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半空的月亮呈现出完美的圆形。玲斗拿着装有蜡烛的纸袋在值班室前等候。一个人影从鸟居对面走来,从身形可以看出是大场壮贵,脚步声略显沉重,似乎对今夜的祈念依旧抗拒。
玲斗起身迎接。“晚上好,恭候多时了。”
“别这么假惺惺的。”壮贵撇了撇嘴,“其实你心里想的是,这小子屡教不改,竟然又来了,是吧?”
“没有的事。”
“不用骗我,这么想很正常。如果我是你,早就看笑话了。”
“我不会笑您。福田先生呢?”玲斗看了看壮贵身后。
“他在车里等着呢。”
“这样啊,那正好。”
“怎么了?”
“上次您把一切告诉我之后,不是说我既然是神楠守护人,就应该给您提供建议吗?”
“是啊,怎么了?”壮贵的目光锐利起来,“难道你想出了好主意?”
“嗯,其实很简单。”
“怎么做?”
“一会儿您回到车上跟福田先生说,您和此前一样在神楠里点燃蜡烛回忆父亲,结果以前没有感知到的父亲的念都清清楚楚地传递了过来。怎么样?”玲斗微笑着看向壮贵。
“什么?”壮贵瞪大眼睛,“你是认真的吗?”
“非常认真。”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
“这种谎话没两天就会被拆穿啊。”
“怎么会呢?其他人无法受念,只要您不说,就没人知道。”
“肯定瞒不住,我也想过总是这样太麻烦了,不如干脆撒谎说接收到了老爸的念。可是,肯定会不停有人问我具体是什么念。到时候我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必须保密吧?”
“祈念的内容绝对不能对其他人透露,这样说呢?”
“怎么可能?”壮贵双手用力上下摆动,“你是神楠守护人,难道不明白祈念的意义吗?祈念原本的目的是让一家之主把信念和理念传给继承人。以我家来说,就是匠屋本铺今后该怎么经营。董事会那些人如果问我老爸是如何考虑的,我该怎么办?现编?”
“那是不太好。但您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不就行了?”
“能想到的?”壮贵眉头皱得更紧了,“想到什么?”
“当然是您父亲的想法了。如果大场藤一郎先生还在世,他会怎么做,会怎么考量?您一定可以想到。”
壮贵一脸厌烦,转过头去。“别说风凉话了,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但上次您跟我聊了很多。您父亲曾说,即使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把您当成亲生儿子,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还说要尽他所能地教导您、锻炼您,不会手下留情。如果您父亲说的这些都出自真心,那他的信念和理念应该早就渗透到您心里了,哪里还需要通过寄念和受念来传达呢?至少在你们父子之间是完全不需要的。”
壮贵看上去如梦初醒,很明显,他受到了冲击。这种解读从未在他脑海中出现过。他很快抬起手,在脸旁摆了摆。“你太高看我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接替老爸呢?”
“是吗?那为什么您父亲明知道您接收不到,却不允许其他人来受念呢?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没有其他人了吗?我觉得他一直相信,即使儿子接收不到念,也一定能继承他的遗志。”
壮贵陷入了沉默,双手揣进大衣口袋,低头盯着地面。
一阵冷风吹过,玲斗感到耳朵被冻得有些疼。“我们还是先回值班室——”
“把蜡烛给我。”壮贵忽然伸出右手。
“您想做什么?”
“我要去神楠那里,想我老爸。”
“今天再试一下?”
壮贵摇了摇头。“我知道肯定没希望了。反正也接收不到念,不如好好回忆并领悟一下老爸对我的言传身教。”
“这样最好不过了。”玲斗递过纸袋。
“今晚估计要多花点时间。”
“没问题。”
“结束后我就回去了。你不用帮我看着,我一定会吹灭烛火。”
“好。”玲斗猜想壮贵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从神楠出来后又被问及今后的打算。壮贵眼下正向黑漆漆的树林走去,玲斗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别着急,慢慢来!”
福田守男来到月乡神社时,玲斗正在神楠附近埋头打扫落叶。起初玲斗还以为只是游客,听到熟悉的问候声,他惊讶地抬起头。
“昨晚打扰了。”福田一脸殷勤地走了过来,“现在忙不忙?”
“不太忙,您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想向你确认,应该说商量更好,需要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嗯。”
“你喜欢甜食吗?”
“甜食?”
“鲷鱼烧,从车站前买来的。”福田举起一个白色塑料袋,“一起吃吧?”
“好,咱们换个地方吧。”
玲斗带福田来到值班室,往两个茶杯里倒上焙茶。
“我不喝酒,所以买甜食也不是为了替代酒,只是看到了就想吃。”福田把塑料袋里的纸包拿出来放到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两个烤成浅棕色的鲷鱼烧。
“那我就不客气了。”玲斗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恰到好处的甜香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他已经很久没吃红豆馅的点心了。
福田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嗯,味道真不错。”
“请喝茶。”
“谢谢。”福田端起茶杯,看了看办公桌,“今晚也有人预约吗?”桌上放着立好蜡烛的烛台。
“嗯。”
“这根蜡烛很精致,看来今晚的祈念者很特别。”
“抱歉,我不能告知。”
“失礼了。”福田喝了口茶,随后一声叹息,“昨天壮贵少爷回去后对我说,他总算接收到父亲的念了。”
“真是太好了。”
“你看起来并不吃惊。”福田试探般看着玲斗。
“我的确听说过有访客受念不顺利,多次尝试后才成功的例子。”
“你的意思是,壮贵少爷也是这种情况?”
