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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阿莉丝特拉费了不少口舌,还是无法从基特隆口中获得进一步的信息。当那位杰斯特发觉自己孤零零置身于墓穴深处时,他感到极为震惊和恐慌,赶忙飞也似的返回地面。现在他已从这种震惊和恐慌中恢复过来。他对自己的怯懦行为感到羞耻,并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回到那个向世界各地辐射的隧道网去。虽然他觉得阿尔文太性急,但他并不相信阿尔文会遇到危险。阿尔文到时候会回来的,基特隆确信这一点,或者说,几乎确信——他心里疑虑重重,这使他觉得需要小心行事。他打定主意,明智的做法是眼下尽可能少说话,让这件事就像开了个玩笑似的过去。但不幸的是,当他回到地面,阿莉丝特拉遇到他时,他未能把自己的感情掩饰好。她看到他眼神中的恐惧,于是立即认为,这意味着阿尔文已处于危险之中。基特隆所说的一切宽心话全部无效。他们一起穿过公园往回走时,她对他越来越愤怒。起先阿莉丝特拉想要留在墓地,等阿尔文莫名其妙地回来,就像他莫名其妙地消失时一样。基特隆想方设法说服她这是浪费时间,直到她跟他回了城才松了口气。阿尔文有可能立刻就回来,而基特隆不希望别人发现雅兰·蔡墓的秘密。

        他们回到城里时,基特隆发现他的计谋彻底失败了,形势严重失控。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束手无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处理所发生的问题。此前,基特隆从未想过自己行为的后果。他自己的兴趣,以及他对阿尔文的内心渴望所抱有的理解和同情,足以解释他所做的一切。虽然他给过阿尔文鼓励和帮助,可他从不相信阿尔文真的会离开迪阿斯巴。

        尽管他们在年龄和阅历方面差距很大,但阿尔文的意志一直比他坚强。现在做出补救为时已晚,基特隆觉得,这件事正朝着完全超出他控制的方向飞速发展。

        鉴于此,阿莉丝特拉明显将他视为阿尔文的唆使者,并将所发生的一切归咎于他。这有点不公道。阿莉丝特拉其实并没真的将他视为仇人,但是她很气恼,只好将一部分怒气发泄在基特隆身上。

        他们走到围绕公园的环状路,一声不吭地分了手。基特隆望着阿莉丝特拉消失在远处,琢磨着她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现在只有一件事能肯定:在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会不得安宁。

        阿莉丝特拉的行动快速而又明智。她并不急于跟埃里克顿和埃塔尼娅联系,阿尔文的父母是小人物,她觉得他们可亲但不可敬。他们只会在毫无结果的争论中浪费时间,最后所做的将跟阿莉丝特拉此时做的一模一样。

        杰塞拉克不带明显感情地听了她的诉说。即使他感到焦虑或惊讶,也将其隐藏得很好——阿莉丝特甚至有点失望了。在她看来,这么离奇、这么重大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杰塞拉克那种不动声色的反应使她感到沮丧。她说完后,他问了她一些话,并且暗示她可能犯了个错。有什么理由认为阿尔文真的离开迪阿斯巴了呢?也许那是个捉弄她的花招,基特隆掺和在里面,大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此时此刻,阿尔文可能正藏身于迪阿斯巴的什么地方笑她呢。

        她从杰塞拉克那儿得到的唯一积极反应是,他答应打听打听,一天之内再跟她联系。他劝她,在这段时间里不要担心,而且最好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没有必要为了一件或许在几小时后就会得到澄清的小事散布惊恐情绪。

        阿莉丝特拉带着些许颓丧离开杰塞拉克。要是她能看到他在自己走后立即采取的行动,她就会感到比较满意了。

        杰塞拉克在市议会里有朋友,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自己就曾做过市议会的成员,要是他运气不好的话,他有可能再次当选。他拜访了三位最有影响力的前同事,旁敲侧击地提到了阿尔文失踪一事。作为阿尔文的老师,他不方便明说,对此他很清楚,也懂得如何自我保护。就眼下而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越少越好。

        他们很快就达成一致: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跟基特隆联系,要求他做出说明。这个计划只有一个缺点:基特隆料到他们要找他,此时已不知去向。

