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嗜书者不管读哪一本心爱的书,对时间和地点总很讲究,唯有这样,才能在书中探骊得珠。但也有那么一种书虫,随时随地便对随便哪种书都看得下去。有一天我遇到一位老兄,竟在地铁里看起斯摩莱特来。这种人并不真的爱读书,他们不能品味自己手中的读物,只是囫囵吞枣而已,自然也领略不到其中的韵味和风致,因为这种妙境只有在相宜的阅读环境中才会出现。所谓相宜的阅读环境,不过是比照所读书的神韵而言,斯摩莱特与地铁彼此就未免太不相契了。
譬如,在乡间栽有雪松的草坪上,就不大容易从人称的“露天读物”中萃取精华,它们只宜在城市的楼房里阅读。就我本人而言,像如下的诗句:
它们在肯林顿的卧室里读来妙不可言,但在萨里的乡间小路上回味时味道就差远了。
我不会在山顶读理查·杰弗里斯。书断不可与绿叶、蓝天、红日共处,否则,眼前的现实将会扼杀读书时产生的幻想。对柯罗相宜的阅读处所是空空如也的房中,而坐在树枝上翻他的作品简直是罪过。
同样,在僻静的农舍读城市文学会情趣盎然;游记属于火炉旁的伴侣,不要在班机上浏览它。在田头地角受宠的作者,写不出精神历险与探幽的大部头。粗汉最爱的作家是纳·古尔德之流,而文人青睐细腻的诗人和闲适的小品文作者。
某些见地不同的人可能会说,“床边读物”只是一种任性的分类,并无事实上的依据。我觉得这种看法有问题。显然,有的书只宜于在床边翻,有的书则须在图书馆里啃;有些书应在火炉旁浏览,有些书适于在茶桌上品尝;有些书让人凌晨朗诵,有些书供人下午解乏,有些书可作夜晚消遣。我的一位朋友还创办了一本杂志,名为《h与C》,是专为沐浴时翻阅的。
读那些死里逃生和离奇感人的故事,床上实在是个绝妙的处所,在那儿你与世隔绝,甚至也与你自家住宅套间隔离开来。电话铃响了,就让它响去;邮递员敲门,就让他敲好了。既已脱衣上床,离地板三尺,自然高出于营营攘攘的尘世之上,你像神仙般仰卧白云,心境冲淡超逸,一尘不染,静观人间凡夫俗子困扰与纷争的故事。床上还是读《金银岛》和《诱拐》的所在,浓雾迷天的伦敦之夜,在公共汽车上读沙克尔顿的《南极》会一无所得,你完全被自身的危险处境所占据,因而对这种探险的书失去了敏感,还是让它在床上来陪伴你吧。不过,千万别把斯威夫特带到床上来,他在床上会像刺一样蜇人。马·比尔博姆和安·弗朗斯也太精了点儿,做不得床头的好伙伴。
冬日晚饭后围坐火炉旁,捧一本离奇的流浪汉小说,此刻就别提有多惬意了,如《匹克威克》《兰登》《吉尔布拉斯》《唐·吉诃德》都行。要么选一位闲话专栏作家来聊聊也不坏,像亲切随便的《霍埃利亚尼书简》的作者豪厄就是合适的人选,格拉蒙特、佩皮斯、鲍斯韦尔、伊夫林、格洛劳等作家也同样说得过去。
精微深致之作宜于白天阅读。阳光明媚的早晨或午后,正好把简·奥斯汀、盖斯凯尔夫人和皮科克找到窗前谈心,而《修路工》和《垂钓全书》,以及大部分斯蒂文森的作品也可在此时慢嚼细咽。梅内尔夫人的小品当在下午消受,《拉文格罗》和《圣经在西班牙》则可用于消闲的夜晚。我曾试过深夜翻阅《模仿基督》,随之又不得不把它搁到一边,换一本帕特森的《道路》;至于烈日炎炎的盛夏,我非丢开赫·梅尔维尔不可,转而去亲近《感伤的旅行》。
有些人在海边漫步处和沙堆上打开书,这种场面是我亲眼所见,至于他们读的是哪类书,是否真的读进去了,则不得而知。不过,单是如此尝试已足使我惊诧。我在户外的强光下,甚至连报纸上的章节也弄不懂,小说中密密麻麻的拼写符号就活像字妖。只有极少数优雅的诗人,如洛弗莱斯、赫里克、坎品、丹尼尔、德拉蒙德、德雷顿、考利,允许我们或是在夕阳西下的凉亭上,或是于河边树荫覆盖的孤舟中,分享他们心灵世界的美妙。但是,没有印刷品在晃眼的阳光下,会给人带来精神的快慰。
除了床上以外,阅读描写神话英雄一类的东西,最佳的地方就要数教堂顶上放置风琴的阁楼了。在中学念书的最后一年,我是学校教堂的风琴手。每当布道、演讲、祈祷之际,我总是安静地藏在那儿绿呢窗帘的后面,房中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四周是着色的玻璃窗,透过一个窗户上的小孔,眺望远处的青山马路,聆听路上的马嘶。此时此地正合我的心意——这正是捧读哈里森·安斯沃思作品的好时光。
译自,作者托马斯·伯克(thomas Burke,1886—1945),英国作家。该译文最先发表在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2期《散文》,后被多家出版社选入《世界散文选》《外国散文精选》,被上海人民出版社选入1996年第2期《中外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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