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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娶了家里最小的女儿

        爸爸?爸爸?

        一听到保罗的声音还有他轻快地踏上车库楼梯的步伐,戴维随即从相纸前抬起头来,他刚把相纸放进底片显像剂里。

        “等等,”他大喊,“一下子就好,保罗。”但他说话的同时,门被猛然推开,光线跟着溜进室内。

        “该死的!”戴维看着纸张迅速变黑,影像在突然涌入的光线中消失无踪。“真该死,保罗,我不是跟你说了一万、一亿、一兆次,红灯亮着就不要进来吗?”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戴维深呼吸,镇定下来。保罗才六岁,站在门口的他,看起来好小。“没关系,保罗,进来吧。对不起,我不该大声吼你。”

        他蹲下来伸出双臂,保罗投入他的怀中,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保罗新剪的头发贴着他的脖子,竖立的发丝感觉柔软又僵硬。保罗个头小,个性倔强,健康强壮。这个小男孩像水银一样四处流窜,安静、谨慎,而且急着取悦他人。戴维亲亲他的额头,后悔先前对他发脾气。他赞赏地摸摸儿子的肩胛骨,骨头细致而完美,宛如翅膀一样在层层肌肤下延展。

        “好吧,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他坐在自己脚后跟上问道,“什么事情重要到毁了我的照片?”

        “爸爸,你看!”保罗说,“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展开小小的拳头,掌心中躺着几块扁平的石头。小小的石头跟纽扣一般大小,中间有个小洞。

        “太棒了,”戴维边说边拿起一块石头,“你在哪里找到这些石头的?”

        “昨天我跟贾森到他爷爷的农场,那里有条小溪。你得小心一点,因为贾森去年夏天看到一条铜斑蛇。但现在变冷了,蛇不会跑出来,所以我们到溪边玩。我在溪边找到这些石头。”

        “哇。”戴维摸摸这些化石,石头质轻细致,具有数千年历史,它们所保存的时光,显然远远超过任何相片。“这些化石以前是海百合的一部分,保罗,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肯塔基州大部分曾在海平面下。”

        “真的吗?太酷了,岩石书里有照片吗?”

        “或许吧,等我把这里整理好,我们马上查查看。我们还有时间吧?”他加了一句,踏出暗房看看外面。那是个美好的春日,空气轻暖,花园里外开满了茱萸。诺拉已经布置好桌子,桌面上盖着鲜艳的桌布。她还摆了盘子、混合果汁、椅子、餐巾和插了花的花瓶,五朔节花柱上面飘满了缎带,光鲜地矗立在后院中央一棵瘦长的白杨树旁,这也是由她亲自打点。戴维表示愿意帮忙,但她拒绝了。你别碍事,她对他说,这就是你能帮的大忙。于是他依言闪到一旁。

        他踏回暗房。暗房内红光黯淡,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味,清凉而隐密。

        “妈妈正在化妆打扮,”保罗说,“我不该把衣服弄脏。”

        “这还真难办到。”戴维一边评论,一边把装了定影液和显影剂的瓶子摆到保罗够不到的高架子上。“进屋去,好吗?我马上过去。我们一起查查那些海百合。”

        保罗跑下楼梯。戴维瞥见儿子飞奔过草地,用力带上家里的纱门。他把托盘洗干净,把它们摆好晾干,然后从显影剂中取出胶卷,把胶卷收起来。暗房里安宁、清凉、安静,他在里面多待了几秒钟,然后去找保罗。屋外,桌布在微风中飘摇,盘上摆着纸编的五朔节花篮作为装饰,篮中插满了春天的花朵。昨天是五朔节,保罗带着类似的花篮到邻居家,把花篮挂在家家户户的门上,敲敲门,然后快步跑开,躲在一旁看着大家发现花篮。这是诺拉的点子,显示出她的巧思、精力、想象力。

        她在厨房里,珊瑚色的丝质套装外面罩了件围裙,正在肉品拼盘上摆饰荷兰芹和小西红柿。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他问,“外面看起来好极了。我能帮什么忙吗?”

        “换件衣服吧?”她建议,同时瞄了一眼时钟,用毛巾擦干双手。“先把拼盘放进楼下的冰箱,好吗?这个冰箱已经满了。谢谢。”

        戴维接过拼盘,手中的玻璃盘冷冷的。“多费工夫,”他评论道,“为什么不请人帮你筹备这些派对呢?”

