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阳
这个城市的春天不期而至。可惜并不是美丽的季节。内蒙古刮来沙尘,我跟乔菲改变了去郊外的计划,这个周末的中午在一家新开的泰国餐厅吃饭。
餐厅布置得很好,绿意盎然,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佛教音乐,菲很新奇,四处看看。
“还不错吧?”我说,“我跟朋友来过一回,估计你会喜欢。”
“果然不错。”侍者送上来打开的椰子,菲喝了一口,“好喝。”
“你要是喜欢,我们‘五一’去那边旅游?”我讨好地问。
她看看我:“也好啊,有时间就去。”
我很高兴,心里也祈祷,我这没出息的一幕可别让别人知道。
菲看着我后面微笑,有人同时拍拍我的肩,我回头,是旭东的前任情人,女明星吴嘉仪。
“你好,家阳。”女人跟我热情地打招呼,“跟朋友吃饭?”
“你好。”我不善应酬这种场面,正思考怎么摆脱,乔菲却拉开一张椅子,“请坐。”
“谢谢。”女明星坐下来,跟菲握手,“你好,我是吴嘉仪。”
“我知道,我是你的影迷,我叫乔菲。”
行,让她们先聊,我暂且思考对策。要是她问起旭东怎么办?要是他让我传话给他怎么办?要是她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饼”怎么办?……
“你叫菲?”吴嘉仪说,“家阳曾经向我要过签名,是给你的吧。”
背台词的果然有素质,记忆力真好。
“没错。”
“那是在……”
我等着她一点点把话题往旭东身上引。
“我的一部片子的首映礼上,家阳是朋友的朋友。”
“对对对,都是朋友。”我打哈哈。
“对了,家阳,旭东怎么样了?”终于步入正题。
我跟她说什么?我说旭东要跟名门淑女结婚了?这么残忍的事,我可做不出来。再说,她也未见得就不知道,这种话不用我来说。
“好久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女人在这个时候悠悠地叹了口气:“唉,他这个人是这个样子的。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黏在你身边;坏起来,连个电话也没有。”
这话说得真是楚楚可怜。我眼看着乔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准影后的表演。
“算了,”吴嘉仪站起来,“那边还有几个姐妹等我,家阳,你看到他记得替我问候。”
我站起来送她走,接下来这一顿饭完全贡献给了这个话题,或者说,贡献给了乔菲的好奇心。
“也没怎么。”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就是我的朋友曾经跟这位吴小姐交往过。现在,我的朋友要结婚了,挥慧剑,断情丝,要结束这段关系。”
“就这么完了?他对她连个交代都没有?电话也不打一个?”
说起来,我觉得旭东这样做也不好。他们好的时候,真是一副爱得“水深火热”的样子,全世界也没别人了。可是,现在,对这个女人,他竟连起码的风度都不讲,这倒不是他平时的风格。
“哎,”我看看菲,她一直看着我,“我也说不清楚。”
“切,我当你能说什么。不过,真是的,连吴嘉仪这种人都能被甩。”
“你不用惋惜,他们结婚,不可能的。”
“为什么?”
“出身。”我脱口而出。
菲没有再往下说。
“快点菜吧。我饿了。”我说,“你喜欢吃什么?”我把菜牌给她,不小心将小茶碟碰落在地上,摔得声音清脆。
“你怎么见到她的?你怎么说我的?”旭东知道我见到吴嘉仪,紧张得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
“我说我没见到你,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这么说的。”
他喝威士忌镇定情绪,半晌方说:“她呢,她怎么说?”
“她说,你好的时候,恨不得天天黏着,坏的时候,连个电话也没有。”
旭东揉太阳穴:“唉,算了,算了。”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以后再见到她,就这么回答啊,还说没看见我。”
“世界这么大,我到哪去经常见到这个女明星?”
“难说她不是找不到我,又去找你。”
事情至此,真的是让人没话说了。我是眼见着这两个人爱得如胶似漆。旭东有些时候还不如吴嘉仪潇洒,一副怨夫的样子,如今怕见这个女人居然怕成这样。感情,真让人感叹无常。
乔菲
周贤福说:“小乔,你准备一下,今天下午有个会谈,你跟米歇尔做翻译。”
“什么会谈?”
