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皆喜欢张广这样的男人。三十出头,高大健壮,有点钱,又有点闲,有过短暂婚史,遂懂得爱恨情仇,有过商海浮沉,又明白人生取舍,且成熟、稳重,不苟言笑,还有臭袜子和烟草味道,让女孩子热烈喜欢之外还要生出些许母爱来。
故张广身边不缺红颜女性。今日姓李,昨日姓王。我们笑他:都是不婚妻吧张广?他亦是笑,但不言语。
的确没见有哪个女孩可跟他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虽然那些女孩,在我看来都还蛮不错。
"要求人家不要太严格了吧张广。"我们有时这样劝他。
张广低语道:"不是要求人家,是要求自己。"
"那就要求自己不要太严格了吧张广。"
他淡淡一笑,转身走开,不喜众人扯到感情的事上来。
有一年我们开车到山去玩。有个女孩叫婷子的,亦跟着张广,一分钟不离,如他的影子。那婷子二十一二岁,圆脸,长眉,阳光明媚。我们大家皆喜欢她的热烈同天真。一路上说段子,只她笑得厉害,一车皆是碎银响亮。事先说好了我们这一回不住宾馆,亦不进餐馆,只自己野营野炊。到了大自然里,须有自然的生活形态。这才是天人合一了。
先是爬山。阳光从树丛间射过来,如无数探照灯,照得眼前一圈一圈七彩光晕。边爬边拾了野蘑菇,又找农民买了野猪肉,半山上支起行军锅,炖得一林子皆是烂香。吃罢了,抽几口烟,嚎一阵歌,复又接着爬。汗一层一层多起来,而衣服一件一件少起来,拴在腰间,红红绿绿如藏民。回头一望,张广和婷子落在了最后面。只婷子一个女孩,爬得吃力,又大呼小叫,张广就扯她的手,一把一把朝上头拽。我们喊:背呵,背起她来呵张广!婷子听得我们这样喊,遂期待地望定张广,眸子一闪一闪,如有水银。张广犹豫一下,果然蹲下去,他平素喜欢去健身房,所以劲大,一把就将婷子扛在了肩上,仿佛她是一袋红薯。婷子尖尖地叫,又拿粉拳一下一下敲着张广的背,亦仿佛他是一面鼓。
张广的女孩子反正我们皆认识。世上的女孩万万千,你不可挑最好的,只可挑最适合自己的。这位婷子跟其他的女孩有些不一样。在我们看来,或许就在于她更适合张广。这只是感觉,事实如何,只他二人晓得。
月亮升起来,远山近山,千里万里,皆荧荧一片。遂支起顶顶帐篷来。又四下里拾柴,燃一堆篝火,人一面亮一面暗,脸块彤红,喝着啤酒,吃着锅里的军用牛肉罐头和一盆卤猪脚。美景美味,人生几何。
"张广,唱歌,你歌唱得好!"我们叫道。
张广的歌确是唱得好,且喜欢唱。你平素叫他说话,他倒沉吟,叫他唱歌,他站起便扯亮喉咙。
于是"跑马溜溜的山上",于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又于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皆是民歌。薄薄的声音,蝉翼似的,在篝火之上闪亮。
我留神到婷子,双手支着下颏,眼睛一眨不眨,望定张广的嘴巴,陶醉得不得了。
"婷子,也来一个!"我起了吆喝。众人亦是拍掌。
婷子道:"歌我唱不得,跳个舞给你们看。"
众人又吼:"那要张广伴唱!"
大大方方跳起来。是新疆舞,颈子和黑眼珠左左右右地动,显是受过训练的,跳得气氛活泼浪漫。张广伴唱的是"我们新疆好地方"。两个人珠联璧合。看了让人欢喜。
很晏了,人也倦了,就说要休息了。纷纷钻到帐篷里去。
张广走拢来,跟我细声商量:"跟你困一个帐篷好啵?"
"么子意思?"
"不好吧,我跟她困在一起?"
"神经病吧你?不同她困,带她来做么子!"
"人家还是……不好吧?"
我击他一掌,"去,少嗦,她早进去了,等你咧你这个呆子!"
张广遂讪讪地钻到他的帐篷里去。临进去时还回过头来望我一眼。我做了个用力驱赶的手势。他这人就这样酸酸结结。女孩子喜欢他,他亦喜欢女孩子。但他总是守住什么,不让别人,亦不让自己逾越。他怕失去什么呢?这个呆子!
月光很大,夜很深,四下里唯有虫声,世界广大但寂寥。我一头栽下去,人生便在梦的外头了。
翌日清晨,一声动静把我惊起。只听得张广的帐篷里头传来清脆一响,像是耳光的声音。接着,有个人冲了出来。又有个人追在后头。我爬起,走到外面,看到婷子在一棵板栗树下哭,模样极伤心。张广站在一旁,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肩,婷子却把他手一甩,声音更大地哭。众人亦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却不拢前。
张广尴尴尬尬道:"婷子我……婷子莫、莫、我是怕,是怕……你还是……"
婷子拿肘擦一把脸,几乎是弯着腰地厉声一叫:"张广,你不是人!你不正常!你不是正常的人!"遂嗬嗬地大哭,一脸极度的伤心失望,朝山下走去,身影跌跌撞撞,像能被风吹走。
张广摸了一下一边发烧的脸,愣了十几秒,亦跟着朝山下疾奔。
晨光大白,莽林安谧,但闻足音追着足音,空山不见人影。一个世界,仿佛皆是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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