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破晓时分,在墨家钜子方更泪的安排下,约莫有百来人在刑场左近集结,而儒家掌教邵广晴也带着杨安远、赵东腾、张宾、唐翼如等剩余的儒家子弟们赶到。邵广晴眼见加上自己带来的人马,也不过才一百五十人左右,不免有点担忧。方更泪心中其实也隐约觉得不妥,但为了鼓舞士气,口中却道:“据我估计,那刑场守兵理应数百至多不过千人,我们冲杀进去,只为救人,有一百五十人也就够了。这样吧。待会儿由我带墨者冲锋,丹岳、苍松、八卦、清霄等四大门派居中,其余人等与儒家子弟,便随邵掌教、盖大侠两人殿后。”
邵广晴一听要自己殿后,立刻求之不得地点起头来。那盖聂听了却道:“方钜子恕我直言,论调兵遣将,在场无人及得上你;但要与人对打,阁下却远非盖某的对手,这先锋自然该由我去,这殿后负责营救儒家子弟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说罢也不等方更泪多置可否,迈开大步便往前而去。盖聂如今已近花甲之年,平时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现下难得多说了几句话来,字字皆有泰山压顶之势,连墨家钜子都难以抗拒。
赵楠阳在旁,见盖聂大步向前,旁人无不纷纷让路,已颇有武林之尊的地位,心中不由得一凛。原来这赵楠阳一心一意要当武林第一人,这才愿意委身于鬼谷。数十年来,他悉心调教徒弟,光大清霄派,而他自创的“铁臂金拳”更是横亘大江南北,成了拳术的大宗师。这样辛辛苦苦走来的结果,却是与盖聂齐名,共同得了个“北盖南赵”的称谓。若是分了开来,那盖聂人称“天下第一剑”,而自己则被人在暗地称为“赵秃鹫”,这高下之差使赵楠阳心中不平,也将盖聂视为自己称霸武林的挡脚石。为此,赵楠阳千方百计的在暗处使拐子,盖聂门下弟子的死多多少少都跟他有关,八年前盖聂的关门弟子荆天明自毁前程,赵楠阳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欢喜。没想到荆天明却浪子回头,赵楠阳心中真不是滋味。
方更泪见众人再没有意见,当即吩嘱花升将先带人殿后,自己则率着另外二十五个墨家子弟随盖聂身后而去,余下之人按照方才分布,由朱岐、萧星度、陆元鼎、赵楠阳四位各领门人依序结队前进。
众人行出二十余里,果然远远见得秦兵旗帜,一排人墙挡在外围,看来约莫五百之数。方更泪在前领着众人一路控制脚程速度,早已算当时机,料来此时秦兵已押出所有人犯,距午时行刑尚有一刻钟,当下对盖聂说道:“盖大侠,待花升将一过来,你们便发足向前,突围一事便全靠你们了。”说罢立刻奔至后方与花升将互换了位置。那盖聂一见花升将冲上前来,长剑拔出,一百人脚下卷起沙石如烟,疾风般无声且迅捷地靠近了刑场。
这日从清早便见乌云满天,此刻虽已时近晌午,气压仍旧低得教人气息窒闷,空中隐隐传来几许闷雷滚过,在那五百兵士身后,另有身穿黑甲的秦国士兵以方字型在三座大泥坑周边围出了三座五道人墙,一旁立在高台上监督的刑官远远见得盖聂等人冲杀过来,好不惊慌,当即命人击鼓示令,提早行刑。便听得一记鼓声咚地敲起,余鸣在旷野上长长作响,那三大泥坑周围皆是土堆高耸,第一排秦兵们站在上头,每坑一百人,共三百人听得令下,各个便开始动手铲泥入坑;又两记鼓声快速击来,站在坑外四排秦兵,内三排留守原处不动,每坑两千人,共六千人围着方坑以作护卫,最外一排则快步变换队形,每坑一千五百人,三座泥坑共四千五百个秦兵化方为整,集结成队。这偌大刑场,竟共有一万一千三百个秦兵压阵。又听得鼓声响起,记记短促,绵密无休,负责冲杀的五千名秦兵们各个挺刀举枪,发了声喊,霎时如海潮般地往盖聂一行人袭卷而去。
这平野上若非立于高处无法望远,众人冲得近了方才瞧清原本的五百人队后头竟涌来黑压压一片,但临到此际却已无余裕另作他想,前方盖聂和花升将所领的墨者们已然和对方交锋,这一百人队犹若一只飞入庞大蜂群的蜻蜓,转眼被五千名秦兵重重包压。方更泪殿在后方暗叫不妙,万没想到这刑场守兵竟有如许之多,见众人打得憋手憋脚,当即变换战术,高声呼令:“陆掌门和萧掌门往东;我与朱掌门往西;花升将,你随盖大侠和赵掌门往前直攻中首泥坑!各自分散!”
