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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虫

        时子从主屋告退,经过阴暗一片、杂草掩径的荒芜庭院,前往夫妇俩居住的别馆。她的心情极为古怪,回忆方才主人预备少将千篇一律的褒奖,不由得联想起咬下最讨厌的味噌烤茄子时,那种软乎乎的口感。

        “须永中尉(滑稽的是,预备少将至今仍以过往的庄严军衔称呼那不知是人还是变异生物的废人)的忠烈不必说,当然是我陆军的荣耀,那是众所周知的事。然而提到你的贞节,三年来毫不倦怠的面对那个废人,完全抛弃私欲,舍身照顾,妻子该尽的本分也不过如此。我实在太敬佩你了,这真是今世的美谈。但往后的路长远得很,请坚定不移地照顾下去。”

        鸶尾老少将每次见到时子,似乎都得这么说上这么几句。他总是穷尽语言,称赞旧属——现在由他照顾的废人须永中尉——及其妻子。而这些话时子听在耳朵里,就想起味噌烤茄子的滋味,于是尽量避开主人,但也不能整天和无法言语的残废大眼瞪小眼,所以常趁少将不在,去找夫人或小姐谈天。

        不过,起初这番赞赏确实切合时子牺牲的精神与罕见的忠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快感撩拨着她的心房,可是最近她再也无法如以往般坦然接受。或者说,她甚至害怕起这样的表扬。每听到一回,她便仿佛遭人指着鼻子责备“你拿贞节美名当掩护,犯下千夫所指的恶行”,内心惊恐不已。

        仔细想想,时子的变化之甚,连她自己都纳闷——人心竟能迥异至此。一开始她仅是不知世事、文静娴雅的女性,一个不折不扣的贞节妇女,但如今,无论外表看上去如何,情欲之鬼已占据她的心。她把可怜的残废(其实这不足以形容他惨烈的身体状况)丈夫——曾为国家奉献自身的忠勇人物——调教成单为满足她的欲望而存活着的野兽或道具。

        这淫秽的恶鬼究竟打哪儿来的?是那团黄色肉块的奇妙魅力所致?(实际上,须永废人中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团黄色肉块,是一个为了撩起她情欲而存在的畸形陀螺)抑或充盈她三十岁肉体深处的神秘力量?恐怕二者皆有。

        每当鸶尾老人和时子说话,不论是最近丰腴起来的肉体,还是恐怕别人都嗅闻得到的体味,都让她无比心虚。“怎么搞的,我为何莫名其妙胖成这样?”尽管如此,时子的脸色却异样苍白。老少将满口褒奖之词时,总略带狐疑地审视她胖硕的身躯。时子对老少将心生排斥,最大的原因似乎在这里。

        由于地处偏远乡村,主屋和别馆几乎相隔半町之远。其间杂草丛生,甚至不见一条小路,锦蛇不时沙沙作响地爬进爬出,一不小心踩错地方,还可能掉进掩埋在草丛里的古井。空旷的宅第四周,环绕着虚有其表的凌乱篱笆。篱笆外田野绵延,更衬出远处的八幡神社森然的面貌,夫妇俩居住的双层别馆黑黝黝的遗世独立。

        天空闪烁着一两颗星辰,此时房里肯定一片漆黑。若她不帮忙,丈夫连煤油灯也没办法点。黑暗中,想必那肉块正靠坐着和式椅子,或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倒卧在榻榻米上不停地眨巴着双眼,可怜哪!想到这里,厌恶、凄凉、悲哀还有几分淫荡的情绪一并涌现,刺激得她的背脊发颤。

        离屋子越来越近,看到二楼的拉窗预告什么似的张着墨黑大口,屋内传来平常那种敲打榻榻米的钝重声响。“啊,又来了。”她心痛得眼皮发热。那是她不自由的丈夫仰躺着,以头撞地代替一般拍手叫人的举动,焦急呼唤唯一伴侣时子的声音。

        “来喽,你一定饿坏了吧?”

