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灰色的乌云翻腾笼罩在拉塞因港口的天空,没有漏出一丝繁星和月亮的光辉。金守在洛克身旁,耐心的随从抬着担架走下马车,穿过纷纷扬扬的细雨,走向停着十几艘船的码头。浮码在风中吱嘎作响,轻轻摇摆。
附近有不少拉塞因城的警卫和各行各业的职员,他们似乎谁也不想和洛克这一行人扯上关系。耐心的随从抬着洛克来到一片石台的边缘,一艘船首挂着红灯的随船大艇正在等候。
随从将担架放在大艇中部的几条桨手长凳上,然后拿起船桨。金坐在洛克脚边,耐心独自占据船首。金在她身后看见黑色水面颤抖似的泛起波浪。他已经习惯了咸水和海物的气味,相比之下亚玛瑟尔要清新得多,反而让他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艇的目的地几百码之外港口北侧的一艘双桅横帆船。船尾的灯球投下银色光芒,照亮了尾部大窗之上的船名:触天号。就金所看见的,他觉得这是一艘新船。大艇来到触天号的背风一侧,金看见几名男女在船腰处立起了吊架。
“哎呀呀,”洛克虚弱地说,“太丢人了。耐心,你就不能让我飘上去吗?”
“我可以迁就你玩很多世俗把戏。”她扭头看着洛克,毫无笑容地说,“但我想你宁可让我为接下来的事情好好休息一下。”
吊架的挽具是个简单的加固皮套,松垮垮地悬着几条绳索。金用绳索把洛克捆在挽具上,然后朝上面挥挥手。洛克木偶似的从大艇上腾空而起,在双桅船的船首上磕碰了一两下,最后被几双手安全地接上船腰。
金自己爬上登船网,爬到甲板上的时候,船员正在解开洛克。金轻轻挤开耐心的手下,亲自解开挽具,扶起洛克。船员放下挽具去接耐心,金趁机打量这艘触天号。
他落实了在水上的第一印象。这是一艘新船,气味芬芳,装备整齐。但他发现甲板上没几个人:只有四个,都在操作吊架。另外,这艘船安静得不寻常。风、水和木头的声音当然不会少,但听不见人类的声音,无论是脚步声、咳嗽声、说话声还是船舱里的鼾声。
挽具将耐心带上甲板,她说,“谢谢”,轻快地走出皮套,拍拍洛克的肩膀。“轻松的部分结束了。咱们很快开始办正事。”
随从爬上船身,又打开折叠小床,帮助金扶着洛克躺下。
“去开阔水域。”耐心说,“带我们的客人去大船舱。”
“尊主,小船呢?”说话的是个灰胡子矮壮男人,他披油布斗篷,没有拉上兜帽,显然很享受雨水淌下光头的感觉。他的右眼窝有一团难看的疤痕,里面是空荡荡的黑影。
“留下好了,”耐心说,“我支付的酬劳绰绰有余。”
“虽说我没有资格提醒尊主您,但正如我昨晚建议过的,夜晚——”
“是的,寒髓,”耐心说,“你没有资格。”
“您最卑微的仆人听从您吩咐,女士。”男人转过身,清清喉咙,吼道:“起锚!北东北,稳着点儿!”