众人闻言意会,兵分三路各往前杀,一时间,但见刀光剑影,血花飞溅。盖聂、朱岐和赵楠阳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八年来武艺更各有精进,方更泪、花升将、陆元鼎和萧星度也皆非易与之辈,其余五十名墨者与四派众弟子亦皆是出自名门,此时众人撤开来拼杀抢攻,寻常兵士哪里能敌?只消须臾,这一百人队便已斩杀了将近千人,直把那高台上的刑官吓得魂飞魄散,忙又命人击鼓示令,咚咚作响声中,原本守在坑边不动的六千兵士顿时尽数递补上来。众人好不容易才觉得这些密密麻麻的秦兵稍有减少之象,猛地又见大批秦兵蝗虫也似地包袭而来,心中皆不禁凉了半截。
不消多久,一百人众在混战当中被冲散四方,各个皆是杀红了眼,怎奈敌我数量实在差距过甚,杀一个来十个,砍一双来四双,眼看站在三座泥坑土堆上头的秦兵们手举铁铲,挖泥犹如捣蒜般快速,众人在底下虽是焦躁万分,手里更杀得毫无半丝喘休,但面对着重重人墙,前进的速度却依旧太过缓慢。
方更泪手中挥剑砍杀,脑中止不住惊疑:“坑杀手无兵刃的儒家人犯,官府何以竟要动派上万军兵镇压刑场?此事恐怕另有鬼谷之人从中教唆。”眼看这些秦兵竟似杀之不尽,挥之不绝,各派子弟皆已有多人带伤,如此下去别说是来不及救出儒众,恐怕连在场诸豪也要力竭受困,心底不由得忧急如焚:“糟了,今日四大门派之首皆在此地,难道就要在此被一举剿灭?”正犹豫是否该呼令大伙儿撤走,忽闻空中几声巨雷砰然爆裂,又听得一人高喊:“万万不可退!”
这人内力深湛了得,五个字喊将出来远远传遍周野十里,竟不下于天上巨雷,在场之人但觉耳中嗡嗡,放眼望去,便见一队人马从不远处冲将而来,几滴斗大的水珠正自空中重重打下,滴滴答答极为快速地密集聚拢,转眼间水注如倾,洪雨刷然而落,那队人马也已然穿过了这片倾盆大雨,逼至近处。辛雁雁在雨中举袖擦眼,大喜过望地喊:“荆大哥!是荆大哥他们来了!”
雨声虽巨,但辛雁雁这一声娇脆语音却还是传入了盖聂耳中,他闻言心头大震,手中长剑不停,两眼立刻转了过去,但见那队人马为首者是个穿白袍的年轻人,雨中破敌之势雷霆万钧,骑在马上策缰疾骋,长驱而入,左肩上挂着数捆麻绳,右手举着一根木棒左打右劈,底下秦兵一个个应声而倒,弹飞如豆,真是犹入无人之境。
“这……这真的是天明?”盖聂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名男子,白雨哗哗,水汽濛濛,盖聂几次眨眼,又伸手抹去眼皮上的水珠,好不容易才终于瞧清那男子的面貌,见他生得鼻梁高挺,剑眉虎目,英姿俊拔,豪迈飞扬,却不是荆天明是谁?
