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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和大师赌一局

        阳光明媚的次日,当帅朗闲适地散步溜达进中州公园湖边林荫路上,再一次看到古清治时,笑了。

        两个人很有默契,帅朗鬼使神差地第一站就到了俩人初见的地方,几乎没有通过大脑思考就找到了这儿,而古清治也恰恰就出现在这里。

        是心有灵犀导致不约而同?抑或是俩人根本就是一路。

        帅朗说不清,如果不见此人也能不想,不过每每一见之下,总是免不了好奇,明明就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货色,可横看竖看都像一位出世高人;明明就是一个奇诈奸巧的货色,可言谈举止偏偏比帅朗见过的任何人都显得坦荡无私。甚至帅朗还真不敢肯定,古老头是不是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办法把自己从里到外改变一番。

        于是好奇心驱使着帅朗,主动寻访来了。向着长椅的方向走了几步,帅朗下意识地停下了……

        古老头不是一个人,而是围了一堆人,一堆人站着坐着,正在听古老头白话着什么,不是普通的一堆人,而是一堆中老年妇女,你一句我一句,那笑意盎然的表情、饱含倾慕的语气,实在让人怀疑是在向古老头表达爱慕之心,帅朗笑了……笑着的时候,有一位坐在古清治身边的人站起身来,千恩万谢的样子,不知道被古老头怎么给忽悠住了。

        看这会儿的光景,你不得不怀疑,这老家伙年轻时没准儿忽悠过多少黄花大闺女呢。

        帅朗悄悄地蹙上来,古清治只是回眼瞥了一下,状若不识,尔后又很有风度地示意着众人:“各位老嫂、大妹,难得到此一见,相见便是缘分,说好了,一日三课,还有一课,谁来卜……”

        一问,还穿着红绿秧歌服和白色太极服的老太太、大婶们互视着,似乎都还有点难为情地笑着,几个人都未凑上来,而其中一位招着手向一直站在人群外的一位说:“王家妹子,快来……让古大仙给你算算,你不是找他好多天了。”

        这一位身着普通衣服,不像来公园晨练的,倒像慕名而来久等的,帅朗粗粗一看,黑里夹白的头发,别个老式发夹,脸上有几分怯意,莫名地显得有点不自然,乍看像小商小贩被城管逮着了那般愁苦,被众老娘们推到前面,跟上席相亲一般硬坐到古老头身边了。

        “大娘……这干啥咧?”帅朗凑到一位拎着水绸巾的老太太跟前,那老太太回头一看是个半大小子,神神秘秘地小声附耳过来说:“算卦呢,古大仙卜课。”

        “算卦都是骗人哩。”帅朗故意凛然小声道。一听这话,老太太唉了一声很不乐意,小声责怪帅朗道:“你小娃懂个啥?古大仙是咱这一带有名的卦仙,隔三差五才来一趟,能遇着都是福气……刚刚刘大姐算的儿媳妇啥时有喜,古大仙算得年不出二,必添一丁,算得可准了……这婚丧嫁娶,古大仙一卜就准。”

        老太太凛然试图纠正帅朗对老神仙的态度,可帅朗一听古老头这事也掺和,却无言地笑了笑,又顺口阴阳瞎扯淡了,这两年之内生了当然正中卦言,你就三年、五年有了也说得通,是啊,年是不出二,可要出三、出五呀?

        反正这是来回话,就是顺人心意说个喜庆,看把一帮老太太给乐得,假牙都龇出来了。那位要卜卦的刚坐下还没吭声,旁边倒有帮腔的,说道:“古大仙,给王家妹子算算,儿子今年能考上大学不?”

        话音刚落,另一位就接上来了:“对呀,王家妹子在公园转悠好多天了,逢人就问你咧。”

        “大仙……这个能不能算?”算卦的大婶有点怯色地问。怯生生的眼、干瘪显得缺血的嘴唇,额头的皱纹聚了个“川”字,那样又像来民政局寻求救济的低保贫困户。

        一眼扫过让帅朗觉得有点不忍,丫的,古老头不是连这种受压迫的中老年妇女也不放过吧,这位明显是未老先衰,被生活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能……不过我丑话说前头,要算出来不合心意,别怨我啊。”

        古老头一口应承,不过先打着预防针,那大婶明显有点踌躇,似乎还有难言之隐,可架不住旁边的几位老太太催促,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问了生辰八字,拉着大婶的手,不知道是古老头在揩油还是摸着命相,摆活了半天,又是闭眼捏诀来那套翻天印了……帅朗看得可笑,几次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趁着古老头闭眼捏印扮神仙把老太太唬得一愣一愣时,他又小声问旁边这位聚精会神盯着的老太太:“大娘,这算一卦多少钱?”

        “不要钱。”

        “是今天不要,还是一直不要?”

        “一直就不要,不过谁要真给,他也要。”

        “那他是不是骗大家钱哩?”帅朗压低了声音附耳问道。

        不料这句话惹人了,那老太太像见到有人说自己老伴坏话一般剜了帅朗好几眼,然后干脆撵鸡仔一般小声说着:“去去……嘴上不长毛,说话气乱跑,你才多大,懂个啥……”

        说啥来着,群众不能惹,帅朗可没料到古老头在这群中老年妇女心目中的形象如此凛然不可侵犯,这老太太一惹了不得了,连剜带训愣是把帅朗羞得换了个站的位置。

        再凑到边上,细细数数,帅朗心里轻咦了声,敢情老头艳福不浅,椅后四个,椅前三个,包括椅子上坐的那位,八个大娘都直勾勾盯着古老头的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偶尔有两位小声嘀咕,那声音帅朗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位说什么这老头算卦可准咧,上回算徐校长有久病之虞,这不一眨眼,老徐躺医院起不来了……另一位问哪个徐校长?这一位小声解释着,就咱们老年大学的校长呗,脑溢血,还不知道能下床不……

        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让帅朗暗生狐疑,虽然不相信真有未卜先知一说,不过古老头这处处表现出来的怪异,还是让他多有几分好奇,有些事不亲眼目睹,也确实说不清这老家伙究竟是怎么捣的鬼。比如这回,掐着指头足足一袋烟工夫没动,把一干老妇人等得快要不耐烦了,才见古老头蓦地一睁眼,那眼睛亮得,帅朗明显地看到几个老妇女身子一震,似乎被老头帅气的样子电着了。

        开始了,不料这开始得是如此黯然,古清治很客气、很难为地握握算卦人的手安抚着:“老妹子啊,你娃是个天曲星的命,不是文曲星的格,这是名落孙山之像,不是金榜题名之卦……你呀,还是另谋出路吧啊。”

        名落孙山,不是金榜题名。这话说得,帅朗也嗝应了,咂摸了这话里没有歧义之后才觉得不对味,这丫不是当头给人家父母一榔头么?

        果不其然,那妇人一听这话,就着袖子,抽抽搭搭地抹上泪了,一眨眼苦泪涟涟,可把古清治尴尬上了,而且这干老太太也看不过眼,反倒埋怨上古清治了,正是那位赶帅朗的,凑上来叱着:“我说古大哥,恁不能这样吧?还没考咋能这样说呢?看把王家妹子气成啥样了……”

        “就是呀,古大仙你这次算得肯定不准……”

        “对,不准……不准……”

        “王家妹子,别哭……哭啥么?”

        几位老太太的怜悯之心颇重,都凑上来一边安慰着那位算卦的妇人,一边埋怨着刚刚还尊崇无比的古神仙,古神仙顿成众矢之的了,帅朗乐得看笑话,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老头还能不能圆回来。看来这丫确实不是一般算卦的,经常给自己找点不自在。

        不料古老头神色庄重,对一切质疑置若罔闻,反倒加重了语气一扬手压着众人的声音说:

        “我不光能算出你娃落榜,还能算出你娃忤逆不肖,还能算出你男人长年不在身边,要不干脆就是离了……大妹子,我劝你呀,苦心父母天下多,孝顺儿孙自古少,不要太耽于这事了……回去好好养养身体,你自己也久病缠身了,越操心愁事越多……”

        那妇人一听,愣了,不哭了,瞪着古清治,这回才像真见神仙了,眼睛里带着几分愕然和敬畏,甚至有点恐惧。

        众老太都不埋怨了,一听娃落榜、娃忤逆,再听还算出男人不在身边,算卦的人也有病缠身……得,都把目光盯向王家这个妇人了,那妇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尔后二话不说,咬着嘴唇压抑着要哭的脸色,起身、低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算对了,还是错了?

        恐怕要不幸言中了,几位老太窃窃私语着,有位在嘀咕好像就没见王家这位大妹说过男人的事,没准儿还是个小寡妇……又有一位小声说着,她家娃是淘得厉害,学习也不咋样,可把妈愁坏咧……几个老太太嘀咕着,都以异样的眼神看着古清治,那眼神虽有点埋怨不该这么着实话实说,可是也免不了诧异,这些连大伙儿都知之不祥的秘事,这老头怎么知道?

        原因嘛,很简单,算出来的呗,这都算得出来,可把一干老娘们算得眼里惊异更多了几分,这会儿没人埋怨了。

        “好了好了……各位老嫂大妹,今天就到这儿啊,献丑献丑,得罪之处请大家多多包涵……”古清治起身拱着手,向几位围着小声讨论的老妇辞行。这些老太太虽然尊敬,可不客气,簇拥着老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请教,一会儿是儿子的对象问题,一会儿是孙子的学习问题,敢情是刚才亮的这一手,虽然让大婶难堪了,不过可信度却提高了不少。

        众人追问,不料老头恪守规矩,强调了一日三课,绝不多卜。得,老太太们可不讲那么多规矩,这个伸着指头数落古老头两句,乡里乡亲的你拽什么呀?那个拽着古老头的袖子郑重安排几句,那是预约下次算卦呢,把古老头折腾了一番,得了保证,这才嘻嘻哈哈到空地上晨练去了。

        古清治好容易脱身,不敢停留,踱着步溜达着直往公园门口走去,一路上免不了和照面的人打个招呼,不时有人追上来问老头卜一课如何,老头一律婉拒,直出了公园大门,到了中州大道上。

        古清治放慢了步子,走出去不远,帅朗谑笑着追上来了,看着老头的样子,脸笑开了一朵花似的指着说:“大爷,当明星被人追的感觉挺好吧?我怎么看你有点应付不过来了?”