        在塞拉尼丝所统治——虽然用这个字眼来描述她的地位未免太生硬了——的艾尔利小村子里,阿尔文可以自由走动。有时候,在阿尔文看来,她是个仁慈的独裁者,但有些时候,她又好像压根儿没有什么权力。到此时为止,他对利斯的社会制度还完全没法理解,它太简单,抑或太复杂了,所以它所产生的种种现象使他深感莫名其妙。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可以确认的只有一点:利斯被划分成无数村子,其中艾尔利是颇有典型性的。然而,就某种意义而言,“典型”又是不存在的,因为每个村子都尽可能使自己跟邻村不一样。总之,情况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头脑。

        艾尔利尽管很小,村里不到一千人,但却充满了惊奇的事。村里人的生活跟迪阿斯巴的生活迥然不同。差别甚至涉及诸如语言这样的基本层面。只有孩子们是用声音来进行日常交流的,成人几乎从不说话。一段时间之后,阿尔文认定他们说话只是出于对他的礼貌。被困在一张无声且无法探知的语言巨网中,这真是一种令人丧气的奇特经验。但一段时间后,阿尔文就习惯了。有声语言在不再使用的情况下居然完好保存下来,这似乎令人惊诧,但阿尔文后来发现,利斯人非常喜欢唱歌。说真的,他们喜欢一切形式的音乐。没有这种爱好,他们很可能在很久之前就变成十足的哑巴了。

        他们总是忙忙碌碌的,所忙的事,或者所忙于处理的问题,通常是阿尔文无法理解的。有时候,阿尔文好像能明白他们在做些什么,但在他看来,他们所做的许多工作似乎都是完全不必要的。比如,他们的食物相当一部分是自然生长而成的,并不是按照许多世代之前所制定的方法合成的。当阿尔文对此发表意见时,他们就耐心地向他解释,利斯人喜欢观察东西生长,喜欢进行复杂的遗传学实验,使之渐渐形成美妙的滋味与香味。艾尔利以出产水果闻名,但是,当阿尔文品尝挑选出来的样品时,他觉得那些水果并不比迪阿斯巴的好吃。在迪阿斯巴,轻而易举就能像变魔术似的把它们变出来。

        起先他想利斯人是否已经忘却——或者从来未曾拥有过——他所司空见惯的动力和机器,在迪阿斯巴,所有的生活都是建筑在动力和机器的基础之上的。他很快发现,这里的情况并非如此。利斯人有工具和知识,但只是在非用不可时才用。这方面,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交通体系——假如它可以用这么一个名字来称呼的话。距离短,他们就步行,他们好像很喜欢步行;要是有急事,或者有少量货物要搬运,他们就用牲口,那些牲口显然就是为了这一目的而培育起来的。驮货的牲口是一种低矮的六腿畜,非常驯良强壮,但智力低下。骑乘的牲口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平常用四条腿走路,但真正快速奔跑时却只用肌肉强劲的后腿。它们几个小时就能横穿整个利斯,骑乘者就坐在被固定于牲口背上的可转动的座位里。阿尔文无论如何也不会冒险去那上面坐坐,尽管这在年轻人中是一项非常流行的运动。他们那些精心养育的千里驹是动物世界的贵族,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他们掌握了相当大的词汇量,阿尔文经常无意中听到他们在一起夸夸其谈,将过去所取得的和未来将要取得的成果神吹一通。当他竭力装出友好的姿态,试图加入谈话时,他们就装出一副听不懂话的样子。要是他坚持,他们就会愤愤地跑开。

        这两种牲口足以应付一切日常所需,给主人带来任何机器都无法给予的便利。但是,在需要极快的速度或者要搬运大量货物的时候,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所拥有的机器。

        虽然利斯的动物激起了阿尔文极大的兴趣,使他感到惊奇不已,但最使他着迷的还是处于两个极端年龄段的人:非常年幼的人和非常年老的人——这两种人使他感到同样新奇、惊异。艾尔利最年长的居民刚过百岁,而且顶多只能再活几年。阿尔文心想,当他自己达到那个年龄的时候,身体几乎不会有什么改变,而这位老人的生命活力却几乎已经耗尽,并且他没有一连串来生可以期待、可作补偿。他头发全白,脸上皱纹密布,纵横交错,令阿尔文大感惊讶。坐着晒晒太阳,或者在村子里慢慢行走,和遇到的人无声地打招呼——他的大部分时间似乎就是这样度过的。就阿尔文所见,这老人完全心满意足,不要求更长的寿命,也不因生命结束之日临近而忧伤。