“法方企业和烟台地方领导探讨合资事宜,你上网查查资料。”
终于被我等到这一天,可是来得这么突然,我并没有时间做足够的准备。上网,翻字典,找资料,中午吃饭的时候终于等来中方介绍情况的传真,起码不会太仓促了,我很高兴,呵呵笑起来。却看见对面的刘艳艳,斜着眼睛看着我,颇瞧不起的表情。
我在这次会谈中,终于被此人陷害。
我们的分工是我做中翻法,她做法翻中,起先进行得还挺顺利,我很快进入角色。因为事先也做了准备,翻译得挺流畅。不过,会谈中途还是遇到了难点——中方代表介绍给予外资企业的税务优惠,提到“三免五减”等政策,中文我都不太了解含义,只好硬着头皮翻字面。说完之后看看老外的表情,基本上是云里雾里,他们也看看刘艳艳,希望这个年纪较长的更熟练一些的翻译解释得更为充分一些,可是她低头作出做笔记的架势,事不关己的样子。
会谈结束,老外对中方说:“感谢您的介绍,我们会回去研究,尽快跟您联系。”
法国人很知道给中国人面子的,这样说话,合作事宜基本泡汤。
我跟程家阳说起这件事,眼前还是刘艳艳的那张脸。我此时已经出离愤怒了,只觉得莫名其妙,别说我跟她还是同事,就算是从没有合作过的陌生人,都是翻译,也应该有协作精神啊。
“我知道这个人。”家阳说,“啊,原来去了那里,你原来也没有提过。”
“我觉得不值一提。”我说。
“她是还算过得去的一个翻译,因为出了事故,被调离了。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个脾性居然不改。”
“她出过什么事故?”
“她原来在我们部做同声传译,有一次两人一组跟人做搭档,给一个国际会议做翻译,另外一个还是她的学姐呢,结果那个学姐做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身体原因吧,做不下去了……”
“刘艳艳没顶上去?”
“没有,她一直等到轮到她的时间,才张嘴说话。那次会议,法文同传中断六分钟。”
“哇,这么拽。后来呢,怎么处理的这件事?”
“那个学姐由于身体原因,调离高翻室,去驻比利时大使馆了。刘艳艳却挨了处分,被调离我们部了。”
“谁让她这么不合作。”
“哎,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家阳说,“你没有做过同传,不太了解,身心都好像绷在弦上,一刻都松懈不得,精神压力极大,所以每次翻译时间都不能超过十五分钟,然后马上休息。我想那天刘艳艳也是超负荷了,否则怎么会那么没有责任心。”
“……”
“知道吗?上海有个英文的同传,工作了一年,挣了三十多万,累得摘掉一颗肾。我听说,原来在部里的时候,刘艳艳在专业上挺钻的,不知道现在结没结婚。”
哎,说得我对这位大姐还挺同情,我想,算了,谁让我技不如人,准备不充分呢?如果我会那个“三免五减”怎么解释,也用不着指望别人了。
“嗨,姑娘,来日方长,你慢慢熟练,我对你有信心,你肯定能成为杰出的翻译。”家阳说。
“你这么想?”我听了挺受用的。
“当然,你这人特别能三心二意。”他笑嘻嘻地说。
这人说话,我从来都弄不清楚是在夸我还是讽刺我,我一下子把酸奶涂在他的嘴上。
“来来来,一起吃。”他要把我搂过去,吃他嘴巴上的酸奶,被我用胳膊隔开了。
“老夫老妻的了,害什么羞呢?”
“讨厌。”
“诶,说起来,菲,你想不想出国进修一段时间?”
我看看他。
“我认识了一个留学生同学。”
“男的女的?”
“女的。”我瞪他一眼,“从蒙彼利埃来的。说那里可好了,地中海边,离尼斯、戛纳、马赛都很近,城市漂亮得不像话。”
“蒙彼利埃啊,确实不错,第三大学有很著名的翻译培训中心,而且城市确实很漂亮,是成都的友好城市。怎么,你想去那里吗?”
