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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漫长的历程

        征在青年时代没有干过什么像样的工作。他一般都是打零工,不论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这是因为他除了爱写诗,做其他的工作都不专心。即使是写诗,他也不属于一鼓作气、努力追求的那种类型,而是有点犹疑,有点缺乏自信,对自己又比较苛求的那一类。所以他的作品的产量极低,也不可能以写作谋生。可悲的是,他一旦从事别的工作,写作起来就更为困难了,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于是征为了写作,便尽量地不去做别的工作,并且减少消费,成日里躲在家中或坐在图书馆里冥思苦想,并且拼命阅读。虽然写得少,征的诗歌在同行的小圈子里还是有相当高的评价的。有时候,他一年才写一首小诗。他认为自己还没有成熟。近年来,征不再写诗,改为写短篇小说,他觉得写小说更顺手,所以他的写作态度正在逐渐变得积极。征的转变有一些决定性的外力在起作用,除了好友晚仪对他一贯的鼓励和影响之外,文学女王戴姨在提升他的品位方面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戴姨看出征的潜力之后,便鼓励他去找一份体力劳动的工作。于是征成了码头的装卸工。这个工作很繁重,而征在这之前是个懒懒散散的人,所以一开始他很吃不消,但他终于咬牙挺了过来。不过征只在码头干半天,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是他的创作时间。这样坚持了五个月之后,征竟发现自己的写作有了进展。他比过去更能集中注意力了,某些瓶颈也自然而然地被他突破了。于是征在创作上打开了局面,同时又解决了生活费用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戴姨真神奇,她一看就知道我该如何努力。现在我明白了,懒惰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我必须锻炼我的筋骨,做一个强壮的人。”他对晚仪说。

        现在征很少做那些冥思苦想的无用功了。不论是阅读还是写作,只要他坐下来,总有一定的效果。他的自信心正在渐渐地建立起来。

        从前写诗的时候,征的阅读范围比较狭窄,一般只限于文艺和历史类的书籍,而且他的阅读不够细致,时常不耐烦,所以收获也就不大。自从在朋友那里偶然结识了戴姨之后,征的眼界一下子就打开了。现在他不光读文艺和历史,还读哲学和自然科学书(他本来就喜欢动物学)。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感到,不论读哪一类的书,全都同他所从事的文学写作有关,并且他只能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待各种各样的知识。这个发现给了他巨大的阅读的动力,从此他就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了,以前的那种种的空虚无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哲学和动物学使他的好奇心大涨,他开始改换文风,尝试短篇小说的写作。这一次,几乎是一试就成功了。

        “不少东西在里面看不清,但又不是完全盲目的,差不多是有条不紊地出来。”

        当他这样告诉戴姨时,戴姨就说他“上路了”。

        “我开始成熟了,我是作家了。”征对自己说。

        他仍然愿意下苦力,出大汗。他尝到了甜头。

        不过像他这种性情的人,搞创作并不会一帆风顺。在某些低潮的日子里,阅读也常常走神。每当他想松懈下来,便记起了戴姨的叮嘱。她说,像他这种气质的人,如果热爱写作,就得训练自己过一种近似兵营的生活。只有这样才会有一定的产量。戴姨是板着脸说这些的,当时她那冷酷的目光扫视着他,就好像他是一只产蛋的母鸡一样。于是他明白了,他不能退,一退便全盘崩溃。于是,他几乎天天去码头,没有缺过工,与此同时,他也每天阅读与写作。哪怕只读一页书,哪怕只写两三个句子,他也在坚持。他想,这是他的命运,他喜欢这个命运,他不愿意做另外的选择。他尤其不愿休假,因为在这个关键时刻休假会夺去他的精神享受。

        在晚仪的眼里,征是一位晚熟的作者。她相信他的不一般的才华,在他的颓唐的日子里时常暗暗地为他着急。后阶段他的爆发又令她无比欣慰。她想,多少年都过去了,她和征都有点盲目,只有戴姨知道要怎样塑造个性,难道不是她将征塑造成了奇迹吗?当然,也是征自己将自己塑造成了奇迹,戴姨的工作就是调动征身上的活力,使其尽力发挥。晚仪认为征的命运的转折是由于戴姨。女王是世界上的一个神奇的存在。

