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安娜·戴巴莱斯特又带孩子到港口去。仍然是一个好天气,只是比昨天稍稍凉爽一些。天空到处都可以看到一块块一片片的蓝天。这么好的天气来得未免早了一些,因此城里人们都在谈着这件事。有人以为时令反常,担心过了明天,天气又要发生变化。另一些人,倒是心安理得,以为凉风在城市上空一吹,使得天空保持稳定不变,乌云不致过早地积聚起来。
在这样的季节,迎着这样的海风,安娜·戴巴莱斯特走过第一道防波堤,穿过运黄沙的拖船的停泊港,来到港口,进入市区,朝着市内广阔的工业区走来。她又来到咖啡馆,走到柜台前,那个男人这时已经在咖啡馆的厅堂里等她。最初几次相会的那种仪式自是不能避免的,照例要不由自主地客套一番。她在惊慌不定的心情下要了酒。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正在织她的红毛线衣,注意到她进门后,他们两人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走到一起去,他们作出彼此好像互不相识的样子,今天比昨天拖的时间更长。甚至那个小孩跑去找他的小朋友以后,他们两个还在那里彼此互不理睬。
“我想要一杯酒,”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老板娘不大高兴地给她斟上酒。这时,男人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她带到后厅暗处。她的手已经不抖了,她那一贯苍白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她解释说:“从家里出来走这么远的路真不习惯。不过,这并不是害怕。宁可说是惊奇,好像是惊奇。”
“也可能是害怕。人家总归要知道的,在这个小城市,不论什么事,总归要被人家知道的,”男人笑着说。
小孩在外边得意地叫喊着,因为有两条拖船并排驶进停泊港。安娜·戴巴莱斯特笑着。
“让我陪您一起喝酒,”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可是我今天为什么总是想笑?”
他的脸靠近她,靠得相当近,他的手放在桌上,放在她的手上,她不笑了,和她一样,他也不笑了。
“昨天夜里月亮差不多圆了。看到您的花园,修整得很好,光洁平滑就像是一面镜子。已经是深夜。二楼过道灯光还亮着。”
“我不是给您说过,我有时睡不好。”
他把酒杯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玩弄着,为的是让她不要感到拘束,让她觉得适意随便,他自信而且也知道她需要他,想要更好地看看他。她也正在看他。
“我想再喝一点酒,”她诉苦似的说,像是受到什么委屈一样。“我想不到您这么快就熟悉、就习惯了。看我也差不多习惯了,已经习惯了。”
他叫了酒。他们一起贪婪地喝着。这一次,并没有什么理由非要安娜·戴巴莱斯特喝酒不可,但是她已经开始喝上了瘾,她需要这种酒,她需要这样的陶醉。喝过酒以后,她停了一停,然后柔声细气、语意不清地带着歉意又开始问那个男人:
“我想请您现在就告诉我,他们究竟是怎么搞的,甚至不讲话,搞到这种地步。”
小孩在门口张望,看见她在那里,就放心地又走开了。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在他们之间长期无话可说这种关系已经建立,在夜里,反正是在以后,是什么时候,那是无关紧要的,反正对他们来说,沉默无言已经越来越变得无法克服,什么原因也没有,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
昨天由于惶惑不安使她双目紧闭、无话可说,现在,同样的心情又重重压在她身上,压得她缩肩屈背,心绪乱如麻。
“有一天夜里,他们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个不停,就像是关在铁笼里的猛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开始猜疑,他们惊慌害怕。”
“任什么都不能使他们感到满足。”
“正在发生的事情,弄得他们心神慌乱,一时说也说不清。对他们来说,要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要过几个月才行。”
在讲下去之前,他停了一停。他拿起酒来一口喝尽。在他喝酒的时候,他一抬眼,夕阳偶然在他眼睛里一闪,把他眼睛照得轮廓分明。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他说:“在二楼一扇窗前有一棵山毛榉,这棵山毛榉是花园里最美的树。”
“那就是我的房间。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间。”
他的嘴唇因为喝了酒,是湿湿的,在柔和的光线下,更显得清晰无比。
“据说是一间很静的房间,最好的一个房间。”
“在夏天,山毛榉把大海给遮住了。我要求哪一天谁来把它给我弄掉,把它砍掉。我大概没有怎么坚持。”
他想看看柜台上的钟是几点了。
“还有一刻钟工厂就下班,您很快就要回家去。我们的时间真是太少了。我觉得,那棵山毛榉在不在那里没有多大关系。要是我,我就让它长在那里,让它在那个房间墙上的阴影一年比一年浓厚深密,就是人家说的所谓您的房间,不过所谓您的房间,按我的理解,那是搞错了的。”
她上半身整个往椅背上一靠,又那么一扭,样子很有点庸俗,她转过脸去,不去看他。
“可是树的阴影有时黑得像墨水似的,”她轻轻辩解着。
“那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把一杯酒拿给她。
“那个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酒鬼。那天晚上,有人发现她在兵工厂那边的酒吧间喝得烂醉。人家把她一顿好骂。”
安娜·戴巴莱斯特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我不相信,不至于那样。也许处在他们那样的境地,也是难免的吧?”
