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谁也不知道离东京五千一百公里的南太平洋上有一个海岛叫新不列颠岛,更不知道新不列颠岛上有一个港口叫拉包尔。它曾是野蛮的自然力表演的舞台。史前的一次火山爆发形成了一个带缺口的大火山湖,海水涌入湖中,把它变成一个天然良港。拉包尔的居民经常被火山和地震所困扰,但日本人满不在乎,自从一九四二年二月他们取代澳大利亚人成为拉包尔的主人以来,他们不但呆得很舒服,还把拉包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站和要塞。现在,拉包尔已经成了大名鼎鼎的地方,战争完全改变了它的模样。
大盐平内弘少佐乘车去第八方面军司令部。它刚把军部设立在拉包尔,还是一个空架子。新上任的司令官是今村均中将,原第十六军军长。大盐平少佐原来在荷属东印度的东海林支队里当过参谋,认识今村将军。今村是日本陆军内公认的第一流儒将,温文尔雅,以智勇和谋略取人,深得部下拥戴。大盐平听到今村中将挂帅的消息,认为瓜岛的战事有了希望。他现在正去方面军司令部报到。
缴自美军的吉普车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开行,红胶泥路上留着深深的车辙沟。道路两旁的丛林已经被间伐出一块块的空地,空地上扎着密集的灰色帐篷。帐篷之间,帆布苫着一箱箱弹药、山炮和军用物资。高射炮把炮口仰向天空。一路上,到处是兵营、医院、仓库、燃油储罐、飞机场、车辆和士兵,甚至还有一个三百多人的朝鲜妓女团,拉包尔忙忙碌碌,活象个超级蜂巢。
今村将军在澳大利亚旧总督府的一栋豪华房子里接见了大盐平少佐:“大盐平君,在这里看见你,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今村均将军带着眼镜,有一般知识分子的气质。
大盐平参谋汇报了瓜达尔·卡纳尔的战事。他特别提到第二师团的进攻失利和第三十八师团输送受阻。他讲到瓜岛部队面临着最严重的饥饿,土兵体质非常差,饿死、浮肿和患各种热带疾病而死的官兵比战死的多两倍。讲到他朝夕相处的东海林俊成支队,那些在香港和爪哇岛安列丹、万隆呈雄的四千精兵,竟在“狭口”海峡中遭沉船之厄尸骨无存的时候,大盐平呜咽泣下,不能自己。
今村摘下眼镜,用丝帕擦了擦:“荷属东印度战役中,丸山师团和佐野师团都在我指挥下。我军仅用这两个师加上后来的一师一旅,就打下了面积相当于欧洲人口达七千万人的辽阔疆域,我军仅战死八百四十人。而为攻占一个飞机场,两个最精锐的师都不行,不是亲眼所见,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呀。”
中将重新戴上眼镜,对感情激动的参谋说:“我刚来,一切情况都不了解。大盐平君, you o analyse situation of the Solomon Is?”(你能帮我分析一下所罗门群岛的形势吗?)他清晰地用英语问大盐平参谋,对周围站着的那些原来第十七军的留用人员不置一顾。大盐平想,到底是“留学归国派”的风度呀!
大盐平说:“所罗门群岛的战争同我军以往的任何一次战争都不相同。它是一场海陆空三方面密切结合的立体战争。为了争夺制空权,必须用步兵攻占瓜岛飞机场;为了确保步兵成功,又要用舰队炮击机场并且掩护运输船,而敌人的飞机和军舰威胁、阻止我军的炮击和海上增援,其目的是协助敌人的海军陆战队守住飞机场。”
今村中将插了一句:“美军叫它亨德森机场。”
“是的。在这种立体战争中,我军和敌军目的基本相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军指挥机构低估了敌人的实力和决心。先用一个支队,后用一个旅,最后用一个整师去攻击敌人的一个得到良好空中保护的加强海军陆战师。我军粮食不够,火炮太少,后方太远,运输非常危险;敌人则恰恰相反。加上我军未料到瓜岛雨林的因素,只凭过去对付弱敌的白刃战术和敢死精神,不明敌情和火力,失败的结果是必然的。孙于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出于我军开战之初节节获胜,我军从上到下,都蔑视兵法。所以,我军在瓜岛上才会失败。”
百武中将第十七军旧部的幕僚人员们,极为憎恶地看着大盐平。一个无名的少佐,凭着死啃书本的学生腔,竞然敢诬蔑天皇批准、军部制定的重要作战行动。其中一位名叫加藤道雄的参谋指着大盐平的鼻尖:“胡说,我军在支那战场上以一当十。就是在新加坡、缅甸、菲律宾和荷属东印度的战役中,也都是以少胜多。今村将军,大盐平少佐竟敢诬蔑军威,我建议将军阁下解除他的职务,让他到瓜岛战场上去当一名士兵。那时候,他就知道当袍泽忍饥挨饿、流血牺牲的时候,不应该像苍蝇一样胡说八道了。”
“我还没有说完,请加藤君忍耐一下。”大盐平继续说:“我军过去在南洋的胜利,是因为有制海权和制空权,另外敌人处于包围之中,士气低落。在瓜达尔·卡纳尔则完全不是这样。在座诸君有谁敢否认美军飞行员、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官兵的勇气?我们没有制空权,经过第三次所罗门海战,损失了战列舰‘比睿’和‘雾岛’之后,又丢掉了制海权,因此,第三十八师才遭到空袭,全部装备和大量人员沉入‘狭口海峡’。如果我们不承认这些事实,我们还会失败。”
今村均点点头,示意大盐平可以坐下。整个大厅珠光宝气,摆着贵重的红木旧家具,窗上嵌着彩色玻璃,天花板垂下水晶大吊灯。气氛沉重压抑,风雅的今村中将也无法缓和幕僚们的紧张心情。
今村对众人说:“我正为瓜岛战事飞来拉包尔。大家说说看,究竟需要多少兵力才能攻克飞机场?”
