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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夺命三色堇

        在英美两地,公寓楼房的设计一定曾受到拉伯雷或他那位狂放的插画家古斯塔夫·杜雷的影响。人们为了节省空间,就把房子一层一层叠起来,前门贴后门——这种想法,简直就出自于拉伯雷的呀!在这些嘈杂的交叉街道之间,任何怪事都可能发生。我相信,“奇职怪业俱乐部”的办公室就在这些巷弄之间。或许有些人会以为,这个俱乐部的名号,可能会吸引甚至会惊吓到行人,然而,在这些繁复阴暗的蜂窝建筑之间,并没有什么能使人感兴趣或受惊的新鲜事。行人只会忧郁地走向各自的目的地,那可能是蒙特格罗航运公司,或是《鲁特兰守卫报》的伦敦办公室,他们走过昏暗的巷道,仿佛穿过梦中幽暗的走廊。如果有恶棍纠结起来,在诺福克街的某幢大楼开起异国暗杀公司,让一位戴眼镜的好好先生来应付外来的盘问,相信也不会有人来打听它的底细。就这样,“奇职怪业俱乐部”就像一片叶子掉进了森林,无迹可寻。

        后来,我们终究发现了这家俱乐部的特色。待会儿,我就简明扼要地说给你听。这个俱乐部诡异而神秘,其最特别之处,就是对于会员资格的严格要求:申请会员的人,一定要发明过新的行业,并且能够靠新发明的行业赚钱。这里说的行业,必须是前所未有的,它要符合两项基本条件才算数:一,这里的新行业不能只是既有职业的应用或变形而已。举例来说,假设有一名保险推销员并不保一般的家具火灾险,而是保障顾客的长裤不被疯狗咬——这固然是创新,但“奇职怪业俱乐部”不接受这种小创意,这点新意不足以申请入会。原则就是这么严格。布列卡克·柏那比——就是布列卡克爵士,就曾在俱乐部一场激昂动人的演讲中,以风趣殷切的态度,对“斯道姆·史密斯事件”的问题阐明上述意见。二,这项新行业必须真的能赚到钱,得以养活新行业的发明人。所以,俱乐部不会承认一个成天收集沙丁鱼空罐头的会员,除非这个人可以靠这种收集大赚一笔,像奇克教授那样。如果我们还记得奇克教授发明的新事业是什么,一定会哭笑不得。

        能够发现这个奇怪的俱乐部,真是妙透了。在世界上发现十种崭新的行业,就像是看到人类历史上的第一艘船或第一把犁般令人振奋,也像回到人类的童年时代,让人倍感新鲜。我怎么会发现如此独特的团体呢?不是我自夸,这全是因为我有参加俱乐部的狂热爱好,你大可以把这说成是“收集”俱乐部的癖好。在我狂妄的年轻时代,收集的物品能媲美雅典神殿,从此之后,我更是陆续堆存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纪念品。或许,来日我可以谈谈曾经加入的其他团体,聊聊“死人鞋社”做了什么事——这团体乍看似乎很邪恶,私底下倒是很讲道理;也可以解释“猫和基督教徒”的奇妙起源——它的名称一直遭人严重误解;还要让大家知道,为何“打字员组织”和“红色郁金香联盟”得以共生共荣。当然,关于“十个茶杯会”,我就什么都不敢说了。无论如何,首先我要介绍就是“奇职怪业俱乐部”,它也被我归类为怪异的俱乐部,而且,我总觉得它是我命中注定会遇上的俱乐部,谁叫我有参加社团的怪癖呢!城里的野孩子戏称我是“俱乐部之王”呢!他们也叫我“小天使”,因为我虽然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一脸幸福,显得很年轻。但愿天上精灵的晚餐和我吃的一样好!不过,关于发现“奇职怪业俱乐部”的经过,还有一件妙事。其中最妙的是,发现俱乐部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巴兹尔·格兰特。巴兹尔是个喜欢观察星象的神秘主义者,平常甚少走出他的阁楼。

        了解巴兹尔的人不多。并非他不擅长社交,任何一名路人走入巴兹尔的房里,他都可以陪聊到天亮;认识巴兹尔的人不多,因为他就和诗人一样,并不需要人群的陪伴。对他而言,送往迎来就像观赏夕照云彩般自然,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汲汲营营,如同他不想改变日落的云彩。他住在兰柏特一户古怪而舒服的阁楼里,身边的杂物与屋外的贫民区形成奇妙的对比:屋里尽是老旧的幻想故事书、宝剑、甲胄,全是浪漫主义的垃圾。不过,置身在这些狂想英雄的纪念品之间,他的脸孔却奇妙地显得恳切而具现代感——那是一张刚正而有力量的脸。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巴兹尔是谁。

