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十月十三日夜间的大炮击,惠特尼中校确信自己不会死。一个人由命运来摆布的时候,他茫然、惶惑、恐惧。而他一且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就是胜利者,他就有了自信,有了意志,生活也会由无序变成有序。日本战列舰炮击高潮的时候,惠特尼以为自己完了。从巴丹拣来的命,从科雷吉多尔逃出来的命,竟然要断送在一个潮湿的地洞中。
炮击过后,惠特尼行动起来。他同他的传令兵科尔一道,学着鼹鼠来加固他们的防炮洞。科尔是堪隆斯的一个小农场主,机智,实在,有时有农民的幽默。征兵把他征到了海军陆战队。海军陆战队一贯自诩为“精兵”,对这个四十岁的小个儿黑脸汉子兴趣不大。惠特尼却一眼就相中了科尔。从圣迪戈起,科尔就不离他的左右。
科尔挖洞修工事可真有一手。他没上过工程兵学校,但凭着农民的实实在在,把防炮洞修得像一座城堡。他砍来高大的树木,打掉枝杈,并排铺在洞顶上。他又从附近一座废弃的农场中弄来波纹铁皮,盖在木头上;然后,再垂直铺放一排圆木。每根圆木的直径都在二十厘米以上,一横一直,盖顶厚达五英尺。科尔再填上六英尺厚的红土,其中一半是沙子。这个防炮洞虽然不正规,可耐得住大口径炮的直接命中。科尔在洞中立了圆木支柱。挖了两条备用地道,还开了排水沟,铺了地板。他手脚不停地于活。等惠特尼的新居落成,他的着烟斗一本正经地说:“我看里面可以住国王。”
新居刚完工,日本舰队又进行了一次大炮击。这次,惠特尼充满了安全感。跟科尔在一起,会觉得生活既美好又有趣,不像是打仗,而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科尔的祖上是西班牙巴斯克人,而他只自称是巴斯克人,从不承认是西班牙人。西班牙和巴斯克之间打了许多世纪的战争。
“海魔”师二团二营的防线在亨德森机场以南,距离跑道约一千码,是有两个山包的丘陵。根据谁在那儿打仗谁就有权命名的原则,它被称为“埃德森岭”。一个月以前,日军川口清健旅切向该岭发动了敢死性进攻,被一营美军突击队粉碎。营长是埃德森,所以得了此名。陆战队员不买突击营的账,管它叫“血岭。”日本人则称它“蜈蚣高地”。岭长二千码,宽一千码,坡度平缓,山脚连着雨林,山上长城了库拉草。库拉草叶子带齿,高达六英尺。热带地方植物长得就是快,一个月以前山坡上还是弹坑累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一吹,篙草像海浪一样层层起伏。
突击营的一位军官领着惠特尼看地盘。华莱士少校把纵横交错的工事、机枪巢、屯兵掩体都移交给惠特尼,特别强调山坡上的几道屋脊形铁丝网:“打仗的时候全凭它们了。中校,你可要守住,我们为它流了血。”他拍拍惠特尼的肩膀,很动感情地说:“我们守左手的山头。背后就是机场,埃德森岭是陆战一师防线内唯一的制高点。它就像旅顺口的203高地一样,日本人会全力来夺的。你要是顶不住了,请早打招呼。”
他可太傲慢了。惠特尼谅解他,凡是打过仗流过血的军人都是这么股劲儿。他看你做得怎样,而不是说得怎样。
“我从巴丹来,知道怎么教训日本人!”中校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少校。
“噢,对不起。”华莱士肃然起敬。“那太好了。”“巴丹”这个词不啻一根魔杖,华莱士放下架子,开始一一交代无线电暗语、炮兵联络信号和地空联络呼号。“陆战队吗,只有飞机和大炮是第一流的,打得像步枪一样准。”华莱士少校那股狂劲又上来了,他一把抄过柯尔背的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拍拍枪栓:“陆战队用这种枪打了两次世界大战。我们也爱用这老家伙。范德格里夫特给我们发了莱辛式冲锋枪,那玩艺儿平时挺花哨,打起仗来净卡壳,都叫我们给丢到隆加河里去了。努——”他用手指着西边的一条小河。它的大部分河道都被密林掩没了,连日降雨,水势湍急,水声历历可闻。华莱士少校又发了一通牢骚,听起来同奥勃莱恩说的没什么两样。“别忘了留预备队。”华莱士最后叮吁。
