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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娶自己女儿

        “保罗。”她大喊。纤细时髦的她穿着一套蓝色套装和窄裙,套装有着厚厚的垫肩,她的高跟鞋在光滑的楼梯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尖锐声响。随后她就站到了门口。保罗透过几乎闭着的双眼,看到妈妈所见的景象:衣服散置在地上,唱片和乐谱摞成一堆,他那把旧吉他靠在房间的一角。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起床了,保罗,”她说,“现在就起来。”

        “我不舒服。”他喃喃自语,一边拉过毯子盖在头上,一边装出沙哑的声音。透过质地稀松的夏凉被,他看到妈妈双手插在臀部,晨光停驻在她发间,昨日失去光泽的秀发,现在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他刚才听到她跟布丽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描述一束束发丝裹上铝箔纸烫发。

        打电话时,她正在炒碎牛肉。她的声音镇定,双眼却刚刚哭得红肿。爸爸已经失踪三天了,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昨晚爸爸回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进家门,两人讲得剑拔弩张,声音传到楼上,持续了好几小时。

        “你给我听好,”她边说边瞄了手表一眼,“我知道你没生病,最起码不会比我糟。我也想睡上一整天,天知道我真的很想。但我不能,你也不能,所以你现在就起床穿衣服,我顺道送你到学校。”

        “我喉咙疼死了。”他坚持,尽可能装出沙哑的声音。

        她犹豫了一下,闭上双眼,然后又叹了口气。这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得逞。

        “你要是不去学校,就得乖乖待在家里,”她警告说,“不可以出去跟你那群四重奏的朋友鬼混。此外,你听清楚,你得把这个猪窝整理干净。我是说真的,保罗,我现在没办法应付其他事情。”

        “知道了,”他低声抱怨,“好,我会。”

        她一言不发地多站了一会。“这件事情很麻烦,”她终于说,“我也不好受。我想留下来陪你,保罗,但我已经答应布丽带她去看医生。”

        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她的口气阴郁,令他心生警觉。“她还好吗?”

        妈妈点点头,但她扭头望着窗外,不愿直视他的眼睛。“我想是吧,但她做了一些检查,觉得有点担心,这很正常。上星期你爸爸发生这些事情之前我就答应陪她去。”

        “没关系,”保罗说,同时不忘装出沙哑的声音,“你应该陪她去,我不会有事的。”他保证道,心里仍有点希望她不要管这件事,留在家里陪他。

        “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我会直接回来。”

        “爸在哪里?”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不在家。但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保罗没回答,只是又躺下来,闭上双眼。不奇怪,他心想,一点都不奇怪。

        妈妈把手轻轻贴在他脸颊上,但他动也没动。然后她就走了。刚才她手贴着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冰凉。楼下大门重重地关上,前廊传来布丽的声音。过去这几年来,妈妈和布丽变得非常亲密,亲密到两人的外表也越来越像。布丽的头发也做了挑染,手里的公文包晃来晃去。但她依然非常酷、充满自信,也依然勇于冒险。她始终鼓励保罗倾听内心的声音,照着自己的意愿申请朱丽亚音乐学院。每个人都喜欢充满冒险精神、神采洋溢的布丽。她带进很多生意。他曾听她说,她和他妈妈刚好互补;而他也看得出来,布丽和妈妈循着对位的生命轨迹而行,一方永远拉扯着另一方,少了彼此都不行。此时她们的声音交错,你来我往。妈妈郁闷地笑笑,大门又重重地关上。他坐起来伸伸懒腰,他自由了。

        家里一片安静,热水器滴答滴答响。保罗下楼,站在冰箱冰冷的微光之前,用手指从餐盘里挖拣通心面吃。他仔细看看冰箱里的各个架子,架上没什么东西。他在冷藏室里找到六包女童军兜售的薄薄的薄荷巧克力饼干。他吃了一大把,然后直接就着塑料广口瓶喝牛奶,把冰凉的巧克力碎片冲下肚。他又吃了一把,手里拿着牛奶瓶穿过客厅走向书房,爸爸的毯子整齐地叠放在客厅。