        虽然已有好一段时日了,大家却仍然记得一件发生在某处的恐怖怪事:有一位甚为精明强势的英国法官突然在法庭上发疯。对于这件意外,我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不容辩驳。早在几个月前甚至好几年前,人们就在这位法官的言行之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法官似乎对法律失去了兴趣,虽然以往他在这方面的优异才干,和国王的顾问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是,后来他似乎变得不爱谈法律,却偏爱提出个人的道德意见和忠告,说起话来更像是教士或医生,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他最早的惊人之语,大概是对一位意气用事的嫌犯所做出的判决:“秉持上帝赐予的坚定信念,我判你三年监禁,还应该去海边度三个月假。”他在法庭中对嫌犯提出的控词,都和显而易见的犯罪事实无关,反而都是以往不曾在法庭听过的罪状:比如说,他觉得犯人极度自大,缺乏幽默感,故意表现出病态等等。在出名的钻石奇案的庭审中,首相也被他训斥了一顿。当时,这位精明的贵族首相万分优雅但不情不愿地走到法庭中央,指控起他的侍从来。法官审问过首相家居生活的细节之后,要求首相再向前走一步,而高贵的首相也沉静地照办了。接着,法官却突然以尖厉的嗓音向首相宣布:“去换一个新的灵魂吧。你的旧灵魂连一只狗都不如,所以去换新的灵魂吧。”在某些聪明人看来,法官的这些举动,就是后来在法庭上完全丧失理智的先兆。有一回,是两位有钱有势的财阀之间的诽谤案,两者都蒙受监守自盗的罪名。这场官司既漫长又复杂,律师则是啰嗦、好辩。经过好几周的工作和辩论,终于到了法官裁定判决的时候。人们无不渴望听见这法官说出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判决,希望这是他来日最着称的案例之一。法官在延长的审案期间并不多话,在接近结案时更显得悲伤而情绪低落。到了宣布判决的时刻,法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朗声唱起一首歌。他唱出来的歌词(据称)如下:

        之后,他就辞官退隐,蛰居在兰伯特的阁楼上。

        有一天傍晚,大约六点钟,我坐在巴兹尔家,正啜饮一杯很棒的勃艮第葡萄酒,平常他都把这瓶酒藏在一排黑体字大部头的书籍后头。而他就在房里阔步来回走着,习惯性地拨弄他收集的宝剑精品。炉火炽热的红光投射在他方正的五官和狂乱的灰发上,那蓝眼珠看起来比平常更不同寻常,更满怀梦想,而他嘴里仿佛也说起梦话来。这时,有人推开房门,走进一位脸色苍白的男子。那人留着红发,身穿一件皮毛外套,一面喘着气一面跌跌撞撞地闯入房间。

        “巴兹尔,真不好意思打扰你!”那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我擅自做了主张,在你这里和人订了约会,是位顾客,再有五分钟对方就要上门了。真不好意思,老兄……”

        接着,他也向我行礼致歉。

        巴兹尔微笑着对我说:

        “你不知道我有个具有实干精神的弟弟吧?他是鲁伯特·格兰特先生,一位能干的人,在我穷困潦倒时,他倒是诸事顺利。我记得他干过记者、房屋中介、自然学家、发明家、出版家、学校老师,以及——咦,鲁伯特,你现在干什么?”

        “已经好一段时日了……”鲁伯特得意地说,“我是个私家侦探,待会儿要上门来的,就是我的顾客。”

        巨大的敲门声打断鲁伯特的话。门外的人一经允许,便急忙推门进来。来客看来结实精悍,他迅速走入房中,“啊”的一声把真丝帽搁在桌上,说:

        “大家好。”

        话的重音落在句子的最后一个字上,看得出来这个人在军事、文化、社交方面都受过良好教育。他脑袋很大,一头浓密的黑发夹杂着灰发,两撇突出的黑色小胡子让他看起来一脸凶恶——不过,那忧愁的海蓝色眼睛把这副凶相恰如其分地抵消了。

        巴兹尔马上对我说:“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古利。”

        正要往房门走去,客人说话了:“别走,是朋友就留下来,可能帮得上忙。”

        他一说话,我就想起他是谁了,原来是几年前在巴兹尔的聚会上见过的布朗上校。本来我已经完全忘了他衣着考究的黑色身影,也忘了他一本正经的脸,不过倒忘不了那特殊的说话方式:他通常只说出每一句话的一小部分,而且声音尖厉,像是子弹发射一样。不知道,这种说话方式是不是因为他在部队中下惯了口令?

        布朗少校曾荣获维多利亚女皇勋章,是一名能干的杰出的军人,可绝不好战,就像许多开拓英属印度的军人一样,一生下来就具有信仰,拥有老处女般严肃正统的品位。在社交场合,布朗少校穿着入时又得体,待人接物就像一杯浓淡相宜的茶,恰到好处。他像信教似的热衷一件事:栽培三色堇。每当说起他搜集的花草,他的蓝眼睛就闪烁起来,像是小孩发现一件新玩具似的。话说当年他的部队在坎大哈的罗伯茨大获全胜时,他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呢。

        “好啦,少校。”鲁伯特·格兰特一脸得意,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您怎么啦?”

        “黄色三色堇,煤窑,皮·杰·诺索维。”少校的语气既严肃又愤怒。

        我们满怀困惑,面面相觑。巴兹尔早以他奇特的方式闭目养神了,这会儿却简洁地提出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街道,你知道的,老兄,三色堇,在墙上,要我去死!有问题,太荒唐。”

        我们轻轻摇头。巴兹尔·格兰特看来要睡着了,可是幸好有他在场,我们才能够逐渐听懂少校的话,把他支离破碎的故事重组起来。事情经过的细节委实太过琐碎,所以,我打算用自己的话重述一遍。请读者一定要试着想象我们当时的场景。身穿黑衣的矮子少校,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像打电报似的说起世界上最惊人的故事,巴兹尔照例闭上眼,像是接受了催眠。鲁伯特和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圆。

