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现在,她的胃已经不怎么难受了,最糟糕的头昏眼花的状况已经过去了。可是当她闭上眼睛,马上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所见的一切东西周围都似乎有一个白色光环。光环跳跃着、晃动着,然后慢慢消散。这本是个奇异的美好享受,只是一想到背后隐藏的下毒者,就让人不寒而栗。什么东西会造成这种感觉?拉莫茨维小姐很清楚,毒药会侵害入的视觉。从孩提时代起,她就知道,有的植物可以在灌木中种植,让人昏昏欲睡,它的树皮可以堕胎,它的根可以治疗发痒的疥疮;巫医还杜撰了一些植物的奇特功效,比方说,一些楚楚可怜的娇弱的植物一碰就会致人死亡。毫无疑问,那位年轻的太太一定在她的盘子上洒上了某种类似的东西,没准儿所有的菜里都下了毒,当然不包括她自己的。如果一个女人想毒害自己的丈夫,她也不在乎多找几个垫背的。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多了,窗外天色已黑。不知不觉地,她从天亮睡到了天黑。现在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会有人来通知她的,她可以说自己不舒服,不去吃饭了。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坐了起来,眨了眨眼睛。白色的光圈还在,只是比先前弱了许多。她把脚放在床沿儿上,试探性地把脚尖放进鞋里动了动,希望里面不会偷偷溜进一只蝎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她小的时候,一只褐色的大蝎子在她晚上睡觉时钻进她的鞋里,次日早晨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的整只脚都肿得高高的,不得不被送往位于山脚下的荷兰改革医院医治,那里的一个护士给她包扎了伤口,还给了些止痛药,警告她一定要检查鞋子里面。拉莫茨维小姐一直牢牢记住她的告诫。当时,护士把手抬至胸前,对她说:“我们在这儿,而它们住在下面,一定要记住哦。”
这句简单的告诫现在想来似乎意味深长,它不仅针对蝎子、蛇等自然界的毒物,也可以延伸到恶毒的人。在遵纪守法的普通人的世界背后,生活着那些自私自利、疑心重重、玩弄阴谋诡计的人,真可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脚尖还没到头,拉莫茨维小姐就缩了回来。她弯下腰,捡起右脚的鞋,倒过来磕了几下,什么也没有;她又拿起左脚的鞋,也磕了几下,从里面掉出来一个闪光的小虫子,它在地上耀武扬威似的跳了几下,消失在房间角落的黑暗之中。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走向长廊,在长廊尽头的大厅,她遇见了刚才聊天的女佣。她说:“我正要去叫您,晚餐快准备好了。”
“谢谢,”拉莫茨维小姐答道,“我有点儿不舒服,一直在睡觉,现在倒是好些了。我今晚没什么胃口,给我冲杯茶吧,我很渴。”
女佣露出吃惊的神情,说:“天哪!太可怕了!所有人都病了。老太太一直恶心;先生和太太胃疼得厉害,一直在叫叫嚷嚷;孩子也病了,情况还不是太糟。一定是肉出了问题。”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同样也很震惊,她难以置信地问道:“所有的人?”
“是的,所有的人都病了。”女佣答道,“先生一直喊着要去找肉店老板算账,他气得要命。”
“那太太呢?她怎么说?”拉莫茨维小姐接着问。
女佣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她答道:“太太什么也吃不进去,她竭力地想喝点水,可是一下子就吐出来了;现在她的胃完全是空的,我想她应该好些了吧。整个一下午,我就像个护士似的,跑这儿跑那儿。我还去过您的房间门口,朝里面看了看,我看见您睡得挺香,没想到您也病了。”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女佣的话完全推翻了她刚才的判断。年轻的太太本来是最大的嫌疑犯,可是现在她自己也被下了毒;老太太也有嫌疑,可她也没有幸免。要么是下毒者出了差错,要么是她们任何人都与此事无关,拉莫茨维小姐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起初她认为是有人故意下毒,可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拉莫茨维小姐强忍着一波又一波的恶心,冷静地思索了一番,难道下毒的人会这么急于下手,客人刚到就实施投毒计划?这似乎太不合逻辑。据拉莫茨维小姐所知,投毒者一般都心思缜密,绝不会露出蛛丝马迹的,怎么会这么大意呢?
女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拉莫茨维小姐,似乎把她当成了这所房子的主心骨。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问:“他们现在还都不需要医生,是吗?”
