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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纪湘南率着一支由三十八挂木轮牛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在阴云密布的茫茫原野上风尘仆仆地行进着。路不好走,生满扒根草的路面上沟沟凹凹一个接着一个,两道又深又宽的车辙象两条肮脏的黄布腰带,由脚下的路面不断地向前伸延,一直伸到眼睛看不见的遥远天际。四圈包着铁皮的木车轮顺着车辙沟“吱吱呀呀”地慢慢滚着,把漫在车辙沟里的浮土扬到了半空中,使车队的尾巴上出现了一条沸沸扬扬的尘土的黄龙。牛、马的蹄声,车轴摩擦车轮的吱吱声,机器、钢铁在牛车上的颤动声,组成了一支奇特而雄壮的交响曲,使这支原始车队的艰难行进变得有声有色。

        九月二十四日,牛车队驰入青泉地界。原野上,开始出现了一座座破旧的木架小窑和一堆堆矸石丘。这些小窑和矸石丘,象一个个灰褐色的孤岛,给荒凉的大地缀上了一丝生命的色彩。骑在一匹大白马上的纪湘南有了一种感觉,他觉着自己决不仅仅是在押运一批机器设备,而是在统帅着千军万马,向一块千古不变的荒凉土地发动攻击。那牛车上装的不是抽水机、柴油发电机,而是坚船利炮,是天朝的尊严,大清的前途和命运!

        乌云将天空压得很低,青泉人盼望已久的雨水即将来临。这场雨人们盼了多久呵!从开春一直盼到今天,几回回阴了天,要落雨了,都未落下来,今天竟然来了!迎面扑来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湿味,带着无数尘埃,疯狂地从这支牛车队,从纪湘南身边掠过。被卷到半空中的黄色尘土,四处弥漫开来,使风带上了肉眼可见的颜色,翻滚的云层深处,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雷声。

        原野上渐渐变得浑噩起来,前方的天和地的分界线渐渐看不见了,天和地连接到了一起,人,在缩小了的天地间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纪湘南勒马于漫漫荒野的天地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顶天立地的英雄感和使命感。

        然而,纪湘南却不是英雄。他是书香子弟,一介书生,在官场上并无多少能耐,混到今日,仅仅是直隶省的一名无所事事的候补知县。他身高不足五尺,体重不过百斤,身单体薄,一眼看上去,似无束鸡之力。第一次拜见李中堂老大人时,李老大人对他也信不过哩!李老大人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提及办局之事时,李老大人连连摇头,不无关切地对他说:“办局开矿,乃求强求富之大举,断非文弱书生可为也!且青泉处四省交汇处,犷悍斗狠之风极盛,搞得不好要误事的!”纪湘南是聪明的,未待李老大人最后关闭大门,便鼓足勇气,滔滔不绝地开了口。一开口说话,他的整个模样就变了,至少在李老大人眼里是变了。他极动感情地向李老大人谈到了天朝的尊严,天朝所面临的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提出,举洋务,则必须兴矿业,矿业乃洋务之基础,富国强兵之根本。他在对李老大人大唱赞歌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叙述了他庞大而周密的办矿计划,最终使李老大人动了心,答应由他出面,在青泉设局开矿。

        事隔半年之后,李老大人不无感慨地对一位封疆大吏说:“办局之初,官场昏暗,风气未开,煤炭事业倍受歧视,商贾士大夫羞于为之,纪湘南锐然以自任,禀执坚刚,卒排众议,以自信其志,亦可谓难矣!”

        这话传到纪湘南耳里,纪湘南感动得落了泪。李鸿章讲的不错,迄至今日,煤炭事业依然是倍受歧视,在人们的眼里,最有本领的人应该做官,次之则经商,则种地,开窑挖煤系等而下之的事。而他纪湘南,以一个候补知县的身份开办煤窑,实在是不可思议!听说他要到青泉开窑,族里家人也认为有辱门弟,一再劝阻。纪湘南却死不回头,振振有词地回禀父母大人说:“儿受国恩深重,理当为国分忧,国不保,安有官职?安有吏禄?儿若不能为国分忧,岂不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