荆天明与马贼帮主骆大欢率着马贼帮内数十人骑马当先,另有百余个马贼帮众奔行紧随,殿在最后头的则是平虎寨两百余人,俨然那徐盅最终还是带着寨内弟兄们来了,至于跑在一帮马贼和山匪之间黑压压的一片,却尽是咸阳、姣镇等来自各城各镇的乞丐群共三百多人。这将近七百人众在荆天明的率领下转眼杀入重围,在场诸豪不由得精神大振,花升将手里发命砍杀,喜不自胜地扬声笑喊:“好!荆兄弟!荆兄弟果然来啦!”荆天明揣着缰绳在马上棒打秦兵,灵动已极,竟颇有当年姜婆婆骑着烂泥巴救他于狼吻的英姿,只是底下坐骑不若那烂泥巴的聪明灵性,他几番驱策立感活动不便,索性一拍马头拔身而起,口中高喊:“花大哥!恕小弟来迟了!”足下在数千个秦兵的头盔和兵器上飞掠点踏,凌虚御风,须臾间竟已奔至中首泥坑,跃上了高耸的土堆。
方更泪在西坑附近远远瞧见了,大喝:“荆兄弟来的刚好!一点儿也不迟!”他这话所言不虚,心想荆天明出现的时机真是恰好也没有,正是秦兵们尽数在底下陷入混战之时,三座泥坑上只余三百人负责铲泥,眼下正是突围的最好时机。就看荆天明上了土堆之后如电疾驰般地绕坑奔行一圈,手中木棒挥扫劈击,一百个秦兵慌不迭地抛铲抽刀,却哪里来得及对应?没等这些秦兵尽数倒下,荆天明已然将肩上麻绳一抖而落,甩将开来,自泥坑里头拉了一人上来。
众人不意相隔八年,荆天明的身手竟已如此了得,眼看他几下兔起鹘落已救出一名儒生,均是又惊又喜,益发士气倍增地将手中刀剑横削直抹地如风扫叶;马贼帮众和平虎寨群等平时弄刀耍剑,于血溅人命一事早已惯了,难得有此机会堂堂正正地大杀官兵,当下挥砍得痛快淋漓;至于那三百多个乞丐却向来没上过这般厮杀的阵仗,初时尚存些许怯意,只是硬着头皮鼓勇作势,如今亲眼见到荆天明这般惊人武艺,各个瞠目结舌,心中均想着这便是自己这帮臭要饭的好兄弟、好大哥,一番傲气热血涌了上来,竟也啊啊大吼地冲杀得犹若猛虎蛟龙。
盖聂望着如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荆天明,脑海中不禁回到了八年前桂陵城破的那个夜晚。
那天荆天明斩断了三道绳索,城门洞开,秦军蜂拥而入……眼见无法抵挡的众人,在墨家弟子杜令飞的带领下,纷纷跳入护城河中。一干人等随着杜令飞在水中载浮载沉,好不容易才逃到桂陵南方的濮水之中。众人再度上岸时,黑夜已经降临。大伙儿全都湿漉漉地,夜风一吹,忍不住全身发抖,却无一人敢生火取暖,深怕因此引来秦军的追杀。
大伙儿在黑暗中,凭着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身形,慢慢摸索出到底是哪些人逃出、哪些人命丧桂陵。在一片压低的嘈杂声中,盖聂突然听见有人对话,“有人昏倒在河边。”
“摸起来像是中了五、六箭。”
“不知是哪家的弟子?”
“还有一口气在哪。”
“我来瞧瞧。”盖聂闻言随即前来帮忙,哪想到过去蹲下一摸,漆黑之中却摸到那人的兵刃,差点儿便割伤了手。盖聂沿着兵刃剑缘慢慢摸将上去,却在剑柄处摸到两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字,盖聂心中大惊:“这是我送天明的青霜剑啊。莫非这人是天明吗?”盖聂在黑暗中又探向那人面孔细细辨认,更加确定倒下之人确实是荆天明无疑。
盖聂顿时陷入了两难。他一生公正无私,没想到自己弟子居然临阵倒戈,做出这等无耻至极的事情来。若于公来说,他应当立即出声叫道荆天明在此,然后当众手刃叛徒;但于私来说,虽然辈分有异,但在他心中却将荆天明视为自己的儿子,疼爱有加。如今荆天明可说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大侠盖聂当众说谎。他抽出长剑,口中叫道:“这人是尾随而来的秦兵。”说罢,便一剑刺了下去,而这一剑却是刺向了荆天明衣袍处。盖聂一剑刺落,随即踢出一脚,将荆天明又踢回了濮水之中。江水滚滚,很快便将荆天明再度卷得无影无踪。那时盖聂望着江水,心中暗暗祈祷荆天明能逃出,别再被己方人士发现。更希望若有一日,苍天有眼,自己的徒弟能改过向善,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侠者。