        多年的实践早就使征体会到了,文学可不是好玩的,你必须用性命去拼,任何取巧和松懈都会导致一败涂地,唯一的方法就是迎难而上。对于他征来说,当好一名码头装卸工是他有可能从事文学的保障。所以有时即使情绪阴郁,他也咬紧牙关去码头。往往是当他出了一身臭汗之后,抑郁的症状就会减轻,垂死的创作欲望也会渐渐抬头。劳动不光是锻炼了征的体力,同时也使得他与周围的工人们建立起了实质性的关系。在去码头工作之前,征的性格有点像“独狼”。在文学圈和社会上,他除了晚仪和另一位诗人,再没有其他的朋友或相熟的事,他不愿和人来往。然而进入码头工人的群体之后,一切都由不得他了。他的工作有合作的性质,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得同这些粗犷的人打交道。他们有的简单质朴,有的灵活狡诈,有的病态阴沉……渐渐地,征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于是征发现,他的文学素质在他与人打交道时给了他很大的帮助。由于他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并且见多识广,他在人们当中越来越受欢迎了。现在去码头对于他来说成了一桩身心放松的事,他甚至在工人们当中发展了两位读者。常常在入睡前,他会在脑海中重演白天里同工人们打交道的场景,这些场景一般来说都会令他满意。即使有些小小的不痛快,在日后的深交之中也会转化为彼此相安的关系。他进而感到,他对日常生活的投入如今也在促进着他的创作上的突破——自信心一提升,创造就更有把握了。

        晚仪对征说:“你现在浑身洋溢着码头工人的粗犷气息,我觉得你成了干大事的人了。”

        “这话说得好,”征高兴地说,“你们都在鼓励我。虽然我并没有干出什么大事,可我心里很踏实。现在我对短篇情有独钟,我的野心是将生活中的美的图形一个一个地画出来。”

        “你已经成功了,还会继续不断地成功。一流的作家总是这样的,连连爆发,出人意料。”晚仪真诚地看着他说道。

        晚仪还告诉他,他介绍来的那两位读者,很快就融入了他们的读书会,受到大家的欢迎。因为他们对文学的看法很独特,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啊,那些码头工人,他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们了。他倒不是要以他们为小说的素材,他的小说不属于那种以生活表面事物为素材的小说。他之所以同工人们打成一片,是因为这是他近年的生活模式,一种以写作为中心的、理想化的生活模式。他必须同人打交道,而周围人的喜怒哀乐,正在间接地刺激着他的创作欲望。他找不出明显的证据,但他本能地感到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不再萎靡了,经过多年的浮沉之后,他看见了那条路,而这一切,皆因文学女王的指点。他多么幸运!他记起自己在三十五岁时曾经想过学习做一名图书管理员,他还买了一些专业的书籍打算进行这方面的钻研。但两个月之后他就将这个计划抛之脑后了。当晚仪向他询问这事时,他想了想说:“到底意难平啊。”晚仪听了便不住地点头。他不适合做图书管理员,却适合做码头工人,这就是戴姨那天才的大脑为他做出的设计。他虽对自己是否能长期创作下去没有把握,但他现在的确是几乎每天都在创作。他觉得自己应珍惜这一段黄金时期,毕竟自己已经拥有了,即使明天就迎来创作的危机也没有关系,到那时再去做图书管理员或读者也来得及。晚仪特别欣赏他的这种态度。

        有同行对征说,他的小说中的人物都很稳重,很结实,思想有定准,这是不是装卸工作给他带来的启示?征当时没有回答他的同行。他在黑夜里仔细搜寻着他的记忆,某个模模糊糊的形象便在脑海中像半成品一样时隐时现。嗨,这位同行真神奇,他看到了征的内面形象。从那天起征便开始观察自己周围的工作伙伴,对这些司空见惯的面孔一天比一天感到惊奇起来。后来他便确定了,这些人都是他小说中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是。不光码头工人,还有他的同行,还有那些读者,或不从事文学的人,他们全都具有深奥的、看不清的本性,他们生活在这大地之上,人人都深谙一种隐秘的技能。而他征,作为一位作家,是发现这一点的人。否则的话,他又怎么能在故事中再现这种秘密呢?征想到这里,便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旁开始写。他是如此的兴奋,整整写了一个半小时还停不下来。后来,他听到环卫工人已在他窗下清扫街道了,他这才满意地放下笔,进入吸引着他的梦乡。

