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者最忌恨别人气势凌己。张松的神情和说话态度,曹操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
尤其是,曹操引以为自豪的五万虎卫军的点兵校阅仪式,张松竟对此流露出一副不屑态度,令曹操不能不为之震怒。
“张松!你刚才说西川以仁政治国,故不需要军马兵革对么?倘若我曹操有心取西川,就以这支精锐之师前去攻之,那蜀人岂不就像老鼠一样只会窜逃遁迹么?”
“哈哈哈!丞相所言甚是可笑!”张松撇了撇嘴角说道,“听说丞相昔日在濮阳攻打吕布时便曾遭其戏弄,在宛城与张绣作战也大败而逃,赤壁大战中见了周瑜便着慌,华容道上与关云不期而遇,竟然哭诉求饶,还有,潼关之战时弄到割髯弃袍才得以死里逃生……以这种声名扫地的师旅去攻打西川,即使有一百万、两百万兵马,凭借着蜀之天险和蜀兵之勇,收拾他们又有何难?丞相如果向往蜀地山川风光之美,可随时前往一游,只是此去恐再也没有回返铜雀的那一天了!”
以往,凡是来许昌拜谒曹操的外国使臣没有一个胆敢在他面前如此毫无忌惮地说话。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谁被谁的气势所压倒。
曹操真的是暴怒了。他气得浑身发颤,转向杨修命令道:“这个蠢货!简直岂有此理!赶快将他的头颅拧下来,装在盐桶里送回西川去!”
杨修却竭力说情,表示张松虽出言不逊,但确实有奇才,自己甘愿代其受罪责,只求曹操从宽处置。
曹操自然听不进。这时荀彧也站出来劝谏道,今日若斩杀此奇能之人,他日势必为天下人非议,成为指责丞相不德的口实,所以无论如何请丞相免其死罪。
“带出去,罚乱棒一百记,然后立即赶走!”曹操终于让步了。
众兵一拥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张松拖出教场,随即一顿铁拳窝心脚,将他打个半死,然后推搡开去。
“遗憾哪,遗憾!”张松本想即刻回蜀,但一转念又想到自己当初赴许昌来的本意,原是认定刘璋庸碌无能,治蜀无方,早晚会遭汉中侵犯,而他正希望借由此次出使的机会,当面考察一下曹操的为人,若果然是一代英雄,就决心说服其并合西川,或是让西川成为属国,总之是将蜀地州郡恭献给曹操。
“自己出使之前在诸人面前开了大口,如今两手空空不说,还平白无故挨打受辱,怎好就此回去哩?好!此恨不报,枉为男儿!我一定会叫你曹操后悔莫及!”
张松将破肿的脸稍加治疗,翌日连招呼也不同相府打,便带领随从径自离开了许昌。
“哈哈!蜀中小子灰溜溜地逃回去喽!”许昌百姓路上见了无不取笑他。孰料,张松在半途中一转,直奔荆州方向去了。
将近郢州地界,一队人马军容整然地自前方迎了上来。
“前面来者可是益州的张松张别驾?”为首一员大将发问道。张松答正是。
只见那员大将翻身下马,对张松施了一礼,随后说道:“在下是荆州的赵云,奉我家主公刘皇叔之命,特在此处相迎。先生一路翻山越岭,想必多有劳苦,请先歇一歇再赶路吧!”
说罢,便领着张松来到附近一座驿亭,不仅奉酒、煮茶,还准备有洗浴设施,一应俱全。
自己面见曹操一无成果,反而载着失意和屈辱落魄而归,对方却如此恭敬相待,这令张松大感意外。
“刘皇叔对张某为何如此厚待?”
见张松不解地发问,赵云答道:“不,我家主公不独对张别驾如此厚待,刘皇叔素来好客,但凡有客人来此地,必当竭诚款待。”
于是张松被赵云引着继续前行,途中不觉得丝毫局促不安。
不几日,一行人便进入荆州之境。这天黄昏时分,终于到达驿馆。
只见驿馆门外整整齐齐站立着百余名兵士,排成两列,一见张松即齐齐地擂响鼓钲,一派热烈欢迎的气氛。
张松吃了一惊,步子不由得停顿下来。此时,一位身躯魁伟、蓄着浓髯,英气勃勃的武将来到马前招呼道:“关某奉兄长将令为贵客洗尘!”说罢微笑施礼,然后亲执马辔,在前面引路。
张松慌忙下马,诚惶诚恐地问了一声:“这位莫非是关羽关将军?”
“正是,在下就是关羽。幸会,幸会!”
“岂敢,岂敢!张某不知是关将军,刚才在马上受礼,实在是无礼了,还望关将军见谅!”