“就像现在这样。”盖聂看着在秦军中厮杀的荆天明,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说道:“他已经是一个侠者了。天明,你果然是你父亲的儿子,也是师父的好孩子。”赵楠阳不知盖聂为何突然出神,连受伤的秦兵突然抱住了他的脚都毫无反应。赵楠阳等待这大好机会,可说已经等了一辈子,就看他一个箭步欺近盖聂身后,右手一掌拍向秦兵,顿时将那秦兵打得脑浆迸裂。手腕一带,将那秦兵的尸首往盖聂背上推去,与此同时,左手操过那已死的秦兵的兵刃,往前一送,兵刃倏地插入了那秦兵的尸体,又透胸而过,又嗤地一声,插出了盖聂前胸。
赵楠阳这一手又快又准,得手后不分敌我,立即杀光四周的人,免得留下话柄。赵楠阳右臂斜挥,再将身旁剩下的三名秦兵尽数扭了脖子,又瞥眼望向盖聂,确定对方已然断气,冷笑一声,这才奔上土堆前去相助荆天明。
盖聂自身后遭人暗算,当下悄无声息地一剑毕命。只是他脸上的笑意犹存,他就那么一直立在雨中良久不倒,双眼未合,眼神仍定定望向荆天明,仿佛还在说:“天明,你果然是师父的好孩子。”
现场众人不是忙于混战,便是忙着救人,竟是谁也没有察觉。苍松派掌门萧星度先前虽听师弟提过那自称岳皋的荆天明轻功了得,如今亲眼所见,却还是惊叹弗如,暗愧之余,再顾不得自己门人安危,驾起了轻功奔上东面泥坑。在西边的朱岐也已杀进西首泥坑,他自诩力大,脚下功夫既然远不及人,索性抓起儒家弟子,一个又一个朝土堆上头扔去。
荆天明站在坑上,他手中的麻绳另一端结了一圈套子,以此将底下的儒生依序栓拉上来,但众儒生被捆绑多时,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坑底,早有多人闷气昏厥,加之底下的泥沙如今遇水成泞,儒生们的身子变得滑溜不堪,荆天明但觉手中绳套渐渐难以使得上力。坑中泥水越积越高,便连堆在最上头的几个儒生都已遭灭顶之危,荆天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瞥眼间,恰好见盖聂慈祥的面容也正瞧着自己,又远远看到朱岐正抓着儒家弟子抛上土堆,当下如法炮制,也顾不得是否会踩着人,纵身跳入坑内,双手插进泥中连抓带抛,将人一一往上掷给了赵楠阳,心中想:“师父正瞧着我!他不气我了吗?他不气了……他方才笑着……师父!你好好看着!天明一定会救出这些儒家弟子们!一个也不漏!您好好看着!”他满身泥泞地趴在坑中越挖越急,浑然不觉天上雷雨交加,泥浆水势正快速积高,不消多久便已将他整个人都淹没。那坑中泥水极是浑浊,荆天明埋在里头难以睁眼却也无暇起身,他闭目屏气,手下不停,但觉碰触人体立时便抓了往上抛去,唯恐慢了,便少救一条人命。
这时陆元鼎和三名八卦门弟子也已冲上了中首泥坑,站在土堆上往坑内瞧去,但见泥水汩汩,根本看不到荆天明的身影,唯见一个又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儒生犹如跃出池塘的鲤鱼般自泥浆中不断被抛将而出,几个人和赵楠阳忙着拆解救醒这些儒生,也来不及跳入坑内帮忙。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荆天明所能碰触到的人数越来越少,他又再四处移动摸索了一番,将最后几人抛出水面,确定真没有剩余的了,这才跃出泥浆,抹脸擦眼。赵楠阳冷眼旁观,见荆天明竟能闭气如此之久,暗暗凛然惊道:“方才见其轻功不凡,没想到居然连内力也精进若斯,此人眼下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只怕假以时日,必成后患。”
荆天明却不知那赵楠阳心怀鬼胎,他立在坑上往外瞧去,却见盖聂不知何时竟已到底,一旁几名秦兵和平虎寨的山匪斗得正紧,脚下时不时地踩着了盖聂,他竟毫不抵抗。荆天明心中寒意陡然升起,奔下土堆,赶开秦兵,扶起盖聂,但觉他身体僵硬冰冷,两只未合的眼睛也全然无神,伸手在他鼻下一探,犹然不信,又检查了脉搏,果真不再跳动,这才注意到盖聂胸前那穿心而过的一道刀口,确定眼前这号称天下第一剑之人竟是已然断气。
荆天明又惊又骇,厉声叫唤:“师父?!师父?!”一手将盖聂抱在臂弯,一手尚不断将身旁随时举刀冲来的秦兵随手震开。
这时方更泪眼看众儒生已差不多都被救出泥坑了,正高声呼令众人急撤,远远见得荆天明抱着盖聂蹲在地上,冲过来一瞧,发现盖聂竟是已死,骇然之下也不及多问,一把抓住荆天明的臂膀喊道:“荆兄弟!这刑场的刑官早已逃了,只怕随时会有更多秦兵再来,眼下不宜多留,快走!快带着儒家弟子们走!”