“北东北,稳着点儿,知道了。”一个女人用厌倦的声音答道,走出正在拆卸吊架的那伙人。
“难道不需要再带几个船员吗?”金说。
“为什么?”耐心说。
“呃,只是……风从北东北吹来,想朝那个方向走,得拼命抢风,但就我所见,船上只有七八个人,都还不够在港口照看这艘船——”
“抢风,”名叫寒髓的男人大声说,“多么稀奇的主意!卡莫尔人,帮我们把你的朋友弄进船尾舱吧。”
金乖乖照做。触天号的艉舱不如主甲板那么光鲜,耐心的随从抬着洛克摇摇晃晃地爬下一段楼梯。无论这艘船为何而造,肯定不方便残疾人走动。
船舱与洛克和金在红色信使号上的船舱差不多大,但远没有那么凌乱:舱壁上没挂武器,没有丢得一地的海图和衣物,也没有软垫和吊床。舱室中央搁着两个衣物箱,架了几块木板充当桌子,柔和的黄色灯球提供照明。窗户被百叶窗挡得严严实实。最重要的一点:这儿弥漫着无人居住的强烈气息,来自肉桂和雪松油之类防蛀的东西。
金扶着洛克躺在桌面上,寒髓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条灰色的羊毛薄毯递给他。金擦掉洛克脸上的雨水,然后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好多了,”洛克轻声说,“稍微、略微、些微地好多了。还有……什么鬼——”
一个小黑影从船舱一角的暗处钻了出来,走过来跳上洛克的胸口。
“诸神啊,金,我出现幻觉了,”洛克说,“我开始出现幻觉了。”
“不,不是幻觉。”金爱抚着应该早已离开两人生活的这只柔滑黑猫。皇帝还是金记得的那个模样,连喉咙口的那块白斑都一样。“我也看见了这个小混蛋。”
“他不可能在这儿。”洛克嘟囔道。猫绕着他的脑袋打转,响亮地呜呜叫。“不可能。”
“你显然看不清巧合能创造何等奇迹。”耐心走下楼梯,“买下你们那艘游艇的是我的一名密探。几周前它和触天号并排停了一小段时间,这个小坏蛋抓住机会,换了个住处。”
“我不明白。”洛克轻轻揪着皇帝的后脖颈,“再说我就根本不怎么喜欢猫。”
“那么你应该已经明白,”耐心说,“猫可不怎么尊重人类的意愿。”
“说不定是盟契法师的亲戚呢?”金说,“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现在,”耐心说,“实话实说。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金,你看了恐怕会很难接受,甚至会过于困难。有些……普通人会无法忍受接近我们的工作现场。你要是愿意可以去中甲板,那儿有吊床和其他卧舱——”
“我留下。”金说,“我要从头看到尾,这一点没得商量。”
“那么问题就解决了。但你听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或者看起来像是在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插手。不能打断我。否则会造成致命伤害,而且不仅仅是对洛克。”
“我会乖乖的。”金说,“实在不行我他妈就死死咬住指关节。”
“请原谅我提醒你一句,我知道你的脾气——”
“我说,”金说,“如果我失去控制,你就念那该死的真名,让我冷静下来。我知道你做得到。”
“也许会需要,”耐心说,“你知道惹麻烦的后果就行了。说到麻烦,请抱起我们的小朋友,带它出去。”
“来,孩子。”金在皇帝意识到它要被抱走前抓起了猫。柔软的毛团打个哈欠,钻进金的肘弯。
金带着小伙伴走上主甲板,惊讶地发现船已经扯起中桅帆开始前进,但他没有听见喊叫声和放下风帆时的闹腾。他跑上通往后甲板的楼梯,雨雾中的拉塞因和港口的黑色船影正越来越远。被遗弃的小船快要看不见了,在波浪中只是一条小小的剪影。
刚才在拆吊架的女人这会儿在掌舵,她站在后桅杆面对船尾的一侧,那里是后甲板的起始点。斗篷兜帽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似乎陷入了沉思,金惊讶地发现她的手并没有握着舵轮。她抬着左手,微微虚握,时不时伸展手指,向前移动,像是在推什么看不见的物体。
闪电划破头顶的天空,借着突如其来的亮光,金看见另外几名船员也在甲板上,他们穿着斗篷,拉下兜帽,全神贯注地默默伫立,和女人一样举着双手。
雷声在海面上隆隆响起,金走过去站在女舵手身旁。
“不好意思,”他说,“您可以和我说话吗?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北……东北。”女人恍惚地说,没有扭头看他,“径直驶向卡泰因。”
“但这是顶风啊!”
“我们有……自己的风。”
“我靠。”金喃喃道,“我,呃,我要找个地方安顿这只猫。”
“主甲板舱口……去中货舱。”
金带着毛茸茸的伙伴走向船腰,找到舱口,拉开盖板。一道狭窄的竖梯向下延伸六七英尺,通往一块光线昏暗的区域,金看见地上铺着稻草和某种柔软的托架。
“佩里兰多的蛋蛋啊,小家伙。”金悄声说,“我凭什么觉得能胜过这些能操控天气的家伙?”