“谢谢你了,有事我会同你联系。”惠特尼送走了红头发的突击营军官,立刻去找陆战一师的炮兵团长。尽管陆战队是一支依赖勇敢精神的轻装部队,但是惠特尼比谁都清楚火力的重要性。他受的教育使他习惯于采取科学化的战术方案,其中的关键就是火炮。
大卫·埃扎拉少校是个犹太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人。他有很尖的鹰钩鼻子,发达的下颚,栗色的皮肤,黑头发。埃扎拉少校已经知道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地杀戮犹太人,曾屡次申请调到非洲的艾森豪威尔部队去同德国人作战,都被范德格里夫特少将扣下来。“通往东京的道路也通往柏林。”将军这么劝他。
陆战队炮兵十一团团长把埃扎拉少校介绍给惠特尼中校,并对他说:“你的事放心交给大卫去办吧,大卫干不成的事,别人更没门儿。”
埃扎拉的炮兵连阵地设在隆加河弯曲处的一个小丘上,射界开阔,伪装良好,主要负责隆加河西岸和埃德森岭的防御。这就要求埃扎拉在紧急的时候,必须迅速将炮水平旋转150度角,进行连续射击。他管六门炮,对于两吨半重的105毫米炮来讲,这种机关枪式的扫射实在不轻松。
惠特尼同埃扎拉互致问候之后,把自己营的位置和姿态告诉了炮兵连长。埃扎拉少校点点头,拿出一幅自绘的大比例尺地图,用手指在上面一划:“是这儿吧?”
“对,还有这里。我要求你的炮火能从铁丝网一直打到雨林边缘,一共是三百码。我的第一道战壕在铁丝网后面二十码。少校,紧急的时候我打两枚白色信号弹。你的炮火要打在我的第一道战壕上,不管那里有谁。”
“我明白。”
惠特尼详细地把自己的防区填在埃扎拉的地图上。犹太军官立刻把防区划成了格子,每个格子都标好了代号。这些格子以炮兵阵地为圆心,向外辐射出去,每15度角是一种颜色,只要报出了颜色和区号,即便是黑夜,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击。真是犹太人的一丝不苟,惠特尼深为折服。
惠特尼建议由他的通讯兵再架设两条新的电话线,还谈妥了tBX电台上的呼号和暗语。他听奥勃莱恩讲,日军的无线电台会在通讯中哇哇叫进行干扰。
最后,惠特尼请埃扎拉到他的“王府”去喝杯酒。在卡纳尔,酒是最珍贵的东西。
埃扎拉喝醉了,唱起犹太教的歌曲。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的身世,他祖上在巴勒斯坦,不满英国人的统治,合家迁到波兰,住在华沙的犹太区。希特勒上台以后反犹,他和父亲来到美国,母亲故土难舍,战争开始后再也没有音讯了。波兰有纳粹的死亡营,华沙又发生过多次大屠杀,大卫非常担心母亲、姐姐和其他亲友们。
“卡纳尔通着华沙。”不知怎的,惠特尼学了范德格里夫特一句。他想起了那个冥冥中的上帝,是他制造了那么多的民族和种族,使人产生了贪欲,还有不平等,一些人或一些集团想控制奴役另一些人和另一些集团,于是有了战争,战争是上帝降给人类的巴比伦塔。每一个人在星球上都是那么渺小,然而在战争的棋盘上却息息相关。
“卡纳尔通着华沙。查尔斯,放心,日本鬼子不会爬上你的阵地,有我在……”
外面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如诉如泣。两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谈论着杀人,却并不喜欢杀人。他们谈宗教、谈以色列入、谈犹太节日,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蛮海岛上,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有两个人,有两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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