荆天明举目四眺,见赵楠阳率先领着四大门派之人,带着已能行走的儒生们离开,数十名墨者正背起了无法行走的儒生紧跟在后,饶是如此,却尚有百余名儒生,暂不能行,当下含泪起身,将盖聂的尸体扛负在肩,不退反进地冲入秦兵阵中,信手抄过一名秦兵当胸刺来的长枪,振臂横挥,厉声虎吼:“要饭的好弟兄们!快背着儒家弟子们走!”
荆天明手里倒抓着抢来的长枪,以枪为棍,耍起了阵阵偌大圈子的棍花,将洪雨劈扫得水帘子飞溅如瀑,口中却仍反覆叫唤着:“师父?!师父?!”实在不愿相信他师徒二人八年未见,如今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盖聂竟便已倏然辞世。
方更泪背起一名儒家弟子,举剑高喊:“各位随我来!”战伤未死的百余名丐众见状,一个个背起儒生们跟在方更泪后头奋力发步,剩下数十名乞丐随荆天明殿后,与平虎寨的山匪和马贼帮众们挡住追兵,边打边退。
上万的秦兵死伤过半,余者见得儒犯已被带走,长官也早就舍兵自逃,各人心中早已了无战意,又看荆天明那副天兵天将神威凛凛,哪里还敢近身?两三千人口中虽仍吆喝不断,但追出三四里也就纷纷放弃了。
一行人等又再奔过两个时辰,确定了已无追兵,这才停下脚步稍作喘息。徐盅和骆大欢见大事已毕,也不愿和四大门派多有牵扯,二人和荆天明告了辞便各领着山匪马贼离开现场。各派诸豪忙着检视儒生们的状况,方更泪派人清点人数,辛雁雁和花升将双双不约而同地奔至荆天明身旁,见他正无限轻柔地将盖聂的身体平放在地,二人互看一眼,出声唤道:“荆大哥?”
“荆兄弟?”
荆天明依依不舍地将盖聂的两眼搭上,忽地四下张望,起身急切叫唤:“刘毕?刘毕?有没有看到刘毕?”花升将连忙拉住他,道:“荆兄弟,刘毕不在这里。不知为何,听说他先前单独一人被囚,今日也没有一起被押至刑场。”荆天明惊疑不定,不知何解,旋又低下头去呆望着盖聂的尸首。
这时候大部分的儒生都已相继转醒,方更泪眼见大雨犹落得山洪也似,众人或伤或虚,实不宜久留,便急急催促四大掌门与邵广晴各自带领众人离开。那辛雁雁留在荆天明身旁怎么也不肯走,陆元鼎几番劝说不得,心中虽是又妒又怒,却也不好当着旁人的面发作,只得沉着脸随众而去。花升将跟在方更泪后头走没几步,回头一瞧,见荆天明竟不跟来,扬声唤道:“荆兄弟?”荆天明抬头回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花升将放眼望去,见在场百余丐众四处倒坐着,心想荆天明大约是得和丐众交代一番,便点点头喊道:“那你快一点儿啊!别耽搁太久!”