“喵——呜——”猫回答道。
“你说得对。我很绝望。还有愚蠢。”金放开皇帝,猫轻轻落在底下的一块托架上,“当心点,猫咪。我觉得最诡异的狗屎很快就会溅得到处都是了。”
金回到船舱里,寒髓说:“把门关紧。”
“要上门闩吗?”
“不用。把天气关在属于它的地方就好。”
金走下楼梯,耐心拿着一个皮口袋,将浅黄色的液体倒进一个陶杯。
“好啊,金,”洛克说,“别的不说,至少我闭眼前还能喝一杯呢。”
“那是什么?”金说。
“几味药,用来止痛。”耐心说。
“所以洛克会一路睡到底?”
“哦,不,”耐心说,“不,对不起,他一秒钟也不能睡。”
她把杯子凑到洛克的嘴唇边,洛克在她的帮助下几口喝完了黄色液体。
“呜呼,”他摇着头说,“味道像是死鱼贩子的尿,葬礼一周后才从他肚子里吸出来。”
“那是一种效力很强的混合剂。”耐心解释道,“现在放松,你很快就会感觉到它的劲头。”
“噢——”洛克叹道,“你没说错。”
寒髓拎来一桶水放在桌边。他掀起洛克的罩衫,露出上半身惨白的皮肤和旧伤疤,精力显然已经逃离了每一条松弛的肌肉。寒髓浸湿一块布,仔细擦净洛克的胸膛、双臂和面部。耐心拿起灰色毛毯叠了一折,盖住洛克的下半身。
“现在嘛,”耐心说,“几件特定的必需品。”她从船舱一角取来一个雕刻精美的巫木箱子。她挥挥手,箱子的锁自己弹开,箱盖滑落,露出装满几托盘的小物件,有点像医师的出诊包。
耐心取出一把细长的银色小刀,从洛克头上割下几缕湿漉漉的头发,放进寒髓递过来的陶碗。大胡子男人的袖口掀开,金看见他的左手只剩下四根手指。
“就几根而已。”耐心说,“茂密得很,他显然需要理发了。”
寒髓把另一个碗凑到洛克的右手底下,耐心削了几片他的指甲。洛克呜呜呻吟,头部向后翻,出了一口长气。
“还有血,”耐心说,“只要一点。”她用刀尖戳破洛克的两根手指,洛克毫无反应,金却越来越焦急。寒髓用第三个碗接住血滴。
“希望你不打算保留这些东西,等……等这个结束以后……”金说。
“金,清醒点,”耐心说,“等这个结束,他还活着就很幸运了。”
“我们不会做任何不合适的事情,”寒髓说,“你的朋友是珍贵的资产。”
“他是什么?!”金吼道,“资产?是你可以放在架子上、记在账本上的资产?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混蛋东西,敢再这么说他——”
“金!”耐心喝道,“管好你自己,否则我帮你管。”
“喂,我很冷静。比烟斗里冒出来的烟还冷静。”金抱起双臂,“你看我能有多冷静吧。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需要的最后一件东西,”耐心说,“是一丝气息。”她拿起一个陶罐对着洛克的嘴唇放了片刻,然后盖好放在一旁。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洛克口齿不清地说,“现在把那鬼东西给我弄出去。”
“我不能命令它就这么出来。”耐心说,“生命容易摧毁,却不容易修补。魔法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事实上,我的手段甚至不算治疗。”
“呃,那到底是什么?”金说。
“导引。”耐心说,“你可以把毒药想成森林里闷烧的火星。火星燃成烈焰,洛克就死了。我们要它去另一个地方扩散,摧毁其他的什么东西。火星用尽了力量,自然就会熄灭。”
接下来的一刻钟,金不安地看着耐心和寒髓用味道古怪的黑墨水在洛克的面部、双臂和胸膛上描绘复杂精细的图案。洛克时不时嘟囔一两句什么,但似乎并没有比先前更难受。
等墨水干了以后,寒髓取出一柄熟铁大烛台,放在桌子和关紧的窗户之间。耐心从箱子里取出三根白蜡烛。
“细蜡烛,卡莫尔制造。”她说,“熟铁烛台,同样是卡莫尔制造。都是偷来的,能与你不幸的朋友构造起强有力的通感。”