        他只想提意见,但正走向门口的诺拉停了下来,皱起眉头。

        “因为我喜欢。”她说,“规划、调理食物,我全都喜欢;因为我喜欢从什么都没有当中,制作出漂亮的东西。我有许多天赋,”她冷冷地加了一句,“不管你知不知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戴维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来,他们像两颗循着轨道,绕着同一个太阳运转的星球,不至于相撞,但也拉不近距离。“我只是说,为什么不雇些帮手呢?雇几个人来外包吧,我们负担得起。”

        “这不是钱的问题。”她摇摇头说,然后走出去。

        他把拼盘放好,走到楼上刮脸。保罗尾随在后,坐在澡缸边缘,后脚跟踢着瓷砖,滔滔不绝地说话。他喜欢贾森爷爷的农场。他在那里帮忙挤牛奶,贾森的爷爷让他喝些鲜奶。牛奶暖暖的,喝起来有青草的味道。

        戴维用一支柔软的刷子把肥皂抹在脸上,享受聆听的乐趣。刮胡刀的刀锋平滑、工整地贴着肌肤移动,在天花板上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光点。片刻之间,世界似乎停驻在半空中,静止不动:春天温暖的气息、肥皂的香味,以及他儿子兴奋的声音。

        “我挤过牛奶。”戴维说。他擦干脸,伸手拿衬衫。“我以前能把牛奶直接挤到猫咪嘴里。”

        “贾森的爷爷就是这么做的!我喜欢贾森,我真希望他是我兄弟。”

        戴维系上领带,看着保罗在镜中的身影。寂静中却非全然无声:水槽的水龙头滴着水,时钟悄悄地滴答响,衣服轻声互相摩擦。此时,他想到女儿。每隔几个月,翻看办公室的信件时,他总看到卡罗琳弯曲的字迹。虽然前几封信寄自克里夫兰,但每个信封的邮戳都不相同。有时卡罗琳附上一个新的邮政信箱号码,代表着陌生大城市的某一处。她每附上邮政信箱号码,戴维就寄钱过去。他们向来不熟,但这些年来,她写给他的信却越来越私密。最近一封信说不定是从她日记里撕下来的,信的开头称他亲爱的戴维或仅仅是戴维,而后她的思绪奔腾而出,跃然纸上。有时他把信扔在一旁,不去拆阅,但最后总是从垃圾桶里把信捡回来,很快地读一遍。他把信件锁在暗房的档案柜里,这样一来,只有他知道信件在哪里,诺拉绝对不会发现。

        多年之前,当他开始收到信时,戴维有次花了八小时开车到克里夫兰。他在市内走了三天,研读各处的电话簿,而且到各家医院打听。在邮政总局,他的指尖触摸621号信箱的黄铜小门,但局长不肯透露信箱租户的姓名或地址。好,我就站在这里等,戴维说。男人耸耸肩。请便,他说,但你最好带点吃的东西,这些邮箱可能好几个礼拜才有人来开。

        最后他放弃,回到家中,让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让菲比就在没有他的环境下长大。每次寄钱过去,他都附上一张便条,请卡罗琳告诉他她住在哪里,但他没有逼问,也没有雇私家侦探找她。他觉得要不要出现是她的决定,其他人强迫不来;但他依然想找到她。他相信一旦找到她,他就能弥补过失,也能告诉诺拉实情。

        对此,他坚信不移。他每天早上起床,走到医院;他动手术,检查X光片,回家,推着除草机除草,陪保罗玩。他的生活相当充实。即使如此,每隔几个月,毫无预警地,他总在卡罗琳·吉尔的注视中醒来。梦里她站在诊所走廊或是教堂后院里盯着他。他醒来,全身颤抖,披上衣服,走到书房或是暗房里,在里面写文章,或是帮底片洗个化学药水澡,看着影像凭空浮现。

        “爸爸,你忘了查那些化石了。”保罗说,“你答应我的。”

        “没错,”戴维说,调整一下领带,将自己拉回现实,“没错,儿子,我是答应过。”

        他们一起下楼走到小客厅,在书桌上摊开那本熟悉的书。化石是海百合纲类动物,类属身体呈花朵状的海中小动物。纽扣般的石头曾是构成枝干的带板。戴维把头轻靠在保罗的背部,感觉儿子的肌肤特别温暖,特别生气勃勃,细致的脊椎骨正好在皮肤之下。