这一日,生还的儒生共计三百五十余人,另有两百多个儒生相救不及,当场毙命,加上战死的二十余名各派弟子和将近两百多个山匪、马贼、各城乞丐,事后朝廷将此数目对外公布,宣称已遭坑杀之刑的儒门一众共计四百六十余人。
荆天明望着众人离开,又低头看向盖聂,辛雁雁在旁柔声劝道:“盖前辈生前能够亲眼看到你赴刑场救人,心中想必甚为安慰,你瞧,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安详,心中定是了无牵挂。荆大哥,你别太难过了。”荆天明默默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湿漉漉地,两眼却是欲哭无泪,忽听得几声呻吟,唤道:“臭仔……臭仔……你他娘的你真死啦?臭仔?”转头看去,见出声的是那姣镇的乞丐赵老三。赵老三躺在地上,肚破肠流尚未气绝,身旁还倒着另一名姣镇的乞丐臭仔。臭仔背上被砍了四五刀早已身亡,但那赵老三却似乎没法分辨,两眼盯着臭仔的脸唤了一句又一句。
荆天明走过去,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声说道:“赵老三?赵老三?臭仔没气儿了,他走啦。”赵老三茫然地望向荆天明,气息微微地道:“他奶奶的……这家伙……刚刚背着我一路跑到这里就忽然倒了,怎么……怎么就死啦?花大……荆大哥,我看……我这也就要死啦。”荆天明眼看他的肠子都跑到外头来了,实已回天乏术,当下也不说破,嘿嘿笑骂:“他奶奶的!你敢?难不成你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全要我替你还吗?放心吧!你还死不了!”
赵老三想要放声大笑却笑得跟哭一般,虽是咧着嘴,眉头却紧紧皱着,荆天明温颜问道:“赵老三,很疼吗?”那赵老三本非什么胆气粗豪的奇男子,此时肚破肠流,实在身处剧痛,被荆天明这么关怀备至地软语一问,再也禁受不住,登时呜呜哭了起来,道:“荆……荆大哥,咱们这些臭要饭的,平时看人脸色吃饭,向来都给人瞧不起,如今……如今可风光啦……嘿嘿……嘿嘿……臭仔肯定作梦也没想过,自己能……能死得像个大英雄,是……是吧?”他又哭又笑,一口气多说了几句,到这时终于已无力撑持,只剩气喘吁吁的痛苦呻吟,荆天明红了眼眶,哈哈说道:“没错,赵老三,今儿个臭仔是个大英雄,你也是个大英雄!我荆天明的乞丐弟兄们各个都是大英雄!”见赵老三两眼放出欣慰的光芒,只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荆天明将手搁上赵老三的胸口,低声道:“很痛吧?赵老三,你再忍忍,大哥……大哥这便带你回家。”说罢掌下施力,震断了赵老三的心脉。
这场大雨其实并没有下得太久,但荆天明却觉得它落得犹若没有尽头,他掌心缓缓抽离了赵老三那不再跳动的胸膛,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角,将赵老三敞剖的肚腹遮盖起来,然后就这么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头闭上了双眼,感觉击打在身上如万马奔踏般的重重雨势。
他想着:“赵老三,好兄弟,你虽说臭要饭的在旁人眼里乃低三下四之辈,但大伙儿之所以沦为无家可归之人,谁没有一番不得已的心酸过往?你们落魄虽是落魄了,却宁可乞讨要饭也不偷不抢、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少年时遇见了你们,心中真不知有多么惭愧,看你们有的瘸了腿、有的少了胳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偏偏谁也没有像我那般镇日苦着一张脸。大伙儿还是照样笑、照样吃,照样挺着精神过日子。在我荆天明心中,你们各个早已是大英雄了。”他睁开双眼,缓缓搭上了赵老三的眼皮,站起身来。就在起身之际,原本落得震天动地的一场滂沱大雨倏忽停止,荆天明抬头仰望,但见盖天的乌云渐清渐开,几道笔直的金光自天际洒落射下。
坐倒各处的乞丐们仍是喘息不止,各个皆满头满身的血污汗泥,神态疲乏至极。荆天明四眺环顾,胸口一热,昂然朗声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今日大伙儿的义举,其仁德武勇已和武林豪杰、江湖侠士全然无异!我荆天明有幸能有大伙儿这帮好兄弟,心中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虽已累极,但各个脸上放光,笑颜开展,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想着战死的弟兄,抹泪说道:“听见了没?方才荆大哥叫咱们是英雄好汉!”一个乞丐扬声回喊:“今日臭要饭的能有荆天明这样的好大哥,臭要饭的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们齐声高喊:“臭要饭的实在太高兴、太光荣了!”
荆天明红着眼眶点点头,不再让自己继续沉溺于感伤之中,打迭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一为众人查看伤势,谆谆嘱咐各自回去养伤。待得众丐离去之后,这才又缓缓走到盖聂身旁,低头瞧了一会儿,顿时像是全身骨头都散开来似地咚一声跪趴在地,良久不语。
西方霞云如一抹胭脂般晕染在大地边线上头,东方天际已可见少许早升的星点,倦鸟正结队归巢,黄土上的血腥也慢慢地,有些干了。
辛雁雁终于出声唤道:“荆大哥?”