        女孩还在那里睡觉。他又扔了一块饼干到嘴里,让薄荷和巧克力慢慢溶化,站在原地仔细研究她。昨晚爸妈愤怒的声音传到他的卧室,听上去很熟悉。先前一想到爸爸死在什么地方,或是永远不见了,他就感到有块石头哽在喉头。此时爸妈虽然在吵架,但石头已经消失无踪。保罗下床走下楼,但他停在楼梯口,仔细观看这幅景象:爸爸身上那件白衬衫已经好几天没洗,西装裤沾满了污泥,走路一跛一跛,全身脏兮兮,胡须满面,头发几乎没梳;妈妈穿着桃色的绸缎睡袍,脚上套着拖鞋,双臂交叉,眯起双眼;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口,女孩身上那件黑大衣太大,手指紧抓着袖口边缘。爸妈的声音交缠,越来越大声。女孩往上看,想要避开逐渐高涨的怒气,刚好迎上他的目光。他仔细看了她半天:肤色白皙,眼神不定,双耳细致得有如雕刻的艺术品,褐色的双眼是如此清澈,如此疲倦,他真想走下楼梯,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庞。

        “三天,”他妈妈说着,“然后你就这样回来,像个……老天啊,戴维,你看看自己……你这副德行,还带了一个女孩。你说她怀孕了?你指望我什么问题都不问就收留她?”

        女孩听了微微颤抖,然后望向别处。保罗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腹部在大衣下还算平坦,但她已将一只手摆在那里,充满保护的意味。这下他才注意到她毛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他站得笔直,爸妈继续争吵,似乎吵了很久。最后妈妈一言不发,紧闭着双唇,从放床单的柜子里拉出被子、床单和枕头,把这些东西从楼上丢向爸爸,爸爸则一派正式地搀扶着女孩的胳膊,把她带到书房。

        此时她睡在折叠式的沙发上,头侧向一边,一只手放在脸颊旁。他仔细端详她:她的眼睑轻轻眨动,胸部缓缓起伏。她仰躺着,小腹像一道低矮的波浪一样微微隆起。保罗开始心跳加速,感到恐惧。从三月起,他和劳伦·洛贝里欧已经发生六次关系。他们四重奏排练时,她在附近晃荡了好几个星期。她只是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这妞长得不错,但总是神情恍惚,举止怪异。有天下午,其他团员离开之后,她留了下来。寂静的车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户外的阳光在树叶间游移,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块块闪亮的光影。她长发浓密,双眼黝黑,看起来怪异又性感。他在一把旧椅子上坐下,她站在放工具的墙边,他一面调整吉他弦,一面心想是否该走过去吻她。

        但走过来的是劳伦。她一下子就站到他面前,迅速地坐到他大腿上,裙子掀得老高,露出细长白皙的双腿。正如大家所言:劳伦·洛贝里欧若喜欢你,她就会跟你做。他从没想过此话属实,但此时他把手滑到她的t恤下,她的肌肤真温暖,他双手中的乳房真柔软。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这就像高处坠落:一旦开始下坠,你就停不下来,除非有人加以阻止。在此之后,她跟以前一样在附近闲晃,只不过现在空气中带着一丝激情。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走过去吻她,悄悄地把双手伸到她光滑的后背。

        沙发床上的女孩叹了一口气,双唇轻轻颤动。祸水,他的朋友们警告说劳伦就是这等货色。杜克·麦迪逊尤其担心。杜克去年不得不从高中辍学,和他的女朋友结婚。他现在几乎很少弹钢琴,偶尔弹琴脸上带着某种随便的憔悴神态。你要是把她的肚子搞大,就会比完蛋了还惨。

        保罗仔细研究这个女孩。她肤色苍白,脖子细长,一头暗色长发,脸上散布着雀斑。她是谁?他那向来井然有序,如同时钟般一成不变的爸爸忽然失踪了。第二天妈妈打电话报警,警方依然不愿做出任何承诺,而且口气不痛不痒,直到有人在匹兹堡美术馆的储藏室发现爸爸的公文包。他的皮箱和相机都在旅馆里,警方这才认真了起来。有人在酒会里看到他跟一名黑发女子争执,结果这名女子是个艺评家;匹兹堡的报纸刊载了她对摄影展的评论,评论相当不佳。

        纯粹是公事,她对警方说。

        然后昨晚一把钥匙插进门锁,爸爸走进家门,身边带着这个怀孕的女孩。他宣称自己刚认识她。至于她为什么出现在家里,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简要地说她需要帮助。