        征的理想中的爱人是晚仪。自从青年时代加入写作行列,遇见这位同行之后,征从未改变过对她的爱。熟人们都觉得征的这种单恋有点不可理解,有点柏拉图似的爱的意味。征对周围人的看法不加理会,他心里认为,要是他不爱晚仪了,这倒是一件怪事了。晚仪对于他来说就是文学、爱人和美。对于征,即使是恋爱,也得将文学摆在首位,文学是他的终身的情人(至少他目前这样认为)。而晚仪,正好与文学合一了。他也知道晚仪没有爱上他,他将原因归于自己个性方面的缺陷,他希望通过从事写作来改造自己的个性。然而在以往的那十几年里头,他取得的成效甚少,直到戴姨出现……并非他现在在改变个性方面取得了进展,晚仪就有可能爱上他了,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他不能不爱晚仪:她是他的理想,对他来说她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只要他还在追求文学,晚仪在他心中的形象就总是那么生动、活跃。晚仪从来不劝征成家,她深知他的难处,知道他要将有限的精力投入文学,无法在同时维持一个家庭。这位纯粹的文学工作者深得她的喜爱,在十几年的友谊中,她从未在他面前有过轻浮的举动。

        “实际上,我把我们之间的友谊看得与爱情同样重要。”晚仪说。

        征则在心里说:“我从来都是把自己看作你的第二个爱人。”大概因为沉浸在文学氛围中的缘故,征并不为晚仪不爱自己而感到痛苦,虽然有些失望。晚仪是他的创作的重要的灵感之源,他每写出一篇成功的作品,都要设想一通晚仪的看法,为之兴奋,为之鼓舞。他认为要是换了另一位女士,他就不可能再得到这种幸福了。他想,他同晚仪之间的这种融洽契合在人当中只有几千万分之一的概率,现在落到了他的头上,是上天对他的垂青。是因为晚仪的出现,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在文学上的才能,过上了他愿意过的这种生活。在晚仪和戴姨的帮助之下,他始终走在正道上。这两位女性远远超越了歌德一书中的永恒女性,因为现在是新时代了。

        在上一次的文学聚会上,征经历了触及灵魂的震动。从聚会回来之后,他和晚仪两人就像竞赛似的投入了狂热的写作。有时在半夜,他会突然接到晚仪的电话。

        “到处都敞开了,什么都可以写了。”晚仪说,“征,我猜想你也到了那个地方,对吗?真没想到我俩会这么走运。”

        “我正在想关于永恒女性的事。我当然到了那里,因为晚仪总在我身边嘛。”

        “你的话让我放心。我们同乐吧。晚安。”

        征想,刚才写作的时候,他也有这种感觉。句子从黑暗里冲出来,顺利得让他想不到。所有的栅栏全都被冲开了……

        有时他也会在半夜打电话给晚仪。

        “晚仪,你帮我判断一下看,我会不会像夜游神一样四处溜达,随便在纸上写些句子?这种东西能不能算文学?”

        “老朋友,祝贺你升级了!你这是非常高的境界了,我应该称这种境界为自由。天哪,我现在都追不上你了,你跑得没影了……征!征?!”

        “我在听呢,晚仪。我想起了从前那倒霉的一年,我要是那个时候放弃了的话,如今该有多么惨。好了,我再说就要被冲昏头脑了。”

        他感到无比幸福。被自己心仪的女人欣赏,还能有比这更高的满足吗?这样的小日子多么美,但愿能持续下去。即使晚仪没有爱上他也不要紧,这种境界一点都不亚于爱情。她是一位知己者,杰出的女作家,她对他的创作有极高的评价。征激动得在房里走来走去,平静不下来。就在黎明时分,他看见了自己的手。那也许不是他的手,只不过有点像他的手罢了。它握着什么东西,握着什么呢?他终于看见自己的手了,而在这之前,他从未看见过自己的身体。这是写作给他带来的穿透性视力。他,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突然看见了自己的手,他走火入魔了。

        他没有上床睡觉,洗了个冷水澡,给自己做了早餐吃了,就去码头上了。他看见自己正在投入火热的生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征啊征,你今天工作起来像老虎一样!”他的同事评论说。

        “可能我本来有点像老虎,以前自己完全不知道。”他笑起来。

        “现在完全知道了吗?祝贺你啊。”