荆天明再瞧了盖聂的面容好一会儿,又磕上三个响头,这才蹒跚起身,和辛雁雁二人合力将盖聂的尸体掩埋安葬。
便在此时,远方忽有一人走来,竟是墨家钜子方更泪独自去而复返。
荆天明和辛雁雁狐疑地对看了一眼,二人迎上前去,那方更泪走到荆天明面前,正色说道:“荆兄弟,我不能久留,此番特意折返回来,实有要紧事必须尽速相告。”他看了辛雁雁一眼,拉起荆天明步至旁处,低声又道:“荆兄弟可记得八年前,盖兰女侠毒发身亡一事?”
荆天明不知何以方更泪重提此事,心中惴惴,点了点头,又听得方更泪续道:“当时高月姑娘以毒掌将儒家弟子江昭泰当场毙命,众人因此而信了那紫语的片面之言,指称高月姑娘乃是杀害盖女侠的凶手,但事后路大钜子与我一番讨论,荆兄弟,当时那名儒家弟子的死状,和盖女侠看似雷同,实是大相径庭。那名儒家弟子死前浑身剧痒不堪,在地上挣扎打滚不已,十指皆有黑血渗流而出,但身体肤色却没有任何异常。荆兄弟,你可还记得盖女侠的死状?”他一句一句说得快速,荆天明越听越惊,盖兰的死状历历在目,他八年来从未有一刻淡忘,当下颤声回道:“我当年在小屋内发现兰姑姑的时候,她已然断气多时,脸成青紫之色,端坐在桌旁,像是连挣扎都来不及有过一般。”方更泪听了更加印证心中多年来的疑虑,沉声说道:“荆兄弟,盖女侠虽是被毒所害,却并非毙命于高月姑娘的毒掌之下。”
荆天明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怎么会?那……那会是谁?”
方更泪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也无法确定,只能告诉你,当时一口咬定亲眼见到高月害死盖女侠的紫语显然有诈,我们当年所欲擒拿的鬼谷少女奸细,定是紫语无疑,只是我多年来未曾有过其他确凿证据,她又已嫁为儒家掌教夫人……还有……”方更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说出,“还有赵掌门当时见那儒家弟子毒发身亡,立时便出言提醒,阻止旁人碰触。但在发现盖女侠死时,赵大侠却亲手查验兰姑娘尸首,分明不怕因此沾毒。换言之,他早知道二人中的毒实非同一种毒,凶手各异,但他当时却没有说出,任凭那紫语诬陷高月姑娘。那时,我家钜子路枕浪便已瞧出端倪,只是赵大侠是何许人也,没有真凭实据,这话又哪敢轻易说出?若非兄弟今日大展神威,救了儒家人等,我也不会对你说出。荆兄弟,你好自为之,在下告辞了。”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荆天明脑中像是有千万只蜜蜂飞转似地,嗡嗡作响,忽听得辛雁雁步至身旁出声相唤,他看向辛雁雁,口中喃喃说道:“她叫我要相信她……她那时候一直叫我要相信她……但我却没有……她明明叫我要相信她的……”
辛雁雁不知荆天明在说什么,担心他是因为盖聂之死而有些犯傻,轻声问道:“荆大哥,他是谁?你误会谁了?”却见荆天明的脸上竟泛起了笑意,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开心,他两手紧紧抓着辛雁雁的臂膀大声说道:“阿月!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她是无辜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雁雁被吓了一跳,见荆天明笑得如此欢快,不禁怀疑他疯了,忧心忡忡地道:“荆大哥,你看清楚了,我是雁儿,不是阿月。阿月是谁?她便是那个高月姑娘吗?”荆天明放开了辛雁雁,大笑回道:“就是她!她就是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他口中反覆着同一句话,笑了许久渐渐安静下来,神色转为半是忧急、半是惶愧。荆天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我……我可以见她了,我又可以见她了!有人想要害死阿月……她在哪里?我……得赶紧找到她,我得跟她道歉,求她原谅我。”荆天明口中兀自喃喃自语,脚下已不知不觉地迈开了步伐,辛雁雁跟在旁边连连唤道:“荆大哥?你还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吓着我了。”
荆天明边走边道:“雁儿,你独自一人并不安全,我这便立刻送你回咸阳城内,你好好待在你陆师哥他们身边,我另有要事,一刻拖延不得,进城之后,你我便就此别过了。”