“说说而已。”我坐起来,“我现在只想把国内的书念好,毕业后找一个好工作,赚够了钱再说吧。”我伸一个懒腰,亲亲程家阳,“哥哥,你为我做的事够多了,你不用再替我忙活啦。”
程家阳
在工作的过程中遇到困难,乔菲并不过分介怀,不过很知道接受教训,上次的“三免五减”没有翻出来,就开始恶补税务方面的功课,时间不久,终于也头头是道了。
周末的时候,如果我们都有空,大部分时间会待在家里,我上网的时候,看着她伏在窗下的桌子上学习,冒出来的想法很奇怪。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父亲,我的女儿这样努力、杰出,又聪明漂亮,这可真是为人父的美事,我会竭尽全力培养她,给她最好的条件、最珍贵的机会,像浇灌一株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一样。
有一天她非常高兴,对我说当天的会议翻译非常成功。
“你知道,我跟谁搭档?”
“刘艳艳?”
“能给点面子,假装猜不出来不?”
“我也不想,智商太高,管也管不住。快,说一说。”
“非常顺利,完美演出。我纠正了上次的所有错误,而且气氛调动得很好。当然了,中间也有个别错误,不过,我自己基本满意。周贤福也说我翻得不错啊。”
“那太好了。其实,翻译也得靠积累,你能每次做得比上一次好就行。”
“谢谢程老师。而且,我最高兴的是,这次把刘艳艳显得很没电。”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心性,我在电脑上将桌球一杆进洞,回头对她说:“你就这么点儿追求?就为了把老刘同志显得没电?”
她没说话。
“其实,这一行有竞争没错,不过,协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怎么你总有话教训我?”乔菲在我身后说。
我在网络上又入新赛局,对手名叫“我就不信注册不上”,开局很好,估计又是一个强手,我准备全力迎战。
“知道为什么不?年龄、经验,和一颗热忱的吹毛求疵的心。”我回头看看她。
我头上被她用纸巾砸中。
程家阳
旭东终于问起了我的事情。
我说,没换,还是那个年轻的女人。应该是恋爱吧,说不清楚,反正迷迷糊糊的,性生活嘛,基本克服初期的问题,现在很愉快。
“你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哥哥看看吧。趁我现在还没结婚,还有机会。”
“去你的。”
“那我带你嫂子,你把这位带出来。”
我在想。
“你不是没搞定,人家不愿意跟你出来吧。”旭东斜眼郎当地看着我说。
我倒并不在意他的激将法,不过,我想,我是应该让乔菲见一见我的朋友,我会把她正式介绍给他们。
我跟乔菲打电话,说起这件事情。
“周末我请一个朋友打网球、吃饭,你也去吧。”
“这个周末啊?白天我还得到老周那里值班的。你自己去不行吗?我也不会打网球。”
乔菲啊乔菲。
我一下子想起去年,我邀请她去看吴嘉仪电影的首映式,她借口说要带团,拒绝了我,我的手机里还存着她那天发给我的短信。
当时的事情究竟怎样,时间长久,已无从考证。
而今天,她用同样的理由搪塞我。
我想跟她说,我当然知道她周末要工作,我刚刚打电话到周贤福那里托个后门请假,老周说:“家阳,你都过糊涂了,我们这边休法国假期的,这个星期是复活节,我早告诉小乔休息。”
“喂,家阳?”菲在电话的另一边说。
“哦,好吧。那我们再约。”
我缓缓放下电话,手放在办公桌上机械地转动钢笔。心中为我的一厢情愿和女人难测的心绪而有淡淡苦涩。
桌子对面正打国际长途的同事说:“家阳,家阳,快,帮我记一个电话号码。”
我打开钢笔,把他说的号码记下来,写完了发现,手上都是钢笔水,什么国际名牌,还是外国人当礼物赠送的!我扔下它去洗手。
手放在水下冲洗,洗了很久,仍然留下了淡蓝色的痕迹。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毫无表情的脸孔,说:“笑。”
“笑。”
我还是笑了出来,轻轻叹口气。还有工作,还要生活。
这是周二发生的事情,那之后,虽然单位里没有什么重头工作,但我帮文小华翻译了一些法文的资料,晚上在家里上网,跟“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打桌球。这个家伙,要么兴致极高,要么就是跟我一样无聊,我们每天都打球到深夜。
我并没有因为乔菲的拒绝而取消跟旭东他们的约会,我自己去也可以,为什么不?