众人说法不一,因为谁也摘不清楚美军究竟在瓜岛上部署了多少部队。但大家倾向于偏高,认为起码要六个师的兵力。
今村笑了笑:“我军在整个南洋战区和东南亚战区总共才有十二个师团,按此分析,除了抽调中国的部队,就无法收复瓜达尔·卡纳尔喽!”
幕僚们都沉默了。建议是一回事,实上的可能又是一回事。在军用地图上指指划划高谈阔论并不困难,真正在战场上调配军队、攻城略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大盐平少佐再次站起来:“我认为四个师团够了。”
参谋们惊讶地瞪着他,指责他从失败主义的极端又跳到速胜论。只有今村将军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本营根据我的建议,让第八方面军配属两个军:十七军和十八军。十八军军长安达二十三中将的第六师团和第五十一师团将从新几内亚和中国战场调来。”
连大盐平也瞪大了眼睛:“是满洲的关东军部队?”
“是的。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增援瓜岛的问题并不是我们人不够或物资不足,而始终是无法安全地运到那里去。”今村说。
大盐平少佐接上说:“根据我的兵棋推演,在一般的空中掩护和海上护航的条件下,瓜岛船队去程损失百分之二十,卸载损失百分之五十,归程损失百分之二十。它是一个海军问题和空军问题,我们必须从海上和空中压制美军飞机场。”
今村将军缓慢地说:“很困难哪!自从三十八师团输送失败之后,海军拒绝再派舰艇到瓜岛海域。他们认为:水面舰艇是用于海战的,不能再把宝贵的战列舰、重巡洋舰和驱逐舰牺牲在狭窄的海域中了。开战以来,驱逐舰的损失已经无法忍受。‘不能为一个飞机场而陪上整个联合舰队。’这是他们的结论。
“陆军在这个问题上同政府严重冲突。在十月二十二日陆海军局部长会议上,大家一致同意,一旦第二师团攻克机场,海军即行解雇九万吨民用船舶,陆军准备解雇十三万吨船舶。日本的国民生产和生活急需石油、煤、铁矿石、粮食和其他物资,它们都必须用民用船来运输。由于美国潜艇的猖狂活动,民用船舶吨位急剧下降,已经无法确保明年三百五十万吨钢材的生产。没有这些钢材,大东亚战争就支持不下去。
“由于第二师团攻击失败,陆海军不仅无法解雇民用船,而且要进一步强征民用船。第三次所罗门海战中损失民用船十一艘八万吨。十一月十八日,海军已经向企画院申请增征:二十五万吨。比海军早两天,陆军也申请增征三十七万吨,两者共计六十二万吨。十一月二十日,内阁会议上,政府批下了增征二十七万吨。陆军申辩说,这不应包括补充瓜岛损失的八万五千吨。佐藤军务局长称:不单已经包括在内,而且明年第一季度还要解雇十八万吨民船,否则,不予征用民船。因为目前日本所有的造船厂都在生产军舰,民船根本排不上队,打沉一艘少一艘。再减下去,日本的经济生活势将崩溃。”
大盐平暗想:“战争是一道算术问题。早知如此,钢产量只有五百万吨的日本,为什么要同钢产量八千万吨的老美开战呢!”