        “哎,失策失策,什么东西都不能免费啊,一免费就遭抢,这个地方我都不敢常来了,一来就哄一堆人……说两句好话吧,都兴高采烈,说两句不好听的吧,不收钱都落埋怨,唉……”古清治笑着自嘲道。两个人随意地踱到了一起,状如老友,似乎昨天晚上并没有发生过不快之事,就像邀约到一起的朋友。

        怎么开始呢,帅朗没想好,正斟酌着怎么开口,不料古清治像是已经忘了昨天的事,反倒示意着帅朗问:“帅朗,刚才有什么想法?”

        “想法?”

        “那一卦,你看到的,算得对,还是错?”

        “应该是对的吧。”

        “你从头到尾看了,我怎么算对了?”

        古清治像考较一般问上了,这下子问得帅朗挠头了,一下子愣了,像答案隐约已经到了嘴边,可就是说不上来的那种感觉。

        “唉……”古清治停下脚步了,回头很失望地看着帅朗道:“真没看出来?我问你,那位算卦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你看出来了吗?”

        “没什么身份吧?听口音像郊县农村的,看样子像在城里哪儿打工的……”帅朗回忆着,印象最清晰的是那人脸上的忧色,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是不是从乡下来给儿子做饭的……现在这种情况多了,娃在城里读书,爹妈租个房给娃做饭,空闲时间就干点零活儿。”

        “你都看出这些来了,还不知道我怎么算出她儿子落榜的?”古清治反问。

        “咦?对呀……不过还没考试,怎么证明?”帅朗反问。

        “你差的那一步就在这儿。想不想知道我怎么算她娃落榜、她娃忤逆不肖、她丈夫不在身边?”古清治问。

        一问都是帅朗有点怀疑的事,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这个好像比“父在母先亡”高了个层次,就听古清治摆活着:“第一,我提醒你啊,她在这儿转悠了好多天,就为找个算命的给她儿子算一卦,算算能不能考上……这说明了什么?”

        “哦,她心虚,八成认为她儿子考不上。”帅朗道。

        “对……很简单嘛,她都告诉咱了。而且你看她的脸色,是什么感觉?”古清治问。

        “哦……”帅朗恍然大悟道:“发愁,愁得厉害,没准儿儿子差得厉害,九成考不上了。”

        “对!已经差到无计可施问鬼神的程度了,你以为他能考上呀?”古清治很高兴,帅朗这么一点就通,能接班了。

        “那儿子忤逆不肖怎么算的?”帅朗问题又来了。

        “要是个孝子,能把当娘的愁成这样?再说现在十七八的小娃娃,有百依百顺、听妈话的吗?这叫杀口,杀准一个口,十次能对九,大势所趋。”古清治道。

        帅朗蓦地笑了,这下算蒙的,不过要这样蒙,十有八九还真能蒙对了。剩下的也能想通了,他笑了笑道:“那你一定是看到她面色灰暗、愁容满脸,判断她的性生活不和谐,然后又杀了个口,说她丈夫长年不在身边,对吧?哎,我说大爷,您不怕错了呀,万一人家是更年期来了呢?”

        “你看见我这个动作没有?”古清治有几分得意地扬扬手,修长的手指做了一个握手的动作,不过帅朗却没看明白,一看帅朗发愣,古清治却也不藏私,笑道:“忘了告诉你,我以前当过几年走方郎中,一般的脉相我还摸得准,她气滞郁结,脉结紊乱,不是更年期,应该是肝火上升,长期胃气郁结消化不良所致。再加上她面色老相,未老先衰,除了愁事缠身我还真想不出其他可能来,中年妇女能愁什么?还不是上愁老子、下愁小子、中间愁汉子,既然进城来了,那把老子一剔除,就剩下小子和汉子了,还能有什么?”

        倒是有几分歪理,不过帅朗有点不服气地辩道:“那还有票子呢?就不能是愁钱呀?”

        “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对女人而言,汉子在还愁票子么?这不一码事吗?一看那样子还不是家里缺挣钱的,儿子又不争气……真是。”古清治一言以蔽之,懒得再解释了。帅朗咧着嘴“耶嗬”了一声,十成十的不服气,可再也辩不出来了。

        边说着边不知不觉走着,古清治看帅朗的表情很诧异,就缓缓解释道:“真正的周易卜卦传得神乎其技,能不能未卜先知我不懂……不过单从算命而言,这是一门很有趣的心理学,你可以从对方的眼睛、表情、体态、动作、衣着、说话的语气、口吻来判断,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其实这些外在表象已经足以告诉你对方是什么人了。这还用算嘛,真相都在眼前了,你说出来就行了……”

        “呵呵……厉害,敢情这功夫全在嘴上啊。”帅朗笑着挖苦了一句。

        “对喽,老话讲,好马都在腿上、好汉都在嘴上,现在哪一行你觉得是哑巴能干成的事?”古清治不以为忤,只当是表扬了,说着话掏了本薄薄的几页册子,巴掌大小,随意地递给帅朗道:“看看,能看懂么?不传之秘,学会以后纵横天下、无往不利。”

        “不会吧,别告诉我你有葵花宝典啊。”帅朗呵呵笑着接到手上,不料一眼扫过,脚步站定了,脸色凝重了。前行了几步,古清治看出点意外,又返身回来,愕然地盯着帅朗,不知道所为何来。不料帅朗拿着那翻也没翻的巴掌大小册子不屑地说:“这是江相派骗子的不传之秘《英耀篇》,对不对?”

        古清治眉毛一颤,眼睛一愣,这一回结结实实惊呆了,既然是不传之秘,帅朗又如何知道?

        “你读过《英耀篇》?”古清治瞪着帅朗,像初见此人一样,因为愕然而声调提高了几分。

        “一入门先观为意、即开言切莫踌躇;天来问追欲追贵、追来问天为天忧。八问七,喜者欲凭子贵、怨着实为七愁;七问八,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程,生孙为追古,叠叠问此件,定然此件缺……神暗额光,不是孤孀亦弃妇。妖姿媚笑,倘非花底定宠姬。满口好好好,久居高位;连声是是是,出身卑微……啧啧啧……”

        似乎是很久以前看过的了,帅朗勉强凭着记忆念出几句来,此时东西还拿在手上根本没有翻开,当年父亲给自己开玩笑似的讲过这些江湖秘闻,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涉及数理化公式和英文单词,帅朗的记性还是蛮好的,比如要问金庸小说里哪一回韦小宝和众老婆大被同眠了、谁谁谁用的什么武功路数了,帅朗都说得出来,上学主要学的就是这玩意儿,当然也包括乱七八糟的东西。

        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东西还能用得上,更没有想到能把古老头震惊成这个样子,那眼睛凸得,不由自主地伸着脑袋,像只老鳖探头般地直勾勾盯着帅朗问:“你能理解?”

        这就是江湖暗语了,“天”指父母、“追”指子女、“八”指妻子、“七”指丈夫,一解释其实并不难,这几句就是讲父母向卜者问儿子,是希望儿子多福多贵;儿子向卜者问父母,八成是为父母担忧;老婆向卜者问老公,高兴者欲凭子贵,不高兴者估计是为老公发愁,当然具体情况要靠算卦者自行判断,这东西总的来说还是有借鉴意义的,比如说“花底”是指戏子或婊子,宠姬是指小老婆,一句“妖姿媚笑”,短短四字,说得何其形象?

        帅朗大致几句,把古清治说得目瞪口呆,眼光游移不定地看着帅朗,这小子每每在不经意的时候都会给他带来意外的震惊,虽然《英耀篇》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传说中那么神秘了,但也不至于到了烂大街的程度,等闲之人还是无法窥得门径,可帅朗连这几句隐语也说得出来,这就让古清治是一千个一万个想不通了。

        “奇怪吧,古大爷,您要就这两下,我还真看不上眼,这东西我上学的时候就看过,您给我这玩意儿,是想让我接你的班,当个骗子?”帅朗咧着嘴,那东西看也没看,直接扔回给古清治。宛如扑克牌大小的东西在古清治手里打了个转,一拉,是一封连体折页的古籍,蝌蚪大小的字正反两面,一拉随即又合上了,他在手里摩挲着出声问道:“那你知道这英耀为何意,为何叫英耀篇?”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知道这是江相派当年的秘本,我听父亲说,建国前南有江相、北有一贯道,都是骗子帮,特别是江相派很神秘,里面出来的都是神骗高手……古大爷,我终于知道你的准确来历,敢情是江相派的遗老?不应该呀,要那样,您起码得八九十岁啦?”

        帅朗取笑道,上上下下打量着古清治,他面色红润,虽然稍有皱纹,可并不深,不看头发和眉毛,差不多就是五十开外的样子……帅朗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怎么不对劲呢?老头今天穿的是件丝制的花衬衫,旧式对襟口,难得地穿了双深红色的皮鞋,配条黑色丝裤,怎么看着有点别扭……对了,头发,头发黑多白少,看着年纪小了不少,顶多五十开外,而且显得雍容大气,就像那号人老钱多没地方花的老头。

        “咦?不对呀,古老头,你没讨我便宜吧?你到底多大了?”帅朗看了半晌,说了句让古清治难堪的话,此时才从惊讶中省过来了,他笑了笑,没回答年龄,却说道:“看你也是道听途说,所谓英耀,‘英’指家底、‘耀’指知悉,合在一起是指以高明的手法探知问卜者的家底,对症下药。”

        “还是骗术,再装神弄鬼也是骗人,我以为你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呢。”帅朗站着没动,不过大失所望了,神骗不是指骗术超人的骗子,而是指以封建迷信施术的骗子,传说江相派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对于这套东西,帅朗明显缺乏兴趣,一想到此处,笑了笑推辞道:“对不起啊,大爷,您要想教我骗人,那就算了,这东西还用你教呀,我爸就研究这个的。”

        “不是为了骗人才去研究骗术的,我教你骗什么人呀?难道你父亲研究《英耀篇》也是为了骗人?”古清治反问道。

        “那倒不是。”帅朗摇摇头。

        “拿着……我相信你就算看过也是残本,《英耀篇》全文369个字,字字珠玑,我问你,急打慢千、轻敲响卖,知道什么意思吗?十千九响,十隆十成,知道什么意思吗?先千后隆,无往不利,知道什么意思吗?能悟通这些东西,对于你的察言观色、识人善变都有很大帮助,知道天下眼光最好的是谁吗?是骗子,他们有在人群中迅速锁定目标的能力,更有不知不觉把你兜里的钱骗走的本事……想眼光犀利,你首先就得超过骗子。”古清治说,看把帅朗问住了,把《英耀篇》接在手里了,这才转身而走。

        “真是,有必要么?”帅朗暗道了一句,看这小本子做工蛮不赖,揣进兜里,几步追上老头,边走边问:“喂喂,大爷,你叫我就干这个?不是说好什么改变来着,准备怎么开始呢,总不能在这儿闲逛吧?”