“和您一样,我也不清楚。您讲给我听听。”
“是的嘛,”她沉吟很久,“有时,在星期六,总有一两个醉鬼走在滨海大道上。他们又是拚命地唱,又是大声说话,说个不停。他们一直要跑到海滩,跑到最后一盏路灯那边,才转回头,总是不停地唱。一般他们总是很晚才从那个地方走过,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睡觉了。在城里,在这个地区,要知道,就是在这个荒僻的地区,他们胆子很大,到处乱跑。”
“您睡在您那个很静的大房间里,所以能听到他们。您这个房间,也是乱糟糟的,乱糟糟的,并非只有您一个人。您睡在您那个房间里,您就是睡在那里。”
安娜·戴巴莱斯特欲言又止;她的脾气有时就是这样:她感到厌倦,说话就变得有气无声。手又开始要发抖了。
“这条滨海大道一直通到海滩,”她说,“人们又在议论新的建筑计划了。”
“您睡在那个房间里,谁也不知道。再过十分钟,工厂就放工了。”
“这我知道,”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最近这几年,不论是几点钟下班,这我知道,我知道……”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不管是不是正规穿着衣服,还是不穿,人家才不在乎您存在不存在,就管自己走过去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在挣扎着,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后来,这罪她也承当下来了。
“您真是不应该,”她说,“我知道,不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嘴,白昼的余辉正照在那张嘴上。
“在这市区最好的住宅区,那座花园总是紧紧地关着,又是临着大海,从远处看去,人家会看不清那是一座花园。去年六月间,您就站在门前石阶上,面对着花园,迎接我们,冶炼厂的职工。再过几天正好是一年。在您一半袒露在外的胸前,戴着一朵白木兰花。我的名字叫肖万。”
她又摆出她那惯常的姿态,脸对着他,臂肘支在桌上。她已经喝得颠三倒四,面目全非了。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您离开了冶炼厂,连一个理由也不说,不需多久,您又不得不回来,因为,城里别的厂家都不肯雇您。”
“讲下去。我决不向您提出任何要求。”
安娜·戴巴莱斯特就像在学校里背诵一课并没有学过的课文那样,又继续讲下去。
“在我住进这座房子的时候,女贞树原来就已经有了。女贞树有很多。遇到暴风雨,女贞树叶子像钢片那样嚓嚓地响个不停。住在这座房子里,好像总是听到自己的心在跳。我已经习惯了。关于那个女人,您告诉我的,都是假的,您说在兵工厂附近酒吧间发现她喝得烂醉,也是假的。”
汽笛一连声地准时叫了起来,在整个市区,叫得震耳欲聋。老板娘校正她的时钟,放好她的红毛线衣。肖万平心静气地在谈话,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曾经有过多少女人,在这同一幢房子里生活过,她们在夜间只听到女贞树嚓嚓作响,可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女贞树至今依然都在。这些女人,却在她们的房间里,一一都死去了。她们房间前面的山毛榉,和您想的正好相反,是再也不会长大了。”
“这和您告诉我那个女人天天晚上都喝得烂醉一样,也是假的。”
“这也是假的。不过这座房子是很大的。面积有几百平方米。设想它有多古老,就有多么古老。甚至住在里面也觉得阴森怕人。”
震惊激动使得她精疲力尽。她眼睛紧紧地闭起。老板娘站起来,走动着,在擦洗酒杯。
“快说,快说。随便编一点什么说说也可以。”
她费尽心力说下去。咖啡馆空荡荡的,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响。
“应该住在一个没有树木的城市里应该这样一有风吹来树就叫个不停这里总是刮风永远刮风一年只有两天是例外您看从您的地位上看我要离开这里不要留下去所有的飞鸟或者几乎所有的海鸟在风暴过后就全死了风暴过去以后树木也不再发出叫声在海边还能听到它们在叫就像是被扼死的人的叫声一样叫得小孩也睡不着觉叫得我也不能睡我要走我要走。”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两眼紧闭,她害怕。他注目看她,非常注意地看着她。
“也许,”他说,“我们是搞错了,也许他第一次看到她不久就想杀死她。请您告诉我。”