        你有很多方法可以帮她,妈妈指出。她讲话的模样,好像门厅里没有这个大衣不合身的女孩似的。你可以给她钱,把她带到未婚妈妈之家,你没必要什么都不说就消失几天,然后带着一个怀孕的陌生人回家。我的天啊,戴维,你难道想都没想过吗?我们打了电话报警!我们以为你死了。

        说不定我真的死了,他说。这个奇怪的答复压制了妈妈的指责,也让保罗呆呆地站在原地。

        此时女孩依然在沉睡。她的体内,小宝宝在一片漆黑中成长。保罗伸手轻轻摸一下她的头发,然后把手落在她的发间。他忽然有股冲动想爬到床上,躺在她身边,抱住她。不知怎么地,这跟和劳伦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也无关性爱;他只想感觉她靠近自己,感受她的肌肤和体温。他想在她身边醒来,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曲线,摸摸她的脸,握握她的手。

        他想知道她所了解的爸爸。

        她眨了眨眼,睁开眼睛,视而不见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很快地坐起来,双手顺顺头发。她身上穿着他的一件旧t恤,褪色的蓝色t恤前方有个“肯塔基野猫”标志。他两年前参加田径队时,曾经穿过这件t恤。她的手臂细长瘦削。他瞄了一眼她柔软的刮去腋毛的腋窝,也瞥见她平滑隆起的乳房曲线。

        “你在看什么?”她大摇大摆地把双脚放到地上。

        他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你是保罗,”她说,“你爸爸跟我提过你。”

        “是吗?”他问道,真恨自己的声音中充满渴求,“他说了什么?”

        她耸耸肩,把头发拨到耳后,然后站起来。“嗯,他说你很顽固,你恨他,你是吉他天才。”

        保罗觉得一股热潮涌上脸庞。他始终觉得爸爸没有注意到他,或是只看到他比不上别人的地方。

        “我不恨他,”他说,“是他讨厌我。”

        她弯下身子拾起毯子,然后抱着毯子坐下,环顾四周。

        “这里很舒适。”她说,“将来我会有个像这样的家。”

        保罗吃惊地笑起来。“你怀孕了。”他说。房间里弥漫着他内心的恐惧。每次他颤抖地走到劳伦·洛贝里欧身旁,被自己那股抗拒不了的欲望所牵引,他也感到同样的恐惧。

        “没错,但又如何?我是怀孕了,又不是死了。”

        她语气中带着叛逆,但听得出有点害怕。保罗有时半夜醒来,梦见劳伦温暖柔润的身体,耳中萦绕着她低沉的声音。他明知他们这样下去肯定闯祸,却停不下来,心里也感到害怕。

        “你还不如死了好。”他说。

        她抬起头来,狠狠地看他一眼,眼中充满泪水,好像他刚打了她一巴掌。

        “对不起,”他说,“我随口说说而已。”

        她继续哭泣。

        “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他质问。他气她哭了,也气她人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敢赖上我爸爸,出现在我家?”

        “我不认为自己是哪号人物。”她说。但他的口气吓到了她,她擦干泪水,态度变得强硬、冷漠。“我也没要求来这里,这是你爸爸的主意。”

        “这没道理。”保罗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耸耸肩。“我哪知道?我暂住在他长大的旧房子里,他说我不能再待在那里。那是他的房子,不是吗?我能说什么?所以我们走到镇上,他买了车票,我们就来到这里。搭公交车真麻烦,不但花了好长时间,还胡乱地转了好几趟车。”

        她把长发拢到脑后,随手绑成一个马尾辫。保罗看着她,心想她的耳朵真漂亮,不知道爸爸是否也觉得她很美?