        “我要拿给妈妈看。”保罗说。他抓起化石,飞奔过家里,从后门跑出去。戴维倒了一杯饮料站在窗边。几位宾客已经来了,分散在草地各处。男士们穿着深蓝色夹克,女士们则如同春天鲜艳的花朵一样身着粉红、鲜黄、及粉蓝。诺拉穿梭在众人之间,拥抱女士们,跟大家握握手,帮人引介。戴维刚认识她时,她非常安静、沉着、自制、谨慎,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大方自在地主办派对,每一个细节都规划周详。戴维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某种渴求。渴求什么呢?或许渴求他们曾经拥有的生活吧。诺拉似乎非常高兴,面带微笑地站在草地上。但戴维知道这种成就感是不够的,甚至持续不了一天。到了晚上,她就会接着计划下一件事。他若晚上醒来,顺着她的背部轻抚,想要吵醒她,她会喃喃两句,双手握住他的手,转过身去,从头到尾连醒都没醒。

        此刻保罗正在荡秋千,飞向蓝天高处。他在海百合化石上穿了根绳,挂在脖子上。石头起起落落,贴着他小小的胸膛弹跳,有时猛然敲到秋千的铁链上。

        “保罗,”诺拉大叫,声音清楚地从开着的纱门外传进来,“保罗,把那个东西从脖子上拿下来,太危险了。”

        戴维拿着饮料走到外面,到草地上找诺拉。

        “别这样,”他一边轻声说一边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那是他自己做的。”

        “我知道,绳子是我给他的,但他可以等一会再戴。如果玩到一半跌倒,被绳子缠住,他会窒息的。”

        她特别紧张。他把手垂了下来。

        “那不太可能。”他说。他真希望能够抹去丧失亲人的伤痛,以及伤痛对他们造成的影响。“坏事不会发生在他头上的,诺拉。”

        “你怎么知道?”

        “戴维说的没错,诺拉。”

        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转头看到布丽。她的狂野、热情与美丽如风一般扫过他们家。她穿了一件质料轻薄的春装,衣服似乎随着她的移动而飘扬。她跟一个年轻人手牵着手。年轻人比她矮,衣着整齐,一头红色短发,穿着凉鞋,领口敞开。

        “我是认真的,布丽。他会被绳子缠住,可能窒息。”诺拉也扭过头,依然坚持。

        “他在荡秋千。”布丽轻声告诉她。与此同时,保罗在蓝天下飞得好高,头往后仰,阳光照着他的脸庞。“你瞧瞧,他玩得多开心。别叫他下来,也别这么担心。戴维说得没错,不会出事的。”

        诺拉勉强挤出微笑。“不会吗?世界可能走到末日,你昨天就这么说。”

        “但那是昨天。”布丽说。她碰碰诺拉的手臂,她们对望,久久地注视对方。片刻之间,姐妹心灵相通,其他人都无法理解。戴维感到强烈的羡慕,忽然想起他的妹妹:他们兄妹俩藏在厨房桌子下,从油布的缝隙中往外偷看,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想起她的双眼、她温暖的手臂,和有她相伴的快乐。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戴维问,勉强将回忆推到一旁。但布丽没理他,继续跟诺拉说话。

        “姐,对不起。”她说,“昨天有点乱了头绪,我说得太过分了。”

        “我也很抱歉。”诺拉说,“很高兴你来参加派对。”

        “昨天怎么了?布丽,你在起火现场吗?”戴维又一次问道。他和诺拉半夜在警笛声中醒来,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烟雾,夜空诡异地闪闪发光。他们走出户外,和邻居们站在漆黑、安静的草地上,露水浸湿了大伙的脚踝。校园中的ROtC大楼正遭大火吞噬。这些天来,炮弹落在湄公河沿岸的城镇,人们四处奔逃,怀里抱着他们垂死的孩子;示威愈演愈烈,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虽然无影无形,却十分真实。此时此刻,在俄亥俄州河岸的另一端,四名学生已经身亡,但肯塔基州的列克星顿却没有人能想到这些情景:汽油弹、燃烧中的大楼、大批警察奔向街上,等等。

        布丽转向他,长发甩过肩头,摇了摇头。“不,我不在那里,但是马克在。”她朝着身旁的年轻人微笑,把纤细的手臂滑到他的手臂下。“这位是马克·贝尔。”