        明知对方听不见,时子仍习惯性地念叨着,匆匆奔进厨房后门,爬上梯子。

        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里,摆着一具空有外壳的壁宠,一角备有煤油灯和火柴。她宛如母亲哄婴儿一般,不停喃喃自语:“让你久等,对不起”、“来了,来了,可是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先点灯。再等一下就好了”,她边自言自语(因为她丈夫耳朵根本听不见)边点亮煤油灯,端到房间另一头的书桌旁。

        书桌前摆着一张新式和式椅,上头绑着一个毛织友禅垫子,但上面空无一物。而另一侧的榻榻米上卧着一个看不清形貌的古怪物体,外面“穿”一件大岛铭仙和服。与其说那是穿,不如形容为包裹着,或拿大岛铭仙做包袱似乎更贴切——就是个如此古怪的东西。那包袱的一边正不断敲打着地面,看着像人类频频点头,或像某种奇异的自动敲击机器,咚咚,咚咚地敲打着榻榻米。敲着敲着,大包袱也因反作用力一点点改变位置。

        “别生这么大的气,是这个吗?”

        时子做出吃饭的手势。

        “不是,那是这个吗?”

        她又换了一个动作,但无法言语的丈夫只是不住摇头,拼命撞击榻榻米。由于被炮弹碎片击中,他面目全非,脑袋左侧只剩一个小黑洞,暗示那儿曾经是耳朵。同样的,左边嘴角斜划过脸颊直到眼睛下方,有条缝成一条细线般的疮疤。右侧太阳穴则有道丑陋的伤痕直爬上头部。喉结像被挖掉般深深凹陷,鼻子和嘴巴也无法维持原状。像怪物一样的面容上,只有老天爷眷顾下仅存的幸运——那双如孩童般清澈浑圆的双眼,不耐烦地眨个不停。

        “你有话要说?等等。”

        她从书桌抽屉取出笔记本和铅笔,让残废歪扭的嘴咬住笔后,打开本子放到他嘴畔。因为他无法说话,也没有能拿笔的手脚。

        “你厌烦我了?”

        废人像街头可怜的残障艺人,耗时许久,用嘴在本子上写下极难辨读的假名。

        “呵呵,你又在忌妒。不是,不是的。”她笑着用力摇头。

        然而废人急躁地撞起榻榻米,时子察觉他的心思,再次把笔记本放到他嘴边,于是铅笔又艰难地动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

        时子一瞧,愤愤不平地夺下废人口中的铅笔,在空白处写下“鸶尾先生那里”,顶撞似的送到对方眼前。

        “这还用说,我还能上哪儿去?”

        废人继续写着:“三小时。”

        “你孤零零地等了我三小时是吗?对不起。”她歉疚地鞠躬,并摇摇手说,“我再也不去了。”

        宛若包袱的须永废中尉自然是一脸不满,但他大概懒得再动嘴巴,脑袋疲惫地垂着,将所有心意注入双眼中,含情脉脉地盯着时子。

        时子非常明白,这种情况能安抚丈夫的只有一个方法。话语不通,难以细细辩解,而应该最能表达情感的微妙眼神,却无法让脑筋有些迟钝的丈夫明了。因此每回别扭地拌嘴后,双方都会急躁难耐地采取最简单的和解手段。

        时子突然蜷身覆上丈夫,往嘴边那道潮湿发光的疤痕,送上雨点般的亲吻。废人眼中总算流露出安心的神色,脸上漾出哭泣似的丑怪笑容。时子一如往常,即使看见那可怕的笑,也不停止疯狂的亲吻。这是为了忘记对方的丑陋,强迫自己进入甜美的亢奋,同时隐含着一股妄念,想随心所欲地狠狠玩弄这个失去一切的可悲残废。

        然而,时子过分的好意吓着了废人,他因窒息而痛苦地扭动身躯,歪曲着丑怪的脸庞,痛苦不已。时子见状,体内蓄势待发,喷涌出激烈的情感。

        她疯了似的…………,…………,…………

        。

        变成这副模样,如何还能保住性命?这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医学界,所有的报道都称此事为旷古奇闻,废人须永中尉形同被斩断手脚的人偶——他的四肢几乎从根部切断,只剩微微突起的肉块暗示这儿曾经长着手脚,情况坏到不能再坏。更何况,身上还布满恐怖的伤痕。就像一个仅有躯体的怪物,从面孔到身躯,无不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尽管外貌惨不忍睹,神奇的是,他内在的机体运营状况极佳,营养情况也相当理想,健康无比。(鹫尾老少将赞美时子的献身照顾时,总不忘称赞这点)不知是否缺乏其他娱乐,他的食欲特别旺盛,肚子油亮亮地隆起,鼓胀得几欲破裂,在仅存的躯体上格外醒目。

