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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人民日报5个字力挺戴建业4、驴鸣送葬

4、驴鸣送葬

        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我们成人一般都参加过葬礼,至少在电视上见过葬礼。现在的公私葬礼几乎是千篇一律,在电视上和广播中,看到或听到这样的葬礼,你可能突然悲从中来,倒不一定是对逝者感到十分悲痛,而是对人生感到特别悲哀:人活着没劲,死后又没趣。

        我们来看看西晋名士的一场葬礼。

        文中的王武子就是西晋名士王济,他的祖父是三国魏司空王昶,父亲是晋司徒王浑。昶、浑二人在魏晋都位至三公,除了皇帝再没有人比他们的级别更高的了。王济本人尚常山公主,官拜侍中、太仆,死后追赠骠骑将军,他的两个姐夫分别是峤、裴楷。不过,王济显名当世并不是“拼爹”的结果,他是西晋的玄学家和诗人,有《骠骑将军集》二卷,钟嵘《诗品》评其诗说:“王武子辈诗,贵道家之言。”《晋书》称他“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世。好弓马,勇力绝人,善《易》及《庄》《老》,文词俊茂,伎艺过人”。这看起来像是文武全能的超人,所以虽然他在官场上升迁极快,但人们并不认为是沾了驸马身份的光,都说是他凭自己才能获得的。那位孙子荆即西晋作家孙楚,孙楚门第当然无法与王济相比,但他们才气十分相近,气味更为相投。王济为人尖酸刻薄,一开口就容易伤人。孙楚更是恃才傲物,史称“楚才藻卓绝,爽迈不群,多所凌傲,缺乡曲之誉”,有文集十二卷,昭明《文选》中还选录了他的诗文,刘勰在中也几次为他说过好话。看来,他的才气的确很大,而脾气比才气更大。他曾做石苞的参军,可又瞧不起石苞,初到任就对石苞说:“天子派我来参知你的军事。”这哪像做人家的幕僚,倒像做石苞的顶头上司。

        他们两人都瞧不起天下人,偏偏彼此都瞧得起对方。王济与孙楚同乡,王曾为本州大中正,大中正的职责就是识别评定本州的人才。有一次品评州中人才时,轮到评孙楚的时候,王济对侍从们说:“你们没有评定他的眼力,还是留给我来品评他吧。”他给孙楚写的评语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孙楚很少佩服过别人,世上唯独只钦佩王济。在王济死后称道他说:“逍遥芒阿,阖门不帷。研精六艺,采赜钩微。”他们两人是发自内心的惺惺相惜。

        没料到“勇力绝人”的王济四十多岁就离开了人世,知己英年早逝自然让孙楚异常悲伤。王济出葬那天名士都来了,孙楚一到就在好友遗体前号啕大哭,送葬的宾客个个都伤心落泪。哭完之后,他又对王济的灵床说:“王兄活着的时候常喜欢听我学驴子的叫声,今天我再学一回驴叫给你听听。”于是引喉学起了驴鸣,居然像真驴子的叫声一样,逗得宾客全都破涕为笑。这一下把孙楚给惹火了,他抬头对周围的人骂道:“竟然让你们这些不该活的全活着,让他这个不该死的死了!”

        或因与亲人或友人永别伤心,或受到在场氛围的感染,送葬时“临尸恸哭”比较普遍,现在殡仪馆里还常能见到这种场面,而“向灵床”“作驴鸣”则极为罕见。大多数送葬者不会像他这样“别出心裁”,我们说话办事通常要考虑周围人的观感,所以尽量不让自己有“出格”表现。孙楚“临尸恸哭”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悲痛,还要在亡友灵床前给他再一次驴鸣,最后一次要尽可能模仿得“体似真声”。他只注重自己内心的感受,不太关注别人有什么想法,也不在乎社会上的礼节客套,所以他为人很有棱角,待人特别率真,难怪他诗文艺术上非常新颖,连参加葬礼也“别开生面”。

        一个喜欢学驴鸣,一个喜欢听人作驴鸣,这和我们今天有人喜欢口技表演,有人喜欢看口技表演相仿,这算是孙楚和王济的个人癖好。说来也怪,这种癖好在魏晋并不是特例,《世说新语·伤逝》载:“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王仲宣即三国时期著名文学家王粲。王粲死于建安二十二年,时曹丕已立为魏王世子,也就是魏国名分和事实上的储君。国家储君亲自主持葬礼,规格大概相当我们今天的国葬。在如此高级别的葬礼上宾客都学驴鸣,你见过这么奇特的葬礼吗?史称“魏文尚通脱而天下贱守节”,以储君的地位在葬礼上还如此随兴,为人的“通脱”可见一斑。

        文人与驴子似乎一直有不解之缘,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都留下了骑驴的传说和诗句,宋代已有《李白骑驴图》的咏画诗,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稍后的贾岛和李贺更常常骑蹇驴吟诗,一直到南宋陆游更有“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名句,好像骑马就只能算武人,只有骑驴子才像诗人。可见,喜欢学驴鸣和听人驴鸣,对于文人来说算不上什么怪癖。当然,在很多文人看来,有点怪癖才有魅力。袁宏道认为没有癖好的人,不是语言无味便是面目可憎。张岱在中也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魏晋名士中大多有癖好,有的喜欢锻铁,有的喜欢种竹,有的喜欢养鹤……他们的举止不像后世士人那样中规中矩,言谈也不像后世士人无盐无味。今天,我们没有“不良嗜好”,没有“出格行为”,但也没有什么魅力,没有什么情趣。很多魏晋士人坦荡真率又个性鲜明,他们大都有情有义有才有趣,难怪日本近代诗人大沼枕山说:“—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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