        “马克曾去越南参战。”诺拉加了一句,“他到这里示威反战。”

        “哦,”戴维说,“一位煽动者。”

        “我想他是个示威者。”诺拉一边更正一边隔着草坪挥手。“凯·马歇尔在那边。”她说,“对不起,我得失陪一下。”

        “好吧,示威者。”戴维重复。他看着诺拉走开,微风轻扫过她丝质套装的衣袖。

        “没错。”马克说,语气中带点刻意的自嘲,口音听来有点熟悉,低沉而有旋律感,令戴维想起他父亲的声音,“努力争取正义与公理。”

        “昨晚的新闻报导提到过你。”戴维说,忽然记起此人,“你在发表演说。嗯,这场大火想必让你称心如意。”

        马克耸耸肩。“我不称心如意,也不感到抱歉。事情发生了,仅此而已。我们还得继续努力。”

        “戴维,你为什么这么不友善?”布丽问,一双绿色的大眼睛瞪着他。

        “我没有不友善。”戴维说。其实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确实心怀怀敌意,他也察觉到自己讲话时将元音拉长。“我不过是问些问题,没有其他用意。你从哪里来?”他问马克。

        “西弗吉尼亚州,艾尔金斯一带,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我只是好奇。我以前有亲戚住在那里。”

        “这点我倒不晓得,戴维。”布丽说,“我以为你是匹兹堡人。”

        “我以前在艾尔金斯附近有亲人,”戴维重复,“很久以前。”

        “是吗?”马克的眼光比较不具戒心,“他们在矿上工作吗?”

        “有时候冬天会下矿。他们有个农场,日子过得很苦,但不像矿工那么辛苦。”

        “他们的地还在吗?”

        “还在。”戴维想到那栋他将近十五年没见过的房子。

        “明智之举。我爸把家产卖了。五年之后,他在矿井里丧生时,我们无家可归,哪儿也去不了。”马克尖酸地笑笑,沉思了一会。“你回去过吗?”

        “好久没回去了,你呢?”

        “不,我没回去。越战之后,我利用退役军人优待法案到摩根城上大学。回去的感觉一定很奇怪,那种属于这里,却又不是真正归属的感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离开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做了选择,但结果却是如此。”

        戴维点点头。“我明白,”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好啦,”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布丽开口,“现在你们两人不都在这里吗?我渴死了,”她加了一句,“马克?戴维?要喝点东西吗?”

        “我跟你一起去。”马克边说边对戴维伸出手,“世界真小,不是吗?很高兴认识你。”

        “戴维在我们每个人眼中都是个神秘人物。”布丽边说边拉着他走,“问问诺拉就知道啦。”

        戴维看着他们加入欢快的人群。虽然仅是萍水相逢,但很奇怪,他却感到不安而脆弱,往事宛如大海般浮现。每天早晨,他在办公室门口小站片刻,审视自己洁净、单纯的世界:仪器排列得整整齐齐,检查台上摆着洁白的长袍。从表面看来,他已功成名就,但他却从未感到自己渴求的骄傲与自在。就这样啦,戴维离家前往匹兹堡那天,他父亲站在长途汽车站路边,边说边用力关上卡车车门,我想就这样啦。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指望收到你的音信了。以后你不会有时间搭理我们这种人。戴维站在路旁,早秋的落叶飘落在身旁,心中升起一股深沉的绝望。因为即使在那时,他已经知道父亲说得没错:不管他有何企图,无论他多爱他们,他将随着他所追寻的人生远去。

        “戴维,你还好吗?”凯·马歇尔问。她走过他身旁,手里捧着一瓶粉嫩的郁金香,每片花瓣都像肺页一般细致。“你看起来似乎在几百万英里之外。”

        “啊,凯。”他说。她有点让他想到诺拉。在她精心装扮的外表之下,总是潜藏着某种孤寂。有次在另一个派对上,她喝多了,跟着他走到黑暗的走廊,双臂圈住他的脖子吻他,而他在惊讶中回吻。那是过去的事了。虽然他常想起她那冰冷的双唇出奇不意地贴在自己唇上,但每次看到她,戴维却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曾经相吻。“凯,你看起来还是一样漂亮。”他对她举杯,她微笑,然后笑着走开。