        这种处世哲学和迪阿斯巴大相径庭,使阿尔文完全无法理解。活上千年,接着沉睡上千年,然后返回自己曾经参与形成的世界,重新开始生活——既然可以做这种选择,人为何会接受毫无必要的死亡呢?他决心一得到能直言不讳加以讨论的机会,就要来破解这个奥秘。他很难相信,要是利斯人知道存在其他选择的话,他们还会出于自由意志坚持原来的选择。

        他在孩子们中间找到了部分答案,对他来说,那些小家伙就跟利斯的种种动物一样新奇。他跟孩子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时间,观看他们玩耍,最终被他们当作朋友接受。有时候,他好像觉得他们压根儿不是人类,他们的动机、他们的推理,甚至他们的语言,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成年人,不理解他们怎么可能是从这些奇特的小家伙演变而来的。

        然而,孩子们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在他们因困惑或绝望而失声痛哭时——这种情况并不经常发生,只是偶尔才有——他们好像比丧失了星系帝国后的人类更痛苦。

        阿尔文在迪阿斯巴有过爱情,但现在他正在学习某种同样珍贵的东西。没有这种东西,爱情本身就永远无法达到最高境界,而且留有永恒的缺憾。他正在学习“体贴”。

        如果说阿尔文正在仔细观察利斯,那么利斯也正在仔细观察他。他在艾尔利待了三天后,塞拉尼丝提议,他可以进一步走向田野,更多地看看她的国家。他立即接受了这个提议——条件是别指望他去骑村子里的牲畜。

        “你放心,”塞拉尼丝带着难得的幽默说,“这儿的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让自己的一头爱畜去冒险。这次是特殊情况,我会安排使用你比较习惯的交通工具。希尔瓦做你的向导,不过,你高兴去哪儿当然就可以去哪儿。”

        阿尔文怀疑此话是否当真。他认为,要是他想回到那座小山去,那准会遭到反对。他起初就是从那儿进入利斯的。不过,眼下他并不急于回迪阿斯巴,所以这一点倒不用担心。这儿的生活仍然那么有趣,那么新奇,他目前还是过得很满意的。

        塞拉尼丝让自己的儿子给他做向导,他很感激她的好意,但她也反复告诫希尔瓦千万别淘气。阿尔文花了些时间去习惯希尔瓦。在迪阿斯巴,每个人在身体上都是完美的,所以个人的美完全失去了价值,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远比不上他们所呼吸的空气。在利斯,情况却不是这样,适用于希尔瓦的最恭敬的形容词是“相貌平平”。以阿尔文的标准来看,希尔瓦真是丑极了,有一段时间阿尔文甚至有意避开他。希尔瓦察觉到了这一点,却毫不在意。不久,希尔瓦的和善友好就消融了他们之间的壁垒。最终,阿尔文完全习惯了希尔瓦嘴巴咧得大大的古怪微笑,习惯了他的力气和彬彬有礼。阿尔文几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曾经觉得他是丑陋的。

        天亮不久,他们就乘一辆小车离开了艾尔利,希尔瓦称那种小车为地面车,其工作原理和把阿尔文从迪阿斯巴送来的机器显然相同。这小车浮于草皮之上数英寸的空气中,尽管看不到任何导轨,希尔瓦却告诉他,这种车只能在预定路线上行驶。利斯所有的人口中心就以这种方式连接在一起,但在阿尔文逗留利斯期间,这种地面车他只见过这一次。

        希尔瓦为组织这次远行做了大量努力,他显然跟阿尔文同样热烈地期待着这次远行。他按照自己的兴趣安排了路线——他爱好自然历史,希望能在他们要去的居民较为稀少的地区找到新的昆虫。他想去所能到达的最南部地区——只要车子能到的地方就乘车,其余的则步行。阿尔文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安排到底意味着什么,因此没有反对。