        我说过,少校是位成功的军人,不过却绝不是热心的战士。他退伍之后只领半薪度日,却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反而很快活地在一幢像是娃娃屋的小巧别墅里安居下来,准备以种三色堇、喝淡茶度过余生。他把军刀收挂在小前厅——和两个正牌炖锅以及一幅不怎么样的水彩画放在一起——他不再舞刀弄剑,而改成在阳光灿烂的小花园里耙地,并且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对园艺的爱好使他看起来像个荷兰人,照顾花朵就像在关爱小兵一样。他是少数会在一个伞架塞入四把伞而不是三把的人,如此一来,伞架中的伞头会很对称地左右各歪垂两支——他把生命看做素描涂鸦本子里的图案。也因此,在事件发生之前,如果有人通报他:别墅乐园几尺英以外,难以置信的迷离冒险正等着吞噬他,他根本就不会相信,也不能理解。因为无论是在可怖的丛林或险恶的战场上,他都未曾看过或想象过这类奇遇。

        在某个明朗凉爽的午后,少校精心装扮了一番,像平常一样出门散步。他穿越一条社区的大路,沿着一条看不到终点的巷子走着,旁边就是一排别墅的荒凉单调的后院,让人奇怪地联想起戏院的后台。这样的景象对我们来说可能很平凡无趣,可是对少校而言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在这条粗陋的石子路上有某个东西,对少校来说,就像是教徒眼中的圣物。一个鱼蓝色眼睛、大红胡子的粗壮男子推着推车,走向上校,小车上全是举世无双的花儿。这些珍贵花朵,都是各色花种之中的上品,不过其中最吸引人的正是少校最爱的三色堇。少校和男汉子攀谈起来,接着就做起买卖了。少校这时的态度,像是收藏家,也像疯子。也就是说,他小心翼翼又不无焦虑地挑出最棒的花朵,品评半天,将花朵的等级分为惊人的稀有上品以及不堪的俗物,可是呀,他还是什么都买了。那男人原本就要推车离去,又停步向少校走近。

        “先生,我告诉你,”他说,“如果你对花感兴趣,就爬上围墙看看。”

        “爬到围墙上?”

        少校惊叫起来,像受了侮辱似的。一听到如此不可思议的粗鲁建议,他保守的心灵不禁退缩起来。

        “只要爬上去,就可以看到全英国最棒的黄色三色堇花园了,先生。”他以嘶哑的嗓音诱惑少校,“先生,我可以扶你爬上去。”

        少校是怎么爬上围墙的?这没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少校生命中的热情作为正面力量战胜了传统带来的负面影响,他对那男子挥了挥手,表示他不需要别人帮助,接着便轻快地一跃上墙,一下子便站在奇异花园角落的围墙上了,外套的衣摆在膝盖处拍打个不停,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不过,下一秒这些小细节都不重要了,这位老兵见到了最惊人的景象,这么震憾的事在他英勇闯荡的一生中还是第一次遇上。他的目光落在花园上,视线穿过草坪中央的花床,花床种了许多三色堇,形成巨大的图形。花丛很壮观,但少校眼中所见的不是花朵的特征,而是花丛排成的巨大字句:

        有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留着白胡子的老先生,这时正在为这些花朵形成的句子浇水。

        布朗猛然转头,张望他方才走过的路,这才发现推小车的男人突然消失了!他回头再次盯着眼前这幅让人难置信的景象。换作别人可能早就发疯了,可少校不会。曾经有不少罗曼蒂克的淑女,被维多利亚女王勋章和赫赫战功吸引,倾心于少校,但他却不为所动,那时他还觉得自己不解风情呢,而现在,同样的无动于衷却提醒少校自己还很清醒。另外,若换作别人遇上此类花丛图案,大概就会自嘲凑巧被恶作剧捉弄了,可是布朗才不会这样轻易地被打发掉。少校对园艺有其独到的见解,深知园艺劳民伤财。他绝不相信,有人会为了开玩笑而花大笔钞票来培育这些花朵。眼见这种荒唐事,少校心中没有答案,只是头脑清醒地接受了事实,在现场静观其变。这时的他冷静得就算遇上六条腿的人也不会大惊小怪。

        就在这时候,精壮的白胡子老头抬起头,手中的浇水罐立刻摔落,水花溅洒在石子地上。

        “你到底是谁?”老头喘着气说,全身颤抖得很厉害。

        “我是布朗少校。”来客说。准备行动时,他总是很冷静。

        老头一时目瞪口呆,无助的表情活像一条缺氧的怪鱼。好一会儿,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下来……下来这里!”

        “随时奉陪!”

        少校立即跳到老头身边的草地上,动作利索得连丝帽也没有歪斜。

        老头转身以鸭子走路的小碎步跑向阴森华美的别墅,少校快步跟在后头。老头引导少校穿越别墅后头的走道,来到前门,然后又回过头来,在幽光中他的脸孔肌肉扭曲而可怖。

        “拜托拜托,”他说,“不要提到‘胡狼’。”

        接着他打开大门,扭开一盏红灯泡,然后神色匆匆地跑下楼去。

        少校脱下丝帽拿在手中,踏入一间金碧辉煌的厅房,里头尽是红铜家具、紫色壁毡以及孔雀羽毛装饰品。风度翩翩的少校,尽管满腹疑问,却毫不尴尬地盯着房里的女士。那位女士坐在窗边,正朝外头张望。

        “夫人,”少校鞠躬说道,“我是布朗少校。”

        “坐吧。”女士说了话,却没有回头。

        这位身穿绿衣的女士,头发深红,风姿优雅,颇有贝德福公园的味道。她哀怨地说:

        “你上门来,就是要质问那行字吧?”