        他犹如一条巨大的黄色蠕虫,也像时子总在心里形容的畸形肉陀螺。偶尔,他会像蠕虫一样往四只肉突(拉紧的表皮集中在尖端,扯出收口手提袋般深深的皱纹,中央形成诡异的小凹洞)上使力,以臀部为中心,借着头和肩膀的力量,陀螺似的在榻榻米上不停打转。

        现下,时子将废人剥得赤条条的,他并未反抗,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往上翻着眼,望着蜷缩在他的头旁边的时子那狙击猎物般眯成缝的眸子,及略微紧绷的细腻的双下巴。

        时子读出残废目光中的渴望,只要再前进一步,那种眼神就会消失。若在平时,当时子在一旁做针线活,残废无所事事地直盯着空中时,他的眼神就会变得更深沉,内心的苦闷一点点渗出来。

        除了视觉与触觉外,其余的一切感官都形同虚设,废人天生是个莽汉,毫无读书欲,自从脑袋受损变得迟钝后,更与文字绝缘。如今他只有等同于动物的物质欲望,寻不到别的慰藉。然而,在宛若幽暗地狱的混沌生活中,他旧有的军人伦理观仍不时掠过脑海,与沦为残废越发敏感的情欲彼此厮杀,以致流露出郁闷的神色。时子是这样解释的。

        时子并不厌恶弱者眼中无措的情绪。她虽然动辄哭泣,骨子里却有着欺凌弱小的嗜好。再者,这悲哀残废的苦闷不断带给她全新的刺激。此刻她也毫不体恤对方的心情,征服似的迎合残废异常敏感的情欲。

        时子做了个莫名其妙的噩梦,凄厉地尖叫一声惊醒,汗水淋漓。

        枕边的煤油灯灯罩上方,油烟堆积出一朵形状诡奇的黑云,捻细的灯芯嗞嗞作响。房间天花板和墙壁异样昏黄阴暗,身旁丈夫脸上平滑的疤痕在灯光的反射下,泛着油亮亮的黄橙色。丈夫不可能听见自己刚才的叫声,但他的双眼却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时子望向桌上的闹钟,刚过一点。

        时子醒来后,立刻感到身体不舒适,那应该就是噩梦的原因,但她仍有些睡眼惺忪,尚未清楚意识到那股不适从何而来,只是疑惑着哪里不太对劲,又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如梦似幻地浮现眼前。转个不停的肉陀螺与一身肥肉的丑陋的三十岁女子交缠在一起,这景象宛若一幅地狱图腾。那是多么丑恶啊!然而,那具有麻痹她神经的欢愉力量,比任何事物都更能激起她的情欲,又是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未曾经历过的。

        “啊啊啊!”

        时子抱紧胸脯,不知道是咏叹还是呻吟般地叫喊一声,扭头望向破败的人偶般的丈夫。

        这时,她才察觉到身体不适的原因,想着“好像比平常提早许多”,离开被褥,走下梯子。

        时子再次上床,注视丈夫的脸。丈夫依然不瞧她,只盯着天花板。

        “你又在想了。”

        三更半夜,只能用双眼传达意志的人,呆呆直视空气出神的模样,突然让她心里发毛。尽管认定他脑袋迟钝,但或许身体严重残废的人,心中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他正在那里彷徨着。时子想到这样,不禁一阵栗然。

        她睡不着,胸中仿佛有团火焰,烧得轰轰作响。各种妄想杂乱浮现又消失,间或掺杂着三年前令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事情。

        接获“丈夫负伤,送还内地”的消息时,时子第一个念头是幸好丈夫没战死。尚保持联系的太太们都羡慕她,说她幸福。没多久,报纸对丈夫彪炳的战功大书特书,时子从中得知丈夫身负重伤,但她没料到竟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终其一生,她恐怕都难以忘怀前往卫戍医院见到丈夫时的景况吧,伤得惨不忍睹的丈夫,躺在纯白床单上茫茫然地看着她。通过医师夹杂着艰涩术语的说明,得知丈夫失聪,声带功能亦受损,原因不明,未来无法言语的可能性非常大,说到这儿她已双眼通红、涕泪齐下了,完全没想到接下来面对的事实有多骇人。

        医师虽然一脸严肃,此时却禁不住流露同情之色,边说着“请别吓着”,边掀开白被单。只见前方搁着一个仅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诡异怪物,那是一具看不见手脚、被绷带缠得圆滚滚的躯体。床上仿佛摆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石膏胸像。