可是,星期四的下午,乔菲给我打电话。
“你在部里吗?”她说。
“啊,在办公室。”
“能不能下楼?我在外面等你。”
“什么?”
“我在离你们最近的‘真锅咖啡’等你。你有没有时间?”
“有,有。你不要动,我这就下来。”
我来不及跟主任打一个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离开单位,在街角的“真锅咖啡”找到乔菲。
“你怎么来了?”
“没事,今天小考停课。我考完了,也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
我没说话,松松领带。
“哦,对了。我问过老周了,他说,这个周末给我假,你不是说要去打网球吗?”
我看着她。
“我可是先告诉你,我一点都不会,给你丢脸别怪我。怎么了?你,你又修改计划了?”
“没有,没有,我们去。”我说。
她怎么想通了,终于同意见我的朋友?
说谎是为了保护我还是她自己?
我不愿再多想,无论如何,菲愿意听从我的安排,她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那天,菲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的长发束成马尾,麦色的脸上略施薄粉,涂着绿色的眼影和透明的唇膏,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装,裙下是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腿。
看到她走过来,旭东指着我的脸:“啊,啊,啊,你这个小子,这不是那天我在外院看到的女孩吗?”
他居然还记得。
好在他的未婚妻还没换好衣服过来,我说:“对不起了,找到之后,一看太好,我自己留下了。”
我当然不能跟他提起另外一段奇特的渊源。
菲过来,旭东握她的手:“你是菲?久仰,久仰,你是中国人吗?你看起来好像外国人。”
我说:“菲,你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宠物旭东,它习惯这样表示对主人朋友的热情。”
菲笑起来:“你好,旭东,家阳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宠物。”我坚持。
旭东的未婚妻换了衣服过来,我们四个上场打球。我跟菲讲了简单的规则和技术要领,没多久,她就打得有模有样的了。
她有她的优势,她的劲儿大得很,经常一发得分。我心里笑得都不行了,说她此时像个男人,恐怕又会翻脸的。
打了一局,下来喝水,旭东的嘴像涂了蜜:“家阳,你说你不是弄了个专业队的过来灭我的?”
“不至于吧?”我说。
菲很高兴,拿起西柚汁喝。
“不对,”旭东说,“除了在外院,我肯定还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眼看着菲的手抖了一下,西柚汁撒出来,撒到裙子上。
我一直自诩聪明,此时方知如此愚蠢。
乔菲刻意避见我的朋友,心中有如此敏感的苦衷。
她之前的经历,一直是心里隐秘的伤痕。
她辗转反侧多久,才终于决定委屈自己,成全我的面子?
还要打扮漂亮,装得高兴。
我想握她的手,我看见她几乎在抖。
我看着旭东,我想他会说什么,这将会决定我们从此之后还是不是朋友。
“你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在《天地之间》,就是中央台的那个少儿节目里——当过主持?要是的话,我告诉你,我从小就暗恋你了。”
他的未婚妻笑起来。
我也笑起来。
菲笑起来:“没有,没有,我上了大学才来这个城市的。”
旭东的未婚妻说:“菲,你的果汁撒到衣服上了,要不要清理一下?”
她这才发现,站起来去洗手间。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要找一个什么理由,尽快结束这次聚会。
打完了球,我想尽快结束这次应酬,跟旭东说还有事,带菲离开。我们另找了地方吃饭,菲吃得不多。
我说,你刚刚打了球,不饿吗?