        带得一班人马到得青泉之后,纪总爷才知晓了在这块土地上办事的艰难。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不是李鸿章的天下,李老大人的赫赫威名并不能使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俯首帖耳。头一个月,他竟未能买下一块有煤的官田!他再三拜访知县彭心斋,最后,通过李老大人委彭心斋做了挂名的会办,才搞到了一块扎根之地。接着而来的,又是窑伕问题。大井开挖之时,正值冬季,窑伕按理说是不成问题的,可他却招不到足够的窑伕。他出的工价不低,每工一百九十文,比一般民窑高出二、三十文,窑伕们偏不来干。后来来了一些,干了没两天又走了——人家怕遭暗算。民窑的地痞们还经常在官田边界上寻衅闹事,造成了几次流血斗殴,官司一直打到知县彭心斋跟前。更有甚者,一贯反对开窑的青泉首富,黄楼庄监生黄大元竟亲赴省抚宪衙门控告,说他开挖洋井“掘重泉、伤地脉,聚四方不逞之徒于荒山广野间,符盗菽逃,榷埋劫杀……”抚宪衙门的一些老古董们亦推波助澜,闹得风风雨雨无休无尽,致使工程一再搁置。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片布满陷阱的土地。

        可偏在这块土地的下面埋藏着煤。光绪六年,德国矿师莱伦带着一帮洋人到这里做过勘测,曾大声惊呼:此地的藏煤量为旷世罕见,煤质之好,远远超过日本的上等煤和英国的松白煤。这里的土著居民们对洋人莱伦的后半句话记住了:煤好,必能卖大价,这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了发财的希望。而对莱伦的前半句话则半信半疑。旷世罕见应该怎么理解?他们不知道,他们总觉着地下的煤三、五年内会被挖完的。

        那时,青泉境内已有人以开窑为生了,但开窑尚未形成热潮。洋人莱伦的一番话,挑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开窑风潮。一时间,三百里青泉小窑林立,秋收一完,家家掏窑,人人刨炭。无田无地的乡民百姓,亦纷纷受雇于有窑人家,一冬一春也能刨出半条牛腿,几两纹银。春天一过,大部小窑则自动关闭,各家又忙着伺弄自己的庄稼。

        人们的观念开始产生了变化。

        这变化首先体现在土地上。以往评价一块土地的好坏,是看土地的厚薄,收成的多少,完全是看土地表面的东西。而现在则不然,现在评价一块土地的好坏,为一块土地标价,是看它地下有没有煤,煤的厚度,煤层的深度,只要有煤,寸草不生的砂礓地,照样能卖出惊人的价钱。

        有钱有势的人开始跑马占地,把一片片无人开垦的生荒地、乱石沟、盐碱滩占了起来,以极高的价格卖给那些梦想靠开窑发财的人们。也很有一些人大上其当,因此破产。

        这变化更体现在道德观念上,族里家人因开窑而不睦,忠孝礼义因掏煤而不笃,一句话,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乱了套。为争窑霸业常常发生械斗,村与村之间,户族与户族之间,小窑与小窑之间,经常大打出手。甚至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也因掏窑而反目为仇,互相暗算。最出名的一桩事是张家圩子的张三、张四兄弟械斗案。张三、张四各分了一块地,各在自己的地上掏了一座窑,哥哥的窑先掏了半个月,弟弟的窑晚掏了半个月,结果,哥哥一边掏窑,一边戽水,待窑掏到底,水戽干净,弟弟那边已把刨煤的大镐砸在了他的窑眼下,明明白白赚了他的便宜。哥哥火了,带着一伙帮工的窑伕打到弟弟的门上,弟弟也不示弱,持械迎击。一场混战,哥哥的小命送到了弟弟手下。这么一来,县衙门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弟杀兄属重大逆伦之案,按大清律当斩,那年冬里,弟弟张四被处斩立决,老父亲痛失二子,悬梁殒命。

        纪湘南刚踏上这块土地,就听说过这么一首民谣:“挖煤汉,挖煤汉,下窑戽水,上窑出炭,一旦翻脸,刀兵相见。”

        现在,土著小窑的刀兵已将纪总爷的官窑局包围了。看到浮现在原野上的一座座破败的小窑,他就不由的担心起大洋井的命运。一个多月前,他亲赴镇江点验、押运机器时,大洋井东西两面已有人破土动工开小窑,他以官窑局的名义前去制止,人家根本不买账。地是人家的,人家有权在自己的地上开窑,小窑开下去,掏到了你的地下,你只好认倒霉!他提出买地,人家一口回绝,你有什么办法?!为此,他曾在六月里修书李老大人,请他奏请圣上,制定《青泉官窑专章》,消除这种无法无天的混乱局面,李老大人却至今没有回文。