        时子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在床脚蹲下。

        直到医师和护士带她到另一个房间后,她才让悲伤尽情流露,不理会旁人在场,号啕大哭。她伏在肮脏的桌上哭了好长时间。

        “这真是奇迹。失去双手双腿的伤患不只须永中尉,但都无法保住一命。这全得归功于军医正大人与北村博士高超的医术,不管哪国的卫戍医院,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医师在时子耳边说着这类安慰的话,不断重复着令人不知该欣喜或悲伤的“奇迹”一词。

        不单魔鬼须永中尉的显赫武功,报纸对这外科医学上的神奇病例,也大肆宣扬。

        一眨眼,半年过去,长官与同袍陪伴如行尸走肉的须永回家,几乎同时,作为他失去四肢的补偿,…………。时子为照顾残废而流泪时,世间则热闹地庆祝凯旋。她也收到来自亲戚、朋友和乡里雪花般数不清的“名誉”、“光荣”等称赞。

        很快,靠微薄年金支撑的生活陷入困顿,承蒙战场上的长官鸶尾少将好意相助,两人无偿借住在他宅院的别馆。由于迁居乡下,周遭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庆祝凯旋的热潮退去后,世间也渐形冷漠,再没人探访他们。…………,…………。…………,…………。

        丈夫的亲戚不知道是厌恶这个残废,还是害怕负担物质上的援助,几乎不曾踏进两人的住所。时子没有父母,兄妹都是少情寡义之人,于是可悲的残废与贞洁的妻子与世隔绝,孤零零待在乡间。别馆二楼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就是两人的全世界,而且其中一方还如木偶般,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生活全不由自主。

        废人像突然被抛进异度空间的人类,惊诧于迥然不同的生活,康复后,好一阵子神色茫然,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不顾时间,昏昏沉沉地想睡就睡。

        时子灵机一劲,让丈夫嘴含铅笔对话时,废人首先写下“报纸”和“勋章”。“报纸”是指大肆报道他战功的剪报,“勋章”不必说,当然是指先前提到的金鵄勋章。恢复意识时,鸶尾少将最先拿给他看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废人依然记忆犹新。

        废人经常写下相同的字句,时子把两样物品拿到丈夫面前,丈夫便不住地看,他反复读着剪报,时子时常忍耐着逐渐发麻的手,眼里满是荒谬望着丈夫满足的神情。

        尽管他的轻蔑来得晚了许多,但废人似乎也逐渐厌倦了“名誉”。他不再要求这两样东西,遗留下来的,只有因残废而异于常人的激烈欲望。他像恢复期的肠胃病患者,狼吞虎咽地渴求食物,无论何时都需索…………。时子若不答应,他便化身为巨大的肉陀螺,疯狂在榻榻米上翻滚。

        起初时子心中一阵惊悚,厌恶万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亦徐徐化成…………,对关在野外的独栋房里、失去将来的一切希望、几乎可谓无知的两名男女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形同一辈子都生存在动物园栅栏中的两头野兽。

        难怪时子会视丈夫为可以随心所欲玩弄的大玩具。此外,由于被残废不知羞耻行为的同化,身体比一般女性更健壮的她变得贪婪无比,终至令残废无法应付,也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发疯了。…………,…………,…………。

        声带受损、听觉受损,悲哀的、形状怪异的道具,甚至无法自由行动,却非木头或泥制品,而是拥有喜怒哀乐的生物,这点对她形成无限的吸引力。不仅如此,唯一能传达意志的双眼…………,亦时而流露出悲痛至极、时而怒火中烧的情绪。最悲惨的是无论他多么悲伤,都只能流泪,不能擦拭;无论如何愤怒,都没有恫吓她的臂力,最后总是难以承受她压倒性的诱惑,陷入异常的兴奋中。对时子来说,违背他的意愿折磨这个全然无反抗力的生物,甚至能带给她一种超越一切的快乐。

        时子合上眼帘,三年来的种种,只有激情场面断断续续、接二连三、层层叠叠地浮现又消失。这些记忆历历在目,如电影般徐徐播放,这是只有她身体有异状时才会发生的现象。每逢此时,她的野性必然更加残暴,对可怜残废的折磨经常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但体内涌现的凶猛力量,实在不是她的意志能控制的。

        倏忽回神,房间似乎布满层层幻影,浓雾笼罩似的突然暗沉下来。暗沉之间浮起另一层幻影,而且随时会消逝。精神亢奋的她感到害怕,心跳顿时加剧。但定睛一看,其实根本没什么。她爬出被窝,点亮枕边的煤油灯,原来是捻细的灯芯燃尽,火光快熄灭罢了。

