面向琴键的冈崎实奈子背影气魄惊人,看起来像是漫画《怪医黑杰克》的主人公——一名没有行医资格的天才外科医生,手术时操刀的速度异乎寻常,双手动作幅度很大,充满动感。
然而,钢琴发出的曲调给人的感觉却并非勇猛无畏,恰恰相反,接连不断的音符细致、紧凑且浑厚。伴随着美妙的韵律与节奏,听众的身心时而急切紧张,时而安心放松。曲风整体高雅庄重,却也有轻快的部分舒缓人心。
玲斗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优美,她正闭着双眸,随节拍轻轻摇摆,大概是听到音乐后身体的本能反应。坐在优美对面的佐治也闭着眼睛,不同的是他一动不动,脑海里似乎正在联想什么。他的确思绪纷繁,他在想死去的哥哥、病床上的母亲,还有祈念。玲斗的目光移回前方,冈崎实奈子的弹奏已近高潮。
他们正在冈崎位于涩谷的工作室中。优美此前主动邀请玲斗:“要不要一起听听那首曲子?”正值满月与新月之间,没有访客预约,玲斗尚有空闲。他对此很感兴趣,最主要的是他找不到理由拒绝优美的邀请。
冈崎的动作停止了,余音还在回荡。等到声音消失,她才转身面向三位听众。
优美鼓起掌来。“太好听了!”她兴奋地说道,“比我上次听的更棒了,真让人感动!”
玲斗也鼓掌表示赞同。“同感。我之前听的还是录音,今天听过现场,觉得旋律特别丰富,或者说特别细腻。真是太厉害了!”玲斗不知如何赞美,只能尽力抒发感想。
“上次佐治先生特意把很多低音部分的细节录了下来,所以这首曲子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变得具体了许多。”冈崎转向佐治,“您觉得现在这个程度怎么样?”
佐治立刻直起腰,满足的神情中似乎带着些许迷惘。“我也觉得非常好听,不知不觉就听得入迷了,像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又像是在做一场梦。”
“和您哥哥的乐曲相比呢?还有不一样的地方吗?”
佐治眨眨眼,先看了看优美和玲斗,然后才转向冈崎。“这一点……说实话,我也弄不明白。我觉得几乎一样了,但不敢肯定地说完全一样,感觉还是有一点不同。”
“但您也听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对吗?”
“是的。我脑海里最近一直回响着那首曲子,现在再听您演奏,一下子混在一起了……”
“爸爸,你真的好好记住伯伯的曲子了吗?会不会是因为记得模糊,才比较不出来?”优美提出疑问。
“说什么呢。就是因为记得很清楚,才完成到现在这个程度,就差最后一步了。”佐治似乎有点意外,生气地看着女儿。
“到底怎么样只有你知道。说不定你觉得就差最后一步,其实还差得很远呢。”
“就差一步了,我敢肯定。”
“爸爸,你确定不是错觉吗?可能是你自我感觉良好。”
“什么?哪有这种事!”佐治噘起嘴。
“那你倒是说说哪儿不一样嘛。”
“我不是说了吗?我也不清楚,正发愁呢。”
“好了,两位都别着急。”冈崎坐在琴凳上,伸出双手上下微微晃动,示意父女俩都停一下,“我认为佐治先生的记忆没有问题,否则不可能谱出这么好的曲子。”
“好好听听人家说的。”
“你得意什么?说不定是人家冈崎老师润色润得妙。”
“怎么可能?啊,可恶!真想把我的脑袋切开,把脑浆倒出来让你听听那首曲子。”佐治敲了敲脑袋。
大概是吵累了,优美默默地把头转向一边。冈崎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微微低下了头。
苦闷的沉默中,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
这时,一个念头在玲斗脑海中一闪而过。“啊……”他举起手,“试试这个方法怎么样?”
三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脸上。
“什么方法?”佐治问道。
“让优美小姐去听听佐治先生脑海中的曲子。”
“说什么傻话!这怎么可能听到?你不会真想让我切开脑袋,把脑浆倒出来吧?”
“佐治先生,您自己不就听到您哥哥脑海中的旋律了吗?”
优美不禁“啊”了一声。随后佐治惊讶地说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去神楠祈念?”
“是的。新月夜时,佐治先生先去神楠寄念,等到满月夜再由优美小姐受念。这样一来,优美小姐就能听到那首曲子了。”
“好主意。”优美指了指玲斗,接着对佐治说道,“爸爸,试一下吧!”