        “已经开始了。”古清治道。

        “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才在公园里呀,你连那么简单的判断都没看出来,怎么教你高深的?”

        “啊?那也算呀?”

        “其实骗局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只是你不觉察而已。对了,告诉我,你对骗了解多少?”

        古清治稍稍停步,又负手前行,这一问,把帅朗又问住了,这天天坑蒙拐骗吧,真要给下个定义还是蛮难的,就像天天目睹这些街道楼市一样,似乎觉得这东西就那样,可就什么样呢,具体却说不清了,想了半天才组织着语言道:“还不就那几样,跑单干的、仙人跳的、放白鸽的,再不拎包的、兑假钞的、卖假货的……反正就那几样……”

        “错了,不是这样定义的……自古以来骗术高明机巧,纷杂多端,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先秦典籍中,如果要具体分一下类,可以按手法分:串骗、色骗、诈骗、拐骗、诱骗、奸骗、装骗、法骗、货骗、文骗、彩骗……比如你说的仙人跳,就是色骗的典型例子,串骗、拐骗、诈骗、色骗是到现在仍然惯用的伎俩,哪一个骗局也不是单纯的一种手法,往往是多种手法并用的……”

        “我靠,好博大精深噢。”听老头快速罗列了一堆,帅朗吐着舌头,大赞了一句,笑着看着古清治,那戏谑的目光像在反问着,丫的,还说你不是个骗子,这么精通。

        “不要觉得这东西没用。”古清治道,看帅朗孰无正色,笑着回头反问了一句:“你父亲都不算入行,不过学了点皮毛,在省公安厅都挂号了,成反骗专家了,我相信要是你父亲的话,他会不惜重金买走我给你那本《英耀篇》,至于这番谈话,恐怕他是求之不得……还想听吗?不想就算了。”

        “说说……说,说得挺牛的,咱不当骗子,将来当个反骗专家也行呀……”帅朗笑道。听老头这么解释,倒是对这么解释骗蛮有兴趣的。

        古清治笑了,侃侃教道:“天下骗术虽然纷杂,但无论如何变幻莫测,就其本质而言,脱不出四个范畴。第一是以假充真,通过造假,争取主动,这个好理解,现在有些假货充市,挤完了民族品牌,再挤世界品牌,已经成了山寨文化潮流了,比如你卖盗版,就属于这一类……第二种是以真充假,以是充非。简单一点,仙人跳、比如戳包、放白鸽的,色骗男女双方实施过程中,这个过程都是真的,比如给你女人、比如让你为所欲为一番,直到最后一刻才现出真面目来,不是卷走你值钱的东西,就是逼着你掏钱……第三种是以假乱假,通过不断地变换假戏手法,最终达到目的,还是给你个简单例子,比如现在非法集资,空手套白狼的把戏,一切都是假的,今天给你个投资建议,明天给你个赚钱项目,后天来个上市宣传,全是假的,操纵者手里根本就是一无所有……

        “第四种是以真乱真,示人以真,以求乱真,职业骗子经常用这一手,典型的有公司之间的货骗,这种事现在中州还有,比如外地来了采购商,被供货商带着看厂房、看仓库、看存货,都是真的,可等你付了预付款或者再笨点付了货款,好,一夜之间就全消失了。或者翻过来,也有采购的骗供货的,找一家信誉稍好的公司,大大方方很慷慨地付了预付款,然后货一走,余款就没音了,骗到什么程度,能骗多少,就在于骗子的底线有多高了……”

        说了半天,帅朗很罕见地一句话也没插,古清治介绍完这四类,回头再看帅朗脸上显现出狐疑、愕然、诧异的表情,古清治沉声问道:“很反感?”

        “不是不是……”帅朗摇摇头,用很异样的口吻问着:“大爷,您骗了多少年?”

        “什么意思?”古清治微微不悦道。

        “我是说,这都上升到严谨的理论高度了,那得多少实践支撑您这理论水平呀?这说得也忒好了,以假乱真、以真乱假、以真乱真、以假乱假……成大师水平了。”帅朗颇有几分钦佩之意,要纯粹讲理论水平,感觉古清治比自己父亲高不止一个层次。

        “不是我的理论水平高,而是历史就是一部骗史,你信不?”古清治停下来,促狭地问帅朗,帅朗可不料来了这么一句,有点哭笑不得地靠着街边的垃圾桶笑道:“我看出来了,你今天是非把我说愚了,历史怎么成了骗史?”

        “呵呵……我问你,历史上说魏文帝曹丕出生时,车盖状的青云在他头上笼罩终日,是不是骗人?”

        “咦,这……”

        “历史上说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时,两条小龙在门外玩耍,你说真的假的?”

        “……”帅朗翻白眼了。

        “汉高宗刘邦,传说是他妈碰上蛟龙,然后就怀上他了,真的假的?人和蛟龙也能来那玩意儿?”

        帅朗一听,咧开嘴乐了,这肯定是扯淡。不是古老头扯淡,而是史书在扯淡。

        “辽太宗耶律德光,出生时黑云覆帐、火光伴着雷声;宋太祖出生时异香龙庭;隋文帝杨坚出生时手心就写了个王字;还有南齐高帝萧道成出生时遍体麟纹……其实一直就是欺骗老百姓,哪个朝代有过例外?骗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从古至今一直被传承下来了。”古清治宛如顽童般和帅朗开着玩笑,一说到文化,帅朗早笑得掉下巴了,指着老头道:“古大爷,我看您就像文化大师。”

        古清治前面走着,帅朗一会儿吸吸凉气、一会儿舔舔嘴唇,这丫半懂不懂的话,倒是多少有点道理。就像现在迫不得已生活在骗局中一样,有意无意地扮演着骗和被骗的角色,也许很多人都不认为自己在骗人,只不过大家都这么干,都习以为常了,比如电脑装的软件,有免费的谁花那几千块买正版的;比如推销的书,有三折的谁愿意买八折的;卖者逐利、买者图便宜,谁还当回事?

        当然,就算帅朗觉得古清治说得不对,人家是引经据典出来的,想反驳自己好像还缺那么点水平,就沉默了,说愚了,机械地跟在古清治背后。看到老中州烩面馆,帅朗才发觉俩人已经走了很远,追了几步问着古清治:“喂,古大爷,这是去哪儿呢?”

        “见识一下无所不在的欺骗。今天我要找出很多种你根本没见过的欺骗,你信不信?”古清治头也不回地说。

        “不信。”帅朗道。

        古清治笑道:“别太高看自己了,从古至今的智慧发展有两个走向,一种上层发展,成为官术;一种民间发展,成为诡术,骗就是诡术中的奇葩,你别小看人民群众的智慧,一个小小的骗术,少则养家糊口,大则发家致富,你只要有一点点眼光,何至于两年还混成这样?”

        “大爷,甭拿我说事行不?现在不如我的人多了,咱出身不行呀,我爹要是个身家亿万的,我现在怎么着也是个商业奇才;我爹要是个大官,我现在怎么也混个小官了,最起码能当个公务员吧?咱自己奋斗管屁用呀,想上班你没后门没本事就没好工作,想做生意你没钱只能做小买卖,没准儿还得赔本……我以前相信励志故事,想着拼上几年没准儿能挣点身家,干了两年才知道,打工打工,打到头还是一场空……”帅朗无奈道。

        “所以,你一直在寻求改变,所以我就应运而出了,我是你命里的贵人呀。”古清治开了个玩笑。

        “你也别忽悠得这么起劲,我是这段时间正好没事干,我也不准备再打工了,真不行回铁路上找个安稳工作瞎干着。我首先声明一点啊,我是不会跟着你去骗人的。”帅朗道。

        “你又错了,我今天是来给你创造被骗机会的……看前面,去买几斤水果,看那群卖水果的能骗得了你么……”

        古清治停下脚步了,抬头示意着前面,又是一个不太理解的意外,帅朗想了想,这里头顶多在秤上捣鬼,要不找零钱时做手脚,一般情况下还是蛮公平的,大不了买一斤扣你二两。看了一眼街边拐弯的四五个水果摊,帅朗回头不解地问道:“这也太小儿科了吧?”

        “试试,买买试试……过来告诉我他们怎么骗人的。”古清治笑着,激着帅朗。帅朗撇撇嘴不屑了一句,大摇大摆地上前了。

        古清治这个老神棍,要拿卖水果这事情来考验咱的智商?来就来吧,谁怕谁啊!

        不过水果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看那个大溜圆的苹果,会不会想起农药残留来?换着看看橘子吧,好像有什么寄生虫来着,就是橘子里生的。西瓜更别说了,就这季节,肯定是膨大剂催的;最好看最眼馋的樱桃都不用怀疑,都是转基因的,本来小不丁点的樱桃个顶个催得像山楂,看着人都有点怵。

        其实帅朗很少买水果,最起码很少买这种反季节的死贵死贵的水果,不光是水果,自打卖过饮料之后,他出门连饮料也很少喝,要解渴只剩下白开水和纯净水了。这些东西不一定能吃死人,不过就是听得多看得多了,免不了对食品有那么点心虚。他前行了几步,回头看看古老头,老头旁若无人地在街边溜达着,给帅朗留了一个戏谑的笑容,笑得帅朗心里很不自在,不过要说在这么小点的阴沟里都翻船,那就有点小觑帅朗了。

        帅朗又走几步,打量着水果摊,摊主四男二女,一共六个摊,沿着街角正好拐了个弯,红红黄黄绿绿大大小小的果子摆在人力车上煞是好看,一个袒胸头戴凉帽的男子吆喝着,帅朗直接略过;第二个眼珠子很明很亮,帅朗直接略过,一看就是精明过人的主儿;第三个摊主是中年男人,笑吟吟地介绍着红绿相间的油桃,帅朗也直接略过,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好货;第四个摊主只顾着招呼顾客,没注意到帅朗……正在无法决定从哪家购买最方便最安全最省事时,帅朗注意到街边最前的一个摊位,是一位绾着头发的妇女,三十多岁的年纪,边照顾水果摊边不忘捡个街边行人丢下的饮料瓶子,塑料的,能卖一毛钱一个那种……等她回身塞到车帮的网兜上,帅朗注意到那儿已经捡了好几个,再看那摊位,明显要比几个大户差了很多。

        要不就这家?帅朗打量着那位妇女,毒辣辣的太阳晒得她不时抹着额头的汗,皮肤黝黑,她挽起袖子,胳膊比脸上的皮肤还黑,脚上穿的是农村人常穿的那种方口塑料底鞋,处处都显出劳动人民的本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刹那让帅朗想起了公园那位儿子不肖、丈夫不见的女人,没有多考虑,几步走到摊前,摊主笑着示意,帅朗看了一眼摊上的水果,指了指问道:“大姐,给我称两斤橙子……多少钱?”