        他走进清凉的车库里,爬上楼梯,从柜子里拿出相机,装上一卷新胶卷。诺拉的声音盖过了众人。他想起早上伸手触摸她肌肤的感觉。她背部的曲线是那样平滑;他也想起她和布丽的默契,她们姐妹心性相通,远超过他们夫妻所能再度共享的亲密。我要啊,他心想,随手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我真想要啊。

        他游走于宾客之间,微笑、握手、打招呼,聊着聊着就走开,用胶卷捕捉派对的一情一景。他驻足于凯的郁金香之前,取个近景,心想花朵真的很像肺部细微的组织。若能将两者同时摄入镜头,并排呈现,一定非常有趣。他常想,从某个神秘的角度而言,人体就像一面镜子,完美地反映出世界。他一直想探索这个点子。此时,他想得出神,一心只有花朵,派对的各种声音全都消退;诺拉的手一碰到他的手臂,他不禁吓了一跳。

        “把相机收起来。”她说,“拜托,戴维,这是个派对。”

        “这些郁金香真漂亮。”他开口说,但解释不出心中的想法,也说不出这些景象为什么让他这么感动。

        “这是个派对。”她又说了一遍,“你要么就是只顾拍照,错过了派对,要么就喝点东西,跟大家聊聊。”

        “我已经喝了东西。”他挑明了说,“没有人在乎我拍几张照片,诺拉。”

        “我在乎。这样很失礼。”

        他们讲得很小声。整段交谈中,诺拉始终面带微笑。她神情镇定,冲客人点头,隔着草坪挥手,但戴维感觉得到她的紧张以及强加遏制的怒意。

        “我花了很大功夫,”她说,“全部一手包办,也亲自准备了所有食物。我甚至解决了那群黄蜂。你为什么不能好好享受?”

        “你什么时候拿下那个蜂巢的?”他问,抬头看看平坦、整齐的车库屋檐,试着找出一个安全的话题。

        “昨天。”她让他看看她手腕上几道浅浅的红色伤疤,“你和保罗都过敏,我想确保一切没事。”

        “派对很成功。”他说。冲动之下,他把她的手腕拉到唇边,轻吻她被黄蜂蜇过的地方。她看着他,双眼惊讶地眨动,依稀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然后她把手抽回来。

        “戴维,”她轻声说,“拜托,别在这里。现在不要这样。”

        “嗨,爸爸,”保罗大喊。戴维四下观望,想要找出儿子在哪里。“妈妈,爸爸,我在这里,快看我!”

        “他在朴树上。”诺拉说,她一边伸手遮住阳光,一边指着草坪的另一端,“你看看,他在那里,爬到一半了。他是怎么上树的?”

        “我敢打赌一定是从秋千架爬上去。嗨!”戴维一边高喊,一边挥手回应。

        “马上下来!”诺拉大叫,然后对戴维说,“他让我好紧张。”

        “他是个小孩子。”戴维说,“小孩都会爬树,他不会有事的。”

        “嗨,妈妈!爸爸!救命啊!”保罗大叫。但当他们抬头一看,他在哈哈大笑。

        “记得他以前在超市也这样吗?”诺拉问,“那个时候他刚学会说话,在店里大叫救命啊?大家以为我绑架了他。”

        “他在诊所也搞过同样的花招,”戴维说,“记得吗?”

        他们同时大笑,戴维感到一阵喜悦浮上心头。

        “把相机收起来吧。”她边说边把手搁上他的臂膀。

        “好,”他说,“我会的。”

        布丽漫步到五朔节花柱旁,拾起一条紫罗兰色的缎带。其他几个人看了大感兴趣,也加入她的行列。戴维走回车库,看着缎带在风中飘摇。忽然间,他听到一阵骚动,树叶四处飞扬,树枝断了,发出巨响。他看到布丽举起双手,高举到广阔的空中,手指间的缎带滑落下来。接下来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诺拉才高声哭喊。戴维一转身,刚好看到保罗重重地摔到地上,背部稍微弹跳了一下,脖子上的项链摔断了,珍贵的化石散落在地上。戴维跑过去,推开人群,跪到他身旁。保罗黑色的双眼中充满恐惧,他紧抓住戴维的手,努力试着呼吸。

        “没事,”戴维边说边摸摸保罗的额头,“你从树上摔下来,喘不过气罢了。放轻松,再深呼吸一次,很快就好了。”

        “他没事吧?”诺拉问。身着珊瑚色套装的她马上跪到他身旁。“保罗,小甜心,你还好吧?”