今村接下去讲,陆军作战部长田中新一少将为此大发雷霆,要求统帅出面干预,佐藤局长毫不退让,两个人在会上打了起来。田边参谋次长和铃木企画院长出面调解仲裁。最后,东条首相说:“内阁答应,无论如何困难,也要增调八万五千吨船舶给陆军。”陆军作为折中,撤了田中部长的职务,不久他将来南洋作战。
“诸君,国内战线也非常艰苦。我们还是努一把力,把瓜达尔·卡纳尔拿下来吧。”
“我再提最后一个问题。”大盐平少佐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们方面的情形已经捉襟见肘,而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美军方面的飞机、军舰和兵力一再增加。据瓜岛上野口情报大尉报告,新几内亚的麦克阿瑟部队已经开始在瓜岛登陆。我方在所罗门战区共有轰炸机、战斗机二百零七架,美方则有三百六十架,其中一百六十架是重型的B-17轰价机。随着时间的抵移,美军将有更多的物资和人员从北非战场移到太平洋方面。据第十七军参谋副长佐藤杰少将视察瓜岛前线后拍回的电报称:‘第二师团大部已丧失斗志,余部勉强保持目前防线,形势危急;第三十八师团如能保持补给,在本年末最大限度也只能进行防御战。’我军已经断粮六天了,守在战壕中的是只剩一口气的垂死者。
“今村司令官,我同第十七军的许多部队一起打过仗,我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何等辉煌的战绩,局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大盐平少佐环顾了一下四周,清清楚楚地说:“趁我们还有能力,不是把第十八军的部队送到瓜岛,而是把第十七军的残部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一下子,周围闹翻了天。所有的人都来攻击大盐平:“叛徒!”“卖国贼!”“混蛋!”“你忘了成千上万的战友遗骨在瓜岛上。”“撤掉他的职务,让他去瓜岛扛枪。”“按你的说法,我们根本就不该发动战争。”喧嚣声不绝于耳。只有今村中将纹丝不动。等大伙儿平静之后,他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散会。”
大盐平冲出围攻他的人群,朝宿营地走回去。有的军官打他,还有人唾他。平时相好的朋友,现在反目相仇。大家都认为大盐平亵渎了军旗,亵渎了死去的战友们的灵魂。只有他自己因为说出了积郁已久的话,感到轻松。他不知道今村均中将听明白了没有,会采取什么措施?增兵还是撤军?他作为一个参谋人员,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浅灰色和紫灰色的云在拉包尔上空骤集,翻滚,一场大雨又要来了。地面还没有干,雨一下就会变成泥塘。热带是有雨季的,雨季作战对攻方非常不利。大盐平走着,在一颗高大的榕树根前拐弯的时候,“啪”地一枪,一颗从后面飞来的子弹打在榕树上,崩起的树皮掉到他脖子里。枪口抬得很高,这是一种威胁。十七军的幕僚们面临着日本陆军史上最大的一次失败,像红了眼的赌徒,想拖住陆军部和海军联合舰队,继续增援瓜岛,夺回机场,挽回面子。他大盐平少佐不是对今村将军有影响吗,必须按他们说的办,否则对不起。
“还像二·二六事变那么意气用事啊!”大盐平想。他摇晃了一下肩膀,抖掉树片屑,继续赶路。他原来乘的吉普车早被那伙人抢走了。
雨下来了,拉包尔罩在水气腾腾的大蒸笼里,雨帘掩住了万树万物,大盐平在泥浆中越走越艰难。他还是挺着胸,像一个军人或贵族那样走路。大盐平是日本武土中最古老的贵族姓氏之一。
一辆溅着泥水的吉普车从他后面赶上来,超过他,在他前方五六米的地方嘎然停住。车门打开,一位戴眼镜的将军从车门伸出头来,大雨立刻把他淋湿了。他是今村均中将。
“喂,大盐平君,还生气吗?快上来吧,我顺路带你一程。”
今村不由分说拉上大盐平,车又开了。雨太大,吉普车风挡上的雨刷成了摆设。
“你今天的发言很有见地。”今村中将说。
“我说了我该说的话。军部到了纠正自己错误的时候了。”
今村中将没有吭声,他保持着缄默。“他颇有大将风度。”大盐平想。
车于开到大盐平驻地。大盐平道了谢,向司令官行过军礼以后,转身欲走。今村叫住他:“我将亲自到瓜达尔·卡纳尔视察,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么——”他顿了一下,斟酌着话的份量。“我将尽一切努力,促使军部决定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吉普车开远了。大盐平少佐的泪水利着雨水流了下来,脸上热呼呼的。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他比谁都希望攻下瓜达尔·卡纳尔,因为他弟弟、只有二十一岁的二等兵大盐平桂二,就死在亨德森机场边缘的铁丝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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