        “夫人,我登门拜访,”他说,“是为了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在您的花园出现。那太不友善了吧。”

        由于心中隐隐作痛,他语气严峻。阳光普照、宁静优雅的花园景象,竟然包藏如此骇人而冷酷的画面,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傍晚的气氛柔和安宁,草坪上的金黄花丛是他研究多时的对象,然而这些花朵却忘恩负义嚷着要吸他的血。

        “你知道,我不能够转身看你。”女士说道,“每天下午,我都要一直面向街道,直到六点为止。”

        这位冷漠的军人心里涌起一丝奇特的情感,让他打定主意,要冷静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团。

        “差不多六点钟了。”少校说道。

        他才开口,墙上古老的铜钟就敲出六点钟的第一道声响。就在这时,女士从座位上跳起身,面向少校。那是一张少校生平见过最有个性也最具吸引力的脸,仿如森林的仙子般率真、动人。

        “我已经等了三年了,”女士叫道,“今天就是此事的纪念日。漫长的等待,让我几乎要祈求坏事快快发生,好一了百了!”

        女士刚说完,一阵尖锐的叫声划破空气中的凝滞。从昏暗的人行道下坡处传来——那时已经天黑了——的声音,刺耳、清晰而无情……

        “布朗少校,布朗少校,‘胡狼’住在哪里?”

        布朗没有说话,果断地行动起来。他大步跨向门口,向外望去。在暗蓝色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见一两盏街灯绽放着柠檬色的光芒。他再回到厅房,却发现绿衣女士颤抖着。

        “是结束的时候了。”女士哭喊起来,嘴唇发抖,“我们两人大概都要死了。无论如何——”

        她说的话又被黑街传来的另一阵叫嚣打断,声音依旧清晰而恐怖。

        “布朗少校,布朗少校,‘胡狼’是怎么死去的?”

        布朗少校连忙奔出门,冲下楼梯,不过他再一次失望了,他仍然没有看见任何人影,这条街又长又空旷,叫嚣的人根本无处可以藏身。因此,即使少校自觉神知清醒,可当他走回屋内的厅房时,也感到一丝恍惚了。他还没有走进房间,骇人的叫声又传了出来:

        “布朗少校,布朗少校,在什么地方——”

        布朗差不多一跃就跳到街上了,这一次他终于来得及看见,看见那瞧上一眼就令人血液冻结的东西。叫声似乎就来自人行道上某颗被斩首示众的头颅。

        不过少校一转神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有人把头伸出人行道的煤洞外头。没过多久,那颗头又缩回去了。于是少校便转身问起女士:

        “您的煤窑在哪里?”

        他才问完,便自行走出厅房,走向屋中的走廊。

        女士用狂乱的眼神盯着少校。

        “你不可以下楼!”她叫着,“难道,你想自己一个人进入那黑洞里,和那个畜生在一起?”

        “是往这里走吗?”布朗回答。

        他找到厨房的阶梯,一步跨三阶地追下楼去。他走到底,拉开一扇门,门后一片漆黑。他走入这个黑洞,摸索口袋中的火柴。少校的右手正在忙活的时候,一双黏腻的大手从黑暗之中伸出来——应该是个壮汉的手——这双手抓住了少校的颈背,把少校的身子压下来,压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之中,让他不得不低头。少校的头虽然被人重重压低,理智却十分清醒,他默默地承受身上的重压,顺势将双手垂到膝盖。他发现,对方的膝盖距离自己很近,于是少校伸出灵巧壮实的长手,使劲把那男人的腿揪住,那粗壮的敌手就应声跌倒了。那男人想要爬起身,不过布朗却像猫一样灵活地压在他身上。接着,两人在地上翻滚交缠。对方虽然身强力壮,可显然只想脱身,毫无斗志:他低下身来,想要摆脱少校夺门而出,可是少校紧紧揪住那人的领子,把他提举起来。当然,要这样提举一位人中蛮牛是很费力的,布朗少校觉得手腕几乎和手臂撕裂分家了。不过,他的手并没有断,倒是其他的某个东西被扯裂了,那粗壮的巨人终于逃离地窖,少校手中留下一件扯破的外套,这是这次冒险唯一留下的成果和线索。当少校从地窖爬上来,走进大门时,才发现房里的女士和豪华挂饰等等全都不见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木板以及刷白的空墙。

        “这位女士当然是共犯。”鲁伯特听了少校的遭遇之后,点头说道。

        可是布朗少校的脸孔却转为猪肝色。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说,“我并不这么认为。”

        鲁伯特扬眉瞄了少校一眼,却没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

        “那件外套的口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留下?”

        “那口袋里有几个铜币,”少校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个香烟滤嘴,一片金属片,以及这封信。”

        说着他就把信放在桌上。信中内容如下:

        听说“对付”布朗少校的计划有些耽搁,我因此甚感苦恼。请确定明天的每一项安排都能够击溃少校。当然,请别忘了地窖。

        鲁伯特瞪大鹰隼一般的眼珠,俯身向前,插嘴问道:

        “信上有没有写明寄信地址?”