她拿起一根蜡烛,双手夹住前后滚动,蜡烛渐渐融化,开始发亮。寒髓用耐心的银刀挑起洛克的血液、头发和指甲,粘在蜡烛的表面上。出乎金的意料,这几件“特定的必需品”没有顺着蜡烛滚得乱七八糟,而是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蜡烛里。
“拟像,我命名你,”耐心说,“承载鲜血之物,我创造你。灵魂的投影,误导的容器,我给你活人的血肉,但不给你他的心名。你是他,你不是他。”
她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然后和寒髓用另外两根蜡烛重复这套过程。
“现在,”耐心柔声说,“你绝对不能动。”
“我他妈的也没法跳舞。”洛克说。
寒髓拿起一卷绳索,和耐心一起把洛克捆在桌上,绳索在洛克的脚到脚踝之间绕了十几圈。
等他们捆好,洛克说:“稍等一下。开始之前,我想和金单独待一小会儿。我们……侍奉的那个神,你们不一定想和他打交道。”
“我们尊重你们的秘密。”耐心说,“但不要拖拉,也不要扰乱做好的准备。”
她和寒髓走出船舱,随手关上门,金在洛克身旁跪下。
“耐心给我灌的泥浆让我刚才晕乎乎的,这会儿才回过神,”洛克说,“那么——我看起来是不是前所未有的可笑?”
“你什么时候看起来不可笑了?”
“去你的,”洛克微笑道,“那个什么end-likt-ge-什么玩意儿——”
“Endliktgelaben.”
“对,你说的那个什么狗屁Endliktgelaben……你只是想惹我生气,还是认真的?”
“呃……我是想惹你生气。”金做个鬼脸,“我是认真的吗?应该是吧。说得对不对呢?我不知道。我希望不对。但你要是下定决心愧疚起来,那谁也拉不回你这个诸神诅咒的可怜虫。这话你给我记清楚了。”
“我必须告诉你,金……我并不真的想死。也许这会让我像个懦夫。当然,我说盟契法师的话都是认真的,我宁可对着他们的脸撒尿,也不肯从他们手中接过黄金;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死……我不想!”
“别激动,”金说,“别激动。要证明这点很简单,别死就行了。”
“给我你的左手。”
两人手掌贴手掌,洛克清清喉咙。
“诡诈看护人,”他说,“无名十三神,您的仆人在呼求。我知道我这人缺点很多,一一列举纯属浪费时间。”洛克咳嗽一声,擦掉嘴角的鲜血。“但我说的是真话……我不想死,不想没有认认真真打一场就死,不想这么死。所以,如果你能稍微偏偏心,再次为我倾斜天平——妈的,不要为我,为金。他的信用肯定比我好。”
“我们全心全意祈祷。”金说完重新站起来,“还害怕吗?”
“屁滚尿流。”
“千万别拉在桌上。”
“混蛋。”洛克闭上眼睛,“叫他们回来吧。咱们开始。”
几分钟后,金看着耐心和寒髓在洛克两边站好。
“释放梦钢。”耐心说。
寒髓从罩衫内掏出一个挂在链条上的银色垂饰。他轻声下令,垂饰和链条化作银光闪烁的液体,流过他的指间,在他拢起的另一只手里聚结成微微颤动的一团。
“水银?”金说。
“不是。”耐心答道,“水银会毒害使用者的神智。梦钢是我们独有的产物,能按照我们的想法改变形状,而且和水一样无害——基本无害。”
法师将手臂伸到桌面上,微微发光的梦钢在寒髓手中生出芽孢,向前流淌,穿过指间的缝隙滴下来,落在洛克的胸口,但没有像液体那样随意四溅,而是很奇怪地保持了团状。尽管它能像水一样流淌,但流淌得很缓慢,恍如梦幻。
银色物质贴向画在洛克上半身的黑色线条。液体金属片刻不停地沿着图案蜿蜒流淌,充满了所有的曲线和螺纹。最后一点梦钢从寒髓手中落下,整个精密的过程告一段落,洛克皮肤上的所有线条都覆盖了薄薄一层闪烁的银色金属。
“感觉会很奇怪。”耐心说。
她和寒髓攥紧拳头,梦钢的复杂线条顿时在成百上千个地方同时暴起,离开洛克的皮肤。洛克弓起背,却被法师的手轻轻按了回去。随即梦钢像针尖森林般重新落下。