        一阵劈啪作响的风沙迎面扑来,险些将纪总爷闪下马去。纪总爷一惊,勒紧缰绳,将马拉横过来……

        思路就此中断了。

        身后,牛车队顶着风尘艰难地行进着,把一段段凸凹不平的黄泥大道远远抛在后面。天色更暗了,昏黑的空中已有一些冰凉的雨珠儿“叭叭”落了下来。原野上无处躲雨,今晚落脚的村落离这儿还有七、八里,看来只有冒雨赶路了。

        这场雨落得真不是时候!当青泉人需要的时候,它偏不落,凭空酿造了一场饥荒,给许许多多有钱人制造了一连串惊恐和恶梦,也给官窑局造出了一系列麻烦。而当人们已经不指望它了的时候,它说来便来了,又给纪总爷添出了许多忧愁。

        这些用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洋机器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雨会生锈;这脚下的黄泥大道也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雨会变得一片泥泞,行路会更加艰难。还有那些疲惫的牲口,破旧的牛车,都经受不了一场暴雨的袭击。

        这该死的天气!

        骑在一匹枣红色大马上的工头李玉龙,策马越过排了里把长的牛车队,和纪总爷骑乘的大白马走了个并齐,主动建议道:“总爷,大雨马上要来了,您快走几步,先进前面的庄子歇着吧,小的我留下押阵!”

        纪总爷忧郁地看了看天色,摇摇瘦小而干瘪的脑袋,坚定地道:“不!不行!机器是我们的命呵!我们从镇江跟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些机器么?可不能让它在自家门口再出什么事!”

        李玉龙道:“其实,总爷您根本不该和我们一起到镇江,到清江浦,这苦不是您总爷该吃的!您总爷这样做,我们当下人的于心不安哩!”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纪总爷一阵心花怒放,劲头儿更足了:“这点小雨算得了什么!我纪湘南若是连一场雨也淋不得,官窑局也就甭办了!你知道咱们办局有多难哟!”

        “那是!那是!”

        “催催后面的车跟上,把机器盖好!传我的话,大雨淋坏了谁车上的机器,总爷我就拿谁问罪!”

        “是的,总爷!”

        李玉龙勒马回头,粗喉咙大嗓地吼开了:“跟上,姥爷个屌的,都跟上来!跟车的都睁大狗眼瞅瞅,雨布盖严实了没有?机器捆结实了没有?谁弄坏了机器,总办老爷剁谁的头!喂,赵老二,你他妈的又要挨揍?!瞅瞅你车上的雨布!”

        纪湘南回转身看看挥舞着马鞭指挥车队的部下,满意地笑了:行,这姓李的工头不赖!人机灵,也挺能干,就是有一点不好,爱打人骂人!可是,不打不骂也不行,没点威势,这些机器也真难运到这里。

        从清江浦到刘家洼附近的大洋井,是四百多里路,一个单程牛车要走十几天,风餐露宿,真真是活受罪!不得不承认,一贯英明的李老大人在买机器的问题上吃了洋人的亏,签订合同时,竟忘了言明在何处交货。人家把货运到上海便不管事了,害得他纪湘南大吃苦头。

        雨,那在冥冥太空中积蓄了七个月的雨,终于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来势凶猛,霎时间便在干燥的大地上酿出了一片混乱。牛车队乱了套,在雨水的袭击下,一些精疲力尽的牛不愿走了,赖在潮湿的路面上打转转。一些干渴的牛开始把头伸到深深的积满了水的车辙沟里喝水。队伍当中的一辆牛车干脆就被架车牛扭得横在了路面上,不但自己不走了,也堵住了后面的牛车。

        车把式们恶狠狠地咒骂着,用在空中啪啪甩响的鞭子轻轻打牛——那牛车和牛都是他们的,他们知道如何爱惜自家的财产。

        纪总爷翻身下马,和工头李玉龙一起,来到了那辆牛车跟前,见车把式老是不愿把湿漉漉的鞭子落下来,顿时火了,下马大叫道:“抽呵!给我抽呵!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拉到路道上来!”