        他们一路上还带着个伙伴——克里夫,那是希尔瓦诸多宠物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克里夫休息时,克里夫的六只薄纱似的翅膀贴身折拢,透过这些翅膀,它的身体就像嵌着珠宝的权杖一样熠熠生光。要是什么东西打扰了它,它就会忽地一闪,看不见的翅膀发出轻微的呼呼声,升到空中。虽然叫这只巨大的昆虫时它会飞过来,有时候还会服从简单的命令,但它几乎是没有脑子的。可是它个性鲜明,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对阿尔文始终心存疑虑。阿尔文有时想要取得它的信任,但都以失败告终。

        对阿尔文而言,这次穿越利斯的旅行如梦境般虚幻。地面车静默无声,宛如幽灵,滑过一望无际的平原,蜿蜒着穿过森林,从不偏离自己的轨道。它的行驶速度也许比人舒舒服服步行快十倍,但利斯的居民很少有匆忙到要求更快速度的时候。

        他们经过许多村庄,有的比艾尔利大,但大多是按照相似的样子建造的。他们从一个乡村到下一个乡村,在此过程中,阿尔文发现,人们的衣着,乃至身体外表具有微妙但重要的差别。利斯的文明是由数以百计、彼此不同的文化构成的。每个文化都为整个文明做出了独特贡献。地面车里装了很多艾尔利的特产——一种黄色的小桃子。希尔瓦所到之处都将这种桃子作为礼品送人,人们也千恩万谢地接受。他常常停下来跟朋友们谈话,并介绍阿尔文,阿尔文没有一次不被他们的礼貌行为所感动——大家一了解到他是迪阿斯巴人,就用起了有声语言。对他们来说,使用有声语言肯定是非常厌烦的,但就他所见,他们总是抗拒诱惑,不让自己自然而然地使用传心术。他从未感觉到被排斥在他们的谈话之外。

        他们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停留的时间最长,这个小村子几乎隐藏在一片高高的金色草的海洋里,直往上蹿的金色草高过他们的头顶,在轻风中波浪一般起伏,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草间穿行时,他们头顶上方的无数叶片齐刷刷地欠身鞠躬,使他们不断被压在滚滚波浪之下。起先这有点儿令人生烦,因为阿尔文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幻想:那些草正弯下身子看他呢。但一段时间后他就发觉,这使人颇感舒适。

        阿尔文不久就明白,他们在此停留原因何在。在车子滑行进村之前就已聚集起来的那一小群人里,有一个腼腆的肤色黝黑的姑娘,希尔瓦在作介绍时称她尼娅拉。他们显然很高兴彼此再次见面,对他们在这次短暂重聚中溢于言表的幸福,阿尔文深感嫉妒。希尔瓦既承担着向导的职责,又想单独和尼娅拉在一起,他明显无所适从。阿尔文主动为希尔瓦提供了便利——他自己去村子里参观了。尽管小村里没多少东西可看,但他还是故意拖长了时间。

        他们重新上路时,他有许多问题急于要问希尔瓦。他无法想象,在一个靠传心术交流的社会里,爱情会是什么样子,他慎重斟酌了一会儿后便提出了这个问题。希尔瓦很愿意做出解释,但阿尔文怀疑自己破坏了朋友心里缱绻的离情别意。

        在利斯,爱情似乎都是以心灵接触开始的,可能要经过几个月或者几年,两个人才能真正见面。希尔瓦解释道,用这种方式,就不会造成虚假印象,双方都搞不了欺骗。两个心灵彼此打开的人是无法隐藏秘密的,哪一方想藏都不行,因为对方马上就会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事情。

        只有非常成熟、能很好地保持平衡的心灵才能接受这样的诚实,只有建立在绝对无私基础上的爱情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下去。阿尔文认识到,这样的爱情要比迪阿斯巴人所知道的任何感情都更加深刻、更加丰富;这样的爱情可臻尽善尽美之境。事实上,他难以想象,这种境界居然能够达到。

        但是,当阿尔文想让希尔瓦进一步做出解释时,希尔瓦眼睛发光,明确告诉他,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阿尔文悲伤地断定:这些幸运的人之间的那种相互了解,他是永远无法达到的。

        大草原忽然到了头,仿佛被划出一道边界,边界之外就不允许长草了。地面车驶出大草原时,前面出现了一排低低的树木茂盛的山峦。希尔瓦解释道,这是守护利斯的堡垒的前哨站,真正的山脉还在外面,但在阿尔文看来,即便这些小山峦也非常壮观、令人望而生畏。