        保罗吓得喘不过气,拼命咳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胳膊好痛。”再度开口时,他说道。他脸色苍白,额头上细小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戴维看得出来他强忍着不哭。“我的胳膊真的好痛。”

        “哪只胳膊?”戴维问,口气尽量缓和,“你能让我看看哪里痛吗?”

        痛处在他的左臂。戴维轻轻举起手臂,支撑住手肘和手腕,保罗顿时痛得哭喊起来。

        “戴维!”诺拉说,“胳膊断了吗?”

        “嗯,我不太确定。”他镇定地说。但他几乎可以确定是骨折。他把保罗的胳膊轻放在自己胸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拍拍诺拉的背安抚她。“保罗,我现在要抱你起来,把你抱到车上,然后我们去我的办公室,吗?我让你看看X光仪器。”

        他慢慢地、轻轻地抱起保罗。保罗在他怀中,感觉很轻盈。客人们让出一条路让他过去。他把保罗放在后座,从车厢里拿出一条毛毯,用毛毯裹住他的小儿子。

        “我也去。”诺拉边说边侧身坐进前座,坐到他身旁。

        “派对怎么办?”

        “还有很多食物和酒,”她说,“他们只好自己找乐子了。”

        他们在明亮的春日中驶向医院。诺拉不时拿保罗出生的那个晚上开他的玩笑,嘲弄他在空荡荡的街上开得那么慢,那么小心翼翼。但今天他还是没办法允许自己超速。他们经过ROtC大楼,大楼依然冒着黑烟,缕缕烟雾宛如黑色蕾丝般升起。附近的茱萸花团锦簇,紧贴在焦黑墙边的花瓣显得苍白而脆弱。

        “唉,整个世界好像正在崩溃。真的有这种感觉。”诺拉轻声说。

        “但不是现在,诺拉。”戴维从后视镜中瞄了保罗一眼。他很安静,没有发出怨言,但泪水已滑下苍白的脸颊。

        在急诊室里,戴维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加快了程序,赶紧安排照X光片。他帮保罗在床上坐好。诺拉在候诊室随手拿起一本书,他请诺拉念故事给保罗听,自己过去拿X光片。从技术人员手中接过X光片时,他发现自己双手在发抖,因此,他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这个美丽的星期六下午,走廊四下里出奇地安静。门在身后关上,戴维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试图镇定下来。他知道四面墙是浅海绿色,桌上散置着文件。他知道不锈钢和黄铜色的仪器排列在托盘上,摆在玻璃面的柜子下方。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举起手,用手掌触摸鼻子。即使靠得这么近,他依然看不见自己的手掌,只感觉得到鼻息。

        他摸索着找寻电灯的开关,一碰就大放光明。墙上嵌着一片面板,先是规律地闪闪发光,然后散发出一片白光,所有东西都染上一抹白色。灯光下是他上星期冲洗出来的底片。他拍了一系列人类的血管。照片按照次序,张张都在严密的灯光控制下拍摄,循序呈现出微妙的对比与改变。最令戴维兴奋的是自己所达到的精密度。这些影像看来起不像人体的一部分,而像是其他东西,比如说投射在地面上的光束、静静流动的河川,或是波浪奔腾的辽阔大海。

        他的双手颤抖。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取下底片,夹上保罗的X光片。他儿子小小的骨头结实而细致,近乎诡异地呈现在眼前。戴维伸出指尖顺着光线下的影像游走。他儿子的骨头很美,虽然色泽灰暗,但出现在眼前的影像却似乎饱含光线。透明的影像在漆黑的办公室里浮动,有如树冠上的枝干一样强健而优美。

        创伤相当单纯:尺骨和桡骨有些清楚的裂缝。这些骨头几乎平行伸展,在愈合的过程中,最危险的一点在于两块骨干可能长到一起。

        他打开天花板上的灯,转身走向走廊,心想人体内蕴藏的世界真美。多年之前,在摩根城的一家鞋店里,当他父亲试穿一双工作靴,皱着眉头看标价时,戴维站在一架拍摄足部X光片的机器前。机器将他普通的脚趾变成某种诡异的影像,充满了神秘感。他看得出神,仔细研究那些原本是他脚趾和后脚跟的模糊长柱与圆点。

