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牧师，这是濑户内陆从小到大的梦想。

        他在教会的主日学校上，被牧师的演说深深打动。这份感动，令他下定决心要当牧师。想在教会工作，设置教养机构，一手拉拔那些不好命的孩子们。这就是濑户内年轻时的理想。

        虽然他跟许多教会接洽过，但每个教会都有财政困难，无力推动新事业。既然如此，就先赚取资金吧。于是，他开始经营二手商店。那是大学毕业后不久的事情，距今已经快三十年了。

        他努力念书，慢慢扩张营业规模，到了这把年纪才当上连锁企业的老板，拥有几家直营店与加盟店。然而，现在每天都为了资金周转而奔波，几乎没赚到几个钱，梦想依然只是梦想。

        濑户内心想：其中一个原因，或许就像女儿枫说的一样，自己总是喜欢把营运放第二、助人放第一。

        每个带东西要卖的人，都是一脸惨淡，不知道明天有没有饭吃的样子。那我干脆好好帮他们一把，别想赚多赚少，高价买下来就对了！这就是活动的起点。如果对方说出苦处，自己就提供意见。绝对不让盈亏左右思绪。濑户内认为，一个会经想成为牧师的经营者，能做的善事就只有这个了。

        或许自己是个失败的经营者，但一点也不后悔。眼下业务还算过得去，未来发展也都有计划。公司跟连锁店都不会负债。绝对不会让枫像自己一样，为了钱伤透脑筋。

        在能力范围内助人。宛如当初那位牧师为自己指引了康庄大道，他也要尽力而为。这就是他的信条。

        所以，濑户内正在四面都是书柜的小小办公室里，面对希望收购物品的凛田莉子，专心听她说话。

        莉子的口条并不流畅，但就如她的外表一般，有种迷人的魅力。莉子说话还带着点八重山方言的口音，却情感丰富地描述着当地习俗，与自己少女时代的回忆。

        她决定进城的动机、父母与导师的温馨关怀、到了东京之后面临面试与笔试的严峻考验……说得令濑户内宛如身历其境。

        濑户内心想，她的心灵想必是无比清澈透明。无论说什么都如此诚恳，不懂嘲讽也不会

        浮夸，所以什么事都坦诚以告。包括她本身没有发现到的部分，也就是独居的孤单与寂寞。

        莉子热情论述这次面谈的主题“对未来的展望”，说着说着便眼眶一湿，泪珠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所……所以我……”莉子用手指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所以，我什么都肯做，只要能改善离岛的环境，这样就好！至于做什么职业才合适，之后我会慢慢学习，首先是边做边学，然后，只要能赚点钱，什么工作我都做，非做不可！所以……”

        濑户内举手示意莉子不必多说，然后拿出手帕，递给她。

        莉子糊里糊涂地接下手帕，擦拭双眼。“对不起……”

        “看来，你的情绪太亢奋，自己掌握不住的样子。”濑户内静静地说。“红发安妮也因为摘花摘到入迷，忘了去主日学校。你跟她挺像的。”

        “啊……我有看过那部卡通。有可能喔。”

        “你还在找工作吧？除了面试之外，笔试应该也跑不掉。读书读得顺利吗？”

        “这个……”莉子低下头去。“我脑筋不好……太难的东西记不起来，而且一翻开参考书就想睡……”

        “能诚实面对自己的缺点，了不起。不过，你不是脑筋差，应该只是念书的方法错了。或者该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念。”

        “怎么念？”

        “你说你记不住东西，但我想你不是记不住，而是不知道怎么记。”

        “是说‘饿的话，每日熬一鹰’之类的吗？”

        “那只是口诀吧。我是说更基础的东西，你不知道怎么把课本上的东西装进脑子里。”

        “可能吧……我念书总是会分心。”

        “就是这点了。你的感性比别人要强上一倍。可以说是看到什么都会感动的人。我不否认，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找到一个观点，看出其中的惊奇与感动。你就是会不断地感到惊奇，想去探求事物本质、确认存在意义的人。”

        “哦……是这样吗？”

        “我认为，像你这样极具感性的人，应该很擅长记忆才对。”

        “咦？”莉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我吗？”

        “当然。我也是三流大学毕业，没啥资格说大话。但回想起来，政府安排学生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尾声考试升学，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感性愈强，记忆力就愈强。记忆只要带有感动，就会留下深刻印象。不过，我是出了社会，才把这招用来念书就是了。”

        “您的话，我不是很懂……”

        “你每次坐在书桌前用功，是不是努力想保持冷静？因为你压抑自己原有的丰富感动，想当个冷静理智的人。但这是错的。读课本的时候，应该保持原本的你。对课本里所有内容都应该感动。比方说：这条公式好棒啊……原来是这个道理啊……想出来的人太强啦……什么都可以感动。你要顺从自己的情绪，就像刚才看的那本书一样。”

        “边看课本边感动是吗？”

        “没错。不要想得太难，只要顺着你丰富的情感就好。感动不是只有落泪而已，它是一种强烈的情绪，不限喜怒哀乐。”

        “可是……看课本不会只有好玩的地方，想记应该也记不住吧？”

        “你说的没错。但要记得一件事，记忆总伴随着感动。还有，当你忘记四成的时候，就回头学习同一个段落。”

        “四成？”

        “我学过艾宾豪斯的‘遗忘曲线’，也读过很多记忆相关书籍，实际练习之后才学会了这个方法。不过，大道理就省省吧。只要你记住五个，发现忘掉两个，就复习。知道吗？五个忘两个喔。”