她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又在开始发抖,这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有关她的生活的种种暗示使她惊慌,而是因为别的原因。这时,他转到从她的角度说话,声调也恢复了平静。
“在这个城市上空要风停止不吹,又让人不要感到好像是窒息,那是不会有的事,确实是这样。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并没有听他说话。
她说:“她死了,就是死了也还在笑,心里充满着欢乐。”
孩子们在外面又叫又笑,那是在向黄昏致意,正像向黎明欢呼一样。在市区南部,有另一些呼声,是成年人的呼声,向着自由发出的呼声,那是紧接在冶炼厂低沉的隆隆机器声之后发出来的呼声。
安娜·戴巴莱斯特声气倦怠地继续说:“海风是永远要吹来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已经注意到,风吹起来在不同的时间是不相同的,有时,它突然吹起来,特别是在日落的时候,有时相反,徐徐缓缓,那是在天很热的时候,在夜尽更深清晨四点钟,天快要亮的时刻。您明白吗,女贞树一发出响声,我就知道风吹来了。”
“关于这个花园您是无所不知的,这个花园和滨海大道其他花园几乎也完全一样。在夏天,当女贞树发出响声,您不要听到女贞树的响声,您把窗子紧紧关死,因为太热,您就脱去衣服,赤身露体。”
“我要酒,”安娜·戴巴莱斯特请求说,“我要酒,永远……”
他叫老板娘拿酒来。
“汽笛已经响过十分钟了,”老板娘倒酒,通知他们说。
到得最早的一个人来了,他站在柜台前边,喝的是同样的酒。
安娜·戴巴莱斯特继续低声地说:“在铁栅栏墙左角,靠北,有一棵美洲紫山毛榉,我不知道为什么……”
站在酒吧前面的那个人认识肖万,有点不自然地向他点头致意。肖万没有看见他。
“讲下去,”肖万说,“讲给我听,随便讲什么都行。”
小孩突然跑进来,头发蓬乱,喘着气。通到码头伸出部分的几条街上,传来了一些人走来的脚步声。
小孩叫:“妈妈。”
“再过两分钟她就走,”肖万说。
站在酒吧前那个人在小孩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想摸摸他的头发,小孩野里野气地跑掉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记得有一天,我怀了这个孩子。”
十几个工人拥进咖啡馆。有几个工人认识肖万。肖万仍没有看见他们。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有时,在夜里,小孩睡着了,我下楼到花园去散步。我走到铁栅栏边上,我看着滨海大道。在晚上,这里是静极了,尤其是在冬天。在夏天,有时,有一对对情人走过,相互依偎,紧紧抱在一起。就是这样。人家选中这所住宅,就是因为它安静,是市区里最幽静的地方。我该走了。”
肖万在椅上往后退了一退,并不着忙。
“您走到铁栅栏跟前,后来又离开,然后您在您的房子四周兜了一圈,后来您又回到铁栅栏那边。小孩在楼上睡着。您并没有叫喊。您从来也不叫喊。”
她穿上上衣,没有答话。他帮她把上衣穿好。她站起来,又停下来,站在那里不动,就站在台子旁边,在他身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对着柜台前面的那些人,可是并没有看他们。有几个人想和肖万打招呼,但都没有招呼上。肖万只顾望着门外码头。
安娜·戴巴莱斯特木然站在那里不动,后来她才一下醒悟过来。
她说:“我还来。”
“明天。”
他陪她走到门口。有几群人推推拥拥来到了。小孩跟在他们后面。他跑到他母亲跟前,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她跟着他走了。
他和她谈着他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她不说话,他并不觉有什么可奇怪的。前面就是荒僻无人的海滩——今天比昨天时间是更晚了——他站在那里,看着海浪前后涌动,今晚潮水相当汹涌。他走了。
“走吧。”
他走了以后,她也走了。
“天冷了,你还是慢慢走,”小孩像是要哭的样子,说着。
“我走不快了。”
她尽力走得快一些。黑夜,疲劳,还有孩子气,就这样,他蜷缩着,紧靠在她身上,靠在他妈妈身上。母子二人,就像这样,靠在一起,往前走着。因为她已经喝醉了,看远处什么也看不清,她也不想看到滨海大道的尽头,因为路程那么远,她怕鼓不起勇气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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