洛克像是遭到了金属豪猪的袭击,皮肤上沿绘制的线条刺入无数发丝粗细的银色长针,但没有出一滴血。
“冷,”洛克说,“真他妈的冷。”
“梦钢已经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了。”耐心说。她拿起用来捕获洛克吐出气息的陶罐,凑近熟铁烛台。
“拟像,我点燃你,”她说,打开陶罐,拂过三根蜡烛,“气息的分享者,我给你活人的呼吸,但不给你他的心名。你是他,你不是他。”
她用右手做个手势,三根蜡烛的烛芯燃起摇曳的白色火苗。
她回到洛克身旁,和寒髓一起伸出右手,指尖对指尖地搭在洛克胸膛上方。耐心之前用过的银线再次出现,两名法师的动作极为灵巧熟练,银线翻飞,将两只手绑在一起。金的双目应接不暇,他打个寒战,想起了驯鹰人用他的银线做过些什么。
耐心和寒髓抬起空闲的左手,按住洛克的手臂。
“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洛克,”耐心说,“你都要记住你的羞愧和愤怒。要是不行,就对我保持愤怒。用上你的每一分力气,憎恨我和我的儿子,还有卡泰因的所有法师,否则你就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张台子。”
“你就别吓唬我了,”洛克说,“等这个结束了,我跟你好好算账。”
“诡诈看护人,”金喃喃道,“你已经听过了洛克的恳求,现在听听我的吧。甘朵罗,财富之父,我生而为商人,求您记起我;文拿坡萨,双面女神,以前您和我们玩得多么开心,现在也给我们一个微笑吧;佩里兰多,宽容而仁慈的您,我们也许并非真心侍奉您,但我们让卡莫尔的每一双嘴唇念诵您的名字。”
“艾赞·基拉,”他轻声说,感觉一滴紧张的冷汗滑下额头,“最仁慈的女神,我偷窥过一眼您的裙底春光,但您知道我的心永远虔诚。求您今夜在别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金的后脖颈一阵刺痒;他和驯鹰人会面时,法师们在塔尔维拉夜市折磨他们时,他都有过这种怪异的感觉。耐心和寒髓全神贯注。
“啊,”洛克叫道,“啊!”
金的胃里泛起金属的气味,他不由反胃,发现自己喉咙干得可怕,上颌像是砂纸——唾沫都去哪儿了?
“该死,”洛克又弓起背,“天哪,这……这比冷还难受……”
舱壁的木板吱嘎作响,像是这艘船在风中挣扎,但金的所有感官都告诉他,触天号和刚才一样,还是在缓慢而平稳地前进。吱嘎声再次响起,一开始还微不可闻,但很快,黄色炼金灯球就晃动起来,舱室内的暗影随之晃动。
洛克大声呻吟。耐心和寒髓俯下身,两人的左手紧紧按住洛克的手臂,银线在两只右手之间编织结网。换一个平静的场合,这一幕也许会催眠观众,但金的心情与平静相差太远。他的胃里翻腾得像是吃了腐烂的牡蛎,牡蛎尖叫着想逃出来。
“该死。”金悄声说,像他答应过的那样咬住指节。痛苦压下了越来越强烈的呕吐欲望,但舱室内的气氛变得愈加怪异。灯球像沸腾的水壶那样咔嗒作响,蜡烛的白色火苗在感觉不到的微风中摇曳舞动。
洛克再次呻吟,声音比前一次更响,捆住他的绳索被拉紧,嵌在上半身的成百上千个银色光点绘出诡异的图案。
这时响起了一阵嘶嘶声,然后是仿佛甩鞭子的炸响。炼金灯球随之爆裂,玻璃碎片和硫黄味道的蒸汽洒遍整个舱室。碎玻璃落在周围的地板上,金不由畏缩,两名法师打个趔趄。
“我被害得不浅。”洛克不知为何喃喃道。
“来帮忙。”寒髓勉强挤出三个字。
“怎么帮?要我怎么做?”金又是一阵反胃,他紧紧攀住一块舱壁。
“不是……你。”
舱门猛地打开。用担架抬洛克的一名随从冲下楼梯,边跑边扔下湿斗篷。他用双手抵住寒髓的后背,两腿拉开马步,像是在帮助老人抵抗某种力量。烛火扑闪,暗影在舱室里疯狂晃动,金的恶心感越来越强烈,不得已跪倒在地。