“不饿。”她擦擦嘴巴,喝了一口冰水,“我等会儿回学校,下星期还有考试,我回去复习。”
我喉咙间的食物停了好久没下去。
“你现在好像比我还忙。”我说。
“嗯。”
开车送她回去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没怎么说话。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我知道她并不愿意应酬我的朋友,我想到这件事,一方面心疼她,另一方面,觉得自己也挺委屈,我让她出来,让她见我的朋友,是因为我真的把她当自己人,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现在她不高兴,我这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可是谁让我这么喜欢她呢,一丁点免疫力都没有。
我嘻嘻笑着说:“哎我忘了跟你说,你知道旭东是谁?”
“你的朋友嘛。”
“他是吴嘉仪的前男友。是他甩了她。”
她震惊地回头看我:“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我以为是谁呢?这么一个花花公子,我今天还跟他打了网球。切,什么东西。”
“哎,你不要骂我的朋友。”
“我跟你骂他都是便宜他,我要是知道,刚才就应该骂他。”
“乔菲!”我说,“你这火发得可是莫名其妙,那女明星跟你什么关系啊,你犯得着吗?你就知道我的朋友甩了她,你知道她背后做过什么?”
“你是想说谁都有见不得人的历史吧。”
“我什么都没想说。我想说的是,你不要因为别人的事情对我这么大声。”我喊道。
乔菲停了下来,这突然的怒气让她的脸色绯红。
我真不该多说那么一句话,没话找话地说是旭东甩了吴嘉仪。可是我觉得无来由的是她的突然发作。
她低头看看沾染上果汁污渍的白裙子:“哼,真是的,我新买的衣服就是为了见这么个人。”
我把车停在道边,看着她:“你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套运动服嘛,我给你买十套!走,走,去商场,现在就去!”
“你不用拿钱砸我!程家阳,我知道你有钱,你去买,你现在就去买!你找别人去穿!”
她说着就跳下车子,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
这是乔菲第一次向我发脾气。我都不知道,向来温顺快乐的她会这么突然愤怒起来。
可是我的委屈多过震惊。
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让她把陌生人的纠缠迁怒到我的身上?
我做了许多事,我一直想让她高兴。如今换来她这样对我。
我摸自己身上的口袋,四处找烟找不到,我狠狠地把拳头击在方向盘上。
我回家喝酒,上网,跟“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打台球,输得一塌糊涂。
他说:“兄弟,怎么今天不在状态?”
“没有。”
“跟女人吵架?”
“……怎么你会知道?”
“男人心念大乱,问其原因,又说没有,那就是为了女人。不要太过介怀,若是喜欢,要把姿态放低,要是觉得无所谓,尽快再找别的。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有,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道理全都明白。放在自己身上没用。”
“啊,你已经被她吃定。”
“我小心翼翼讨好她,她还生我的气,因为别人的事情跟我吵架。”
“这人脾气不好?”
“再没有比她好的。”
“你一定是戳到她的痛处。”
“我都不当一回事,也想让她忘掉。”
“哎呀,情况复杂。是长篇故事?”
“有些离奇。”
“……”
“不想讲,眼睛酸痛。”
我跟“我就不信注册不上”道别,下线。迷迷糊糊地躺在自己床上。酒喝得多了,身上发热,就好像回到一年前,我第一次跟乔菲做爱,她年轻的、激情四射的身体让我不能自已。
接着我的身体有了反应,我用手帮自己解决,射精的一刹那,眼前几乎一片黑。我翻个身,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们之后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
我没有找她,她也没有找我。
我的工作忙碌,几乎不得喘息。
四月下旬,部里例行体检,轮到我,是一个下午。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心安理得地在医院的门诊部排队。
家明也在这家医院工作,我在胸外科门口坐着的时候,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他见到我也挺意外,知道我是来例行体检,就问我:“你着不着急?我给你走个后门,快点检查,快点结束。”
“不用,不用,我巴不得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说。
他看看我,坐在我旁边:“哎,刚做完手术,我也休息一下。”
“最近好吗?好久没有回家。”
“还行。”我说,“就是工作有点忙。尤其是上个月,你知道的,刚开完两会。”
“胃还疼过吗?”