“不是吗?”
福田垂下视线,随即再次看向玲斗。“我问壮贵少爷接收到了什么,他回答说很难用语言表达。他说自己已经明白了父亲生前的梦想,明白了父亲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他希望努力实现那些愿望。”
“这样不是很好吗?您可以松一口气了。”
福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慢慢吃完了剩下的鲷鱼烧。“这是你出的主意吧?”
“啊?”
“不用装傻。昨晚来这儿之前壮贵少爷还不肯配合,看他那个样子,我以为这一晚又白费了。可他回来后像换了个人,态度完全变了。这种谎话不可能是壮贵少爷突然想出来的,一定有人出谋划策。我想,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
“谎话?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你不用装傻。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包括壮贵少爷可能接收不到念。我在过世的会长身边待了四十多年,他向我透露过不少隐情。”
没想到福田会如实相告,玲斗思绪混乱起来。“您明知道壮贵先生无法受念,还特地带他来,是吗?”
“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只能装作不知道他们父子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既然会长在遗嘱上写明让壮贵少爷来祈念,生前又把他托付给了我,我怎么能不带他来呢?”
“您可以告诉壮贵先生您已经知道真相了。”
“要是能说,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会长不让我说。”
“不让您说?”
“没错。会长对我说:‘壮贵出生的秘密,这辈子就让我一个人承担责任吧。要是他得知还有人知道真相,或许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遇到困难时把一切和盘托出,从而减轻身上的负担,这是本能,但一个组织的领袖不能这样做。’所以我才坚持让他去祈念,要是我一开始就不让他去,他便会以为我已经了解真相了。如果壮贵少爷产生了这样的怀疑,那就麻烦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您坚持要陪同壮贵先生去神楠那里,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
“嗯。不过,我其实是想让他觉得祈念特别无聊,好想办法尽早结束,也就是希望他能演一出已经受念的戏。可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也有认真的一面,根本想不到要撒谎。坦白说,我心里很着急。他成天闷闷不乐,我也跟着六神无主,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结果昨晚他竟然说接收到念了,明明来之前还毫无干劲。我这才认为肯定是有人给他出主意了。”
“上次壮贵先生来祈念,告诉了我许多事。我很纳闷,为什么大场藤一郎先生一定要祈念呢?当然,可以理解成家族传统必须这么做,但他是一家之主,完全可以找理由搪塞过去,可他还是来寄念了,并指定壮贵先生为唯一的受念者。我想了很久他特意这么做的目的。”
“有答案了吗?”
“有了。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他想通过祈念告诉周围的人,他这一生没有任何虚假。我猜或许早已有人在怀疑壮贵先生到底是不是藤一郎先生的亲生儿子。藤一郎先生主动祈念,便能向其他人证明自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而如果壮贵先生接收到了念,就可以消除所有人的疑虑,不会有人再有怨言。藤一郎先生希望壮贵先生做的只有一件事,即假装受念成功。”
福田满意地连连点头。“你真聪明。可壮贵少爷假装受念成功后,还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这一点,会长是否想到了呢?”
“我想,藤一郎先生相信壮贵先生。他一定认为即使无法受念,自己的心绪和想法也已经通过其他形式传递给了壮贵先生。”
福田露出佩服的表情。“今早,我问壮贵少爷会长究竟想让谁来接手公司,少爷信心十足地说出这样一番话:‘老爸想先让现任社长的儿子龙人作为第一候选。至于我,要先从普通职员做起,从生产线到市场销售,在所有部门见习一遍,积累经验。是否要将我增补为候选继承人,要看我的工作表现,和董事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您听了之后感受如何?”
“壮贵少爷已经完全领会了会长的想法,我不用再担心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祈念成功了。藤一郎先生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多亏了你。”福田站起身来,伸出右手,“神楠守护人,名副其实。”
“我还差得很远。”玲斗握住了福田的手。
晚上十点,玲斗拎着一个大纸袋离开值班室,用手电筒照着前方迈步前行,不时查看四周,因为晚上也可能有访客来神社参拜。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他在祈念入口停下,做了个深呼吸。他依旧迟疑不决,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在犹豫该不该就此止步,但最终他还是迈出脚步,沿枝叶环绕的羊肠小径缓缓前行。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神楠跟前。白天已经清扫过,散落在四周的落叶并不多。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罪恶感,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或许,最大的理由还是心中充满了期盼与好奇。
玲斗留神着脚下靠近神楠。他无比兴奋,与进树洞收拾时的心情完全不同。走进树洞,从纸袋中拿出烛台放好,蜡烛已固定在烛台上,正是福田看到的那根。他用火柴点燃烛芯,关掉手电筒。神楠的幽香充盈着整个树洞,烛火摇曳,奇特的烛香散发出来,逐渐在树洞中弥漫。
玲斗跪坐在地,双眼紧闭,思绪中萦绕的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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