“是的,我想他们现在都好多了,但我不知干什么好,每个人都对我大喊大叫,都不知道先答应谁。”女佣答道。
“没有医生,你就得忙一些喽。”拉莫茨维小姐说。她看着女佣,“每个人都对我大喊大叫”,这完全可以成为犯罪动机;但这种推理似乎有些荒谬。眼前是个纯朴敦厚的妇女,面带笑容,神色坦荡,绝不像个心怀鬼胎的坏人。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吩咐她道:“好吧,给我倒杯茶;然后你就回房间休息一下吧,他们会好起来的,也许早上他们会安静些。”
女佣和善地笑笑说:“好的,小姐。我呆会儿把茶端到您的房间来,然后您好好睡上一觉。”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常常被房子里的某些声音吵醒,一会儿是“砰砰”关门的声音,一会儿是打开窗户的声音;古老的房子在寂静的夜里吱吱作响。黎明之前,拉莫茨维小姐再也睡不着了,她起床披上便衣,来到房子外面。一只睡得迷迷糊糊的狗警觉地爬起来,嗅着她的脚;一只栖息在屋檐上的大鸟忽闪忽闪翅膀,展翅高飞了。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朝四周看了看。太阳大概还要有半个小时左右才会喷薄欲出,但微薄的亮光足以让她看清周围的事物,而且光线越来越强。树丛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但树枝和树叶不久就会如同油画的画龙点睛一般呼之欲出了。黎明时分是拉莫茨维小姐的最爱,这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繁华,景色分外清新怡人,绿树、蓝天、土地,一切都那么朴实无华;然而不久之后,太阳就会普照大地。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深吸了一口气,绿树青草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大自然的气息中还夹杂着袅袅轻烟的味道,让人联想到醒来的人们生火做饭、烘暖双手的情景。拉莫茨维小姐转过身来,猜想一定就在不远处有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烧水的锅;或是守夜人取暖留下的余烬。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沿着一条小路绕到房子背后,漂白的石子小径是殖民时代的印记,那时的统治者喜欢用漂白的石子装点他们的营帐周围;这种习俗流传至今,人们甚至将大街两旁的树干下部染成白色。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就因为这里是非洲。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转过屋角,发现一个男人蹲在老式的封闭式砖炉跟前。以前没有电力供应,年代久远的老房子都用砖炉;这里电力短缺,砖炉自然必不可少,而且这样比用柴油机发电节省了很多成本。现在拉莫茨维小姐所看到的就是这种砖炉,用来烧早晨洗澡用的热水。
“火烧得真旺啊!”拉莫茨维小姐指着通红的砖炉前部说道。
“这里的木头很好烧,”烧火人答道,“而且原料充足,从来不缺。”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点点头,问道:“这是你的工作吗?”
烧火人皱了皱眉头,答道:“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别的事儿。”
“哦!”烧火人含糊其词地回答激发了拉莫茨维小姐强烈的好奇心,她追问道:“其他什么事呢?”
“我是这里的厨师,做饭做菜,掌管厨房里大大小小的事儿。”烧火人答道。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说:“当厨师是个不错的工作。在哈博罗内有很多不错的男厨师,他们自称为厨师长,戴着与众不同的白帽子。”
烧火人点点头,说:“我也在哈博罗内的酒店里干过,当厨师;虽然不是厨师长,但也是个小头儿,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这种经历相当不同寻常,在城里当厨师的薪水比这里多得多呢!于是拉莫茨维小姐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来这儿呢?”
厨师伸直腿,用脚把一块木头推进火里,同时说:“我不愿意当厨师,当时不愿意,现在也不愿意。”
“那你为什么还要干这行呢?”拉莫茨维小姐疑惑地问。
厨师叹了口气,答道:“一言难尽啊,而且我还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工作。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很想和您聊聊。请坐吧,既然您问起来,我就跟您说说吧。
“我来自山那边大概十英里处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那里既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也没什么有名气的东西,那里的人也寡言少语,所以没有人会关注那个小山村。村里人从不高声叫喊,也不会制造麻烦,所以什么大事也不会发生。
“村子里有一所学校,学校里有个很好的老师,他有两个助教,但大家都很敬佩他,他掌管学校的所有事务。有一天,他对我说:‘西蒙,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记得住每一头牛的名字和它的父母,在这方面你比谁都强。像你这样的孩子应该去哈博罗内创一番事业。’
“我想,记得住每头牛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牛。我很想有一天能从事与牛为伍的工作,在我们村子里没有这种工作,所以我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的想法。难以想像,我有能力去哈博罗内闯天地。我十六岁那年,那个老师给了我一些钱,我用钱买了到哈博罗内的车票。我的爸爸没有钱,但他送给我一只他以前在柏油路边拾到的手表。那只表是他的宝贝,可是他送给了我,让我到哈博罗内后卖掉它买吃的。
“我本不想卖掉手表的,可是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那只手表还不错,卖了一百普拉,我用卖表的钱买了吃的,填饱了肚子。