        “唔……”莉子发出烦恼的呻吟。“之前为了准备征才笔试，有买历史书来看……但别说五个忘两个，我连一个也记不起来啊。”

        “要回想味道啊。”

        莉子一脸傻乎乎的样子。“味道？”

        “当你想像历史书上的各种情境，就一并想像当时环境的味道，这样会更容易感动。当然，这也是从报纸上现学现卖啦，味道与情绪在身体构造或功能上有密切的关连。听说大脑中掌管嗅觉的‘嗅脑’，和掌管情绪的‘情绪脑’重叠。嗅脑可以促进情绪脑的发展。只要想像味道，就会刺激情绪，与味道有关的所有事情都会更加印象深刻。你鼻子灵吗？”

        “平时应该算灵吧……不过没有狗那样灵就是了。”

        “通常女性的嗅觉比男性强，所以对情绪讯号也比较敏感。这招一定很适合你。无论你想像的味道是好闻或难闻，总之想像就对了。”

        这些可不是鬼扯淡，而是濑户内在漫长的经营人生中，以知识与实践堆积、淬炼而成的理论。

        濑户内心想—找到现在依然记得主日学校的牧师说过什么。身边大人们听演说的反应、教堂里的香气，如今依然印象深刻。

        在他三十几岁的某一年，十二月时要做全年回顾结算表，突然感受到强烈的情绪。而在那段时间内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而这些记忆，也一定都包含气味的回忆。有好多次都因为气味，让他想起各种情景。

        如今事业快速发展，他却能轻松记住大量商品采购单，都要归功于结合情绪与记忆。这是体会与实践的成果。

        凛田莉子也有一样的能力。不，她或许有更加深不可测的天赋。因为她的感性远比我高得多。

        莉子的眼神透出坚定。“我知道了，那就试试看。不过，课本上要记的东西很多吧？人名、物名，数不清啊。”

        “分成三组来记吧。根据脑前叶处理资讯的方式来看，分三组是最好的。无论要记什么，首先都分三组。然后每一组再分三组，分完再分三组，依此类推。像历史地理这些东西，你要怎么分三组就自己决定吧。总之，只要分好三段架构，回忆就会更轻松了。”

        大约半晌，莉子乖乖地闭着嘴，试图理解这些高深的内容。但随即一脸开朗，笑着点头。“谢谢你。我好像产生斗志了。”

        你真的行吗？濑户内不禁担心起来。不对，她切换想法如此快速，肯定是正面个性的表征。她基本上应该是个聪明的女孩。一定会开花结果。

        莉子起身。“那，我现在就回去试试看吧。”

        “收购呢？”

        “啊，对喔……我忘记了。”

        濑户内看莉子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只要集中一件事，其他都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现在就把来此的目的给忘了。

        “我看看，”莉子准备打开旅行箱。“里面有一半是旧衣服……不过我有洗过、烫过啦……”

        “不用开啦。你等等。”

        濑户内起身，走向其中一座书柜，抽出最边边的档案夹。

        他总是把私房钱藏在这里。

        濑户内拿出装有五万日圆的信封，交给莉子。

        “这是奖学金。”濑户内说道：“你就拿去吧。”

        “咦？！还是先看看要收购的东西比较好吧……”

        “商品鉴定是以后的事啦！就先放我这里当担保吧。对了，这些也一起拿去吧。”

        濑户内从办公室角落堆满灰尘的旧书之中，翻出高中生用的参考书与题库。日本史、世界史、地理、生物、化学、古文、近代国文。虽然科目有点偏文科，但这样应该可以吧？

        濑户内对莉子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每天都要看新闻喔！这也算是累积社会经验。然后，有时间再看这些参考书就好，这对你求职考试有帮助，面试的谈话内容也会有所改变吧。等你念到一个程度，无论有没有找到工作，都再回来一次。只要学习成果达到一定水准，我就高价买下你的东西。”

        莉子的表情先是惊讶，一双大眼睛随即充满了喜悦的泪光。

        “濑户内先生，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好了，你快点回去吧。听你刚刚的话，房租还是快点缴清的好。”

        “差点就忘了。濑户内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我不久后一定会回来的。”

        “多保重啊。”濑户内开了门，目送莉子离开。

        门外就是店内成排的货架。莉子边走边回头道谢，最后消失在店门外。

        紧接着，枫就走进来了。枫叹了口气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做不赚钱的事吗？”

        “收购等下次啊。我又没开收银机。”

        “我早就发现你那五万日圆的私房钱了。”

        “被抓到啦。”濑户内苦笑道。“我就是想帮她一点忙呀。”

        “又来了。光今天一天，你知道就便宜了多少个客人吗？只出不入，亏大了！而且买下来的东西都是垃圾，又卖不了几个钱。”

        “没关系啦，从其他地方赚就好了。如果还是赚不回来，我就自己减薪。啊，别担心，枫的薪水一毛也不会扣啦。看我使出大拍卖绝招，这个月就把亏损补回来。”

        “又在嘴硬了。”枫促狭地笑着说。“该不会是因为刚才那个凛田莉子很漂亮，你才这么大方吧？想找第二春，这嫩草未免太嫩罗……”

        “别说蠢话啦。”濑户内猛抓头。“她可是为了故乡离岛，糊里糊涂地进城来。身为社会人士，多少帮她指点迷津不是很好吗？”

        我不知道今天对凛田莉子说的话，能发挥多少助益。她的能力深不可测。如果她能走上正轨，开拓光明的未来，五万日圆实在不算什么。

        虽然我当不成牧师，但希望一辈子都是个好人。相信年轻人的潜力，有必要就伸出援手吧！这是我一介小小二手商店老板，所能提供的最大贡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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