“好像没有。”
“哦,轮到你了。”
我进去胸科办公室,医生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开了单子,让我去做透视。我出来,家明还等在那里:“我带你去放射科吧。”
照相要去另一栋大楼,我们经过门诊的正门,一辆救护车急驰过来,停在门口。人们从车上抬下担架,架子上的病患带着呼吸器,挡住半张脸孔,我觉得有点面熟。正在此时,听见医护对迎出来的急救医生大声传达患者的情况:“病患吴嘉仪,二十六岁,煤气中毒,血压四十,六十……”
家明看着我说:“吴嘉仪?这不是那个女明星吗。”
我也愣在那里。
乔菲
周贤福差我出去送文件,接收单位是建设大街黄金地点的一家外贸公司。
我将材料留到秘书处,签名,开回执。
正要离开的时候,看见故人从里面出来,他看着我微微笑,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刘公子。
因为这件事情在他面前泄露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不久之后他在学校找到我,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天我体育课,达标测试,我自己跑完了五十米,又冒名替另一个同学跑了一遭。
我跟几个女生一起去食堂的时候,有人开车停在我旁边。刘公子坐在里面对我说:“飞飞,让你给我打电话,怎么不打啊?”
我对同学说:“你们先走。”
见她们走得远了,我弯腰对里面的刘公子说:“你说吧,想做什么?你想要挟我,我告诉你我们辅导员在哪办公,系主任在哪我也告诉你。你找他去吧,你跟他说,我在夜总会坐台,满嘴都是色情笑话。你愿意去就去。”
他坐在车里,看着我有点发怔。
“你想要告诉程家阳?你也尽管去。他什么都知道。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刘一下子就笑了。
“你说说,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哼。”我直起身,从鼻子里面发声说话,斜着眼看他,我从来没这么恶形恶状过,“男人能图女人些什么?”
“飞飞啊,你怎么了,你以前脾气不是这么大的。”他下了车,跟我说话,“你跟谁生气了?说吧,怎么样,程二开的什么价?我上次就想跟你说,别跟他了,跟我吧,程二是我见过的最没有情趣的人。”
我看着他,阳光下的这个人,跟我谈价钱的时候,很是一副诚恳的样子。
我有点发呆。
他好像觉得我在思考,说得更诚恳了:“谈价钱没意思。你说原来我们没感情吗?哥哥哪次去‘倾城’,不是对你最好?我想把你带出来,你不是不出台吗,怎么后来就跟了那小子?飞飞,说实话,你之后,我就从来没有听别人的笑话开心过。”
我现在清楚一件事情。
一个人的历史,跟一个国家的历史一样,总有人帮你记住。这么久,我跟程家阳在一起,玩得忘了形,终于有个人来提醒我,不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要忘了自己做过小姐。
“飞飞,我不逼你,你自己仔细想想,好不好?”刘还是笑着说,他上了车,“这回不怕你不给我打电话了,我总会找得到你。”
那天午饭,我自己吃了很多,大米饭、鸡丁、豆角、鸡蛋糕,下午上口语翻译课,我的表现很好,受到老师的表扬。
我晚上边背单词边跳绳的时候,跟自己发誓,我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为了我自己。
程家阳
我带了鲜花去医院看吴嘉仪,在门口跟她的经纪人通报,助理进去请示了,她才请我进去,又嘱咐:“时间请不要太长,嘉仪还要休息。”
吴嘉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见我进来,招呼我过去。
“你这个大忙人,还来看我?”