        车子在一道狭窄的山谷里停了下来。山谷沐浴着落日的温暖光亮。希尔瓦睁大眼睛,用诚实的目光看着阿尔文。

        “这儿我们要开始走路了,”他开心地说,一边将装备从车里掷出去“,再不能乘车啦。”

        阿尔文环顾四周的山峦,然后看看车上他坐的那个舒适的座位。

        “没有一条绕过去的路了?”他并不抱太大希望地问。

        “当然有,”希尔瓦答道,“可我们不是要绕过去,我们要去山顶,那儿有趣得多。我将车子设置为自动驾驶模式,这样,当我们从另一边下去时,车就会在那儿等我们啦。”

        阿尔文决定先作点抗争再让步。

        “天快黑了,”他不赞成地说,“在日落之前我们绝对走不了那么多路。”

        “当然走不了。”希尔瓦说,一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将行李和装备分类整理好,“我们将在山顶过夜,明天早上走完全程。”

        阿尔文只好放弃抵抗。

        他们所扛的装备体积庞大,看上去很吓人,实际上却毫无重量。东西都装在能抵抗重力的重力极化容器中,要应付的只是惯性而已。只要阿尔文沿直线行走,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扛着东西。扛这种容器要受点训练,因为假如扛的人突然想改变方向,那所扛的东西就会固执地保持原有的行进方向,直到扛东西的人克服了惯性为止。

        希尔瓦调整好所有的背带,一切就绪后,他们开始慢慢向山上走去。阿尔文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那辆地行车循着来时的轨道往回走,直至从视野中消失。他想,要过多少个小时,他们才能再次坐进那舒适的座位放松放松呢?

        不过,和煦的阳光晒在背上,边攀爬边欣赏四下里不断变幻的景色,还是令人非常愉快的。他们走的那条小路时断时续,但希尔瓦却好像知道了它的走向。阿尔文问希尔瓦这条路是什么人修的,希尔瓦告诉他,山里有许多小动物——有些是独处的,有些则生活在与人类文明相仿的原始群落之中——少数几种甚至会使用工具,或被看到在使用工具。阿尔文从未想过这样的动物会是不友好的,因为许多个世纪以来,没有任何物种可以挑战人类。

        他们攀登了半个小时,这时阿尔文才注意到,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有一种轻微的、反复回荡的细小声音。他无法找到声源,因为那声音好像没有固定的来源。声音永不停息,而且随着四周渐趋开阔而变得越来越响。他本来想问希尔瓦那是什么声音,但他此时必须节省体力,专注于攀登。

        阿尔文身体十分健康,说实在的,他有生之年从来没有生过一个小时病。但是,仅仅身体好还不足以完成他面临的任务——他没有技巧。希尔瓦步履轻捷,走上斜坡时那种毫不费劲的活力,使阿尔文满心嫉妒。他暗下决心:只要他的两只脚还能挪动,就绝不认输。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希尔瓦在考验他,对此他并不生气。这是一场善意的比赛,即使双腿越来越沉重,他还是兴致勃勃。

        他们攀登了三分之二的高度后,希尔瓦对阿尔文产生了恻隐之心。他们躺在一个朝西的山坡上休息了一会儿,柔和的阳光沐浴着他们的身体。现在,刚才的嗡嗡声已经变成了轰隆声,阿尔文向希尔瓦求教,但希尔瓦拒绝对此做出解释。他说,倘若阿尔文知道攀顶后能看到什么,那惊喜就会减弱许多。

        他们此时是在和太阳赛跑,但幸运的是,最后一段路途的坡度很小。树木现在已经变得稀少了,仿佛它们与重力斗累了似的,最后的几百英尺地面铺着短而细的草,走在其上十分惬意。山顶在望时,希尔瓦突然迸发出力量,一路跑上坡去。阿尔文决定对这一挑战不加理会,说实话,他实在别无选择。他继续慢慢稳步前行,对此感到颇为满意。赶上希尔瓦时,他精疲力竭,情不自禁在希尔瓦身边倒了下去。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稳的呼吸,开始欣赏呈现在下方的景致,终于看到了无休无止的轰隆声的源头。在他前方,地面从山巅陡然下落——非常陡,没多远就几乎成了竖直的悬崖——一道气势磅礴的瀑布从崖上飞泻而下,划出一道弧线,訇然跌至一千英尺下的岩石间。飞溅的水花弥散成闪烁生光的雾霭,看上去一片迷蒙。而那永不停息的擂鼓似的轰隆声就是从深渊传来的,两侧的山峦都响起了低沉的回声。