辛雁雁听了住口不语。她心中虽甚为不舍,却委实没有理由再硬跟着荆天明,二人各自思潮起伏,一路无话。如此行过四五里路,辛雁雁眼看荆天明脚下步履又快又急,真恨不得老天爷能忽然搬来一座山挡在他们面前,停止这份加速分离的脚步。
谁知才这么想着,前方几棵大树底下,居然便出现了一排人墙挡在道路中央,荆天明也不以为意,口中喊声:“劳驾,借光借光!”脚下不停,便要穿了过去。但那排人墙却动也不动,像是刻意挡在荆天明面前似地。
这一排人墙高高低低,竟有数十人之多,只是年纪都轻得很,全是些少男少女、男童、女童。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六岁,高矮胖瘦尽皆有之,个个生得面色红润,身上衣裳无有一同,深深浅浅,一眼望去让人目不暇给,黄有鹅黄、鲜黄、土黄、金黄;绿有翠绿、粉绿、嫩绿、深绿;蓝可以浓得像黑,也可以淡得宛如净白;紫有那璨若夜空灯火的紫,也有清丽如夕暮薄晕的紫。数十人竟便有数十种不同颜色,参差地站成了一排缤纷。
荆天明眼尖,在这一团色彩之中认出了白黄红绿四个小男童。心中暗道:“好呀,原来怪娃儿还不止四个。莫非他们都是神都九宫的门人?这可真奇了。蓉姑姑一生钟爱医术,个性何其孤僻,怎能容忍这么多门人在她身旁打转?但那四小童又说,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并非毛裘。看来这里头大有古怪。我得小心点儿才是。”荆天明悄悄将辛雁雁拉到身后护住,这才按照武林规矩,恭恭敬敬地拱手抱拳道:“在下荆天明,何敢劳动神都九宫的诸位在此等候?”
“你倒知道我们是神都九宫的人。”一名身穿淡紫衣裳的十五岁少女皱眉道:“谁说我们在这儿等你啦?我们等的不是你,是你身后那位……”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那绿衣小男童又连珠炮似地背诵了一遍。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眉头锁得更紧了,她轻轻斥道:“绿儿,别胡闹,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那绿衣小童被她一骂,赶紧缩回白衣小童身后,再不敢说话了。
“你们找辛姑娘干么?”荆天明警戒地问道。
“我说这位荆公子,”那淡紫衣衫的少女尖声问道:“我是来找辛姑娘,又不是找你,你在这儿啰嗦个什么劲儿?你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要你来强出头。真是羞也不羞?”
“怎么不行?”辛雁雁听那淡紫衣衫的少女这么说,便从荆天明身后探出头来,言道:“这位荆公子是……”
“这位荆公子,乃是你的……”辛雁雁话才说到一半,一个姑娘从那道彩色的人墙后头走了出来,替她说道:“乃是你的夫婿、相公,你是他的贱内、拙荆,抛也抛不掉的大包袱。又特爱喝醋。这些我在滨飞楼都已经听过了。”
“你……你是谁?”辛雁雁惊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你问她?”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笑道:“她便是我神都九宫的宫主。荆公子,还不上前见过我家宫主。”荆天明打从那位姑娘走出来,便一直呆望着她,像是忽然不会说话了似地,这时听那紫衫少女的介绍,犹是一脸茫然,“你……你便是神都九宫的宫主?”
辛雁雁也不敢相信,这所谓的神都九宫宫主,原来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生得貌美绝伦,娇美无瑕。她底下门人各个穿得光鲜亮丽,她自己却打扮得极是简朴。一身陈旧布衫黄扑扑地,长发随意挽了个松髻垂至腰间,从头至脚除了那一对象征神都九宫掌门人的信物耳环之外,再毫无半点珠环钗饰,越发显得她清逸出尘的绝丽姿容;黑发如云,面若凝脂,肤白胜雪,朱唇欲滴,举手投足纤若初霜,顾盼流转灵似仙霞,仿佛只须轻轻叹口气,便能教这大道上的尘土尽皆化作清晨露珠,碧水湖光。只见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再也无法动弹的荆天明,终于开了口。荆天明不可置信地颤声说道:“神都九宫的宫主?是……你……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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