        “没有……噢,有了!”布朗瞄着信纸回答:“唐纳北巷十四号……”

        鲁伯特跳起身,击掌说道: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耗时间?我们走!巴兹尔,把你的左轮手枪借我。”

        可是巴兹尔像是中了邪一般,死死地望着炉中的灰烬,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

        “我觉得你并不需要用到枪。”

        “也许不必。”鲁伯特边说边套上毛皮外套,“可是,谁知道?要沿着黑街去找那些匪徒……”

        “嘿,你认定那些人是匪徒?”哥哥问道。

        鲁伯特粗鲁地笑了。

        “唆使下属去地窖勒死没有害人意图的陌生人,对你而言,可能算是无伤大雅的游戏吧?可是——”

        “你认为他们有意勒死少校?”巴兹尔问话的语调依旧飘渺而单调。

        “亲爱的老兄,你是不是在打瞌睡呀?请读读这封信。”

        “我正在读。”这名疯癫法官冷静地说,虽然,他其实正盯着炉火。“我不相信这是一封匪徒之间的往来信件。”

        “老兄,我真是被你打败了!”鲁伯特大嚷着,明亮的蓝眼珠含着笑。“你的原则真令我惊讶。嘿,信件就在‘这里’,全是‘白纸黑字’,一字一句摆明了唆使犯罪。你尽管睁眼说瞎话吧,说纳尔逊纪念碑绝不会出现在伦敦特拉法加广场都可以。”

        巴兹尔·格兰特暗暗笑了一会儿,但没有行动。

        “你说得很好。”他说,“当然,不过这种逻辑通常派不上用场,这是属于心灵氛围的问题。这不是匪徒写的信件。”

        “它就是!这是事实!”鲁伯特怒吼起来。

        “事实?”巴兹尔喃喃地说,仿佛他所指的“事实”是一种珍禽异兽,“事实往往可以湮灭真相。我的话听起来可能很蠢——的确,我真的丧失理智了——但我绝不会相信那个人说的话,呃,那个人,常常在畅销小说中出现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嗯,夏洛克·福尔摩斯。福尔摩斯说任何一个迹象,都指涉某些事情,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可是,它们所指涉的方向通常是错误的。事实,可以指向任何方向。对我来说,事实就像是一棵树上的无数分叉枝干,可以指向任何地方。只有树木本身的生命力才是统一的、重要的,可以向上生长的。只有树干中的绿色血液可以像喷泉一样,朝天上的星辰喷发。”

        “不过,如果这封信不是犯罪的证据,它又会是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把四肢伸入‘永恒’之中。”这位神秘主义的信徒说。“关于这件案子,线索可能不计其数。可是,我现在只读到这封信。我读了信,而且我可以指出,它不是匪徒的信件。”

        “那么,这封信是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接受正常的解释呢?”

        巴兹尔继续看着炭火,谦卑甚至痛苦地整理他的思绪,然后说:

        “假设你在月夜外出,你走过安静的银色街道和广场,来到一块空旷荒废的空间,看见一些碑石。你也看见一个人,在银色月光下,乍看像是跳芭蕾舞的女孩。然后你再细细观察,才知道女孩其实是个男人化装的。设若你又细看了一番,才发现他其实就是基钦纳爵士。对于这种事,你有什么看法?”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就是不能轻易接受正常的解释。根据正常的解释,人们穿着奇装异服是为了显得美丽。可是,你并不会认为基钦纳爵士穿上芭蕾女孩的服装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心。你不妨猜想,他大概从曾祖母身上遗传了跳舞的狂热,还是在降灵会中被催眠了,或者他遭受了某个秘密帮派的威胁——如果他敢不跳舞就要他死。对贝登—波威尔来说,跳舞只是为了打赌,但对基钦纳而言却不是。这些我都很清楚,因为我担任公职时就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所以我很清楚那封信,我也了解罪犯。这不是罪犯的信件。这一切,都只是故布疑阵的一种氛围与情景。”

        他一说完,便合上眼皮,把手心盖在额头上。

        鲁伯特和少校带着敬爱和惋惜的眼神看着巴兹尔。鲁伯特说:

        “好吧,总之我要出门了。我会继续思索,直到我脑中也出现你那种神秘的心灵感想。想想看,一个人寄信唆使别人犯罪,之后,也真的发生了犯罪行为。可是,你却深信这一切只是某人不寻常的独特品味?我可以借手枪吧!”

        “当然可以。”巴兹尔起身说,“不过我要和你一道去看看。”

        他披了一件老旧的斗蓬或外套,然后在墙角拣了一根柱杖。

        “你也要去?”鲁伯特略感惊讶,“你几乎不曾离开你的洞窟,更别说去关心地球表面上的任何事物啊!”

        巴兹尔戴上一顶高耸的白色旧帽子。

        “我即使不出门,也知晓天下事。”他高傲地说。

        接着他就走入深紫色的夜色之中。

        我们四个人大摇大摆地在灯火通明的兰巴斯街上走着,穿过西敏寺大桥,沿着河岸,走向舰队街的唐纳巷。少校一身黑,身材直挺,从背影看来和年轻的鲁伯特·格兰特形成强烈的对照。鲁伯特身子前倾,像只猎犬,身穿飘动的斗蓬,带着孩子气的雀跃,摆出一连串侦探小说中的招牌姿势。他个人特质之中最别致的,就是他对伦敦多彩多姿且极富诗意的生活表现出来的欣然雀跃。巴兹尔走在后头,面朝星空,没有表情,像个梦游者。

        鲁伯特在唐纳巷停步,颇为这趟冒险而兴奋,他抓紧大衣口袋中的手枪。

        “我们可以行动了吧?”他问道。

        “不会招惹警察吗?”布朗少校反问,眼光锐利地扫视整条街。

        “我不确定。”鲁伯特的眉毛都打结了。“当然,我们很清楚,这案子很邪门。反正我们有三个人,而且——”

        “而且我不会报警。”巴兹尔怪腔怪调地说。

        鲁伯特也斜了一下,然后死瞪着他。

        “巴兹尔!”鲁伯特惊呼一声,“你在发抖!怎么了,你害怕吗?”