        “四块一斤……”那摊主拎着秤,帅朗随意地捡了几个,秤被拎起来了,一般猫腻都在这儿,不过帅朗倒觉得这么朴实个乡下媳妇,倒不至于坑人坑得太黑吧……似乎发觉了帅朗眼中的不定似的,摊主淳朴地笑了笑,把秤往帅朗眼前递了递,嘴里说着:“看高高的两斤啊……再给恁(你)加个,一听恁(你)就是咱中州人,是不?”

        她说着又从摊上捡了个橙子塞进塑料袋里递给帅朗,听口音都是老乡,秤称得高高的还再给加了一个,这还有啥说的……帅朗笑着应了声,递了十块钱,那摊主翻着包,捡了一张崭新的两块钱纸币给帅朗,附带给了个朴实无华的笑容,即便黑脸、即便不是个动人美女,那笑容也让帅朗看得觉得亲切。

        提着橙子,重重的,一袋子称了七八个,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问题?帅朗边走边看,随意拿了一个准备掰开尝尝,不过又怕没了给古清治的证据,又扔了回去。走了不远,古老头正倚着街边的护栏,笑吟吟地看着帅朗,那笑跟摊主的差远了,净是奸笑,帅朗走到他面前,鼻子哼了哼,递了袋子上去问:“给了十块,找了两块,这能看出什么来?”

        古清治笑而不答,把橙子提在手里,右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个笔式的秤来,把袋子一挂,称上了,看得帅朗大惊小怪了一句:“耶?你出来还带这玩意儿?”

        “刚买的。”古清治笑着说,一称,问题来了:“看看,少了半两多,一斤九两稍多点。”

        “没给用六两秤算不错了,那几个里头,我看就那位大姐实诚,没准儿刚进城的。”帅朗撇着嘴无所谓了,这小商小贩岂能没点问题。

        古清治抬头看了看,几十米外的水果摊,尔后笑着小声问帅朗:“看得出你这心地还是挺善良的啊,是不是见那位小媳妇生意不好,想照顾照顾?是不是看见她还捡塑料瓶,让你生出点怜悯之心来了?是不是觉得晒得一身汗、一身油,穿得土里土气,让你感觉这是个实诚人,对不?上当了吧?”

        “我说大爷,人家二斤就短了一两,至于么?”帅朗竖着一根食指,质问着古清治,觉得古老头也算个小富人了,怎么会在这事上斤斤计较,帅朗不屑了:“就上当了怎么着,我愿意。”

        “是一两的问题么?”古清治笑着,把塑料袋刨着,在帅朗诧异的目光下,手飞快捡着,瞬间找出了问题,一拿出来,直递到帅朗眼前,帅朗浑身一激灵,嗝应了,是个烂的,橙子的底部已经烂了指头肚那么大,变色了,拿到手里掰开,里头全变色了……帅朗回头再看那水果摊,气咻咻地把烂橙子往垃圾桶里一扔,拍拍手骂着:“大爷的……这小娘们忒缺德了啊。”

        想起来了,是最后给加的那个有问题了。古清治一拎笔式秤笑了:“看看,少了四两多,用的是八两秤……哈哈,都说你眼拙了,你不相信。”

        “多大个事,算了算了……送给你了,你吃吧。”帅朗无所谓地拍拍手,有点受伤了,倒不是心疼那四两,而是觉得不应该如此,好好的心情给破坏了。古清治兴致可好了,剥了一个边吃边走着,笑着教育帅朗:“这就是最简单骗术的雏形,你别小看这几两几钱,中州大道这地方人流量这么高,一天卖几百斤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也别觉得人家可怜,没准儿人家收入比你高多了……要不你说他们被城管追来赶去,都拼着命还要往城里挤呢,这就叫利之所驱、义无反顾,一拎秤就骗几毛,告诉你,养家糊口绰绰有余。”

        “算了算了,用得着这么长篇大论讨论么。”帅朗反驳了一句。虽然事小,不过就像吃了个苍蝇,感觉总不是那么好,说起来现在街边的小商小贩还不都这德性,有时候看他们被城管追得凄惶可怜,可有时候办的这事吧,还让人觉得他们就活该。

        帅朗说算了,古清治可不想算了,笑了笑指摘着:“哎,还别算了,每每这些小事都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寇仲你知道吧,这小胖子小时候是卖菜收破烂的,比如他卖萝卜,五分钱一斤进价,卖的时候也是五分钱一斤,除了他吃了、除了坏了的,他卖完还有赚头;收回废旧报纸书再卖的时候,他把中间一浸湿,要不抹上点水泥,一车能多卖好几百,哈哈……这缺斤短两玩到极致,那可了不得,足够成就你一项事业了……”

        古清治说着,终于把帅朗说不耐烦了,他招呼着帅朗,拦了辆出租车,帅朗想了想,悻然钻进车里,上车还没忘提醒老头道:“车钱你付啊,把我橙子都吃了……”

        这回坐车走得可不近,足足开了二十分钟,到了华山路口停下了,下了车,帅朗看着这一带,记忆中好像没来过,中州毕竟大得很,住了二十几年未必能把所有的地方都逛过了。古清治行动稍缓,付了车钱,下了车,先来了个扩胸动作,笑了笑,看看时间,快十点了,帅朗出声问着:“到这儿干吗?”

        “嗯,那儿……”古清治指了个方向,是华淮区的菜市场,一条街道上就看得那地方涌着的人多,一想不对了,帅朗追着老头的步子问着:“大爷,您不是让我去买菜吧?这么小儿科的事有什么意思,就骗人我也不至于去干那玩意儿?给点有难度的看看。”

        “呵呵……说什么来着,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眼高手低,大事干不了、小事看不起,其实这满地都是就业机会,就看你会不会找了……不是买菜,不过你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你的眼光未必会强过一个家庭主妇,对不对?”古清治指摘着。

        “对呀,可我就没想着去当家庭主妇呀?”帅朗辩道。

        “差矣,世事洞明皆学问,所谓事虽小,不为不成;路虽近,不行不至。再小的事……”

        “你烦不烦呀,我文化不高行了吧?我听不懂行了吧?”

        “听不懂你还跟着我?”

        “我其实就想看看,你有几把刷子呗,好奇呗……”

        “那……看吧,告诉我真的假的。”

        走了几步,离菜市场还有一段距离,古清治停下了,指着前方,帅朗愣了愣,又是一个司空见惯、难辨真假的事:乞丐。

        不是一般的乞丐,而是一位小姑娘,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长跪在人行道后,低着头,身前铺了个纸板、一个饭盒,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多半是提菜篮的主妇,有的无视、有的看过几眼之后也无视了,不过也不乏顺手把零钱往饭盒里扔的人。

        “这是个……骗……子吧?”帅朗小声和古清治说道,不过声音明显地有几分不确定。

        火车站经常见缺手缺脚还专门露出来让你看着乞讨的人,大街上偶尔也有穿着像里洪七公那类的人物钻垃圾堆刨食的,有时候街头巷尾不经意也能碰见一两个蓬头垢面的,或者长途车站那片,也不缺装得可怜兮兮、身上路费全丢了的大学生……乞讨随处可见,不过多数已经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挣钱。

        “去观察观察再下定论……”古清治头抬抬示意,不动声色地说。

        于是帅朗就上去了,这种样子的不太多见,他几步走到那小姑娘身前,看不清脸庞,头低得很低,只能看见她脑后梳着的小刷子,年纪肯定不大,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找了个道具,背后还背了个书包,身前的饭盒里已经扔了几张纸币和几枚硬币,数目都不大,不过更引起帅朗注意的是身前的那块纸板。

        只见上面稚嫩的笔迹在诉说着一个凄惨的故事:各位路过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大姐、大哥……我叫某某某,沈秋孙营村人,我们村外人都叫“癌症村”,全村四十七户都是收破烂的,不是我们非要背井离乡,实在是现在的家乡没法住人了,山秃了,地没了,水黑了,小造纸厂造的孽,办厂的人发财了,发财的人走了,把祸害全留给村里人了,我们村二百多人有一百九十人都患了癌症,我爷爷得的是肝癌,两年前去世了;我爸妈都是胃癌,爸爸已经下不了床了,家里现在只剩我和妈妈了,我没钱,给爸妈看不起病,各位路过的好心人行行好,谁帮帮我,我想治好爸妈的病,我想上学……

        看着看着……帅朗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情萦绕在胸前,气闷,郁结。周边围着指指点点的人,都是凄然一脸,可怜的花季少女沦落至此,怎不让人扼腕叹息。窃窃私语间,都谈到了这个癌症村的事,这些靠小厂小矿发财的人比什么都可恶,对于地方而言,简直是灭种。

        帅朗观察了一会儿,除了偶尔有几位扔下一块两块的零钱,其他人视若无睹。他左右看看,伸进口袋里的手没再伸出来……对呀,大家都不掏钱,你好意思呀?

        或者对此还存有一分疑惑,帅朗莫名地出声喊了一句:“小妹妹,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我怎么常见你在这儿?”

        这是诈也!