空气中、甲板上、舱壁里,甚至金的骨头深处都能感觉到一种神秘的震荡,就仿佛他靠在巨大的机械钟表上,所有的齿轮都正在运转。震荡感甚至传进了眼底,逐渐超过不舒服进入疼痛的范畴。金觉得有一只发狂的昆虫被困在他的脑袋里,抓挠刺咬,用翅膀拍打它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他忍不住了,终于被可怕的感觉压垮,一低头吐在了甲板上。
等他吐完,发现呕吐物旁边出现了一道深色细线——他在流鼻血。他咳出一连串的脏话和上一顿饭的酸腐气味,再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勉强仰起头,眼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这是你的死亡,拟像。你是他,”耐心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你不是他!”
随着髓骨断裂的一声脆响,三根蜡烛的火苗突然蹿起,变成足够吞没金双手的火球。火焰变为黑色,黑得仿佛夜色最深处,这种不自然的色彩能刺痛双眼。金连忙转开视线,热泪夺眶而出。黑色火焰投出暗灰色的光,给舱室染上墓场腐水的颜色。
又是一阵震颤穿过触天号的木板,撑住寒髓后背的年轻盟契法师突然踉跄退开,鼻孔里涌出鲜血。就在他仰面倒下的时候,刚才掌舵的女人冲进门,双手遮眼,挡住这种不属于尘世的火焰。她靠在一块舱壁上,但没有倒下,用一种刺耳的陌生语言念诵起来。
他妈的到底谁在掌舵呢?金心想,可怕的灰色光芒开始脉动,频率与他的心跳相同,发烧般的热度似乎让空气也变得黏稠。
“接受这场死亡。你是他,”寒髓叫道,“你不是他!这场死亡属于你!”
响起仿佛指甲刮石板的声音,洛克的呻吟变成了尖叫——金听见过的最响、最长的一声尖叫。
痛苦对洛克而言并不新鲜,但两名盟契法师按住他,用巫术蹂躏他的时候,痛苦却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
周围的房间变成模糊一团——白色的光芒,波动的空气。泪水挡住了视线,耐心和寒髓的面容边缘渐渐拖长,仿佛蜡烛融化。有什么东西碎了,滚烫的针尖刺进头皮和前额。他看见黄色蒸汽的怪异旋涡——刺进上半身的银针突然变得滚烫,驱散了他的感知,他惊叫呻吟,感觉像是成百上千团燃烧的火炭被推进毛孔。
刀刺,他心想,咬紧牙关,咽下一声惨叫。这算得了什么?我被刀子捅过。捅在肩膀上。捅在手腕上。捅在胳膊上。割伤,砸伤,棍棒,脚踢……溺水……险些淹死。中毒。
他开始回忆数不胜数的伤痛清单;脑海最深处尚有知觉的一部分意识到,清点自己体验过的各种痛苦来忘记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这么做既愚蠢又好笑。
“我中过许多毒。”他对自己说,大笑和滚烫针尖带来的疼痛彼此争斗,造成的痉挛让他浑身颤抖。
随后响起了一些声音,盟契法师的说话声,金的说话声——然后是舱壁的吱嘎声,呻吟声,撞击声,敲打声。洛克拼命想控制住自己,周围变成混沌一片,过了不知道多久,一个声音终于穿透他的痛苦:不只是一个声音,更像是个念头,来自耐心——他凭本能认出了她——词语构成的形状钻进他的意识中央:
梦钢针尖的刺痛之下,洛克体内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挤压他的内脏。周围光线和空气的性质突然改变,蜡烛的白光变成黑色。体内的力量像一条蛇,逐渐舒展,向上游动,到达胸腔,钻入肺部背后,贴着他搏动的心脏。
“我……我操!”他想说话,却发现没有气流穿过嘴唇,心中一阵惶恐。体内的那东西游动乱窜,嘶嘶沸腾,吞噬——就像柏油一瞬间被煮沸,灼烫所有器官以及从鼻子到胯下每一个腔体的表面。这些从未在脑海里出现过的孔洞突然窜进意识里,被火山般爆发的痛楚勾勒出轮廓。
