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日,看上午一点的新闻报导时,高志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室田死了。
尸体在涩谷区松涛的公寓家中被发现,发现者是远山叶子。时间为元旦下午一点十分。
“高志,怎么啦?”见到高志开始换衣服,美惠子从厨房探头出来,问。
高志并未回答,扭转频道,刚好赶上其他台的新闻报导时间,但,还是无法知道详细情形。只知室田是单身汉,住在松涛的公寓,职业是票据掮客,死于他杀。
“你认识的人?”美惠子看着电视画面。
高志关掉电视开关。
“认识吧?”
“不,只是长得很像。”
“大年初一就发生命案,眞是的!”
“人总是这样,该死的时候就会死。”高志躺下,茫然盯视着天花板。
美惠子端来早餐和午餐合并的食物。她确实很会做料理,但,高志并未称赞,因为,她以前的三个男人已经称赞过。
吃饭途中,高志又打开电视,正午的新闻报导时间开始了。
几乎都是新年的热闹消息,最后是国际纷争和车祸事件,已经不再报导室田遇害之事。有人遇害,新闻会加以报导,但,通常只是一次。
“要去庙里拜拜吗?”
“别说话!”
“怎么了嘛?”
“我正在考虑工作之事,妳说话会令我分神。”
“每个人在新年里都该休息的。”
“我刚踏入新行业。”关掉电视,高志说:“既不能运用到当服务生的经验,就得随时学习。”
“这我知道,但……”会杀人的话,只有大贯!虽然新闻报导说室田有受各种人怀恨的可能,但,那只是胡乱猜测。
关于室田,高志几乎一无所知,室田不会说些无意义的话,又只见过几次面。但是,高志仍肯定杀人者是大贯。去长峰医院时,室田吩咐只要看清大贯的脸,而且提醒好几次,这在他来说,是很难得之事。何况,看清大贯的脸孔对工作并没有帮助,即使不认识大贯,也能完成那件工作。
一定有某种含意!
所以,室田才会叫高志仔细看清大贯的脸孔。
“要出去吗?”
“不。”
“可是,你刚才不是要换衣服吗?”
“被杀害的男人酷似我熟识的人,所以一时慌张。”叼着烟,高志躺下。
该如何是好呢?去报警,指证凶手是大贯?不但不会被相信,反而得说出室田和大贯之间的摩擦事端。
警察算得了什么!
高志转念一想。自己从未想到要找警察帮忙做过什么事。搞得不好,说不定反而成为被追查的对象。并非任何事都能找警察的。
室田是凭自己之力完成工作,而且总是徘徊于法律边缘,高志在这一个月中也成为室田手脚的一部分。
不过,也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之间,只要想忘掉,还是能够忘掉。毕竟,不可能永远都有那样好的赚钱机会,一个月已经足够了。
“昨天那位叔叔说了句奇怪的话。”大概是指高树吧!似乎离开之前,曾和美惠子打过招呼。
“奇怪的话?”
“他说,你会很难过,到时候我必须支持你,身为女人,不能够永远只是哭哭啼啼。”
“谁都会念这种台词。”
“他是谁?”
“谁知道呢!”
“但,他是来找你的吧?”
“也可能找错人,他找的人姓名和我很像。”
“那人很体贴、温柔,一看就知道我和你吵架。”
“任何人看了也都能知道。”
“可是,别的人不会去叫你。”
“也许是对女性比较亲切吧!跟我只谈了一些无聊的话。”对面庭院,贝蒂在吠叫。高志在口中低声念着:乖乖,别吵了。
远山法律事务所在新桥车站后的大厦三楼。
敲了门,里面传出叶子澄亮的声音。
高志进入。
“嗨!”高树坐在沙发上微笑。
“家里还是气氛凝重?”
“咦?怎么说?”
“令郎不是准备考试吗?”
“不错。”皱着一张脸,高树笑了。
“为何不告诉我室田之事?”
“因为我一无所知。”
“但,总知道他死了吧?”
“我是有所顾虑,到底那天是元旦,你听了总是会不愉快吧!”
“你不说,我还是知道了。”
“说的也是,但……”远山叶子穿茶色系的西装式套装,看起来比穿休闲服时年纪更大。
“坐下吧!”贝齿闪动辉采。
高志在高树身旁坐下。“不会打扰你们吗?”
“你也眞有一套!应该在坐下之前先问这句话。”
“只是学你那一套。”说着,高志想站起。
高树以手势制止。“我正打算走呢!”
“没有事问我?”
“没有。”
“譬如,室田的工作?抑或以哪些人为对象?”
“我们调查过了,应该比你知道得更详细。”
“也难怪!这种事找小混混是帮不上忙的。”说着,高志点着香烟。
叶子悠然坐在沙发上,右手搁在扶手上——没有擦指甲油的纤细之手。
袖管露出白衬衫袖口上的袖扣,穿高跟鞋。
“你找远山小姐有什么事?”