我笑一笑,看到她的报纸翻到娱乐版,醒目的标题是“吴嘉仪为情所困,自杀未遂”。
我说:“咳,都是一些八卦消息。”
她却说:“干我们这一行,职业就是为了给别人制造八卦话题。”
我们并非熟识的朋友,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看见她被人从救护车里抬出来,回去告诉旭东。他发呆了好久,求我替他来看看她。我现在没有话说,看着吴嘉仪不施脂粉的脸,发现她其实也只是个年轻质弱的女子,浮萍一样漂在尘世的话题上。
“家阳,我知道他要结婚了。从朋友的朋友口中得知。真是的,恋爱的时候那样,现在要分开了,跟我连个交待都没有,还要别人告诉我结果。那天下午,我就这样想。煎中药的时候,马虎了,烧干了,火还没有关,所以出了这样的意外。
“你也是替他来看我的吧。
“不用否认,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这样,是我自己愿意这样,不怪旭东。
“好像死过一回,我也看透了。
“过不去的,无非是自己的一道关罢了。
“请你告诉他,不必这样躲闪我,放轻松,以后做不成朋友,也不用像躲债一样。”
旭东结婚的头一天,我将吴嘉仪的话说给他听。这个粗枝大叶的人听着听着,怔怔地就流下眼泪来。
“家阳你在心里骂我吧?”
“不至于。”
“你不是看到了我对她什么样子吗?你觉得我不想跟她结婚吗?我玩了这么多年,也只对这一个上了心。可是,我也是,不得已……”
旭东的事情,我哥哥家明也知道,他对吴嘉仪颇赞赏,我们说起这件事,在自己家的书房里。
他在看克拉克·盖博的老电影《一夜风流》,流落的富家女爱上插科打诨的记者,纯真无邪的年代,公主爱上青蛙的故事。
家明看见我从旭东那里拿了做男傧相的礼服来。
“那他到底还是就范了。”家明说。
“……”
“那个女人为他这么做,倒是勇气可嘉。她有多爱他,为他自杀,就可见一斑。可惜看错了人。”
我坐在他旁边,口干舌燥地想替旭东辩解。
“他也是不得已。”
“借口罢了。”
家明是这样的人,说起别人的事情,总是看笑话一样的语气。
“你呢?你不也是一样?”
我想起去年,他一直没有住在家里,当时在家里跟父亲闹革命,我母亲说,他有一个女人,为他怀孕,几乎要结婚了,可是事情结束得无声无息,他不久便搬回家里来住。
家明突然笑了:“你一直想知道我那个时候是怎么回事吧?我今天告诉你,愿与君为戒。”
“洗耳恭听。”
“我很爱一个女人,同居在一起,她怀了我的小孩,那个孩子已经挺大了,我亲耳听过心跳。
“可是,你也知道的,父亲母亲不同意,因为她家的背景。
“他们当然要不择手段地阻止我跟她结婚。
“从我这里行不通,于是找到她,给她一笔钱。她同意了,打掉了那个孩子。”他轻描淡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不恨他们?你还搬回来住?”
“恨他们?”他看看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挺佩服那个女明星。如果那个女人也有这般坚决,现在不就有小孩子管你叫叔叔了?”他说完还笑了一下,“所以周围的环境怎样,压力有多大,说是‘不得已’都是借口,当事人的态度才是关键。”
我觉得家明说得有道理,第二天婚礼上,我看到旭东憔悴无望如将入地狱,又同情起此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可是每个人仿佛都有故事。
仪式上,神父问女人愿不愿意嫁与旭东为妻,她过了好久终于说“愿意”,已然泪盈于睫。
城市故事中的众人,都有怎样坚强的心,才能够负担这种种不如意,完成此生?
五一假期,原本计划与乔菲出游新马泰的我躲在家里上网。
我与“我就不信注册不上”聊天,他问我:“你状态可好些了?”
“嗨,凑合活着。”
“那就是还没好。可见你是真的爱她。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去看看她。”
“不知道说些什么。”
“也不用说些什么。看看她过得怎样。要是她真的爱你,一定也跟你一样颓唐,折磨自己。”
网友的话让我想起吴嘉仪。
菲对我,有没有她对旭东那么爱。
不不不,我当然不想她折磨自己,我从来希望她能过得比我好。
可是,感情用什么衡量?
我打电话给菲,她的手机关机;又拨到寝室,同屋的女孩过了好久才接电话,对我说:“哦,她没回家,她刚出去。
“不知道,是个朋友吧。您打她的手机。”
我拿了车钥匙就走。
到了外面发现突然下起雨来。
车子在马路上开得飞快,一种莫名的担忧与不安全感让我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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