        “哪栋旧房子?”保罗问,心中涌起某种激愤的情绪。

        “我刚才说过了,他在那栋旧房子里长大。我住在那里,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补了一句,瞄了地板一眼。

        保罗觉得心中涨满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说不定是妒忌吧。这个女孩,这个瘦小苍白,有着一双漂亮耳朵的陌生人曾去过爸爸最在乎的地方,而他却没机会造访。哪天我会带你去,爸爸曾许下承诺。但时过多年,爸爸却再也没有提起。尽管如此,保罗从未忘记此事。他始终记得爸爸坐在一团混乱的暗房里,非常仔细地逐张捡起照片。这是我母亲,保罗,也就是你的祖母,她一辈子过得很苦。你知道我以前有个妹妹吗?她叫琼,她很会唱歌,也擅长音乐,就像你一样。直至今日,保罗依然记得那天早晨爸爸身上清爽的气味。他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医院,却坐在暗房的地上说话,好像时间非常充裕,慢条斯理地告诉保罗从未听过的往事。

        “我爸爸是个医生,”保罗说,“他只是喜欢帮助别人。”

        她点点头,然后直直地盯着他,脸上洋溢着某种表情。他觉得她可怜他,一股小小的热潮随即流向指尖。

        “怎么了?”他问。

        她摇摇头。“没什么,你说得没错。我需要帮助,仅此而已。”

        一束发丝从她的马尾辫散开,垂落在她的脸旁,乌黑的发丝中带着几簇红色挑染。他想起刚才她熟睡时,他抚摸她的头发,感觉柔细而温暖,此时他强压下把她发丝拨到耳后的冲动。

        “我爸爸以前有个妹妹。”保罗说,想起那件往事和爸爸温柔、镇定的声音。他想以此试探她是否真的去过那里。

        “我知道,琼。她的墓在屋子上方的山丘旁,我们也去了一趟。”

        指尖的热潮逐渐扩展,他的呼吸变着短浅而急促。她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或是有何差别?但他无法不想象她跟爸爸走上山坡,走向那个他从没见过的地方。

        “那又怎样?”他说,“就算你去过那里又如何?”

        一时之间,她似乎有话要说,但她只是转身,穿过书房走向厨房。她那绑成一束的黑发,贴着后背一晃一晃,她的肩膀瘦小纤细,脚步轻缓,带着舞者般的优雅。

        “等等。”保罗在她身后大喊,但当她停下来时,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需要一个落脚之地。”她轻声说,转过头来。“关于我,保罗,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他看着她走进厨房,听到冰箱开了又关,然后他上楼,拿出一个他藏在最下面抽屉里的档案夹。档案夹里摆满他跟爸爸谈话的那个晚上被他留藏下来的照片。

        他拿着照片和吉他,光着上身,赤着双脚,走到屋外的前廊。他坐在摇椅上弹吉他,一边注意女孩的动静。女孩在屋里四处走动,从厨房、饭厅走到客厅,但她没做什么,只是吃了一点酸奶,然后在妈妈的书柜前站了很久,最后终于抽出一本小说,在沙发上坐下。

        他继续弹奏。音乐带给他平静,只有音乐能达到这种功效。他进入某种境界,双手似乎自动地移动,下一个音符就在那里,然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乐曲终止,他停了下来,闭上双眼,让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逝。

        永远重复不了;他再也弹不出这种音乐,再也不会有这种时刻。

        “哇。”他睁开眼睛,她靠着门框站着,然后推开纱门走到前廊,端着一杯水坐下。“哇,你爸爸说得没错,”她说。“你弹得真棒。”

        “谢谢。”他说,手里拨着琴弦,低下头来隐藏喜悦。音乐松懈了他的情绪,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你呢?你也玩乐器吗?”

        “不,我以前学过钢琴。”

        “我们有架钢琴。”他边说边对着门点点头,“试试看吧。”

        她露出微笑,但眼神依然严肃。“没关系,谢谢,我今天没心情。再说你真的很棒,跟专业人士一样。我才不好意思弹些《献给艾丽斯》之类的曲子呢。”

        他也笑了。“《献给艾丽斯》,我知道那首曲子,我们可以合奏。”

        “合奏。”她点点头重复,轻皱眉头,然后抬头看看他。“你是独生子吗?”她问。

        他吓了一跳。“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有个双胞胎妹妹,但她已经过世了。”

        罗斯玛丽点点头。“你想起过她吗?”