“和警方无关吧?”
“和那女人和好了吗?”
“那更与你无关。”高树嘴里叼着烟,仍是那个怪模怪样的旧打火机。连划好几次,有汽油味漏出,是使用汽油的打火机,火芯上燃着豆大的火焰。
“凶手已经逮捕了吗?”
“是否认为我们偷懒?不,还没有。他遇害的时刻是除夕夜九点过后,当时,你在何处?”
“记不得了。”当时和美惠子、良介走出寿司店,正朝海岸街走去。
“你对室田有什么看法?”
“看法?他是我的老板。”只是这样而已!室田几乎从未让高志见到他有所谓的感情。对此,高志并不觉厌恶,反正,彼此都一样。如果觉得讨厌,也不会想帮他做那几件工作了。
在大栈桥,室田曾说高志是可怕的人物。没想到那会是室田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室田说这句话并非厌恶自己,当然,也不是欣赏。
高树捺熄烟屁股,站起。“远山小姐,我要告辞了。”叶子也站起。
高志故意转头不看。
叶子回来时,问:“要喝点什么?”高志摇头。“对不起,我在房里待不下,等清醒过来,人已经到了这里。新年里原以为妳不在,但,仍旧想来看看。”
“我喝白兰地。”叶子拿来一瓶高志没见过的酒和杯子,看来很像葡萄酒。“你和室田喝过这种酒吧?”
“没有。这是白兰地?”
“是的。如果康尼克(ac)代表白兰地,这就是最纯的白兰地了。”香味有点刺鼻。
“那位刑事居然来到这里。”
“是我指定在这里见面的,大年初,我不想在家里谈这种话题。”
“是妳发现的?”
“死得太难看了。其实,不管活着时打扮得多神气,死了也没两样。”叶子像拿着葡萄酒杯般拿白兰地酒杯,并非以手掌包住,而是用三根手指握住杯柱。
“你认为会是什么模样呢?全身一丝不挂,死在浴缸里。”叶子露出贝齿,一笑。虽似未擦口红,但,洁白的牙齿使嘴唇的色泽鲜艳。
“我也能喝一杯吗?”
“酒杯在那边橱内,你自己去拿。”高志站起身。“我看妳受的打击好像不大。妳曾见过尸体吗?”
“好几次了,提出于法庭上的现场照片则不知已看过多少,也曾会同解剖。若依那种标准来看,室田还算死得很干净。”高志端着刺鼻的液体至嘴边。并不好喝!
“室田先生是喝波本。”
“是威士忌吧!”
“妳眞的很平静。”
“律师就是这样的行业,人死了,脑子里想的是该如何处理留下之物。室田留下不少东西呢!”把剩下的酒倒入口中,已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呛鼻了。
“远山小姐,妳曾对我说过,有了挫败也不错。”
“他不像是赢了,因为人已被杀。”
“我是说我自己。”
“但,老板被杀了吧!你已失业。”
“钱的话,随时都能赚。”
“说得倒轻松!其实,世间绝大多数的烦恼都是为了钱。”
“那是由于放不开,把自己圈在某种围篱之内,却又企图躲在里面赚钱。只要能够放得开,事情并不困难。”
“你指的围篱是法律?道德?”
“是心情。我无法圆满解释,但,那就像是自己要站在河的这边或对岸的那种心情。”
“室田干的就像是鬣狗般的工作,一发现快要死亡的猎物,就加把力将之击倒,然后只吃尚未腐坏的部位。”高志又倒了一杯白兰地。认为远山叶子是室田的女人,难道错了?
叶子跷着二郎腿——很美的腿。也许酒量并不很高吧!她一口一口啜饮着。
高志环视着事务所内。靠窗有一张大办公桌,和人约莫同高的植栽,及排列在不锈钢壁橱内的书。墙上挂着油画,地板上则铺着绿色的厚地毯。门口摆着一张职员用办公桌。
“室田被杀,或许是理所当然。”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那种被称为人渣的同类。”
“我以为你们互相欣赏……”
“怎么可能!”叶子笑了。
白皙的粉颈映入眼帘,好白,都能清楚见到血管。
“那么,受雇于室田的我呢?”
“只是黏在人渣上的另一人渣。”高志一口气喝光第二杯白兰地,又倒第三杯。
“妳呢?”
“我只是让每个人的权利明确而已——借着六法全书。当人渣行使权利时,就已经不是人渣了。”
“赚钱吧?”
“亏本生意没人会做,对不?我是站在河的这边,也是放不开的,如果能放得开,就和室田同样是人渣了。”第三杯白兰地已喝不太出其味道了,亦即,根本已不在乎其味道如何!