        房间霎时通亮,却依旧黄澄澄、灰蒙蒙,感觉有些古怪。靠着微光,时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歪头看向丈夫的睡脸,却发现他依然故我,姿势一点儿也没变,盯着天花板的同一个地方。

        “哎呀,你要想到什么时候?”她心中兀自发毛,但比起恐惧,面目全非的残废煞有介事沉思的模样更令她痛恨。然后,无法抑制的残暴又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突然猛地扑上丈夫的被子,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

        由于太过唐突,废人吓得浑身一震,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斥责。

        “你生气了,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吼着…………,…………,…………。

        “气也没用,你只能任我摆布!”

        然而,…………,偏偏此时,废人竟不像平常那样主动低头妥协。刚才他直盯着天花板,就是在想这事吗?或者他只是被老婆反复无常的任性激怒?废人偌大的眼珠几乎快迸出来似的,像一把尖刀冷冽地刺向时子。

        “你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尖叫,双手死死按住他的眼,疯子般地“你那什么眼神”、“你那什么眼神”狂叫不休。…………。

        时子大梦初醒地回过神时,废人正在她身下狂乱挣扎。虽然只剩躯体,却依旧强而有力,他不要命似的狂乱蹦着跳着,几乎快把沉重的她弹开。奇异的是,废人的双眼突然喷出赤红的鲜血,扭曲着的疤痕脸,像刚剥开的水煮蛋,汗水淋漓。

        此刻,时子清楚地意识到了一切。狂乱之中,她竟残忍地毁掉丈夫唯一与外界相连的窗口。

        但是,这不能说是时子犯下的过失,她很明白这一点。最明显的是,丈夫那双倾诉千言万语的双眼,成了阻止他们堕落为安逸野兽的障碍,她感到难受极了,尤其憎恶、恐惧偶尔浮现其中的所谓的正义感。不单如此,那对眼眸似乎隐藏着更为不同的可怕事物。

        不过,这都是谎言。她心底最深处,难道不存在异常的骇人想法吗?她不是想把丈夫弄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一个彻底的肉陀螺、一种仅有躯体触觉的生物,用来彻头彻尾地满足她无穷尽的残虐心理吗?残废全身只剩眼睛还显示出他是人类,她总觉得丈夫这样不够纯粹,不是她真正的肉陀螺。

        这些念头瞬间掠过时子脑中,她“哇”地尖叫一声,扔下狂乱跳动的肉块,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赤脚奔出漆黑的门外。她好像被恶梦中的恐怖怪物追逐般,没命地狂奔着。她冲出后门,向右转进村道,脑中意识着前方三町远之处就是医生的家。

        千拜托万拜托,总算让医生过来,他们到的时候,榻榻米上的肉块依然疯狂弹跳着。医生虽听过传闻,毕竟从未见过实物,几乎被残废可怕的样貌吓破了胆,连时子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辩解为何会一时失手犯下这样的过错,似乎也没听进耳里。打完止痛针,包扎伤口后,便匆匆忙忙告辞离开了。

        伤者停止挣扎时,天际已泛白。

        时子抚摸着伤者的胸口,扑簌簌地掉泪,不断说着“对不起”。肉块大概是因受伤而发烧,整张脸红肿不堪,胸脯剧烈起伏着。

        时子整天没离开过病榻,甚至不曾进食。她不停交换敷在病患头上与胸前的湿毛巾,绵绵不绝地呢喃疯子般的道歉话语,用指尖在丈夫胸口写着“原谅我”。悲伤与罪恶感压得她忘记了时间。

        终于到了黄昏时分,病人的烧退了些,呼吸也顺畅许多。时子心想病人的意识一定已恢复如常,便再次在他胸部皮肤上逐字清楚地写下“原谅我”,然后再偷偷瞧他的反应。然而肉块毫无回应。虽说失去双眼,但他理当能摇头或露出笑容,用一些方法反应才对,可是肉块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从他呼吸的样子来看,或许是睡着了,难道他连理解字迹的能力都失去了吗?抑或过度的愤怒让他保持缄默?时子完全不明白,现在丈夫只是软绵绵的温暖生物而已。

        时子看着这具无法形容的肉块,渐渐涌起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起来。

        躺在床上的确实是生物。他有肺脏也有胃袋,却无法视物、无法听音,连句话都讲不出来。他没有可抓东西的手、没有可支撑站立的脚,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永恒的静止、不断的沉默、无尽的黑暗。以往是否有人想象过如此恐怖的世界?身处其中的心境,能拿什么比拟?他肯定想撕扯喉咙大叫“救命”;再模糊都好,也希望能看到东西一点;再细微都好,也亟待听见一点声音。希望攀住什么,企盼一把抓住什么。然而,这些都不再可能了。地狱,地狱啊!