        这些工人总是这么风趣。多么奇怪,好多年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周围的人深奥又风趣。这都是创作所导致的,不创作,他就看不见人们的本质。比如这位老傅,他走路时一只胳膊老是弯曲着,这是因为他家中的负担很重。征以前也认识老傅,可他从来没有关注过他的家庭负担,他认为老傅自私自利,不怀好意,这种人活在地球上对谁都没有好处。征对自己眼光的变化暗暗感到欣喜。现在,看见自己的手成为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了。并且在清晨,当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他还听到过儿童朗诵童谣。“我的圈子在渐渐地扩大,虽然前方是一片混沌。”他听见自己在说,“什么是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就是另类的诗散文啊。你在写作时并不那么盲目,你差不多可说是胸有成竹了,因为你的思维的深处有原型。一个就是另一个,另一个从前一个生出……坚持一下,让句子持续地流出来。”

        劳动给他带来的是神清气爽。他自然而然地想要坐下来读书写字了,他一点都不曾强迫自己。今天天气不是很好吗?这是最适合创作的日子啊。一想到过后那种收获的快乐,情绪就高昂起来。

        “征,出来散散心吧,我们都想为你庆贺一番呢。”新近交的朋友说。

        “我正在笔耕,我不能离开,不然会后悔的。”

        他歉疚地挂上了电话。有什么好庆贺的?他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现在必须尽全力弥补。他可不想再返回过去的颓唐生活。那种比死还难受的阴暗生活,他已经受够了。他现在的生命是虎口余生,得拼搏。

        他拿起笔,便有某种诱惑性的词句在向他招手。于是他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写下第一句,便会有第二句追随而来。晚仪,晚仪,你瞧现在的征变得多么有能耐,多么幽默了!

        他写得不算多,但也够多了,因为每天都在写啊。为保持形象氛围的鲜明,他每天的写作都适可而止。写作生活是任务,一项最最愉快,最最自由的任务,他每天最乐于去完成的特殊任务。窗子外头,城市的灯火在颤抖,那是从心脏里涌出的爱的暖流所致。

        灵感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啊。从前,他老是有枯竭的感觉,不知道要如何突破,创新非常艰难。自从文学女王启发他,使他形成一种新的生活模式之后,灵感便源源不断地到来了。这种情形确实像晚仪所说的“到处都敞开了,什么都可以写了”。征让自己的思绪沉淀下来之后,努力地回忆种种细节,得出了一个结论:写作同肢体的训练直接有关。如果人想得到一种旺盛的、源源不断的创造力,他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劳其筋骨——或参加劳动,或进行体育锻炼。一个懒人,即使天赋中有创造力,也会随着时间不断萎缩。他自己的例子就说明了这个规律。那么灵感,就应该既是心的渴望,也是肉体的渴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家应该是最健康的人。他们的健康体现在能够从事一种高强度的灵肉合一的运动。在这种新生活中,征解放了自己,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健。他的近期目标是让写作带来金钱,然后脱离码头上的工作,代之以更为随心所欲的体育锻炼。为了明白这个道理,他绕了一个多么大的圈子!幸运没有同他擦肩而过,他的觉悟还算及时。关键就在于战胜动物性的惰性,像一个“人”那样生活,这该是多么浅显的道理!在四十四岁这一年,征才在戴姨的启发下明白了灵肉之间的关系,这件事令他刻骨铭心。现在他不但自己要身体力行地实践这条规律,还要将自己的经验告诉同行和读者,还要写一本书去宣讲!那些在昏暗中挣扎的人将因此受益。这段时间,他同晚仪讨论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这个心得体会。他感到他从前就像一个孤儿,现在他才通过他的文学与整个世界发生了互动。

        征的文学上的声誉在渐渐上升,弦也绷得越来越紧了。现在他成了一台好用的机器,产量不断增加。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有一点点懈怠。他已经辞去了码头上的工作,租了一套大一些的公寓。现在他除了图书馆,几乎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因为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觉得难以忍受。他的位置在图书馆和家里,还有锻炼场所。他希望自己过一种刻板的生活,每天读、写、锻炼,读、写、锻炼……日复一日地循环,直到八十岁以后。“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啊!”他告诉晚仪说。他从晚仪那里获得了热情的回应。不过他的节奏有时也会被打乱,码头工人中的读者和他后来交的一些书友会来拜访他,他们一般先打电话,得到允诺后便来到他家中。这种交流虽不多(人们担心会干扰他的写作),但同样给征带来了乐趣。他的作品本来就是为这些书友们写的,现在书友们对作品做出了反应,同作品,也同他这个人产生了互动,从而使作品存活,并得到延伸,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呢?他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亲爱的征老师,我读您的作品时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正是我想写的那种——我激动得不时站起来。您觉得像我这样的——我是电子产品售货员,文化不高,可我酷爱文学,您觉得我也可以尝试写作吗?”书友之一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太应该了!如果您有冲动,不妨马上去试。我从前也是这样试出来的。我的文化也不高。能不能搞文学,要试一试才知道。”