        车把式抹着脸上的雨水,对纪总爷哀求道:“纪老爷,您行行好吧!俺这条大黄犍可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力!您瞧,它的腿都打晃了,实在是拉不动了。雨又这么大,脚下尽是坑,您看……”

        纪总爷冷冷地看了车把式一眼,一句话没说,伸手夺过鞭子,对准那黄牛就是一阵没头没脸的猛抽,直抽得气喘嘘嘘,硬是把牛抽到了正道上。

        “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到前面拉车!”

        几个围观的车把式拉上了车套,纪总爷又在那黄牛背上狠抽一鞭,随着一声吆喝,牛车的木轮缓缓转动起来。

        不料,只转了不到两圈,车轮便陷进了一个深坑里,那牛“扑通”一声栽倒在路面上……

        牛再也没站起来……

        奄奄一息的牛被牵到一边,跟车的汉子们在马鞭的威胁下取代黄牛驾起了大车。总办老爷自己也将一个绳套拉在纤弱的肩头上。

        拼力拉了半天,陷在泥坑里的牛车轮依然爬不上来。

        得喊喊号子!

        总办老爷义不容辞亮开嗓门吼了起来:

        在一片雄浑、苍凉的应和声中,车轮终于从泥坑里滚了出来。牛车队又艰难地前进了。

        大雨还在哗啦哗啦下个不停,路面上泥泞不堪,三十八挂牛车和押运牛车的人们冒雨挣扎着,在这一片苦难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个灌满泥水的脚印。

        纪总爷也把自己的脚印深深嵌在了这块土地上,他也和大伙儿一样,浑身透湿,拉着车套,走上了一条他本可以不走的艰难的道路。他用自己创造的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劳动号子,把一帮无业游民、穷苦农民组织到了官窑局的大旗下,开始了自己的神圣事业。

        插在第一辆牛车上的官窑局的三角旗,在风雨中飘荡,仿佛一个前进着的永恒的路标,固执地指引着一个原始队伍的进军方向……

        那日,大雨持续了四个小时,牛车队赶到黄楼庄黄大元庄院宿下时,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

        黄大元是黄楼庄出产的大诗人、大词人,时年四十有六,白面黄须,仪表堂堂,早年捐田纳银做过国子监的监生,受皇恩深重,对朝廷一片忠心。然而,他却决不赞成捣窑开矿,对官窑、民窑一概深恶而痛绝之。

        监生老爷对权可倾国的李中堂颇有些微词,一贯认为大清的江山是被李贼一伙给误了!李贼一伙明办洋务,暗分皇权,置天朝尊严于不顾,实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而当今圣上竟全然不察,让他做了直隶总督还兼了个北洋大臣,真令监生老爷沮丧之至。在监生老爷看来,圣上真真是缺些圣明哩,这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给他黄大元做做,也远远胜过李贼百十倍呀!

        这倒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李贼不该把手伸到青泉来。在青泉办官窑局,搞他妈的什么洋务,又不和他监生老爷商讨一下,一味败坏青泉的风水,这是监生老爷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于是乎,监生老爷勃然大怒了,铺纸磨墨,挑灯夜战,给省里的巡抚衙门修下了万言书,力陈办矿之危害,声言:大清之气脉聚之地下,而捣窑开矿,必将捣毁大清气脉,实乃自杀之举也!监生老爷是直率的,万言书一开头便写道:

        “煤井之凿,乃祸事之兆。时下,李鸿章使其门下之游手黠民,簧鼓其说,一时嗜利者懵然信之,其大乱隐乎其间……”

        是的,是大乱!监生老爷对此坚信不疑。监生老爷博学多才,精通历史,曾在咸丰年间参与修订青泉史志。史书明确记载着:北宋末年,青泉地界就发现过煤的,掘煤之风也曾盛极一时,而其后三年,青泉大乱,北宋不久也就灭亡了。明代崇祯年间,这里也掘过小窑,而崇祯皇帝确凿的是上了吊的,上吊的地方偏偏就叫煤山。这还有疑问么?这都是近世之明验!

        监生老爷认定:青泉是大清的命脉之所在。

        现在,官窑局总办纪湘南一行投到了门下,监生老爷觉着很有必要对他们进行一番谆谆告诫,让他们识大体,顾大局,悬崖勒马。

        他决定对纪湘南一行盛情款待。

        在宽敞堂皇的门厅里,第一眼看到纪湘南时,监生老爷就忍不住想笑:瞧瞧,这帮小子一个个变成什么样子了?!浑身泥水,一脸污秽,象一只只无家可归的落水狗。尤其是那个姓纪的,瘦得象只鸡,被雨水、泥水打湿了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得渺小而可怜,真正是斯文扫地,这便是办窑的好处!堂堂候补知县沦落成了出力卖命的窑伕,大清的气数由此可见一斑了!