        “大概是着凉了吧。”

        少校看了他一眼。没错,巴兹尔是在发抖。

        最后,鲁伯特观察了半天,才知道巴兹尔在玩什么把戏。

        “你在笑我!”他诅咒起来,“我认得出你那种该死的、强忍住的、发抖的笑声!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们三个人,已身在某个土匪窝的院子里——”

        “反正我不会报警。”巴兹尔说,“我们四位大英雄对付一位屋主已经绰绰有余了。”

        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笑得发抖。

        鲁伯特不耐烦地别过身,在街上大步走着,我们其他人就在后头跟着。他一走到十四号门口,便突然转过身来,左轮枪在他手中闪闪发亮。

        “站过来一点。”他以指挥官的口气说话,“里头的恶棍可能会试图逃逸。所以我们应该撞开门,一鼓作气冲进去。”

        我们四个人缩在门边,身体僵直,只有我们的老法官还笑个不停。

        “好了。”鲁伯特·格兰特转头向我们低声说道,他的脸色苍白、眼神炽热。“我一数到‘四’,大家就跟我冲进屋子里去,我一说‘抓住他’,你们就把对方扑倒。不管他是谁;我喊‘住手’的时候,才可以停住。我必须提醒你们,我们的敌手可能超过三个人,如果他们攻击我们,我会竭力开枪回击。巴兹尔,你也把手杖准备好。好……一、二、三、四!”

        他话一说完,门就立刻应声而倒,我们像是私闯民宅的入侵者。一时之间,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原地不动。

        这个房间像个布置整齐的寻常办公室,乍看之下,空荡荡的,不过,再仔细察看一番,就会注意到一张很大的书桌,附有资料爆满的格子和抽屉,还有一名男子坐在桌子后面。那男人身材瘦小,脸上的黑胡子打过蜡似的,闪闪发亮,看来是个很普通的办事员,正忙着写字。我们在他面前站定不动了,他才抬起头来。

        “各位敲门了吗?”他愉快地询问,“如果我没有听到,那就抱歉了。请问有何贵干?”

        接下来没人吭声,一时间,气氛颇为紧张。然后,我们很有共识他,一致让事件的受害者——少校本人——走出来说话。

        他的手中握着那封信,看起来凶神恶煞。

        “你就是皮·杰·诺索维吗?”他问道。

        “这是我的名字没错。”对方微笑回答。

        “我想,”布朗少校的脸色变得更黑了,“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他用力在书桌上摊开信纸纸张哗啦作响。这名叫诺索维的男子冷静地看了看这封信,微微点头。

        “好,先生,”少校的呼吸更急促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请您明讲。”那胡须男子说。

        “我就是布朗少校!”绅士严峻地说。

        诺索维鞠了一躬,说:

        “先生,很高兴见到您。您有什么事要吩咐?”

        “吩咐?”少校吼着发起火来,“喂,我要弄清楚这件该死的事。我要——”

        “当然,先生。”诺索维说着,眉毛高挑起来。“您先请坐一会儿。”

        他按了头顶上的电铃,铃声在隔壁房间回荡。少校拉了椅子却不坐下,只是把手搁在椅背上,亮澄澄的靴子不停拍打、摩擦着地板。

        接着,房内的玻璃门打开了,一名身穿罩袍、俊美而孱弱的年轻男子走进来。

        “霍普森先生,”诺索维说,“这位是布朗少校。可不可以请你把早上我交给你的那件东西处理好,带进来交给少校?”

        “是的,先生。”霍普森先生回答,随即就离开了房间。

        “各位先生,真是对不起,”阴险的诺索维灿烂地笑着,“在霍普森先生准备好之前,我还要继续工作,不能奉陪。在明天休假之前,我还有些文书需要整理。我们都喜欢乡间的空气,不是吗?哈!哈!”

        这个罪犯带着孩子气的笑容捉笔疾书,室内随即又安静下来。诺索维先生平静无声地忙着他自己的事,其他人则陷入一种无言的愤怒之中。

        终于,诺索维在纸上沙沙的写字声又加入了敲门声。霍普森先生走了进来,把一份文件交到老板面前,就走开了。

        桌后的男子卷弄了一会儿尖胡子,眼睛扫描着文件。他提起笔,稍微皱了皱眉,一面修改,一面喃喃地说:“真粗心。”然后他又旁若无人地细读了一遍文件,才把它交给气急败坏的布朗。布朗的手掌一直猛拍椅背上的恶魔图案。

        “我想这份清单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少校?”他简洁地说。

        少校看了这份文件。姑且不论上面的记载是否有误,总之他阅读的内容如下:

        布朗少校应付给皮·杰·诺索维:

        一月一日,简欠金额五英镑六先令

        五月九日,栽种二百朵三色堇两英镑

        在屋内布置孔雀羽毛挂饰、铜制家具等等三英镑

        共计十四英镑六先令,敬请汇款。

        “什么!”一阵死寂之后,布朗的眼珠都要凸出来了,忙问,“这到底是搞什么鬼?”