        虽然多年之后才明白,但那确实是决定性的一刻。他领悟到有个无形、未知,甚至超乎他想象的世界。接下来的几星期,他观察鹿群奔跑,小鸟高飞,树叶飞扬,兔子忽然从地底下跳出来。他看得非常认真,试图找出其中隐藏的结构。他也仔细端详坐在前廊台阶上静静地剥豆子或玉米,双唇专注地张开的琼,因为她像他,但又不全然相似。两人的不同之处相当神秘。

        他的妹妹,那个喜欢微风,阳光照在脸上就大笑,不怕蛇的小女孩,十二岁就去世了。到了今天,她只留下充满了爱的回忆;现在除了白骨之外,其他都没了。

        他六岁的女儿游走于世间,他却不认得她。

        他走回母子两人身边,诺拉搂着保罗。虽然保罗已经太重,坐在她大腿上不太舒服,但她仍让儿子坐在自己大腿上。保罗的头靠着她的肩膀,看起来有点不自在。他的手臂因为刚才的重击而轻微抽动。

        “骨头断了吗?”她马上发问。

        “没错,怕是断了。”戴维说,“来,过来看看。”

        他把X光片放到光板上,指出几道暗色的裂缝。

        大家说:“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还说:“干旱”、“我和你有争端尚待解决”。但骨头有生命。它们成长,它们自行愈合,它们能将被折断的地方修补回来。

        “我很担心那些蜜蜂。”诺拉边说边帮他把保罗移回检查台,“我是说那些黄蜂。我赶走了它们,现在却发生这种事。”

        “这只是个意外。”戴维说。

        “我知道,”她几乎流下眼泪,“问题就出在这里。”

        戴维没有回答。他取出做模型的材料,专心上石膏。他已经很久没有给病人上过石膏。通常他接好骨头,其余则交由护士处理,而他发现上石膏有安定人心的功效。保罗的手臂细小,模型逐渐成形,洁白得有如漂白了的贝壳,明亮得有如一张白纸。几天之后,石膏模子会变成单调的灰色,上面布满孩子们灿烂的涂鸦。

        “三个月,”戴维说,“三个月,你才可以卸下石膏。”

        “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诺拉说。

        “少棒联盟怎么办?”保罗问,“游泳呢?”

        “不能打棒球,”戴维说,“也不能游泳。很抱歉。”

        “但贾森和我得参加少棒。”

        “抱歉了。”戴维说,保罗难过得哭了起来。

        “你说不会有事,”诺拉说,“但他却摔断了胳膊。他还可能摔断脖子或是背啊。”

        戴维忽然感到疲惫。保罗令他心烦意乱,诺拉也让他生气。

        “没错,这些都有可能,但都没发生,所以你别说了,好吗?诺拉,拜托你住嘴。”

        保罗坐直专心聆听,也察觉到爸爸语气的转变与音调的转折。戴维不禁想,保罗对这天的记忆会是什么样的?他想象儿子迎向未知的将来,进入一个人们上街抗议,脖子上却挨了一颗子弹的世界,忽然他也和诺拉一样感到恐惧。她说得没错: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把手放在保罗头上,孩子新剪的短发刺着他的掌心。

        “对不起,爸爸。”保罗说,声音极为细弱,“我不是故意弄坏你的相片。”

        戴维困惑了一秒钟才想起几小时以前,暗房大亮之时,他对着保罗大吼,保罗害怕地站在门口,一只手搁在开关上,吓得不敢动。

        “哦,不,不,我不是在气那件事,别担心。”他摸摸保罗的脸颊,“我不在乎那些照片。早上我只是累了,好吗?”

        保罗伸出手指沿着石膏比划。

        “我不想吓坏了你,”戴维说,“我没有生气。”

        “我可以听一下听诊器吗?”