停下天哪求你了天哪求你了停下吧只要不疼就行,他心想,纯粹动物性的哀求埋葬了早些时候的决心。
“你是他……你不是他!”脑海里的声音在怒涛般翻腾的疼痛火焰中只是一抹回音。寒髓?耐心?洛克听不出来。他的手臂和双腿已经麻木,除了名为痛苦的炽热核心,其他一切都已变成毫无意义的模糊雾霭。盟契法师和他们之外的世界化作混沌。身下的桌子似乎在下坠——黑暗如睡意袭来般升腾。眼皮颤抖着合拢,至福的麻木终于蔓延到腹部、胸口和双臂,熄灭了在这些地方燃烧的地狱火焰。
就这样吧。我不想死,但诸神啊,就让痛苦这么结束吧。
外部世界沉寂下去,但黑暗中仍旧存在声音:他自己的声音。心脏在微弱搏动。呼吸时气流穿过干渴的咽喉。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这些声音也都会消失。胸口感觉到压力,压了什么东西——有人在按压他的心口,一只冰冷的手。洛克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这个动作竟然需要那么多的意志力。
压在心口的手属于小虫儿,死去的男孩俯视着他,一双眼睛是纯粹的黑色。
“痛苦不会结束。”小虫儿说,“痛苦永远存在。永远。”
洛克张开嘴,想尖叫,但嘴唇间没有任何声音,只发出了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他挣扎着想动一动,但四肢像是灌了铅,连脖子都拒绝听从号令。
洛克想说,这几个字在脑海里回响。
“什么是真实?”小虫儿惨白的皮肤松弛得奇怪,像是血肉已经向内塌陷,头上的卷发毫无生命地耷拉在死气沉沉的黑眼睛上方。十字弓射出的四角箭还插在他的喉咙口,箭杆上覆着干血。船舱黑暗而空旷,小虫儿像是蹲在他身上,但洛克只能感觉到按在胸口那只手冰冷的重量。
“我们都在这里。”小虫拨弄着箭杆,仿佛那是什么烦人的颈饰,“知道我为什么还没离开吗?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他的罪孽将被刻在眼球上。你仔细看看。”
洛克忍不住仰视那两个恐怖的黑色球体,发现那种黑色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层层叠叠的粗粝质地,像是由无数细小的黑色文字构成,密密麻麻的文字叠成了一整片。
“我找不到离开这里的路,”小虫儿轻声说,“找不到去下一世的方向。”
你他妈才十二岁,能有多少罪过——
“不作为的罪。我的导师和朋友的罪。”洛克心口的冰冷分量压得更重了。
狗屁,我知道得更清楚,我是诡诈看护人的神父!
“做得怎么样呢?”小虫儿擦拭脖子上流淌的血液,苍白的指尖抹走的是棕色粉末,“似乎给咱俩都没带来什么好处。”
我是祭司,我知道应该怎么样,难道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吗?我是无名十三神的牧师!
“呃……我看得出如果你不知道一个人的真名,你对他的信任能到什么程度?”洛克胸口的压力又开始变大。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这只是做梦。
“你在做梦。你快死了。两者也许并无不同。”小虫儿的嘴角向上微微扯动,大概是想微笑。洛克心想:你看见一个人麻烦缠身就会对他这么微笑。
“好吧,你已经做好了所有决定。现在你只能看咱俩谁对谁错了。”
洛克胸膛里的剧痛再次燃起,从心脏向外迅速扩张,这次是冰冷的疼痛,死亡一般的冰冷,无法忍受的冰冷压力铁钳似的捏住了他。黑暗随后席卷而来,洛克的意识被撞得四分五裂,仿佛小船碰到了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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