        “搞什么鬼?”诺索维重复他的问题,戏谑地挑动眉毛,“当然,这是您的账单。”

        “我的账单!”少校的脑子简直糊涂了,“我的账单?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嗯,”诺索维大笑起来,“我当然希望您可以付清这笔账。”

        诺索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少校的手还搁在椅背上,接着,虽然身子几乎没动,却以单只手臂,把整把椅子举到空中,朝诺索维的头顶摔过去。

        椅子脚撞上书桌,诺索维连忙握紧拳头跳开,只有手肘被敲了一下。接下来,我们四个人马上冲到他面前,把他拦住。椅子跌在地板上吱吱响。

        “你们这群歹徒,让我走!”他惊呼起来,“让我走……”

        “站好!”鲁伯特下了个权威命令,“布朗少校的行为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已经犯下滔天大罪——”

        “顾客有权质问款项不清的账单,”诺索维气呼呼地说,“可是,天哪,怎么可以摔椅子呢!”

        “什么,我的天,你说我是你的顾客,我来向你查账?”布朗少校尖叫起来。由于一连串的惊奇,他原本性格中敏锐且坚定的女性特质爆发出来,变得歇斯底里。“你是谁?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也没有看过你那些愚蠢无礼的账单。我只知道,你手下有一个该死的畜生想要勒死我——”

        “疯了!”诺索维恍惚地左右张望,“全都疯了,没想到这四个人竟伙同前来找我麻烦。”

        “废话少说吧!”鲁伯特说,“你的罪行已经曝光了。警方已经在街口守候着。虽然我只是个私家侦探,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

        “疯了……”诺索维很虚弱地说。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吭声的巴兹尔·格兰特说话了,他的语气古怪而带着睡意。

        “布朗少校,”他说,“问您一个问题好吗?”

        少校困惑地看了看巴兹尔。

        “哦?”他叫道,“当然可以,格兰特先生。”

        “您是否可以告诉我,”这位神秘主义者缩着头,眼帘低垂,持着手杖想从一团混乱中理出头绪。“告诉我,您的前任屋主叫什么名字?”

        少校已经很不高兴,现在又被这个不相干的无聊问题打扰,便咕哝着说:

        “嗯,让我想想……是个叫葛尼什么的人,一个中间有连字符号的名字……葛尼-布朗,对了,就是这个名字。”

        “房子是什么时候转手给您的?”

        巴兹尔眼睛锐利地看着少校,眼神里放出炽热的光彩。

        “我是上个月才搬进去住的。”少校说。

        少校才说完,匪徒诺索维就倒在他的扶手椅中,尖叫爆笑起来。

        “呼!真是妙透了——太巧妙了!”

        他喘着气,拳头捶个不停。他的笑声简直要把我们的耳朵震聋了。巴兹尔则微微地笑着。其余的人——包括我在内——全都呆若木鸡。

        “混账!巴兹尔,”鲁伯特急得直跺脚,“如果你不希望逼我发疯把你那颗诡秘的脑袋打烂,你就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诺索维站起身。

        “先生,让我来解释一下。”他说,“首先,先请布朗少校接受我的道歉。由于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对您造成了威胁与不便。不过,请容我这么说,面对这些意外,您仍然展现了惊人的勇气和风度。您不必顾虑账单,我们将会承担一切损失。”

        说着,他就把账单撕成两半,丢在垃圾桶里,然后向少校鞠躬。

        可怜的少校仍是一脸茫然。

        “可是我一点也不懂!”他叫道,“什么账单?什么错误?什么损失?”

        皮·杰·诺索维先生走到房间的正中央,陷入沉思,全身都散发出庄严的气息。仔细看,才发现他的脸部特征不止于螺丝状的胡子。他脸色枯黄,像老鹰一样精明,有一股历尽沧桑的慧黠。他突然抬头看着我们。

        “少校,您知道这是哪里吗?”他说。

        “谁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位军人一肚子火气。

        “这里,”诺索维答道,“就是‘浪漫冒险经纪公司’的办公室。”

        “这是什么东西?”布朗不解地问。

        诺索维靠在椅背上,黑眼睛盯着少校的脸。

        “少校,”他说,“当您在某个闲散的午后,走过空荡的街头时,您是否曾经希望能有些意外发生?这些意外是,在沃尔特·惠特曼的诗中说得很好:‘毁亡致命的事物;猥琐或虔敬生活之外的事物;未经证明的事物;邪迷之中的事物;拔锚远游的事物。’您曾有这种期待意外发生的欲望吗?”

        “当然没有!”少校简洁地回答。

        “那么我就得更费心地加以解释了。”诺索维先生叹了一口气。“‘浪漫冒险经纪公司’是为了满足现代人的需求而设立的。在日常对话或文学作品中,我们都听说过一种‘遭逢奇遇’的欲望——那就是,想要遇上许多事件,突然发生的事件,可以把我们带到神奇不可知之处的事件。现在,任何想要改变生活内容的人,只要按年或按季节付费给‘浪漫冒险经纪公司’,那么本公司就会负责在顾客的生活周遭安排令人惊异的事件。比如说,有一名顾客一出门,马上就遭受猛烈攻击,让他感受到生命面临威胁;又如,一名顾客坐上出租车,不料,出租车开往的目的地是毒窟;或是,顾客接到神秘的电报或是遇上奇特的访客,接着就身陷一连串意外事件之中。每一个精彩动人的冒险情节,都是由一位本公司的职员拟稿,他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现在正在隔壁房间工作。至于布朗少校您的故事是由我们的格里格斯比先生所执笔,我认为十分有力而且精彩,您无法得知这个冒险故事的结尾,真是可惜!我几乎不必再解释这场严重的误会了。少校,您的前一任屋主,葛尼-布朗先生,是本公司的顾客,我的职员一时迷糊,忽略了您和前一任屋主的姓名有所不同,也忽略了您是位荣誉军官,竟误以为您和葛尼-布朗先生是同一个人。所以,您才会突然被卷入别人的故事之中。”