        “当然。”他感到不自在,看看别的地方,“确切地说,倒不是想起她,毕竟我从没见过她。但我想象过她可能是什么模样。”

        他脸红了起来,很惊讶自己跟这个陌生的女孩吐露了这么多。她打乱了全家人的生活,更何况他甚至不喜欢她。

        “好吧,”他说,“轮到你说了。告诉我某个秘密,某件我爸爸不知道的事情。”

        她用锐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我不喜欢香蕉。”她终于说,他听了大笑,然后她也笑了。“别笑,我真的不喜欢。还有什么呢?我五岁的时候从脚踏车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

        “我也是。”保罗说,“我六岁的时候从树上跌下来,也摔断了手臂。”他记得爸爸把他抱到车里,天空在他眼前闪动,放眼望去都是阳光和树叶;他记得爸爸的双手,爸爸帮他接骨时,双手是那么专注,那么轻柔,然后他们一起回家,走入午后金黄的阳光之中。

        “喂,”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把吉他平放在摇椅上,捡起那些微粒粗糙的黑白照片。

        “就是这个地方吗?”他边问边递给她一张照片。“你在那里遇见我爸爸?”

        她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点点头。“没错,但现在看起来不一样。从照片里那些在风中飘摇的漂亮窗帘和茂盛的鲜花看得出来,那栋房子以前还不错,但现在没人住在那里,房子空着,窗户都破了,所以风吹得进来。我小时候曾到那里玩,我们在山坡上乱跑,我还跟表姊妹们过家家。大家说那栋房子闹鬼,但我一直很喜欢它。我不清楚到底为什么。那里就像我的秘密天地,有时候我只是坐在里面,梦想将来会怎样。”

        他点点头,把照片拿回来,仔细研究照片中的人物。他已经研究了很多次,好像他们能够回答一些关于爸爸的问题。

        “你没有梦想会像现在这样吧。”他终于开口,抬头看看她。

        “没有,”她轻声说,“从来没想到会这样。”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阳光斜射过林间,在前廊光滑的地上投下光影。

        “好,又轮到你了。”她过了一分钟之后说,转过身面对他。

        “轮到我?”

        “告诉我某件你爸爸不知道的事。”

        “我考上了朱丽亚音乐学院。”他说,语调有如屋内的音乐一样激昂快乐。除了妈妈之外,他还没跟任何人提起。“我是候补名单上的第一名,上星期被正式录取了。”

        “哇。”她笑着说,笑容中带着一丝悲伤,“我以为你顶多会说你喜欢哪种蔬菜。”她说,“但这真是太好了,保罗,我一直觉得上大学会很有趣。”

        “你也计划上大学吧。”话一出口,他才忽然意识到她所失去的机会。

        “我会的,我绝对会。”

        “我说不定得自己付学费。”保罗试图转换话题。从她坚定强硬的语气中,他听得出她所隐藏的恐惧。“我爸帮我规划了某种事业目标,他不喜欢音乐这一行。”

        “你怎么知道?”她说,猛然抬头,“其实你根本不了解你爸爸。”

        保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沉默地坐了几分钟。两人面前有个藤架,从街上看不到他们。藤架上爬满了铁线兰,紫色和白色的花朵盛开,因此当两部车先后驶进车道时,保罗只看见两道金黄色的闪光。爸妈大白天开车回家,实在很奇怪,他和罗斯玛丽互看了一眼。车门猛烈关上,声音撞上邻居的房子,发出回响。然后传来脚步声,他爸妈站在前廊,小声却口气坚决地争吵。罗斯玛丽张开嘴,好像打算大喊,但保罗举起一只手摇摇头,两人就沉默地坐在一起聆听。

        “这一天,”他妈妈说,“这一星期,戴维,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多痛苦?”

        “对不起,你说得没错,我应该打电话回家,我的确想要打电话。”

        “这样就够了吗?说不定我也来个一走了之,”她说,“闷声不响就走。哪天我也一走了之,带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回来,而且不做任何解释,你会作何感想?”

        接下来一阵沉默,保罗想到那堆丢在沙滩上的鲜艳衣服,也想到从那之后,妈妈很多晚上都过了半夜才回家。生意忙啊,她总是叹口气说,然后在门厅脱下鞋子,直接上床睡觉。他看看罗斯玛丽,她正低头端详双手。他坐得笔直,边听边看着她,等着看看接下去有何发展。

        “她只是个孩子,”他爸爸终于说,“今年十六岁,怀了身孕,而且一个人住在一栋废屋里。我不能把她留在那里。”

        他妈妈叹了一口气,保罗想象她伸手理理头发。

        “这是中年危机吗?”她轻声问道,“就是这么回事吗?”