        时子突然“哇”地放声大哭。万劫不复的罪孽、无可救药的悲戚,使她像孩子般啜泣不已。她一心想要见见正常模样的人,于是抛下悲哀的丈夫,奔向鸶尾家主屋。

        默默听完时子因剧烈呜咽而含糊难辨的漫长忏悔后,由于事态惊人,鸶尾老少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总之,先去瞧瞧须永中尉吧。”不久,他恍惚地说。

        时已入夜,仆佣为老人准备提灯。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无言走过黯黑的草原,来到别馆。

        “没人,怎么回事?”领头上二楼的老人大吃一惊。

        “不,他睡在床上。”

        时子越过老人,奔到丈夫刚才躺着的被窝处。但怪异的是,床上只剩一床棉被了。

        “啊啊……”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茫然伫立。

        “他无法自由行动,不可能离开,快点在家里找找。”

        好一会儿后,反应过来的老少将才催促似的说。两人楼上楼下寻遍每处角落,都没发现残废的踪影,却发现某样可怕的东西。

        “啊,这是什么?”

        时子盯着残废方才倚着的柱子。上面用铅笔像小孩子涂鸦般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若不费心辨读,实在看不出意思。

        “我原谅你。”

        当时子读出这几个字时,赫然一惊,顿时明白一切。残废拖着无法动弹的身躯,以嘴巴摸索找到桌上的铅笔,不晓得耗费了多少心力,总算写下这几个片假名。

        “或许他自杀了!”时子惊慌失措地望着老人,失去血色的嘴唇颤动着。

        他们紧急通报鸶尾家,仆佣手持提灯,在主屋和别馆中央杂草丛生的庭院集合。

        然后,众人分头在黑黢黢的庭院各处展开搜索。

        时子跟在鸶尾老人后面,借助他提灯的淡淡光芒走着,内心充满不祥的预感。柱子上留下“我原谅你”,那一定是对她在胸上写“原谅我”的回答。他要传达的是“我要死了,但不会记恨你做的事,放心吧”。

        他的宽容更让时子心如刀割。一想到那没有手脚的残废,连走下楼梯都做不到,只能一阶阶滚落的模样,她既心痛又害怕,浑身战栗。

        走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悄声问老人:

        “前面有座古井,对吧?”

        “嗯!”

        老将军只是点了点头,往那个方向走去。

        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黯黑中,提灯的光线只能照亮一间左右的范围。

        “古井就在这附近。”

        鸶尾老人自言自语着,接着举起提灯,试图看清前方。

        这时,时子心里浮现一股不安的预感,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微声响,那好像爬行动物在草丛中游移时发出的声响。

        她和老人几乎同时看到这一幕。她自不必说,连老将军都被这世间少有的景象震慑住,呆立原地。

        朦胧的提灯光线勉强撕开黑夜的一角,照进茂密杂草中,一团黑糊糊的物体正缓慢艰辛无比地向前方蠕动着,头部像某种可怖的爬虫类动物高高翘起,身躯起伏如波浪,躯体四周那四个瘤状突起物挣扎着往前挪动着,体内似有千军万马的力量,残缺的身躯却不听使唤,只能一寸一寸地缓缓前进。

        不久,那骄傲的头颅颓然一垂,传到耳畔的草叶摩擦声更清晰了,突然,前方的爬行动物一个倒栽葱,像被倏然张开大口的大地吞噬了般,整个视野都空荡荡的了!紧接着,遥远的地底回响起一个钝重的“咕咚”声。

        前方的草丛中隐藏着一个大口径的古井。

        即使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幕,两人也无力冲上前,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良久难以动弹。

        尽管古怪之至,但惊心动魄的那一刹那,时子竟幻想起荒唐的一幕:暗夜中,一条烟虫爬过一根枯枝,爬到树枝尽头时,由于其躯体过于笨重,顷刻间跌入永无止境的漆黑深渊中。

        (《烟虫》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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