“能行吗?”佐治显得很谨慎。
“不试试谁也不知道。目前还没有想到不可行的理由,我觉得至少值得尝试。”玲斗拿起手机查看祈念的预约状况,“下个新月夜的前一晚还空着,和我姨妈联系,应该可以预约上。”
“嗯……”佐治双臂环抱,“寄托给神楠……”
“我可以说一句吗?”冈崎实奈子开口道,“我不太了解神楠的事,但如果优美小姐真的可以听到佐治先生脑海中的乐曲,然后和我说说感受,对我一定很有参考价值。不用多么详细,哪怕只是大致印象也可以。现阶段最需要的是除佐治先生以外的听众的感受,这样才能更客观。”
到底是实际负责写谱和作曲的人,说出来的话极具说服力。三人都看向佐治。
“冈崎女士都这么说了,我就试试吧。”佐治小声说道,神色中依然流露出踌躇。
明晚才是新月夜,但今晚的天空也一片漆黑,密布的乌云把星星遮得严严实实。白天天气就很阴沉,玲斗盼着不要下雨,好在这个愿望实现了。
玲斗看了看手表,不禁感到疑惑。已经快十点十分了,如果是平时,佐治应该已经到了,今夜却迟迟听不到铃铛声。他拉开窗帘看了一眼窗外,院内一片昏暗,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拿起手机打给佐治。虽然感觉不太可能,万一他真的忘记了呢?
电话一直打不通。玲斗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奈之下决定问问优美。
这次电话很快接通了。没等玲斗说话,优美就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知道佐治预约了今晚的祈念。
“佐治先生还没有来。”
“什么?”
“不会是忘了吧?”
“不可能啊。晚饭后,我还说终于等到今晚了。他点头应了一声,九点左右就出发了。”
“那早该到了。我刚刚打了电话,也没打通。”
“太奇怪了,不会遇到事故了吧……”
“或者是途中突然有急事?”
“那应该会提前和你联系啊。”
“也是。你母亲知道吗?”
“好像不知道,今晚祈念的事一直瞒着她呢。”
“嗯?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他倒是和妈妈说过要重现伯伯创作的曲子,但特意叮嘱我不要告诉她我俩之间要传念的事。”
“为什么?”
“他说妈妈不可能相信神楠祈念这种事。”
“可总有一天要交代清楚吧?”
“是啊。可他一会儿说现在解释太麻烦,一会儿又说等曲子完成后再说也不迟,简直语无伦次……”
“这……”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眼下怎么办?电话打不通,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万一遇到事故,一定会有人和你联系,到时你能尽快告诉我吗?我了解到什么情况,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知道了,那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玲斗盯着手机想,佐治先生到底怎么了?他拿起手电筒,走出值班室。说不定是出于某种原因,佐治先生没和自己打招呼就一个人去祈念了。玲斗打算先去确认。
还没走到入口,玲斗就停下了脚步。他用余光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随即集中精神,环视神社。鸟居下似乎有个人影,玲斗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有个人正蹲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竟是佐治正坐在鸟居的基座上。
光柱和脚步声让佐治也意识到有人来了,他回过头。“哦,是直井啊。”他的声音非常放松,与当下的情况格格不入。
“您在这里做什么?”
“嗯……”佐治低声沉吟,“我走到这里时不知为什么有点犹豫了,然后就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啊,都这个点了。你肯定很担心吧?不好意思。”
“怎么了?您在犹豫什么?”
“没什么……就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问题。”
“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呢?为什么会心里没底?”
佐治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玲斗。“你没有祈念过吧?不用说寄念,受念也没有过吧?”
“嗯。”玲斗点点头,“怎么了吗?”
“那你应该无法理解。神楠的力量太神奇了,寄念者心里想的一切都会传达过去。我哥只想向母亲忏悔,把那首曲子送给母亲,但其他心绪也全部闯入了我的脑海。其中并不都是光明的,也有阴暗的想法和负面的情绪,它们都一起向我涌来了。”
“我听姨妈说过,不光是信念和理念这样纯净的念,神楠也可以寄托和传递邪念或杂念。”
“是啊,所以令人害怕。”
“害怕?”
“让优美听我脑海中的曲子确实是个好主意。在音乐方面她比我强,说不定真能听出我脑海中的曲子和冈崎女士弹的有什么不同。可这样一来,我就得把心里想的一切都暴露出来。这么做到底好吗?我真的下不了决心。”
玲斗明白了佐治的意思。“您是说您有事瞒着优美小姐?”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人活在这个世上,哪会只做好事?就算不至于犯罪,还是多少会做一些违背道德或伤害别人的事。我也是普通人,说不定还不如普通人。一想到所有秘密都要被女儿看得清清楚楚,我就一下子害怕起来。”
玲斗再次认识到祈念的意义。佐治说的确实有道理,他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自己,恐怕也想要逃跑。“多数寄念者在世时都不会和孩子说起祈念的事,只在遗书上提及,或许想的也和您一样。”
“正是如此。等我死后,我的秘密再怎么曝光都无所谓,反正那时候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别人也不会再埋怨我。我有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了,他在收拾父亲的遗物时,从壁橱顶上翻出一大堆成人影片和色情书。他父亲肯定想在死前处理掉,可攒得太多了,根本无法处理,但至少活着的时候绝对不能让家人看到。我的情况也一样。”
“那今晚您打算怎么办?神楠守护人无权左右您是否祈念,如果您要取消,我会照做。”
佐治将肘部撑在弯曲的右腿上,托着脸颊问玲斗:“能让我再稍微考虑一下吗?”