        “中年危机?”他爸爸语调平缓谨慎,好像正仔细察看各种证据。“或许是吧,诺拉,我知道我碰到了某种瓶颈。当年住在匹兹堡时,我是一个努力向上的年轻人,根本没时间管其他事。这次我回去想弄清楚一些事情,而罗斯玛丽刚好在我的旧家里,感觉上不完全是个巧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晓得怎么解释,才不会让你以为我疯了。但请相信我,我没有爱上她,事情绝非如此。我跟她将来也绝对不会有感情牵扯。”

        保罗看看罗斯玛丽,她低下头,所以他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双颊泛起一抹粉红,她撕扯着一片破裂的指甲,不愿迎接他的目光。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妈妈缓缓地说,“戴维,这么多个日子,你为什么偏偏挑上这个礼拜?你知道我刚才去哪里吗?我陪布丽去一个癌症医生的诊所。她上星期做了切片。她左边的乳房有个小硬块,医生的诊断虽然乐观,但那是个恶性肿瘤。”

        “我不知道这件事,诺拉,我很抱歉。”

        “不,戴维,别碰我。”

        “她的医生是哪一位?”

        “艾德·琼斯。”

        “艾德是个好医生。”

        “最好是如此。戴维,我真的顾不了你的中年危机。”

        保罗听着,觉得世界似乎放缓了脚步。他想到布丽和她轻快的笑声。她常坐着听他弹吉他,一坐就是一小时,音乐回荡在他们之间,两人不需言语;她闭上双眼,躺卧在摇椅上聆听。他无法想象失去了她,世界将是什么模样。

        “你打算怎样?”爸爸问道,“诺拉,你要我怎么做?你若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要我搬出去,我就搬出去。但我不会把罗斯玛丽赶走,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他几乎不敢呼吸,等着妈妈怎么说,也希望她永远不要回答。

        “我呢?”他出声发问,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们有没有想过对我有什么打算?”

        “保罗?”这是他妈妈的声音。

        “我在这里,”他边说边拿起吉他,“我和罗斯玛丽在这里。”

        “哎呀,老天啊。”他爸爸说。几秒钟之后,爸爸走上台阶绕过来。他已经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一套干净的西装。瘦削的他看起来很疲倦。妈妈也是,她走过来站在爸爸旁边。

        保罗站起来面向爸爸。“爸,我要去朱丽亚音乐学院。他们上星期打电话来,我被录取了,我决定要去。”

        他等着爸爸开始老调重弹:把音乐当作事业不可靠,即使是古典音乐也不例外;他有这么多机会,即使选择用另一种方式谋生,还是可以弹吉他,从音乐中寻求乐趣。他等着爸爸坚决地跟他讲道理,不准他上音乐学院,这样一来,他才可以发泄心中的怒气;他非常激动,准备发火,但出乎意料,爸爸只是点点头。

        “很好。”爸爸说,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洋溢着喜悦。因为忧虑而紧绷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开口说话时,他的口气轻缓而肯定,“保罗,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事,努力学习,让自己过得快乐。”

        保罗不自在地站在前廊。这些年来,每次他和爸爸讲话时,总觉得好像跑到一半撞上一道墙,现在这道墙却神秘地消失了。但他依然跑着,头晕眼花、没有把握地在一片空旷中奔跑。

        “保罗?”爸爸说,“儿子,我以你为荣。”

        每个人都看着他,他眼中充满泪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迈步向前走,刚开始只是走出大家的视线,这样他才不会出丑,然后他开始奔跑,手里还拿着吉他。

        “保罗!”妈妈在他身后大喊。他转身往回跑了几步,看到她脸色苍白,双臂紧张地交握在胸前,刚刚挑染的发丝在微风中飘扬。他想到布丽,也想到妈妈说她们姊妹愈来愈像,忽然感到恐惧。他想到爸爸站在门厅,全身衣服肮脏发臭,脸上一层短短的黑色胡须,头发乱七八糟。现在爸爸干干净净,一脸冷静,但人还是变了。他那个毫无瑕疵、做事精确、对一切都有把握的爸爸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罗斯玛丽半躲在铁线兰的藤架之后,抱着双臂,站着倾听。她已解开辫子,头发垂落在肩头。他想象她在那栋山中的房子里和爸爸说话,跟爸爸一起搭了很久的公交车。不知怎么的,这些事情改变了爸爸。一想到他们全家人碰上了什么事,他再度感到恐惧。