        一句话诈得周围路过的十几位男男女女都驻足了,都盯着乞讨的小姑娘看。却不料那姑娘重重一揖,头触地磕了个头,郑重地、抖抖索索地摆出一张《大河报》,是对沈秋癌症村的报道,报纸的旁边又排着几张老人的照片,再然后一抬眼,帅朗微微愕然了一下,是一个面黄肌瘦、未成年的小女孩,那脸是如此凄然可怜,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得人心疼,她一躬身,带着稚声说:“这是我爷爷,死的时候胳膊都烂了,污染了的水沾上全身都烂……这是我爸爸,现在下不了床,这是我妈妈……大叔、大婶、大哥哥,谁行行好,救救我们,我想给妈妈治治病,我想上学……我不是乞丐,要是有一点办法,我妈妈也不让我们出来讨饭,我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谁行行好救救我们……我给您磕头了……”

        声如稚莺、凄婉可怜,和着两行滚滚而落的泪水,几位买菜的妇人抹着眼睛,轻轻地放了几张大大小小的钞票,摇着头、叹着气走了。小姑娘的一句话仿佛一个催化剂,帅朗身边这几位有点踌躇的,都掏着口袋,有一位居然扔下一张百元大钞,那小姑娘几分感恩,几分凄楚,边抽泣着边给行人磕头……此情此景,让人情何以堪?纵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感化几分,帅朗抹了把酸楚欲滴的眼睛,受不了了,掏着钱包,抽了张一百块的,狠狠地放到小姑娘的饭盒里,一咬牙想扶着姑娘起来,又踌躇了,这丫弄回来自己可养不了。一扭头,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间多有不平事,奈何我是蓬蒿人。对于力不从心的事,除了一声叹息,除了抱之以几分同情,恐怕也再做不出什么有力回天的事来了。帅朗长喘着气,低着头,很难受地往回走。

        这一切,都落在古清治的眼底,待帅朗急促奔回来,再看古老头笑眯眯的,帅朗眦眉瞪眼地叱了句:“老头,不是我说你,干吗让我看这个,让人受得了吗,这小姑娘多可怜……你丫有没有点同情心?这癌症村以前我听说过,挺可怜的,一村人百分之九十患癌症,都是小造纸厂、小印刷厂造的孽,造孽的有钱了,老百姓受罪了,这他妈叫什么事呀?要是我,我他妈一把火烧了狗日的……”

        “嗨、嗨……先别激动,我让你去干什么了?”古清治反问道。

        这一问,帅朗愣了,不吭声了,他这是去观察了,不料没观察,倒赔了一百块。他挠挠脑袋,撇撇嘴,无奈地说:“看个啥,不管乞讨的是什么人,我一般都不忍心看……再说这姑娘才这么大,你看,大家不都掏钱了么?”

        “哎,本来想着你能过好几关,结果这一关都没过去,你就没想如果是假的呢?”古清治支身瞪眼问着。帅朗一愣,再看那姑娘长跪着的姿势,再一想要是没有切齿之痛,总不能说得这么动情吧,不相信道:“不可能吧,乞讨的我见过,这个不像假的……那癌症村是真事。再说人这么可怜……咂……”

        动了恻隐之心了,有点不忍看下去了,帅朗苦着脸,实在想不到支持自己的理由,不过更不能苟同古清治这副根本不动声色的样子。古清治看着帅朗,长叹了口气,本来很严肃,不过一看帅朗这么着倒被逗笑了,笑道:“本来不想打击你,不过看你傻到这程度,我实在是忍不住想提醒你一下……跟我来……”

        古清治说着话转身负手而行,不知道这货要干什么,帅朗几步之外缓缓地跟着,近了,越近越觉得长跪着的小姑娘不像个骗人的乞丐,直到古清治站到人群之外,帅朗都不愿上前再看。可不料有心比石头硬的,古清治负手站在摊前,提高了声音说:“小姑娘,你那书包里装的钱不少吧?我好像在二七广场见过你。”

        一句话搅了好事,四周围观的人都看着古老头,又看看跪着没动的小姑娘,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古清治笑了笑道:“一年多前见过,那时候就是爷爷两年前去世了啊,这过了一年多了,这纸皮都没换啊。哎,这照片这么眼熟,不是哪儿的采访报道上剪下来翻拍的吧。哎,你们看看是不是?这男的女的根本不是一家人嘛……我说小姑娘,差不多就行了,收容站的来了,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耶嗬……几个围观着的人瞪着眼,目光直盯向低头的小姑娘,帅朗这才注意到有问题了。那小姑娘头发掩着前额,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可她抬眼皮能看到眼前的形势;再一瞧那书包不对了,瘪瘪的,根本就是方便装乞讨回来的钱呢;再一看那鞋也不对了,学生式的运动鞋,不过洗得干干净净,跪着的时候看那鞋帮根本没有磨损,那就根本不是长途跋涉来中州的,即便来了也不至于有心情洗得这么干净;对了,还有衣服也不对,这哪儿像三餐不济的,简直就是洗得干干净净扮个学生样乞讨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古清治一搅和,众人窃窃议论,有人眼尖也发现了某些疑点,那姑娘的某个手指头还染着指甲,根本不像学生。这回算是砸锅了,就在此时,只见那姑娘手脚利索,蹭一声一卷纸皮抱在怀里,回头狠狠地剜了古清治一眼,转身就走,几乎快步飞奔,不理会后面人的指责、喝骂,眨眼间拐进菜市场,不见人了……

        “嘿,这腿脚这么利索,哪像癌症村出来的?”

        “这小骗子……你说现在的人怎么这样?”

        “得了啊,机场都有扮大学生诈骗的,这算什么……”

        “……”

        众人谴责着,不过谁也没有想过要追上骗子问个究竟,毕竟人少骗的钱也不多,再说总不能一群大人追孩子吧,骂了几句,讨论了一番,打酱油的群众陆续散了,古清治回头,忍俊不禁笑了。

        此时的帅朗,嘴唇耷拉、两眼发愣、表情呆滞,似乎犯了不可弥补错误一般,愣在当场了……

        “传说三国猛张飞,当阳桥一喝能退十万兵,不过最后却被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割了首级;传说汉飞将军李广令匈奴闻风丧胆,最后却不忍刀笔小吏的侮辱自己割了脑袋;十面埋伏的淮阴侯,不也钻过人裤裆么?当英雄都有怂蛋的时候……”

        人走了,古清治温文戏语,学着豫剧的腔调,说戏词一般文绉绉来了几句,回过头来,好像是在安慰,在给帅朗开脱,不过眨眼间话锋一转,到了帅朗面前又变了:“帅朗,不过这就有点说不通了,这是一个连普通人也骗不了的拙局,你看看刚才来来回回,十个人里头能有一两个扔个块把钱就不错了,你是怎么了?故意做给我看,表现你有爱心?”

        帅朗抿抿嘴,没承认,也没否认,看古清治这么略带质问的语气,附带征询的眼神,帅朗反感了,切了一声,头扬过一边。

        古清治笑了笑,帅朗向来就是这个我行我素的态度,你要和他别扭,他还懒得理你,而且这身上的特异之处还真让古清治哭笑不得,常人窥不破的局他能看破,而常人都不中的招,他却中了。古清治一笑,轻声道:“我想,是不是你也有过这种求人不应、恨不得给人下跪的感受……所以对小姑娘跪着哭了一鼻子泪特别有感觉?”

        蓦地,帅朗回过头来,有几分诧异地盯着古清治,或许真有这种成分在内,刚刚他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去想这是个骗子,装着可怜相在骗钱,而是想到了自己也曾经四顾茫然、毫无目标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在陌生的面庞和冷漠的目光包围下,那种孤立无助的感觉又何尝比长跪乞讨的小姑娘强过多少?所差只不过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而已。

        另一个差别在于,一个跪地哀求,一个永远打肿脸充胖子,即便觉得古清治说到了心坎上,帅朗也不屑地嗤着鼻子摇摇头:“没有。”

        说完,帅朗抬着眼皮,很复杂地看着古清治,补充了一句:“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看出来,我都告诉过你了,我的智商就是白痴水平。”

        “啧……”古清治摇摇头,看着帅朗那双带着复杂和反感的眼睛,有点揣不准了,恐怕反感的不是骗人者而是自己了,他斟酌着语气解释着:“这和你的智商无关,而是你这人感情太过丰富了,每个人心里都有羁绊,你的羁绊就在这里,你明明也知道这里面有作秀的成分,其实你哪怕多注意看上几眼,也应该知道这是假的,可你还是选择了上当……为什么呢?”

        “凡事非要问个为什么呀?我愿意,不就一百块么?你要跪在那儿乞讨,我也给你一百……”帅朗翻着白眼。

        古清治被结结实实气了一下,摆摆手道:“好好,我不问了,其实我在见到你同租的室友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重情义很难得,不过这往往会成为你最大的软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就是你需要改变的地方,哪怕你带着一丝感情的因素去思考和观察,都会影响你准确的判断力……”

        古清治说得中肯,很难得地有这种耐心和一个晚辈说清楚用意,却不料帅朗不领情,根本不苟同古清治的话,他辩道:

        “老头,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到难处不落泪,不到苦处不下跪,人都这样了,就是骗,也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好好的一个姑娘,不是真有难处,谁能没皮没脸跪这儿乞讨?要是你闺女,但有一点奈何,你舍得呀?我说你干吗就非把人家揭破,显得你能呀?即便是职业骗子,人家跪这儿一天容易么?你有钱你不在乎,可像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在这狗日的城市能找个活下去的方式,她容易么?最终选择这种最没有尊严的方式,她肯定有她的苦衷,你还骗死人钱呢,倒看不惯人家骗活人钱的了……”

        帅朗很生气,非常生气,似乎不是在生那位小女骗子的气,而是在生古清治的气,在生自己的气,声音短促而铿锵。听那三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回来说这个人很横,此时古清治才领略到了,不但帅朗的选择出乎他的预料,固执同样出乎他的预料,恐怕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别人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两个人钉对钉,铆对铆,没有那么容易契合,古清治一言不发,负手前行着,帅朗想了想,一声不吭,跟在老头背后。这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一个传统派头很有范、一个现代打扮很差劲,像游手好闲的小子在街上跟踪目标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过了华山街,过了秦岭路,又拐进了棉纺路,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脚步很快,大上午的日头加上城市的热岛效应,天更闷热了,两个人谁也没停,直到了棉纺路,古清治才喘了口气,回头看着几步之外还跟着的帅朗问道:“都生气了,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闲着没事呗,你不是要改变我吗,我都说了不相信,改变真那么容易呀?我想把你改变成沿街跪着乞讨的,你说可能吗?”