        监生老爷一阵心酸,竟产生了要好好哭一场的念头。

        他二话没说,先让身边的下人取出衣服让纪湘南换上,又吩咐家人熬煮姜汤,给这帮混小子们驱寒。待纪湘南换好衣服,喝了姜汤,用罢晚饭,监生老爷才把他引进了自己的书房。

        沏好清茶一杯,监生老爷和总办老爷对桌而坐。

        总办老爷率先开了口:“久闻黄老爷鼎鼎大名,一直想登门造访,无奈诸事缠身,未能如愿。今日有缘在此相会,实乃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监生老爷白白的、胖胖的、小肉柱似的手指捻着宽下巴上的一撮黄须,笑眯眯地道:“纪总爷方才是大名鼎鼎哩!在下闻其大名久矣,也曾想登门拜望,不过嘛——”

        监生老爷把这“嘛”字拖得很长,仿佛唱歌一般。

        “不过嘛,恕我直言,我是不主张办窑的,尤其是那洋窑……”

        监生老爷说得含蓄哩!为啥不拜访你?就因为老爷我不主张办窑。然而,他又并不直通通地说出来,而是通过一个“嘛”字的拖腔来表现,这就叫涵养,这就叫艺术。

        监生老爷既有涵养又很艺术地和总办老爷周旋着:“我听说总爷您是学富九车,才高八斗,以总爷您之才学,之身份,何以不投身于仕途经济,偏要到这个穷地方来办什么窑呢?这岂不把自家的锦绣前程给误了!”

        纪总爷早就知道面前这位监生老爷对办窑的态度,自知无法说服对方,微微一笑,避而不答,敷衍两句,便将话题引开了:“设局办窑,是朝廷的意思,是中堂大人的指派,在下自当俯首听命,不谈!不谈!”

        眼睛环顾着古色古香的书房,发现了悬在墙壁上的许多诗词、字画,新话题找到了:

        “哦,这是您老做的诗么?‘断霞鱼尾远舒丹,点点青螺夕照残。野水连空人不渡,鹭鸶飞过白萍滩。’唔,好!好!断霞这个‘断’字用得漂亮,断霞鱼尾、点点青螺,工整、新奇而又不俗,好!好!”

        几个好字,大大地感动了监生老爷。监生老爷稀疏发黄的眉毛舞动起来,五官开始以高耸的大而圆的鼻子为中心向一起凑,光亮的额头上出现了几道弯曲的皱纹。监生老爷把得意明白地写到了宽宽的脸庞上。监生老爷是靠捐纳而得了名份的,平生怕人家瞧不起,最怕人家批一个“不通”。

        他是青泉县的首富,有良田千顷,商号十余个,光在县城里就有半爿街面的房产。平日,他不住在城里,大都住在黄楼乡下,他嫌县城里太嘈杂,有碍做诗。监生老爷有钱,对钱便不太在乎,而对诗却是很在乎的。二十年前,他捐纳了这个监生的名份,到省里的贡院会试三次,既未得中,也未进学,很被人们说了些闲话,这使得他十分沮丧。尤其可恶的是那死尸般的阅卷学道,竟在他的文章上批了八个大字:“文字荒谬,不通之至”……在监生老爷看来,就凭他的声望、名份、田地,他也应该中个头名状元什么的,即使不中罢,也该做得一手好诗。

        他对任何赞扬他的诗的话都深信不疑。

        他身边因此聚了一群穷酸秀才,这些秀才们尽捡好听的讲,他便慷慨解囊,尽捡好吃的给秀才们吃,每月还送点碎银子给他们花。平时向他借点钱不容易,可你略懂点诗,能讲出监生老爷诗作的确凿好处来,行,甭说钱,婢妾什么的,他也愿借给你用用。

        然而,却也不可造次。

        就在前两个月,几个饿得发昏的穷秀才找到监生老爷门上来了,别的没带,带来了一大卷儿诗,说是要卖给监生老爷,换口饭吃。监生老爷勃然大怒了:这不明摆着是瞧不起老爷么?!这不是抹角拐弯的讲老爷“不通”么?!老爷自己做得一手好诗,哪需要你们这种臭诗装璜门面?!这把老爷看成什么人了!监生老爷毫不客气,命家人将他们打出了家院。

        监生老爷英明哩!他知道万贯家私带不到棺材里去,也留不下来,能在世面上留下来的还是诗,象那什么杜甫,死了上千年,人们一谈诗,还要提起他呢!安知以后人们不会提起黄大元?!