        于是,他跑了。

        那是晴朗的一天,天气已经变暖。费里先生和普尔太太从他们的前廊招手,保罗举起吉他致意,继续奔跑。他已经跑到距离家里三条街之外,然后五条街、十条街,街对面一栋低矮的平房前面有部车子,车里没人,引擎照常运转,车主说不定忘了什么东西,跑回屋里拿公文包或夹克。保罗暂停脚步。这是一部黄褐色的格里莫林轿车,车身有圈铁锈,简直是全宇宙最难看的汽车。他穿过马路,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侧身坐了进去。没人喊叫,也没人从屋里冲出来。他使劲关上车门,调整座椅,给自己足够的空间,然后把吉他放在旁边的座椅上。车子是自动挡,车里四处都是糖果包装纸和空香烟盒。车主八成是个没出息的人,他想,说不定是个浓妆艳抹,在干洗店或银行等地上班的秘书,工作的地方不但无趣,摆设也极为艳俗。他拉开车挡倒车。

        依然毫无动静:没人喊叫,也没有警铃声。他拉到开车挡,驾车离开。

        他不常开车,但开车似乎像是性爱:你要是假装知道是怎么回事,过不久你就真的懂了,然后一切便驾轻就熟。学校旁边,内德·斯通和兰迪·德兰尼在街角闲晃,把烟蒂弹到草丛中,然后走进教室里。他搜寻劳伦·洛贝里欧的踪迹,她有时会跟他们一起混。他亲吻她时,她的鼻息经常充满烟味。

        吉他滑了下来,他停车,为吉他系上安全带,格里莫林真是部烂车。他已开过全市,碰到每个红灯都小心地停下来。天空依然晴朗蔚蓝,他想到罗斯玛丽盈满泪水的双眼,他无意讲话刺伤她,但依然伤了她的心。某件事发生了,某件事起了变化。纵然爸爸因他的好消息而欣悦,脸上顿时洋溢着欢喜,但她是这些变化的一部份,而他却不是。

        保罗继续开车,不管接下来发生何事,他都不想待在家里。他开到高速公路口,道路在此分叉,朝西通往路易斯安那。他脑中浮现出加州的阳光、音乐和绵延无尽的沙滩。劳伦·洛贝里欧会交上新男朋友,她不爱他,他对她也没有感情;她令人上瘾,他们做的事情有着黑暗的一面,担负着某种重担。加州,再过不久,他就可以躺在沙滩上,在一个乐团里表演,住在廉价旅馆里,轻松自在地度过漫长的夏日。等到秋天,他会想办法到朱丽亚音乐学院上课,说不定搭便车横跨美国。他把车窗摇到底,让春风飞驰而入。即使他拼命踩油门,格里莫林也开不到时速五十五英里,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自己在飞翔。

        他曾经朝这个方向前进。小时候学校规划户外教学,曾经造访路易斯维尔的动物园。更小的时候,妈妈也曾带着他飚车,年幼的他躺在后座,看着树叶、枝干、电线杆从窗边一闪而过。妈妈跟着收音机大声唱歌,声音忽高忽低,还说他如果乖乖听话、安安静静,就带他去买冰淇淋。这些年来他始终乖乖听话,却没有造成任何差别。他发现了音乐,弹奏出心声,为家中的寂静注入一丝声响,让乐声飘入因为妹妹的死而造成的空洞,但这些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已经尽了全力,试图让爸妈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抬起头来,聆听音乐之美,以及他发现的喜悦。他弹得十分努力,而且技艺已臻完美。但这些年来,爸妈却从未抬起头来,连一次都没注意到他,直到罗斯玛丽走进家门,一切才起了变化。但话又说回来,或许她根本没有改变什么。说不定只因她的出现,每个人才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改变了原本的平衡。毕竟,一张照片可能代表着上千种不同的意义。

        他把一只手放在吉他上,木头暖暖的,让人安心。他把油门踩到底,公路在此进入山区,他在石灰岩墙之间攀升,朝着蜿蜒的肯塔基河飞速下行。桥梁在他的轮胎下歌唱。保罗开呀开呀,试着什么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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