        古清治道:“有什么不可能,逼到山穷水尽,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何况沿街乞讨。”

        “不对,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一定会选择杀人放火而不是沿街乞讨,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会去干什么事和不会去干什么事,你一直拿这些事试我有什么意思?不管是卖水果的大姐还是乞讨的小姑娘,都是可怜人,虽说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吧,可也不至于非像你那样端了人家的饭碗呀?何必呢?人家讨生活碍你什么事?”帅朗还是一副余怒未消找老头理论的态度。古清治给整郁闷了,不料走了半个多小时,这孩子还揪心着这事呢,他赶紧支手做个姿势喊道:“停停停……好好,我认错,是我不对,不该揭了小姑娘的骗局……这你操什么心吗,一转眼她换条街还能讨钱……好,到此为止……”

        说着话,古清治有点力遏地停下了,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再看帅朗的时候,仍然是那副看不透的表情,很诚实的眼神,如果初见面,谁也不会把这张诚实的脸和骗子挂上钩。在这字字句句中,没有哪一点是古清治预料过可能发生的情况,几乎是通盘出乎意料,在古清治心里的定位中,已经把这位定位成一个很有前途的小骗子,不过此时看来看去,又觉得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好像自己都走眼了。应该是一位很有感情和同情心的小骗子,连古清治也道不清这孰好孰坏了。

        “你也坐下呀,就坐那儿……”古清治笑着拭了把汗,示意帅朗坐下,帅朗跟着大摇大摆地坐到了椅子另一端,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心里盘算着今天要不欢而散了,半天没见古清治回话就提醒着:“哎,大爷,那我看咱们也就这样了,你对我也很失望,其实我也没抱太多希望,啥也甭说了,一会儿请你一顿午饭,吃完饭各回各家,谁也甭打扰谁……说多少次了,咱们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条道上,我看出来了,您这人也不赖,最起码对我不赖,咱喝一顿好聚好散……”

        “谁说失望了?”古清治斜靠着椅子,早已平复了心情,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哟?”帅朗一怔,“那您这是?”

        “改变在继续呀,等下一个骗子呀……”古清治道,笑着看了帅朗一眼说:“我都说了,让你见识形形色色的骗局,想不想上当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愿意谁管得了你。”

        “咦?你比我还别扭呀?”帅朗愣了愣,可不料老头这么有耐心。

        没话了,古清治笑着搭着二郎腿点上了一支烟,烟燃得多,抽得少。帅朗也点了一支,却是抽得多,燃得少,两个人各自抽着,谁也不搭理谁,有两支烟的工夫,古清治一指椅子右方,说了句:“来了!”

        帅朗直眼一瞧,笑了。

        来了个方外之人,双手合十正和一位路人搭话,灰布的袈裟,手上一串念珠,不过刚和路人搭了一句话,那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摆手,不屑地打发这人,而那位方外之人也不懊恼,依然是面带微笑,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是个真秃驴还是个假和尚?”古清治两眼犀利,盯着那人的手势、动作、脚步,出声问着。

        帅朗随意一瞥,笑道:“和你一样,都是大师。”

        “那你觉得这位大师如何?”古清治笑着靠上了椅背,很悠闲的样子。

        “干得比你辛苦,挣得没你多。”帅朗随意道。

        “你说他会不会把你当目标?”古清治问。

        “恰恰相反,不会是我,而是你……他们的目标都盯在中老年人身上,这号外地混生活的假和尚胆子不大,顶多蒙你个十块八块香火钱,多也不过三五十。”帅朗判断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外地人?”古清治问。

        “看他的行为,不敢对路人过分纠缠,有点怯;穿的条绒千层底黑鞋,这不是中州周边乡下的打扮,中州周边的都喜欢胶鞋……你再看他合手作揖的姿势,双手的位置在胸以下、腹以上,有点不专业了,中州这一带临近嵩山,佛教兴盛,就是假和尚作揖都很正规……还有,是个农民,是农闲时间出来混的,领口以上的部位都晒黑了,这是长年干农活的标志;你看他步幅比一般人大,左右肩膀不平,应该是干过挑担一类的重活……还想听吗?这是个新人,几处穿帮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且选目标的目光很迟疑,这人的胆子不大……”

        帅朗轻声点评了一堆所见,这些都是从小在火车上和长期出来混练就的本事,或许此时真是心里没有什么羁绊,眼光才如此锐利老道,不过这也没啥稀罕的,现在忽悠人的花样翻新迅速,别说穿袈裟的和尚,娇滴滴的小尼姑不经意都能碰到。

        帅朗随意说着,古清治可目瞪口呆了,这看到的、想到的和判断出来的,粗粗几句却比他自己看到的还多,他奇也怪哉地回头道:“你到底聪明还是傻?”

        “有什么区别?傻人也有聪明时候,聪明人照样犯傻……看,没说错吧?盯上你了。”帅朗笑了笑,故作不知,头侧过一边。

        古清治再回头,得,还真被盯上了,那和尚笑吟吟地走上来,双手合十,有点谄媚地笑着,正要来个施主金安,小僧来自某某地某庙,不料古清治眼睛一瞪,明显厌恶的眼神,让和尚打了个冷战,话全给咽肚子里了。

        知道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和尚也知趣,转身就溜,不料帅朗招手喊着:“嗨,大师大师……过来过来。”

        一回头,帅朗笑着拍拍身边座位,那和尚看这位慈眼善目、忠厚老实,就趋了上来,没坐,躬身来了个很不专业的揖:“阿弥陀佛,施主万安。”

        “不是免费送平安符、护身符么?拿来……甭费嘴了。”

        帅朗笑着倒先替和尚说了,中州街上多有这类人,一搭讪,这些方外之人先是一句“送你一句话”,你不搭便罢,一搭上给你扯半天四季保平安,咱方外之人行善积德,要送你个佛啦像啦的小东西,据说祈福免灾、祛病避邪,当然,别指望真免费,送完了就开始化缘,你都拿东西了总不好意思不行善积德吧?

        原本循规蹈矩的故事情节,被帅朗一伸手打乱了,那和尚一愣,傻了……不过帅朗这么诚心主动要,和尚倒也老实,赶紧掏着口袋,真给了帅朗一个似玉的小挂件,长长的红绳子能套脖子里,帅朗笑着接到手里,看和尚还愣着,就追问着:“傻看什么,接下来该干什么你不知道呀?不化缘了?”

        “这个……化……化缘,小僧乃五台山出家之人,奉师命下山送符,化缘重塑庙宇菩萨金身,万望施主布施一二……”和尚文绉绉念了几句,裤腰上解着功德袋子,开要小费了,他期待地望着帅朗,不料帅朗笑着反问道:“你明明是安徽口音,咋个在五台山出家,五台山在陕西哩,你跑那么远干啥?”

        帅朗操的是标准的安徽方言,不过和尚没听出这话里有话来,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陕西和山西有啥区别,反而高兴地不迭作揖问着:“老乡啊,小僧家穷,幼年被父母送上山出家,有些年没回去了,万望老乡积德行善,布施一二……”

        “呵呵……这个好说。”帅朗掏着口袋,摸了拾块钱,给和尚塞进功德袋里,那和尚也不嫌少,又作了揖,正要告辞,不料被帅朗揪着了,帅朗操着安徽口音唆导着:“老乡,你刚来中州吧?”

        “对呀,你咋知道?”和尚愣了愣。

        “一看就知道,你不能说是五台山出家的……一说五台山出家的化不到缘,你是不是化得没你师兄弟多?”帅朗正色再问。

        和尚更诧异了,摸摸脑袋:“对呀,这咋回事?”

        “唉,你从哪儿听了个五台山,那山上都是小庙,这儿人不知道。”帅朗释疑着,很诚恳地指出了这位出家人的错误,那出家人没有防着,愣了愣,挠挠光头皮懵懂地问了一句:“那咋办?”

        “你得说你是中岳庙出家的,本地出家本地化缘,大家都念个好,给你布施不是?”

        “哎,对,有道理啊。”

        “还有,你送的这东西呀,不能光说避邪消灾,你得说是中岳庙方丈,叫古龙大师开过光的,而且你不能找年纪大的,你看这老头,他们不喜欢这东西。得找年轻的小男小女……一说准行,不信你试试……”

        “谢谢施主……谢谢施主……多谢施主……”和尚一听这么个古道热肠的老乡,不迭地谢着,又多给了帅朗一个挂件,帅朗却之不恭,笑着接下了,那和尚直被帅朗忽悠得乐颠颠地走了,没准儿又要找下一个目标了,不过要是找个年轻人说中岳道教观出家当和尚、古龙大师开光,结果会是什么可想而知了。

        “看吧,又上当了……大爷,您说这是何必呢,你就揭破他的身份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出来混俩小钱贴补家用,你就把他揭得灰头灰脸有什么用,转眼换个地方还不照样装和尚……”

        帅朗傻乐地说着,这个笨和尚真不知道能骗到几个比他还笨的,估计也就能哄几个老头老太太的块把零钱,还不能碰上古清治这号人。帅朗说完了饶有兴趣地把十块钱换得的俩挂件挂到脖子里,回头再看古清治,古清治却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帅朗无所谓地说:“我就这号人,您老看不惯呀?”

        “谁说我看不惯,你会几地方言?”古清治没理会帅朗的别扭,问了其他话题,帅朗笑着拽上了:“那可多了,我们铁路职工可是山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不过也不是全有,听懂的多,藏语和维语就听不懂。会讲的嘛,也不少……”

        说着帅朗童心大起,一摆京腔:今天爷就站这儿了,你丫动我一试试。别看你丫个儿不小,逼急了老子,拿板砖拍你丫挺的……一转口音,又是纯正的陕西味道:今天饿奏立到这儿,你娃司伙把饿动嘎子,保看你娃陪瓜子美,把饿兜急咧饿,端直猫个砖赔到你萨哈!

        古清治眉头一皱,帅朗眼珠一转又成了天津卫的痞话:近儿我揍赞借害儿了,你动我一四四,甭看泥葛大,逼急了我自接那钻头拍泥脑袋……等古清治再一叹气,帅朗却是青海话又憋出来了:谨天脑(我)就占刀这哈巴留,你把脑(我)咚给一挂适当个。保球看你知么大自国爱,着粉留喝脑直接头大上一快板状,拍球航道。

        连着数种方言,都表达着一个意思,这其中倒不乏借方言骂人之意,说得帅朗乐呵地看着古清治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哈哈大笑。陕西方言学得最好,那是田园和平果俩陕西货经常对骂,不想学也会了,山东方言却是向老大学的,也比较纯正,剩下乱七八糟的,连帅朗也说不清跟哪个狐朋狗友学会的,差不多都是骂人的痞话。大学同学也是五湖四海,混在中州同样是四海五湖,久而久之,学得帅朗有时候说话都不像中州人了。

        “哎……怎么生出你这种怪胎来?”古清治拉拉衣襟站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没治了。老头起身一动,帅朗倒不好意思了,笑着问:“咋,准备走啊……”

        “你不说请我吃顿饭呀?怎么,忘了?”古清治揪了帅朗个话头,耶嗬,把帅朗诧异得,客气一句吧,这老头还真当真了,帅朗拍拍屁股起身提醒着:“地摊啊,一人一碗烩面,喝酒二锅头,超过标准不招待了。”

        “好啊,蹭点算点……”古清治学着帅朗的口气,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这小摊到了晌午时间胡同口上就有,古清治边走边说:“帅朗呀,你觉得今天见的这么些骗子,赚钱不?说正经的,别开玩笑。”

        “能整多少呀?这骗也是辛苦钱,看这天气,看这太阳,差不多点谁愿意干这事,怎么?您老有意改行?”帅朗开着玩笑。

        “看来作为业内人士,你还是挺同情这些同行的,对吗?”