        得意归得意,为人也还得谦恭。

        监生老爷好不容易才收敛了笑容,做出了一副谦恭的模样,连连道:“这诗做的不象样子!很不象样子!不才两年前游昭阳湖,和几位诗翁即席赋诗,未得好生揣摸,便借着酒兴瞎写了一通。诸位诗翁都说不错,不才便涂鸦一番,挂到了这里。须说明的是,这‘点点’二字,是不才后来改的,原来是‘只只’,我认为,这‘只只’和‘点点’便大不相同,须知,只只者,一只、两只或三五只也,而‘点点’二字,其意就深远多了……”

        “是的!是的!”

        “总爷闲暇时也做些诗么?”

        “有时也胡乱凑合两句。”

        “愿请教!”

        “不敢!不敢!”

        监生老爷诗兴大发,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和总办老爷大谈其诗词歌赋,最后,执意要和纪总爷一起即席赋诗,以“夜雨偶遇”为题。

        纪总爷推却不过,只好从命,正握笔凝思之时,工头李玉龙带着一个浑身透湿的泥人儿闯进了书房:

        “总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大洋井被炸了!”

        “什么?!”

        纪总爷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身子竟情不自禁地抖颤起来。好大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常态,放下笔,一字未写,拱手向监生老爷告别了。

        监生老爷大为扫兴,木头人一般拱着手,应酬着,将纪总爷送出了二进院的院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知音牵着大白马出了大门的门楼子。

        转身回到屋里,监生老爷发现世界变了样,一切都他妈的那么不顺眼!真的,还有什么比做诗更重要的呢?而这个姓纪的竟摔下笔跑了!由此可见开窑之可恶!在黄监生老爷看来,生活中可以没有煤窑,却断然不能无诗!

        猛然想起了训导这帮小子们的职责,记起了大清的气脉问题,觉出了事情的严重,加之诗情诗意尚未退去,监生老爷欣然命笔,飞舞龙蛇:

        不好!这是他妈的什么诗!不把人家的大牙笑掉了!

        监生老爷一把将墨迹未干的纸揉成一团,摔到一旁,又凝神苦思半晌,结果,盘旋在脑子里的,依然是那句“夜雨苍茫行人断”。

        监生老爷叹了口气,又将这句话写到了纸上。

        下面该写什么呢?“偶遇纪翁在庄前”,太白,而且韵律不对!姓纪的狗大的年纪,何以称翁?!该称王八蛋!

        一气之下,监生老爷当真写了:

        “偶遇一群王八蛋!”

        蛋字的笔划又粗又大,在白纸上变成了一个汪着墨的黑蛋蛋……

        监生老爷终于没做成诗。这无疑也该归罪于官窑局。监生老爷对官窑局的仇恨益发深刻了。

        九月二十五日晨,官窑局总办纪湘南抵达县城,拜会知县彭心斋,商讨缉凶之事。纪怀疑当地民窑介入此案,恳请县衙遍查民窑,搜捕案犯,杀一儆百。彭却云:“饥荒未过,民心浮躁,不宜操之过急。”纪声泪俱下,苦苦坚持,彭只得下令先行搜查饥民新办之土井小窑。不料,此举激起窑民众怒,二十八日,千余窑民、窑主、乡民百姓围住官窑局局房,声言要捣毁仗势欺人的官窑局……

        无可奈何,纪湘南只得将缉凶之事搁置一旁,就近选址,另掘新井,同时,修书直隶总督李鸿章,报知事情始末,极言办局之艰险,请求制订官窑专章,一体查封境内民窑……

        其时,官窑周围之李家窑、张家窑已开始从地下向官窑进攻。九月二十九日,霸王窑窑主楚保义吞并官窑东北刘清俊父子经营之刘家小窑,组织百余名强壮窑伕,掠取官田下之藏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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