“哪里——在下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的一名臣子而已。先生身为国宾,若是太过客气谦让,那皇叔交付给在下的任务岂不是完不成了?所以千万不用拘礼,有事尽管吩咐。”
入得驿馆,关羽又殷勤地为张松安排好一切歇宿事宜,当晚更是款待备至。
第二天入城,只见自城门起荆州城内各处街道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不多时,前方一簇人马吹吹打打,在一阵嘹亮的喇叭、笛子声中走近。定睛一瞧,坐在最前面马上的人正是刘玄德,卧龙孔明、凤雏庞统两名重臣则带辔并侍左右。
张松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滚鞍下马,当街跪倒施礼而拜。刘玄德也跳下马来,扶起张松,牵住他的手说道:“先生之高名早就如雷贯耳,只恨云山相隔,无由当面聆教。近日闻听得先生自许昌返蜀,便自作主张派人在路上迎候,以叙渴仰之情,略尽地主之谊。有请先生至府里一叙!”
“张某乃囚首垢面一贫客而已,刘皇叔非但遣麾下将军鞍马驱驰,专程款接,今日更是亲自出府相迎,真令张某惶恐之至啊!”
在曹操面前曾经那样方头不劣、言语刻薄的张松,此刻面对刘玄德,却也显得谦虚有礼。
人与人酬应交接,就如同镜子一般,骄慢之人得到的承应必然是骄慢,谦逊之人得到的承应必然也是谦逊,故指责别人的无礼,也即是自己对别人的无礼承应。
欢迎仪式虽称不上豪奢,但是对于远道而来的宾客来说,却充满了温煦的人情。
刘玄德依常套只是天南地北地侃起了山海经,至于西川的话题一点儿也没有触及。倒是张松忍不住发问:“刘皇叔治下领土,除了荆州,尚有多少州呀?”
孔明在一旁代刘玄德答道:“州治及各郡都是暂借来容身而已的。我等曾力劝主公将目下所领州郡据为己有,可是主公誓死不肯背弃与东吴孙权的舅婿之义,故而至今尚没有一寸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土。”
庞统也随声附和:“天下人尽知,我家主公乃汉室宗亲,却从来是兢兢业业,不骄不慢……不像有的人位极人臣,跋扈专政,狂悖猥鄙,实在是连乡野村夫都不如!”庞统咬牙切齿说罢,伸出酒杯向张松邀饮。
“先生此言极是!”张松一面举杯回敬,一面频频点头。这番话在他心头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天下唯有归依有德之人,方能永保安泰,百姓也才能安居乐业。窃以为刘皇叔既为汉室宗亲,且仁德淳备,四民景仰,故千万不能以暂领荆州为足,而应该继受正统以居帝位。我想,天下应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出口非议吧?”
刘玄德叉手端坐,就像没听见一样,过了片刻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先生太过奖了!玄德天资庸驽,德望疏浅,实在无能担此大任。”说罢莞尔一笑。
张松在城内逗留三天,日日饮宴,备受殷勤款待,令他烦恼全抛,如沐春风。
第四天,张松告辞回西川,刘玄德依依不舍,亲自送至城外十里长亭。
主客在亭内稍事休憩,刘玄德等人又是设宴饯别,大家一同举杯,共祝张松一路平安。
刘玄德眼睛里噙着泪道:“可惜与先生只得三日倾谈,相信今后还有机会再次聆教。人生多事,先生返蜀之后,想必公务繁忙,但请先生不时记得荆州有个刘玄德时刻挂记,每当鸿雁西行之时,玄德也定会忆起先生的。”
此时此刻,张松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辅迎刘玄德入蜀,因为要想为西川开创一片新天地,除了刘玄德,别无他人!
想到此,张松便说:“张某在此地三日,蒙皇叔以诚相待,却无以相报,张某惭愧不已。今日惜别,愿以一言赠皇叔:荆州南有孙权,常怀鲸吞之气,北则有曹操,每现虎踞之势,故绝不是刘皇叔久居之地。”
“先生,玄德也深知这一点,只是除了此地,更无容我安身之处啊!”
“请皇叔放眼远望,西川便近在眼前。益州西川之地,四方有天险屏围,然而经由一峡水路入蜀,便是沃野千里,民勤国富,正宜永居。倘若皇叔率荆州兵马长驱西指,定可成就霸业,汉室复兴便在眼前了!”
“先生万万不可这样说!益州刘璋与我同为汉室宗统,我与他有同族之谊,怎可兴兵去侵犯他的领国呢?”