        “大家不都是逼到这份上了么?你说真是有个像样工作,有份固定收入,谁抹着脸出来败这兴呢?还不定能讨到多少钱,站哪儿都是招白眼吐唾沫,遇上你这号人还得砸人饭碗,人家容易么?你想给了,给点;不想给就当没看见拉倒,何必呢?”

        “哎,眼光呀……眼光……还是差一小截啊……”

        古老头叹着,不置可否,帅朗也懒得理会,走了不远,看着棉纺胡同里的烩面招牌,喊着古清治进了胡同,这还不带客气了,两碗烩面,一瓶二锅头,准备打发古清治这么大身份的神仙了……

        国人都喜欢饭桌上说事,而饭桌文化也由来已久,不可否认,看一个人的吃相和作态也确实能反映出点问题来,比如吃得是狼吞虎咽还是细嚼慢咽;比如喝得是小杯细斟还是大杯猛灌;比如这环境选的是幽静闲适还是嘈杂纷乱,都看得出一个人的出身和修养来。

        不过别指望从古清治和帅朗这顿饭上发现什么修养,胡同口的小摊是拉开凳子便坐,报饭的时候是大声吆喝,开吃的时候是解开扣子、捋起袖子,大筷子捞着烩面,旁若无人地吸吸溜溜往嘴里送,喝酒也简单,两瓶半斤装的,杯子也不用,边吃边碰瓶闷一口,和周围横披衣服,脚搭凳子以及吃饭时不时擤个鼻涕,粗手指头剔牙那些爷们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没有什么意外,和古清治预料的几乎一样,帅朗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市井爷们,有点小聪明,有点小同情,有点小坏水,是那类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好是坏的小市民。反观古清治可就强出不止一条街了,品山珍尝海味一般,细嚼慢咽只吃了半碗,酒也喝得不多,大多数时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帅朗的吃相。

        很有意思,这么好的年纪和这么好的胃口,让古清治不羡慕都不可能。饭很香,路还很长,两个人吃完,借着微醺的酒意,逛得更起劲了……

        五城南路沿街人行道,偶尔会有几个摆象棋残局钓鱼的,秦岭路边草坪的后头一堆人,经常有扑克牌猜红黑的,帅朗即便喝得眼睛有点迷离,照样指得清哪一位是坐庄的,哪几位是扮托的,几个人装模作样一玩一吆喝,总能把过往闲散的路人招惹几个凑上来玩,不管你怎么玩吧,反正你兜里的零钱估计是带不走了,就这小生意,好光景一天赚两三百,就不行也能挣百儿八十,说起来倒比上班强多了,帅朗还有几分羡慕……

        到了电厂路这一片呢,形式就变了,电厂周围的民房胡同和电厂的光棍一般多,每每总有抹一层浓妆的大嫂装嫩扮靓站在胡同口上招徕过往解决生理问题的顾客。一半是童叟无欺、看货论价,另一半就够呛了,没准儿是把你引胡同深处来个仙人跳翻板什么的,等出来没解决生理问题不说,身上肯定连饭钱也没了……路过此处,帅朗嘿嘿笑着给古老头开着玩笑,还不忘顺口调戏胡同口站着嗑瓜子的大嫂两句,不过被大嫂们当小痞子直接无视了。

        帅朗嘴上一跑火车,古清治自然就看得更清楚了,估计也就是这种光怪陆离的环境,才培养得出帅朗这号怪胎来。

        溜达到了西环路,这条路上的中介机构比较多,租房、婚介、找保姆,大大小小的广告把沿街的招牌、路边的电线杆、甚至休息的长椅都占得满满的。帅朗数起这些东西来更是如数家珍。怎么忽悠人呢?第一步,条件能说多好就说多好,反正是先忽悠得你交了定金,定金一交,下面的事就好办了,签协议有什么出入、实物和广告有点差别,都不是问题了,大不了拿定金威胁一下,十有八九能把顾客诈唬住,就真诈不住非要解约,好,定金不退了。不服气想维权呀?好,你去告吧,告到你筋疲力尽,还没准儿那点定金能要回来不!?

        这种事就不好说了,你说这是骗局,还是小市民烂人的赚钱智慧。你说是骗吧,他未必违法;就是违法你也未必提供得出充足的证据;你说是赚钱的智慧吧,实在听得人嗝应,怨不得上当的人经常来这儿发泄,那中介处的玻璃最多能支撑一个月不换就不错了……古清治倒是诧异帅朗怎么对这些如此清楚,细问之下才知道,这货就在中介里干过一段时间,而且还恬不知耻地说干的还是婚介,说是婚介,其实就是找职业相亲女,要不干脆雇个小姐,专门和那些三十好几四十郎当的傻光棍见面,勾引得他们交介绍费,交完介绍费,顶多再吃顿饭,一准吹灯拔蜡,到时候他们只能怨自己长相太对不起人,根本不好意思回来要定金,所以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当然,这事也不能多干,帅朗干了没多久,捞了一笔就溜了,说这钱挣得人心虚,直怕那些傻光棍们想不开寻死觅活,那麻烦就大了。这话逗得古清治笑得打颠,眼前这位是个既吃羊肉又嫌嬗味重的人物,就骗而言,基本是票友性质的,甚至有些东西就是出于喜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过不可否认,玩票的时间久了,有时候免不了达到专业水平的层次。

        逛到下午五点多的光景,古清治提议到环南路,还有其他事要办,而且要带上帅朗,晚上一块儿吃饭回请,俩人在西环路半天没招到出租车,干脆挤上公共汽车。一上车,古清治觉得后面帅朗在拽自己,没明白怎么回事,接着帅朗附耳上来听得又是耸眉而动,敢情这车上还有贼呢……一扫稍显拥挤的公车,让古清治大叹自己眼拙,很久不坐公汽了,连这上的道道也快忘了。两个人又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车里,三个贼,一个瘦里干巴的插在兜里找目标,另一装腔作势看报纸,还有一个女人斜挎着大包,找准了目标一前一后挡着,那瘦巴男人使的是医用长镊子,挟一位中年男的钱包……

        没吭声,谁也没吭声,看见的头扭过一边,装作没看见,偏偏这贼笨得厉害,夹……夹……夹了半天没夹出来,倒把那中年人惊得省悟过来了……不过这位被偷的只是捂着裤子口袋转了个身,明显看到那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埋怨你丫装得真不是个地方,那中年人也只当没看见。

        于是仨贼又寻找下一个目标,不料无巧不成书,盯上帅朗了,女的斜挎着大包朝帅朗这边蹭,仨人一动一动地都向帅朗蹭过来了,帅朗一愣,瞧了瞧古清治,不料古清治这老家伙看笑话似的,反而躲开了点,给仨贼让出路来了,眨眼间三个人有意无意呈品字形把帅朗包围到中间了……哦哟,把帅朗给郁闷的,这实在是缺乏专业和敬业精神,偷东西的不好好苦练绝技也罢了,拿个镊子都使不好;这女的更差劲,背那恁大的包,到谁跟前谁都要警惕,偏偏这妞儿还装无辜似的就喜欢跟人凑。帅朗笑了笑,做了一个动作,一个一个地把口袋翻出来,等小偷上得前来,帅朗猛地一回头,双手一摊直翻白眼,那样子在说,看吧,哥的兜比脸还干净,你找错人了……气得那仨贼一伙狠狠地剜了帅朗两眼,似乎没找对目标都要怪罪到帅朗身上似的。下一站,三个贼次第下了车,车上此时才议论起来刚才下去的是贼……

        一个小小的插曲,谁也没有什么损失,都说得蛮来劲,有的大叹世风日下,公德尽丧,这小偷都能光天化日为所欲为什么的,说得公交司机哼了哼谑笑着嗤鼻,听得古清治也微微笑了笑不作评论。帅朗看着那位发言的,也是位中年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刚才的这几个动作都落在他的眼底了,不过这话听得真让人反胃,这货刚才看见了,他干什么去了?

        于是在这个不咸不淡、司空见惯的小插曲的延续中,公交车到了目的地,帅朗和古清治下了车。

        这里已经是中密路的三环交叉口了,天虽敞亮,行人却稀,古清治向路前后瞅了瞅没见邀的车来,看看下车酒意已醒、正掏着烟斜着点火的帅朗,问了句:“帅朗,今天觉得有收获吗?”

        “没有啊,这些东西还不都常见……”帅朗说着就坐到街边,抽着烟,跷着二郎腿,看着古清治,诧异地问着:“嗨,我说大爷,你精神头儿不错呀,溜达一天了,你准备去哪儿?”

        “等车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古清治道,每每帅朗表现出这种状似二流子的德行,他就看不惯,踢踢帅朗示意让他站起来,帅朗扭着屁股挪了挪不理会,古清治叹了口气指摘着:“哎,我说帅朗,你不能让我白费劲吧,这看了一天,敢情你真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啊?你有什么感觉?”帅朗反问。

        “啧,今天所见的都是市井流行的骗术,你没觉得出里头的深意?”

        “深意,这里头能有什么深意?”帅朗依然不解,司空见惯就有点熟视无睹了。

        “我本来想告诉你,同情和怜悯是一钱不值的,可恐怕你接受不了;本来想告诉你,骗和其他事也是一样的,是一个集腋成裘、积少成多的过程,即便最小的手法能做到极致,同样是一个发家致富的途径,可我估计你也不会相信……记得我说过你身上的长处吗,其实凭你个人的才智,三十岁小富、四十岁发财,老了逍逍遥遥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我估计你同样不信,是不是?”古清治缓缓说着,某种诱惑被很巧妙地放进话里了。这么说话帅朗倒一点也不反感,愣眼瞧着古清治,跟着一掐烟,一骨碌起身来劲了,很正色地看着古清治问道:“你说的我信,可我没发现我的长处呀?我现在连我干什么都不知道。”

        “呵呵……这样吧,咱们用事实说话。挑个最简单的事,中午碰见的那个笨和尚,你觉得像这种方法能做到多大?或者说能赚多少钱?”古清治征询地问道。

        “那能有多少,逮个人蒙上十块八块了不得了。累死也就那样。”

        “那乞丐呢?”