        此时,瀑布的大部分都隐没在阴影中,但阳光依然照着下面的大地,给这片景色增添了最后一抹魔力色彩——一道美丽的彩虹横跨在瀑布之上。

        希尔瓦胳膊一挥。

        “从这儿,”他说,他把声音提得很高,以便在轰隆隆的瀑布声中能被听见“,你可以看到整个利斯。”

        阿尔文相信他的话。北面是连绵的森林,森林中间有些地方出现了开阔地、田野和上百条弯弯曲曲、看上去就像线似的河流。艾尔利村就隐藏在那片辽阔的景色之中,但想要找到它是不可能的。阿尔文以为他看到了有条路通向利斯入口的那个湖,但很快就断定是眼睛欺骗了他。再向北看,树木和开阔地全化成斑斑驳驳的绿色地毯。使地毯起了皱的是一条条山峦线。越过那块地毯,在视野的边缘,他看到将利斯围住使之免受沙漠侵袭的山脉就像远处低垂的云朵。

        东面和西面,景象稍有不同,但南面的山脉似乎只在几英里之外,阿尔文能够看得非常清晰。他意识到,它们要比他此时所站的小山岗高得多。那些山脉和他之间是一片比他刚才经过的地方宽阔得多的乡野。不知怎么,它看上去荒无人烟,一片空旷,好像人类已经有许多年不在那儿生活了。

        希尔瓦回答了他未说出口的问题。

        “利斯的那一部分地区曾经住过人,”他说,“我不知道那里为什么被放弃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重新搬进去。但现在只有动物生活在那儿。”

        确实没有一个地方有人类生活的迹象——没有表明有人类存在的开阔地和整治得很好的河流。唯有一个处所显示出人曾经在此生活过——在许多英里之外,有一片孤零零的白色废墟,像一颗断裂的兽牙凸出在森林之上。

        “我们早该扎营了。”希尔瓦一边卸下背上的装备一边说,“五分钟后,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了,而且气温会变得很低。”

        稀奇古怪的设备放在草地上。从一个细长的三脚架中伸出一条竖直的竿子,竿子上端带有一个形状如梨的鼓起物。希尔瓦将竿升高,使梨状物刚好超过自己的头部,并发出某种阿尔文不得而知的心灵感应信号。他们的小营地立时透亮。那个梨状物不仅发光,而且发热,阿尔文能够感觉到一种柔软的、热乎乎的东西似乎深入他的骨髓。

        希尔瓦一手提着三脚架,一手拿着行李包走下山坡,阿尔文急忙跟在后面,尽力使自己始终处在光圈之中。他们最后在山顶下方几十英尺处的一块小洼地扎了营,开始将其余的设备投入使用。

        首先是一个用某种坚固而又几乎看不见的材料做成的巨大半球,这东西能将他们完全包住,使其免受此时已在山坡上刮起来的冷风的侵袭。半球好像是由一只小长方盒子生成的,希尔瓦将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就全然不去理会它了,他甚至任它被埋在其余的装备下面。也许那张舒服的半透明长睡榻也是这只盒子投射出来的,希尔瓦很高兴能躺在上面松松筋骨。这是阿尔文在利斯第一次看到家具显形。在他看来,利斯的房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经久耐用的人造物品,这些东西如果放在记忆库里会保存得更好,也不会碍手碍脚。

        希尔瓦从另一只容器里变出餐食,这是自阿尔文到利斯后所吃的第一顿纯合成餐食。物质转换器利用原材料奇迹般地将日常生活所需的种种东西变出来,一股强有力的气流不断通过半球穹顶上的某个小孔被吸进来。总的来说,阿尔文更喜欢吃纯合成食品。他觉得利斯普通食物的制作方法是极不卫生的,至少,使用物质转换器,你能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吃些什么。