        “征,我目睹了你在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同时搞创作,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家境不好,还得做好几年装卸工,可是我还年轻,我打算今后也要从事文学。我现在就每天晚上阅读和做笔记,我要向你学。”装卸工说。

        “你用不着向我学,你做得比我好。你会找到时间来做你喜欢的工作的。我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你的前景。”征说。

        “我太激动了,今天就像,就像,不,我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装卸工涨红了脸。他想了想又说:

        “在你的小说中,总有一个中心旋涡,从那里头出来的张力分成好几股力,每一股力的形式都不同,但读者感到这些全是同一种类型的力……好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思考这种问题。”

        “你说得太准确了!兄弟,我觉得你已经做好了创作的准备,你可以在休息日开始尝试。你的水准非常高。”征也很激动。

        “我还有一个看法就是,最好的文学不写已经有的事物,只写你最想要的。将你最想要的写出来,就成功了。因为你真正最想要的,别人也想要,你就会获得读者。我说得有道理吗?”售货员说道。

        “岂止有道理,”征愉快地看着他,“您是一位真正的前沿文学的研究者,您的潜力非同一般。”

        这一类的交流意外地成了征的创作的动力。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休息,哪怕就为这些亲爱的书友,他也得多写,再多写!为了多写就得多读。他认为书籍全是相连着的,他总在这些山峦的内部穿行,为的是弄清书籍的结构。年轻时他凭表面的记忆读书,现在完全不同了。他早就停止了大脑的机械记忆功能,现在他的工作是探测和实验。他喜欢去触动那些障碍物,看看它们会有些什么样的表现,也看看自己的思维把握它们的能耐。对于现在的征来说,读书就是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历史。从前他不知道历史是什么样的,哪怕书读得再多,关于这方面也没有多少感受。自从他在创作方面上路之后,历史感就逐渐地建立起来了。历史在书籍中,也在日常生活里。他发觉自己获得了一种眼光,他愿将这种眼光称之为历史的眼光。在书籍中,在生活中,他都用这种眼光为自己开路。

        “我想预测一下这个东西会不会跳起来,我用我的意念拍打它,我听到它里面发出闷闷的响声——它不是实心的。那是历史的回声。难道你不觉得所有的书籍都得这样来阅读吗?”他对晚仪说。

        “有道理。历史应该从内部去接近。凡是做表层记录的人必定失败。征,我觉得你越来越高明了。”晚仪回答。

        “你比我觉悟得早多了。即使我现在有了什么进步,那也是戴姨对我的帮助啊。你忘记这一点了。”

        “戴姨是明灯,征也很了不起啊!”

        “让我们相互吹捧吧。”

        那一次两人谈得高兴起来,就由征请客去四川餐馆吃麻辣烫。

        “二位好久没来了,真想念你们啊!”老板齐师傅说。

        “征现在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今天是来齐师傅这里寻找历史感的,齐师傅你给他一点启示吧。”晚仪说。

        “征,你可找对了地方!我这里到处都是历史!看看这桌面上的木纹就知道了。几天前,有一个人朝这木纹吹气来着。”

        “你说的是矿工吗?”征问道。

        “是啊,就是矿工。他吹气时这些木纹就变了色。”

        “我明白了。”

        齐师傅去后厨炒菜了。征和晚仪相互打量,两人都惊异于对方的变化之大。他俩各自私下里嘀咕:“这还是原先那个人吗?前不久看见的容貌已变成了历史。”他们这样想,倒不是因为对方变老了,他们还算不上老,而是因为一种没有把握的感觉在内心升起来了。此时双方都有点尴尬,不知道要如何向对方敞开心灵,恢复从前那种关系。

        征看着晚仪头顶的空间,分明感到自己一副蠢像。幸亏这时老板娘来上菜了。她摆上了几个冷盘。

        “二位想想你们从前辩论的情景吧。”老板娘似笑非笑地说。

        征的表情立刻变得活跃了。

        “文学之爱发展到了新阶段,这是个猜谜的阶段。我说得对吗,晚仪?你有什么看法?”征说道。

        “我同你不可能生分。今后,十次猜谜总有九次猜中吧。我们在将文学的规律付诸实践。”晚仪兴奋地说。

        “这些木纹会为我们证明。”征也兴奋了,“从前有一次,我俩坐在这里,外面发生了地震。那时我就有种预感,虽然那时我很幼稚。”