“放得开,亦即走在河的对面,会变成如何?”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那些人在拘留所里多的是,如果他们有出来的权利,我会让他们出来,如果没有,就只好进监狱了。”叶子喝光杯内的酒,白皙的喉咙微颤。她的酒量似乎不高,两颊已开始染上酡红。
“我不喜欢妳说话的口气!”
“你以为和我辩论能赢?你以前是服务生吧!在哪家酒廊?”
“是俱乐部。”
“不懂失败滋味的人,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懂,因为他们不会察觉到自己的挫败。”
“是说我吗?”
“室田。像你这样的孩子,不论失败或胜利,无人会在意。”
“这种酒好像不怎么高级,我有强烈醉意了。”
“你可以把它带走,反正,那也是室田带来的。”叶子叼着烟,姿势有点轻佻。
高志摸摸手炼,用手指弹一下金牌。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习惯动作了!
从更早以前,自己就已站在河的对岸,并非见到室田以后才开始。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站在叶子身旁。只有这样做了,他告诉自己。
握住叶子的手腕。
“你生气了?”
“不,就算我生气也没用,不是吗?”轻抓叶子的秀发。比想象中的更柔软、更轻盈。
“我要强暴妳!”
“河的对岸没有这种名词。”
“妳习惯了?”
“开玩笑!我今天才第一次碰上说这种话的人。”叶子想缩回手。
高志借力靠过去,正好压在她身上。一声低呼,但,嘴唇马上被堵住。
好柔软的身体!高志伸手绕到颈后,叶子苍白的脸孔已经红透。
“说话呀!律师。”
叶子想挣扎。高志用全身之力压住。
朝着天花板吐出烟雾。
室外开始暗下来。高志站起身,放下百叶窗,扭亮桌上的座灯。
叶子正啜泣着。再如何骄傲的女人,一旦哭泣,就变成寻常的女人。
实在是很不错的身体,和惠眞酷似,却更为丰满。而且,惠眞会让自己身体看起来更美,藉细项链、指甲油、手镯、香水等等,这些叶子身上都没有。
揉熄香烟。不是故意来这里做这种事的!
穿上内裤和长裤。地毯上的叶子轻轻动了,趴着,凌乱的发梢紧贴背部。
“看着外面。”声音意外的冷静。
高志站在窗边,从百叶窗缝隙间俯瞰街道。并非完全没有行人,车辆也相当多。
“可以了。”
叶子已穿上裙子和衬衫。刚刚脱下时,她几乎没有抗拒,应该不会扯破才对。
“忘掉吧!”
“怎么回事?”高志有些困惑。
“这种事只有一次,而且,你要连那一次也忘掉。”高志本来想问说“不打算控告我吗”,却硬生生咽下。叶子甩甩头,将头发扎在颈后。高志也穿上衬衫。
“总算能够哭出来了。”叶子望着高志。“我是个好强的女人吧?”高志用眼睛找寻领带。在沙发扶手上。
“不知何故,一直都哭不出来。从昨天起就一直只是想着室田的事,却硬是不会哭。”默默系好领带,在椅子上坐下。桌上的烟灰缸掉在地毯上。捡起来,并用手指揑拾烟屁股。有三截是没滤嘴的!
“好不容易能哭了。很抱歉,我像是在利用你。”高志摸着手炼。白兰地酒瓶也掉在地毯上。
“这瓶酒我不要。想起室田时,我会喝波本。”
“把它留给我?”
“现在已不必勉强自己哭泣了。”
“我很想哭,却又掉不出泪来,那种感觉很空洞,好像心已裂成碎片。”叶子微笑。
高志不知该怎么说自己所做的事。事情都已经做了,再怎么想也没用。
“你开车来的?”
“不,搭电车,因为我一直踌躇不决,不知是否该到这里来。”
“踌躇不决时,你都搭电车?”
“开车的话,只会顾着往前冲,双手紧握方向盘,完全没有可让你踌躇不决的时间。而且,抵达之后,更不可能再犹豫了。”叶子叼着烟。
高志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抱过这个女人。
“你能用他的车吗?”
“室田的奔驰?”
“半年多前,室田设立了公司,当然不是为了可能会有眼前这种结果,而是防范若被判处几年徒刑,财产仍旧能完整保存。”
“他是有某种觉悟?”
“不错。仔细想想,室田还是胜利了,并非被杀就代表挫败,那只是对方违背游戏规则。”高志穿上西装上衣:心想:只要是赢了,那就好!
“我开不起奔驰。”
“你可以的。那是公司之物,而你是公司的职员。”摸索着口袋。万宝路。高志不想问叶子:室田会让敌人大贯继续活下去吗?
如果室田活着,他可能会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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