“皇叔此言差矣!皇叔岂能只看到宗族之小义而不顾国家社稷的大义?刘璋只不过是个庸碌无为的太守、一个无能的好好先生而已,根本不懂得任贤用能,如此怎么能够顺应当今时代的巨变,成就一番宏图大业?西川倘若照这样子下去,不日就将被汉中张鲁侵占,遭受五斗米教军的蹂躏,百姓将生灵涂炭啊!——其实张某此次上京的目的便是,倘若如此,倒不如让曹操取西川,至少可以阻止张鲁入侵,保西川百姓不受蹂躏。换句话说,张某已下决心要将西川献给曹操……”
“……”
“只是,当我一踏足进入曹操的丞相府,便顿时攒眉蹙额,心痛不已:那里的都市文明已现糜烂之象,从事者骄淫暴横,做官的贪财受贿,个个猎物逐利。至于曹操,我看他待人接物也好,观顾他校阅演兵也好,无不暴露出恣逞奸雄、强势凌人、轻贤慢士的霸道本性。窃以为,不久的将来,曹操必会成为汉朝一大祸害……刘皇叔,张某绝非违心媚谄,更不是卖主求荣,刚才这番话只不过想请刘皇叔切勿拘于小义,而应以天下万民为重,胸怀舍我其谁的大志啊!”
说到这里,张松命随从自马背行囊中搬下一个竹箱,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原来是一卷画。展开来,只见千山万水,巍峨的群峰、旷阔的沃野以及参差错落的都市集镇,全部呈现眼前——这便是张松出使之前特地请画工绘制的“西川四十一州图”。
“请皇叔过目,此乃西川地理图。”
“哦!实在是太精妙了!道途之远近、地形之高低、山川之险要……啊,甚至还有府库、钱粮、户数……简直就如亲眼所见一般!”刘玄德一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入神地看着。
“皇叔,请尽早入蜀吧!”张松在旁一个劲儿地鼓动。
“——张某有两位心腹好友,相交甚笃,一位名法正,字孝直,另一位名叫孟达,字子庆,皆信诚可靠之人。请皇叔谨记,如他日此二人到荆州,就如同张某在面前一样,皇叔不论什么事情都可率直地与之筹商。”
“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若是事成,玄德必当厚报先生!”
“张某感谢皇叔盛德,作为答礼,今日张某将此卷西川四十一州图献上,便是他日皇叔入蜀的导引,万望皇叔受纳!”说罢,张松揖别踏上了归途。
刘玄德自十里亭返回荆州城,关羽和赵云等人则继续送了数十里路,方才与他道别。
经过漫长的时日,张松终于返回益州。这是一次十分迢远的旅行。
行近成都附近,道路旁早有两位好友在等候,一见张松身影立即迎了上来。“终于平安无事归来了!”
“哦,是孟达呀,法正也来了?”张松从马上一跃而下,同二人紧紧握手。
“想必早就想念蜀中香茗之味了吧?故我二人在前面松林下置了一座炉子,煮起茶正等着你归来呢。小憩一会儿再走吧!”
三人来到松下,一面饮茶品茗,一面说起这一路上的种种见闻。
忽然,张松问二人:“想来你们一定也深知吧?西川若是照这样下去必然灭亡,与其如此,不如另迎一位明主,也好让西川遇难呈祥,起死回生!”
法正露出诧讶的神情:“张兄不正是为了此事才不远千里出使许都去见曹操的么?与曹操的谋面不顺利么?”
“嗯,非常不顺利。——其实,我有一事正欲对二位说:我在半途上改变主意了,将西川献给曹操之辈,西川就意味着灭亡,蜀中百姓是不会有幸福的!”
“那么,还可以将西川许给谁呢?”
“所以哩,我今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打算,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千万不要顾虑,有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
“谁还诓你么?”
“嗯——”法正沉吟片刻,说道,“若是我,倒想与荆州的刘玄德联手交结……”
张松又看了看孟达,孟达眼睛里放出光来说道:“不错,迎刘玄德入蜀总比将西川献给曹操要好得多!本来你就应该直接出使去见刘玄德的!”
张松莞尔一笑:“实不相瞒……”说到这里他朝四下张望一巡,接着便凑近二人,将离开许昌之后转至荆州见到刘玄德之事以及自己与刘玄德所说之话一五一十全部倒了出来。
“真的?这样说来,我三人不谋而合想到一块儿去了?太好了!不过张兄,此事万万疏忽不得哟!”
“放心吧,我心里已有腹案。倒是万一刘璋就此事召你二位商议,你们可要小心对应啊,拜托了!”
“明白了!”
三人血盟之后方才依依道别。
第二天,张松进入成都城拜谒刘璋向其复命,报告了出使经过。
自然,对于曹操他是竭力贬弹,说曹操早有心夺取西川,故对此次交涉毫不动心,看来不等张鲁攻入西川,曹操恐怕就已经先动起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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