        麻辣豆腐端上来了。两杯酒喝完,两人都伏在桌上睡着了。

        齐老板说:“这就是历史啊,他们进去了。”

        老板娘说:“多么过瘾的历程啊。”

        虎纹猫急切地叫着,在两人的裤腿上擦来擦去。两个人都在睡梦里听到了它的叫声。这只老猫是齐老板的计时器,它总是敏捷地朝着需要计时的地方钻,从来不会出差错。

        当天空出现红色的晚霞时,两人一道醒了过来。他们手挽着手走到街上,站在人行道边看那落日的余晖。

        “猫咪怕我们错过了这人间的美景,当时我也急着要醒来。”

        征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满足。

        “你瞧,这就证明了!”晚仪回应道,“我同你不可能生分。”

        夜晚的阴影钻进那些角落时,征和晚仪沉入了城市的历史,他们两人都隐藏起来了。

        征信步走到河边的馄饨摊子那里坐了下来。

        “一九八三年时,你的事业出现过转机。你还记得那时城市是什么表情吗?”

        老妇人一边下馄饨一边垂着眼皮问征。

        “那时到处是急切的表情,妈妈。我永生忘不了。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但仍有一双询问的眼睛。有一天半夜,就在这里,您的美味小吃给了我无限的慰藉。您基本上没说话,但您说出的只言片语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不时在我的记忆深处响起。妈妈,您如何评价我这样的神游者?”

        “你啊,小伙子,你已经知道我的看法了。凡是来吃馄饨的都是心如明镜的人。今夜的河水不再是一九八三年的节奏了。这是很好的。”

        “真好吃啊。此刻我有了新的记忆。真正的新!”

        后来征在河边看见了人群,人群正在骚乱,不久就溃散了,只有两个人留在堤边。他们是一男一女。女人居然同征打招呼了,是晚仪。

        “晚仪,这位贵姓?”征问道。

        “我想找我的男友老黄,结果找到的是矿工老贺!这种阴错阳差令我愉快。历史就是这样的,对吗?”晚仪俏皮地说。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听河水。后来老贺忽然跳起来就跑,说地下坑道里发生了变故,他得赶去救援。

        “晚仪,你真是来找老黄的吗?”征问。

        “当然不是。老黄是我的历史,我不可能去找他,只能等他在某一天重演。当然我也不是消极地等,我花样百出。”

        “我祝你好运。地下坑道的事故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隐隐约约地,那里同这里是相通的。一九八三年时——”

        “啊,为什么你们都说一九八三年?”

        “那是希望之年嘛。”

        “说下去啊。”

        “我忘了后面的句子了。我总是这样。”

        天黑时征回到家里。在台灯柔和的光线里,他又进入了那个地方,那是一幢只有一层的、屋顶很高的瓦屋,门口有两棵国槐,树叶的长势蓬蓬勃勃。屋里是两间房,里面一间,外面一间。里面那间有书桌和木椅,他坐在那里写。现在他已经比较熟悉这个地方了。屋后有些吵吵闹闹的声音,不过比较模糊,并不影响他的冥思,倒像是在促使他的语言倾巢而出。

        他在他称之为“槐树屋”的房子里待了两个小时,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写下去了,就停下来,走出屋子,回到自己家中。“哈,我今天太棒了!”他说。

        他坐在黑暗中同戴姨进行想象中的对话。

        他:感觉不到写作的意义,这是否走在正路上?

        戴姨:那意义在行动中。如果顺手又流畅,便不会偏离目标。

        他:我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戴姨:恭喜你啊。

        他:可我总有恐慌感。

        戴姨:恐慌吧,恐慌吧。看那金灿灿的麦浪。

        他走到窗前,城市涌进来,嗡嗡地应和着他。如此安静、富足的生活使他陶醉了。经过多年的挣扎,他征终于完全上路了。即使到了今天,当他回想从前那一轮又一轮的沉沦时,仍然感到后怕。生活中的转折是隐藏着的,表面的不幸下面有巨大的幸运。他和晚仪都已经得到了幸福。

        他挺过来了。他的素质并不好,所以才有那些挫折。是他对于文学的无穷无尽的、纯真的爱支撑了他,而晚仪和戴姨这两位非凡的女性也是他的支柱。这大地有温暖,所以才会生出这类杰出的女性。她们就是文学,他爱她们,永远爱。如果远离了她们,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实存。人类的整体感就是通过她们传送到他体内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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