        “当然可以。”戴维把听诊器黑色的圆耳塞塞进保罗耳中,然后蹲下来,把冰冷的金属听筒摆在自己胸前。

        他从眼角瞥见诺拉看着他们。此时的她已远离五光十色的派对,好像紧握一块黑石头似的拥着她心中的悲伤。他很想安慰她,却想不出该说什么。他真希望他有某种可以看穿人心的X光机器,好让他一睹自己和诺拉的内心。

        “我真希望你开心一点,”他轻声说,“真希望我能多做一点。”

        “别担心,”她说,“不必为我担心。”

        “不必吗?”戴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让保罗听见空气急速涌入。

        “没错。我昨天找到了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

        “是的,一份不错的工作。”她随即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是一家旅行社,早上上班,刚好赶回家接保罗下课。她说话之时,戴维觉得她似乎正从他身边飞走。“我这一阵子快疯了。”诺拉补充了一句,口气之激烈令他吃惊,“我时间太多,闲得发慌,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份工作比较好。”

        “好吧。”他说,“没关系,你如果这么想做事,那就接下这份差事吧。”他挠挠保罗的痒,伸手拿过他的耳镜。“来,”他说,“检查一下我的耳朵,看我有没有把小鸟留在里面。”

        保罗开怀大笑,冰冷的金属贴上戴维的耳垂。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主意。”诺拉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刚才不是让你接下这份差事吗?”

        “我说的是你的语气,你自己听了就知道。”

        “你指望我怎样?”他说。为了保罗,他尽量保持语气平缓。“我很难不把这件事看成某种责难。”

        “你如果认为此事跟你有关,才会这么想。”她说,“戴维,这是你无法了解的。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而是关系个人自由,关系着我拥有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自由?”他说。她最近又跟她妹妹聊上了,他可以用性命担保。“诺拉,你以为每个人都自由自在?你觉得我自由吗?”

        接下来两人好久都没说话。保罗打破沉默时,他不禁感到庆幸。

        “没有小鸟,爸爸。只有长颈鹿。”

        “真的吗?有几只?”

        “六只。”

        “六只!天啊!最好检查一下另一只耳朵。”

        “说不定我会讨厌这份工作,”诺拉说,“但最起码我能知道。”

        “耳道里有大象。”戴维边说边取回耳镜。“我们最好马上回家。”他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蹲下来抱起上了石膏的保罗。他感觉到小儿子的重量,环绕在他脖子上的光裸手臂暖呼呼的。他不禁猜想,六年前他若做出不同的决定,他们的生活将会如何?那年大雪纷飞,他站在一片沉寂之中,孤单一人;在那决定性的一刻,他改变了一切。戴维,卡罗琳·吉尔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交了个男朋友,他人非常好。菲比也很好,她喜欢捉蝴蝶和唱歌。

        “我很高兴你找到一份工作。”他们在走廊上等电梯时,他对诺拉说,“我不是想找麻烦,但我不相信这事跟我无关。”

        她叹了一口气。“不,”她说,“你不会愿意相信的,是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把自己看成宇宙的中心。”诺拉说,“你静止不动,所有东西都绕着你转。”

        他们拿起随身物品,走进电梯。户外依然风和日丽,午后的阳光澄净而明亮。等他们回到家时,宾客已经散尽,只有布丽和马克留下来,把一盘盘食物端进屋里。五朔节花柱的缎带在微风中飘扬。戴维的相机在桌上,保罗的化石整齐地堆在相机旁。戴维停了下来,仔细端详椅子散置在各处的草坪。曾经,整个世界都隐藏在浅浅的海洋下。戴维抱着保罗进屋上楼,帮儿子倒了杯水,给他一片他喜欢的橘子口味的阿司匹林,跟他一起坐在床上,握着他的手。这手好小,好温暖,充满了生气。戴维想起那些饱含光线、呈现出保罗骨头影像的X光片,心中依然充满惊奇。在这些罕见的时刻,世界似乎和谐而一致,凡事都被纳入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像之中,而这正是他渴望用相机捕捉的时刻。这个留住了美、希望与动作的时光备份,仿佛某种银色诗篇,恰如人体是一首由血液和骨肉所写成的诗篇。

        “念个故事给我听,爸爸。”保罗说。因此戴维在床上坐定,把保罗抱到怀里,一页页地翻《好奇的乔治》。书中的乔治摔断了一条腿住进医院。楼下,诺拉游走于各个房间,清理善后。纱门猛然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他想象她穿过纱门,身穿套装,迎向她的新工作以及一个将他排除在外的新生活。时值午后,满室金色的阳光。他翻着书页,抱着保罗,感觉到儿子的体温和规律的呼吸。微风掀起窗帘。屋外,茱萸有如明亮的云朵,紧贴着篱笆的黑木板。戴维暂停念故事,看着白色的花瓣飘摇坠落。这幅美景令他又愉快,却又让他心烦。他试着不去注意到,从这个距离看来,朵朵花瓣有如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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