        “你们怎么能做得这么逼真?”鲁伯特·格兰特问道,眼神中闪动着惊愕。

        “我们相信,自己正在从事一种高贵的事业。”诺索维热切地说,“我们常常这么想:现代生活中最悲惨的事,就是必须坐在椅子上寻求艺术。当现代人想进入幻想世界、想喋血战场或在空中遨翔时,都习惯于从书中得到满足,甚至连体验从楼梯扶手溜下来的感觉,也都依赖书本。本公司为顾客也提供上述各项服务,不过,同时我们也提供实际操练的机会:比如说,逼迫顾客从一面墙跳到另一面墙、与陌生人搏斗、在长街追逐——这一切,都是健康而愉快的运动。我们可以让顾客见识侠盗罗宾汉或是流浪骑士在晨光下的真实活动,伟大的冒险都是在现实中进行,而不是关在书房里。我们把顾客送回童年,因为童年是每个人的黄金时期——只有在孩童时期,我们才能活在冒险故事里,成为自己的英雄,游戏和梦想两者合一。”

        巴兹尔津津有味地凝视着诺索维。故事的压轴,就是诺索维这个奇人的心理状态,因为这个小商人说完故事的时候,他的眼神简直狂乱得像个疯子。

        布朗少校欣然接受了诺索维的解释。

        “当然啦,先生,这个冒险计划紧凑极了,”诺索维说,“不用说,非常精彩。不过,我觉得——”他停了一会儿,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我觉得,您不会了解这个计划对于我的重大意义。有时候,我们就是得亲眼目睹,目睹那些活生生的事物——比方鲜血和呐喊——之后,才会感到心满意足。您也知道,如同《圣经》里头说的,‘得以安息’。”

        诺索维鞠了个躬,停顿了一下说:

        “各位,容我呈上名片。如果各位对本公司提供的服务有兴趣,请随时与我联络,虽然布朗少校对于本公司可能有些不满……”

        “先生,我很乐意拿到你的名片。”少校突然开口,语气很和善,“我要赔偿椅子的损失。”

        “浪漫冒险经纪公司”的老板笑着递出名片。

        名片上头写着:“皮·杰·诺索维学士。C.Q.t.之浪漫冒险经纪公司。舰队街唐纳巷十四号。”

        “‘C.Q.t.’到底是什么?”鲁伯特·格兰特探头问道。

        “您不知道吗?”诺索维说,“您没有听过‘奇职怪业俱乐部’吗?”

        “我们没听过的古怪玩意儿还挺多的。”矮小的少校沉吟着,“这玩意儿是什么?”

        “‘奇职怪业俱乐部’招收发明新奇赚钱方式的人。我是创始会之一。”

        “您的确当之无愧。”巴兹尔脱帽致意,微笑着说道。

        说完这句话,那天晚上巴兹尔再也没有发言。

        大家离去时,“浪漫冒险经纪公司”的老板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之后,他就走到炉火边,锁好他的书桌抽屉。

        “这个上校是个好人。就像一个不写诗的人,往往更有可能成就一首诗篇。不过,想想看这一个古板的小个头,被格里格斯比笔下的故事整得这么惨……”

        他的笑声划破了安静的空气。

        他才刚笑完,就听见有人猛力敲门。一个猫头鹰般的头颅伸进门,他脸上留有深色胡须,表情不悦而疑惑。

        “啊!少校,您又来了!”诺索维惊呼起来,“有何贵干?”

        少校急躁地冲入房间。

        “太可怕了,太荒谬了!”他说,“我的心里竟然冒出从未有过的念头!我非常想知道这个冒险故事的结局!”

        “冒险故事的结局?”

        “是的。”少校说,“我要知道什么是‘胡狼’,以及‘布朗少校去死’的意思。”

        诺索维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可是他的眼里还是带着笑意。

        “少校,我非常抱歉。”他说,“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我的确欠您好大一份的人情,可是公司的规定很严格,所有的冒险内容都是高度机密,而您是外人,我不能够让您破例知道任何内容,希望您可以体谅……”

        “我是最理解原则的人了,我就不再多问了。”布朗说,“非常感谢,晚安。”

        最后他终于离去了。

        后来少校娶了詹姆斯小姐,也就是那位红发绿衣的女士。她是位演员,和许多人一样都受雇于“浪漫冒险经纪公司”。她和这位为人方正的老兵的婚事,在她那群疏懒成性的文艺圈里掀起一阵骚动。关于这档事,她总是平静地解释:她见过好几打的男人可以应付诺索维提供的冒险。可是,在知道地窖藏有杀人魔之后,还可以奋勇冲下楼去的,只有少校一人。

        她和少校住在一幢奇特的别墅,快乐得像小鸟一般。少校也开始抽烟了,他几乎没什么改变——或许,只有一点例外:纵然少校天性机敏无私,但他有时会陷入失神的状态。他的妻子只要看见他那心不在焉的眼神,就会露出微笑。因为她知道,少校还在猜测花丛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在思索为什么他不可以提及“胡狼”。不过,布朗就像许多老兵一样认真,所以他相信自己终将会了解其余设计精妙的冒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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