“很多天后我才找到工作,钱越来越少。我在一家酒店谋了个职位,当行李搬运工和门童。有的客人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们都很有钱,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有时他们会给我小费,我把挣来的钱存进邮局。
“不久之后,他们让我去厨房给厨师长打下手。他们发现我的厨艺不错,就给了我一套制服,让我一直干下去了。我在那里一直干了十年,可从头到尾我都很厌恶这份工作。我不喜欢闷热的厨房和又杂又腻的食物味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谋生,我不得不一直干下去。就是在那家酒店,我认识了这里的男主人的哥哥,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在政府里工作的大人物。他说他想让我做农场的助理管家。我当时高兴极了,我马上答应了他,告诉他我非常善于管理牛群,我会管好农场的。
“于是我和妻子搬到这里。这里是她的故乡,她很高兴能回来。他们给了我们一个很舒服的住处,我的妻子就更满意了。你会明白的,能让自己的丈夫或妻子高兴非常重要;若非如此,你的耳根就永远不得清静了。我的岳母也很高兴,她就住在房子后面。她每天都乐呵呵地唱歌,因为可以天天看见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我很想管理牛群,可是当这里的男主人知道我以前是个厨师的时候,他马上让我当上了这里的厨师。他认为,这里常常有哈博罗内来的贵宾,能让他们吃到正宗厨师做的精致菜肴会让他们乐不思蜀的。我说我不想做厨师,可他赶鸭子上架,硬要我做。他跟我的妻子谈了谈,她也赞同他的看法。我老婆说,这地方好极了,只有傻瓜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我的岳母又吵又闹,她说,要是我们搬走,她就活不成了。我老婆说:‘难不成你想害死我妈?这就是你的想法?’
“所以我不得不留下来当厨师。我多想和牛群呆在一起啊,可是现在,还得与油烟昧儿为伴。这下子,我的家人都高兴了;可我怎么办?这是个很奇怪的故事,不是吗?”
故事讲完了,厨师带着忧伤的神情看着拉莫茨维小姐。拉莫茨维小姐随即回避了这个眼神,思考着、推理着,最后得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又一次看着这位厨师。这时,他已经站起身来,正在关闭砖炉的门。她听见水箱里开水沸腾的声音。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拉莫茨维小姐拿不定主意。如果说出来,要是假设错了怎么办?如果保持沉默,那就时不再来。思前想后,拉莫茨维小姐打定了主意,她说:“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先生。”
“是吗?”厨师瞟了她一眼,然后又忙着整理起柴火堆来。
“昨天,我看见你往食物里放了什么东西。你没看见我,可我看见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拉莫茨维小姐质问道。
厨师愣住了,他慢慢直起弯着的腰,抓着一根大木头的手慢慢松开。他用几乎听不见的蚊子似的声音说:“您看到我了?”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紧张地咽了口水,强作镇静地说:“是的,我看见了,你往食物里放了些不好的东西。”
两人对视着,拉莫茨维小姐注意到,厨师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光彩,面如土色。她说:“你并不想害死他们,是吗?”
厨师张开嘴,却哑口无言。见到此景,拉莫茨维小姐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的直出击非常英明,现在应当适可而止了。于是她说:“你只是想让他们解雇你,是吗?如果他们觉得你做的饭菜出了问题,他们就不会让你继续做厨师了,那样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工作了。是这样吗?”
厨师点点头。拉莫茨维小姐接着说:“你这么做太愚蠢了,你会伤害到别人的。”
厨师辩白道:“那些东西不会伤人的,它们对人体完全没有害处。”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摇摇头,说:“这要是不好的东西,就不会完全没有害处。”
厨师惭愧地低下头,低声说:“我不想杀人,我根本不是那种人。”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哼了一声,说道:“你很幸运,没有铸成大错。其实我并没有看见你做什么,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我的推论是正确的。”
厨师慌了神,哀声恳求道:“您要是告诉他们,他们会叫警察的。求您了,我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要是他们解雇我,我就找不到别的工作了。您瞧,我年纪越来越大了,没法……”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抬起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安慰他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会对他们说,你用的食物原料不新鲜,你没发现。我还会跟那位先生说,让你做些别的工作。”
“他不会同意的,”厨师说,“我跟他说过。”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笑笑说:“放心吧,我们女人有办法。”
厨师笑了,他满怀感激地对拉莫茨维小姐说:“您真是太善良了,小姐。”
“是啊,我太善良了。”说着,拉莫茨维小姐转身朝房子走去。太阳升起来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山岭、绿树和这片热情的土地,将世界染成一片金黄。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她会永远深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一寸土地的。真相已经大白,再也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了。拉莫茨维小姐想好了对政府要员的回复之词,该返回哈博罗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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