        “这个……听说里头有发小财的,不过那事谁干得了。”

        “呵呵……车来了,走吧。”

        古清治看到一辆桑塔纳从路上驶来了,招着手,帅朗想知道的下文没有了。车来了,驾车的人认识,正是在名流墓园见过的冯山雄,四十岁光景的年纪,估计是发了点财,人看着精神头儿很足,小头梳得油光水滑,车一停,伸着手在车里给古清治开车门,客气到了谄媚的程度。

        早知道这些货是一伙,冯山雄的出现倒没有让帅朗觉得意外,唯一意外的是不知道这是去什么地方,不过即便不知道也并没有让帅朗有丝毫的担心。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古清治这么谆谆教诲、冯山雄这么客客气气,让帅朗很有那么点亲切感,更何况感觉好像古清治想让自己看到什么,就像每件事到了最后,始作俑者都会很得意地亮出让人意外的结果。

        那么今天是什么意外的结果呢,一路上,帅朗还真没想出来……

        意外结果出现了。

        车疾速行驶十几分钟,出城约二十公里,拐上村道时差不多就看到结果了,是个很让人不解的结果。沿着村道两旁有两座巨大的垃圾山冒着烟,不远处还有三轮车驶到这里倾倒,一眼看过满眼乌七八糟的生活垃圾、厨卫垃圾、医用垃圾以及各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不知道什么垃圾,从来没有看到如此壮观的垃圾山,看得帅朗浑身起鸡皮疙瘩,而且就在这垃圾山上还有人在刨着什么,鸡皮疙瘩上又带上了一层凉意。几分钟行驶进村,一排低矮的厂房出现在眼前,帅朗好容易从憋闷中憋了过来,赶紧开车窗想透透气,却不料一开,一股比烟还浓的呛鼻气味直冲进车里,又不迭地关上了车窗,咧着嘴直出粗气。

        “你们这冯泉村怎么成了这样?”古清治也微微皱眉。

        “没办法,钱害的呗……这儿去年建了个泔水养猪场,养猪的天天拉城里的泔水。村口是垃圾厂,村里还有收废旧轮胎和炼油的,一烧火满村都是烟,一到晚上就进不了人了。”冯山雄随意地道了句。

        再看看,还真没有夸大其词,过了泔水养猪场就是满堆着废旧轮胎和破烂的住户小院,几处大院里燃着火,村道上也有几处冒烟,到这地方。帅朗贴着车窗玻璃瞧了瞧,不经意地见到了某院成桶的液体正往三轮车上装,脑子里灵光一现,侧头问道:“炼的是地沟油?”

        “既然收泔水,当然就有地沟油了……这泔水也有成本呢。”冯山雄不屑地回了句。

        “哎……城里人给乡下人的蔑视、轻慢和垃圾;乡下人给予的是同样的回报,呵呵,泔水、垃圾扔回乡下,乡下再把泔水炼油养猪,把垃圾加工,油和猪肉再运回城里,这个循环绝无仅有啊。”古清治几分嘲弄地笑着,叹了口气,靠着椅背仰着头,像在回忆着说:“我记得很早以前这儿还是土路,一村处处树荫,这才多少年,咱们从以前非常崇尚节俭的文化理念过渡到疯狂消费的时尚,只用了几年时间,城市和农村,都快不堪重负喽……”

        老头就是这个冷眼旁观的德行,说得帅朗心里多了几分嗝应,冯山雄却笑着解释道:“没办法,把地变成垃圾场比种地还挣钱,没地了又有不少人没出路了,不想辙谁养活他们。”

        车停到村北头地势稍高的空地上,古清治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叫帅朗下了车,冯山雄敢情也嫌弃这地方,根本没下车。说实话帅朗真不愿意下去,这村里的味道比十年没打扫的厕所还冲,边捂着鼻子边追着古清治问:“大爷,咱们到这儿到底干吗呢?这有什么看头,黑工厂谁没见过。”

        走到高地上看清了,垃圾山后,泔水养猪场在村口,靠东一片都是废旧轮胎加工的,往西一片八成都是炼油的,好几个院子堆着汽油桶大小的器具,其实到这地方拍摄个世界末日类的大片,几乎都不用布景就能直接开机上镜。帅朗诧异一问,古清治持着望远镜看了个方向,把望远镜递给帅朗笑道:“这个够震撼,不过我让你看的是其他……是你见到的。”

        帅朗狐疑地拿着望远镜,顺着古清治所指的方向,出村不到一公里的邻处,独立的一个大院,院门口停着辆双层大巴,一看车上下来的人,帅朗愣了愣,手抖了抖,然后放下望远镜,盯着古清治,很复杂、很愕然、很不相信的眼光……然后又架起望远镜,仔细地看着……

        和尚,车上下来的、大院里进出的,都是和尚,准确地说是假和尚,高倍数的望远镜看得很清楚,院中间生着火煮了几口锅估计快开饭了,院子里穿僧衣的、光膀子的,正在洗漱着,看样子在说笑,没准儿是在白话各人今天都赚了多少。石桌上排着几件啤酒,估计要等着开饭大块朵颐呢,甚至人群里还看到几位戴着尼姑帽的,身材颇小,应该是尼姑了。

        “哇噢……僧尼开会、光头荟萃啊,哪来这么多出家人?”帅朗边看边愕然地说,声音惊讶得变了调,看进进出出有百把号人了,这地方当然不是寺庙,就是寺庙也不至于和尚尼姑同时出现吧?看了半天放下望远镜,帅朗很无语的表情凝视着古清治,愕然问道:“跑这么大老远,你其实是要告诉我,连这都是个发财途径?”

        “差不多吧,丐骗和僧道骗由来已久,中州每年农闲时像这样成群租车来的假和尚队伍少也有数百,多要上千,以安徽一带为多,这样的聚集地我能找出七八个来……还有乞丐,其实在现在城市的环境中,单个的人乞讨,很难生存下去,乞丐也成群结伙的,大部分都归在一个或几个丐头手下,在哪儿乞讨,活动范围有多大,这都不是随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你上午见的那位小姑娘,是乞丐里比较成功的一位,每年哪儿有灾,她老家就是哪儿的,不光她一个人,她组织了一村几十个人在中州抢了块地盘……这就是我说的你眼光上的差距,任何一个小骗术做到极致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不管是垃圾变废为宝的、泔水里捞油的、轮胎里取钢丝、磨颗粒的,还有这些扮和尚讨钱的,都是……”

        古清治娓娓而谈,就像说着和自己不相干的事,而帅朗早惊讶得咧着嘴忘了此时身处毒气包围中了,实在这僧尼聚会的场面超出他的想象了,而这个村的恐怖更出乎他的意料。一见帅朗吃惊,古清治故意问道:“怎么样?人心是最阴暗的地方,可同样是最脆弱的地方,现在觉得你的同情和怜悯有多可怜了吧!利用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来达到某种目的,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办法,表演得越好,所得就会越多,哪怕只剩百分之一的相信,这东西就有它的市场……你现在觉得你上的当还值吗?”

        帅朗咂吧着嘴,有点反驳不上来了,眼前回忆着上午见的那位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回忆着那位貌似憨傻的假和尚,其实最可怜最傻的,不是人家,似乎是自己。

        “走吧……这地方的空气实在够呛,这些我就不点评了啊,放十年前恐怕没人理解得了,现在嘛,找个理解不了的倒不容易了……”

        古清治玩笑似的说着,回到了车上,关上车门,冯山雄驾着车快速出村,遭遇了村口几位拦着检查,估计是怕外人拍照暗访什么的,一见冯山雄是熟人,这才放行出村。

        行驶了几公里,车停下来了,停在路边四门大开,好容易喘了口气,身后依稀的烟尘还能看到,身侧不时有垃圾清运车驶过。一辆满载着垃圾的车引起了帅朗的注意,低矮的车栏之内,放着一块压缩成形的垃圾,肯德基的垃圾,整块都是肯德基大爷那个笑眯眯的脸,帅朗下车问着冯山雄,不解地指着这东西说:“冯师傅,这东西到村里怎么处理?”

        “打成浆就做成纸杯了,咱村还做一次性筷子呢,厨卫垃圾一般都能派上用场……”冯山雄侧立在车边,笑着解释道,帅朗咧着嘴不敢往下问了,眼不见为净、眼见了烦心,这会儿觉得肚子里有点犯嗝应,隐隐作痛,有点怀疑中午那顿饭,没准儿油和筷子都是这村里的产品……

        足够颠覆认识了,如果在此之前仅仅是隐约听说过的话,那么这次所见足够让帅朗重新认识了。返城途中帅朗一言未发,坐在车后不知所想,快到环城路的时候,古清治才递过支烟来,一车仨人都点着烟,只见古清治笑着回头问上了:“怎么样?现在总该有心得了吧?”

        “别提了,不看还好,看了明儿都没勇气到摊上吃饭了。”帅朗撇着嘴,余味未消。

        “呵呵……不是专门给你找不自在啊,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真相,这不是谁都可以看得到的。其实今天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认识这多种骗术背后的事,你有发现吗?”古清治再问。

        帅朗没吭声,摇了摇头,被那地方雷倒了,暂时失去思维能力了。

        “其实你已经看到这种破绽百出的丐骗、僧道骗,戏法骗,是骗术中很精粹的一种,为什么说它精粹呢,因为这种骗术根本归不到法律范畴的诈骗一类,所以就没有什么危险,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一种凭这种市井骗术赖以生存的群体,或者你也算其中一位。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话我不敢苟同,胆子太大肯定要被撑死,不过胆子小、有所敬畏的,未必就会被饿死……你就属于那种有敬畏的胆小人。”古清治解释了几句,看帅朗眼珠骨碌转着,确实有所改变了,不那么针锋相对地质疑了,估计是看到了真相的缘故,停了一下,古清治又征询道:“骗术做到极致,破绽百出这是一种,想听另一种吗?”

        帅朗蓦地一愣,看着古清治,机械地点了点头,这老头的理论不是一般的强。

        “另一种就无迹可寻了。”古清治欠身道,“既然无迹可寻,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骗局,比如炒坟,多数人会认为是土地紧张、成本高昂等市场原因引起的价格上涨,觉得这是市场规律;比如炒房,从卖地修楼到售房全程都是猫腻一堆,可有人会认为这是骗局吗?比如股市期货,无非是大户设局套散户的投资……这种骗,赚了的心安理得、赔了的自认倒霉,谁也不觉得是个骗局……古话说得好,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我想,这点你应该很明白……”

        帅朗没有吭声,难得这几句都听进去了,此时,好像也有一个香饵、一个诱惑、一种欲望,慢慢地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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