        周围夜色更浓,星星出来了,这时,他们坐下来进晚餐。晚餐结束后,在他们那个光圈外面,天完全黑下来了。阿尔文能够看见模糊的身影在活动,那是森林里的动物从它们的隐身处爬出来了。他不时看到闪烁的反射光,那是灰白的眼睛在瞪着他。但是,望着他们的野兽一只也不会走近,所以他无法看到它们身体的其他部分。

        夜非常静,阿尔文觉得满意之至。他们在自己的长睡榻上躺了一会儿,开始聊之前见到的那些东西、所着迷的那个奥秘,以及他们两种文化的不同之处。希尔瓦被记忆库迷住了,那种记忆库竟然将迪阿斯巴保存了亿万年。但阿尔文发觉,希尔瓦的一些问题是很难解答的。

        “我不明白的是,”希尔瓦说,“迪阿斯巴的设计者们怎么能够确信,记忆库是永远不会出问题的?你告诉我,城市与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的信息,是以电荷形式储存在晶体内的。晶体将永久存在,可是,跟晶体连在一起的所有电子线路又怎样呢?永远不会发生故障吗?”

        “我问过基特隆同样的问题,他告诉我记忆库实际上是一式三份的。三个库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把城市保持住,若其中一个出了毛病,其他两个就自动给予纠正。只有同一个毛病同时在三个记忆库中发生,才会造成永久性毁损——这种机会是无限小的。”

        “储存在记忆单元中的模式和城市实际结构之间.99lib?的关系是怎样维持的呢?也就是,在设计图和设计图所描述的事物之间?”

        阿尔文此时已完全无法应付了。他知道回答这个问题涉及对空间本身进行操纵的技术,但是怎样才能将一个原子严格锁定在由储存于别处的数据所规定的位置上,他就解释不上来了。出于突发的灵感,他指着保护他们过夜的那个看不见的半球说:

        “请告诉我,我们头顶上的这个屋顶是怎么被你此时坐于其上的那只盒子创造出来的?如果你能解释,我就把记忆库的工作原理讲给你听。”

        希尔瓦大笑。

        “我看这倒是一个公平交易。若你想要知道这一点,你可得去问我们的场理论专家,我肯定没法告诉你。”

        这个回答使阿尔文陷入沉思。这么说,在利斯还有明白他们的机器怎样工作的人……在迪阿斯巴可没有。

        他们就这样谈着、争论着,直到希尔瓦说:“我累啦,你呢?想要睡了吗?”

        阿尔文揉揉自己仍然感到疲乏的四肢。

        “我想睡,”他照实说,“可我不一定睡得着。在我看来,睡眠仍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习惯。”

        “这远远不止是一个习惯。”希尔瓦微微一笑,“有人告诉过我,睡眠一度是每个人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仍旧喜欢一天至少睡一次,即便只睡几个小时。在睡眠时间,身体得到自我更新,心灵亦然。在迪阿斯巴从来没人睡觉吗?”

        “这是极难发生的事。”阿尔文说,“我的老师杰塞拉克在过度使用脑力的情况下,曾经睡过一两次。一个设计良好的身体是不会需要这种休息期的,我们在数百万年前就把睡眠废除掉了。”

        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疲倦似乎从他的小腿肚和大腿扩展开,直至袭遍全身。这种感觉并无不愉快之感——正好相反。希尔瓦带着微笑望着他。阿尔文怀疑,莫非他的伙伴对自己施加了心灵控制术?若是如此,他倒一点也不反感。

        头顶上的那个金属梨投下来的光减弱了,变成一缕淡淡的红光,但是它所辐射出来的热量始终没有降低。借着最后的灯光,阿尔文在昏睡中留意到一件奇怪的事,这件事明天早上他可得问清楚。

        希尔瓦已经脱掉衣服。阿尔文第一次看到,人类的这两个分支差异有多大。有些差异只限于突出程度或比例大小,但有些则是根本的差异,诸如外生殖器以及牙齿、指甲与分明可见的体毛。但是,最使他感到困惑的是,在希尔瓦腹部有一个奇怪的小凹陷。

        过了些日子,当他突然记起这件事时,希尔瓦费尽口舌,而且还画了好几张简图,才把肚脐的功用说清楚。

        他和阿尔文两人在了解彼此的文化基础方面都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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