“好。但是过了午夜零点,神楠的力量就会逐渐减弱,这一点请您不要忘记。”
“好的。”
“还有,我可以向优美小姐解释一下具体情况吗?刚才我和她通过电,她也正为您担心呢。”
“跟优美说这个?嗯……还是有点……”佐治面露难色。
“即使我不说,她也会要求我解释的。”
“这倒也是。”佐治叹了口气,“算了,交给你了。”
“我还是联系一下她吧。这里很冷,您要不要去值班室坐坐?”
“不用了,在这里就行。漆黑的环境适合思考。”
“我知道了。”玲斗转身离开。回值班室的路上,他给优美打了电话。优美大概一直在焦急地等着,电话很快接通了。
“怎么样?”
“佐治先生就在神社,只不过他还没下定决心祈念。”
“要下什么决心?”
玲斗向优美说明了情况。为了解释得更加易懂,他还灵活运用了那个收藏大量成人影片和色情书的老爷爷的事例。
“就因为这点小事?那老头的气量真小,谁会去管那些啊。”
“不,你父亲的秘密肯定比这重大得多,所以才会那么苦恼。”
“他以前出过轨?”
“我也不好说什么……”
“怪不得今晚的事情要对妈妈保密。万一他那些事被我知道了,只要不让我说出来,他就能应付过去。”
优美的想法十分合理,玲斗也有同感,但没有说出口。“佐治先生说还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哦。你能不能让我爸爸立刻给我打个电话?”
“给你打电话?你打算说什么?”
“我劝劝他。不知道他最后会怎么决定,但我想先和他聊聊。”
玲斗认为优美大概已经有主意了,便答了一声“好吧”,挂断了电话。他随即回到佐治那里,传达了优美的口信。
“她竟然……”佐治拿出手机开了机,正要拨电话时瞥了一眼玲斗,大概是介意父女间的对话被外人听到。
“我不打扰您了。”玲斗说完便离开了。
回到值班室,玲斗翻看着“神楠守护人心得”等待着,想查查有没有恰当的办法能解决佐治的烦恼,可没能找到。他合上笔记本,按摩起眼睑。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铃铛声,慌忙跑了出去。
佐治站在外面,显得有些难为情。“已经有点晚了,但我还是想去祈念,可以吗?”
“当然。寄念的程序您清楚吗?”
“嗯,只要专注于自己想传达出去的想法就可以,对吧?”
“没错。请您稍等,我去取蜡烛。”
与受念相同,寄念也需要烛香为伴。玲斗把装有蜡烛的纸袋交给了佐治。
“我会尽量不去想曲子以外的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请您留心脚下,衷心祝福佐治先生的祈念可以打动神楠。”
佐治轻轻挥了挥手,向树林走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佐治回来了。看到他神清气爽的样子,玲斗放下心来,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悔意。“您辛苦了,感觉怎么样?”
“嗯,能做的都做了。我一直在脑海中重复哥哥的曲子,接下来就要看优美能接收到多少了。”
“一定会顺利的。”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再见。”
佐治刚要离开,玲斗叫住了他。“请等一下,您和优美聊了些什么?”
佐治稍作迟疑后说道:“她是这样说的。‘爸爸,无论你过去做过什么,只要现在是问心无愧的,就去寄念吧。我受念后,就算知道了你以前犯过的错误,也会装作一无所知,决不再提。可是,如果现在你正在做对不起这个家的事,就别寄念了,赶紧给我回来。’你对此有何感想?”
“她竟然这么说……”
佐治忍不住笑了出来。“太机灵了吧?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就回去,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正在做什么亏心事吗?”
“的确如此。优美小姐还真是想到了绝妙的说服方法。”
“我对她说:‘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不光有坏事,还有你最好不要知道的事。有的事会变成你的压力,而你本不用背负这些,这样也没问题吗?’她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是一家人嘛。’”
“您听了应该很开心吧?”
佐治有些不好意思,伸手蹭了蹭鼻子下方。“真是的。孩子啊,在父母一不留神的时候就长大了。”
“这也得看孩子的父母。我觉得身边要是没有好榜样,孩子也不会有所成长。”
佐治似乎很意外,睁大眼睛看着玲斗,微笑道:“你真会说话。”
“这是我的真心话。”
“好,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佐治挥了挥手,迈步离开。
玲斗低头道别,目送佐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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