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亨利大吃一惊。“呃,动物园确实是妥协的产物,这是肯定的,不过大自然也是如此啊。况且,要是没有动物园,很多人根本看不到真正的——”
“只有工作需要的时候我才去动物园,去看活体标本。”
从标本师的语气里,亨利又听到了法官敲下木槌的声音。标本师做了个清晰的、命令式的手势,引着他走出工作室。
我要让他屈服,亨利心中暗暗想道。
“在我看来,动物园是野外世界的大使馆,每一只动物都代表它们的物种。无论如何,我们在街头的那家咖啡馆见吧。现在天气这么好,这周日下午两点怎么样?我就那个时候有时间。”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亨利特意让语气强硬一点。
“好吧,周日下午两点钟咖啡馆见。”标本师答应着,语气里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听到这个,亨利总算松了口气。他们穿过陈列室时,亨利紧紧跟在标本师身后,说道:“我有个问题,这个问题我看了你的剧本的开场就想问了,为什么要那么详细地描述一个很普通的水果呢?感觉这个开头挺怪异的。”
“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标本师回答道,“‘文字就像冷冰冰、脏兮兮的癞蛤蟆,却想要理解原野上舞蹈的精灵?’”
“没错,我是用的‘精灵’这个词。”
“‘但我们别无他法。’”
“‘但我们别无他法。’”亨利重复道。
“请,”标本师打开标本店的前门,请亨利出去。“我们无法抓住现实,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梨都不行。时间会吞噬一切。”
就这样,亨利想象着时间吞噬一个梨的画面,离开了标本店。标本师基本上是当着亨利的面摔门上锁,把门框上那个硬纸板从“营业中”转为“休息中”,然后就回到工作室消失不见了。对于他那种近乎粗鲁的不拘小节,亨利倒也不介意。他猜想标本师肯定对谁都这样,并没有针对他个人的意思。
至少伊拉兹马斯看见他挺开心的,小狗上蹿下跳,开心地叫着。
亨利其实还有个问题想问标本师。在衬衫上,并不是只有一只猴子、一头驴子、一棵树、一条乡村小路和一片如画的风景,还有“一个男孩和他的两个朋友”。这么说,那剧中还真是有人了?
到家以后,亨利跟萨拉分享了他和标本师第二次会面的经历。
“他可真是个人物,性情跟只獾一样。他的剧本嘛,我可弄不明白。有两个动物角色——一只猴子和一头驴子——他们住在一件很大的衬衫上。想象色彩挺浓的,但是其中有些元素却让我想起了,呃,想起了大屠杀。”
“大屠杀?你从什么都能看出大屠杀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这次特别明显,比如说,尤其强调条纹衬衫。”
“那又怎样?”
“呃,大屠杀的时候——”
“我知道条纹衬衫跟大屠杀的关系,但是华尔街的资本家也穿条纹衬衫啊,小丑也是。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件条纹衬衫。”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亨利有点不高兴。萨拉老早之前就对大屠杀失去了兴趣,或者说至少对他关于大屠杀的创意写作失去了兴趣。不过萨拉说错了,并不是他从什么都能看出大屠杀,而是大屠杀跟什么都相关,不光是集中营受害者,也包括资本家,还有其他许多人,说不定甚至还有小丑呢。
那个周六,亨利和萨拉出去给即将出世的宝宝准备行头:婴儿车、摇篮、吊网,还有小衣服——他们买这些东西的整个过程中,脸上始终绽放着笑容。
他们离那家标本店不太远。亨利一时心血来潮,建议过去瞧瞧,萨拉答应了。其实他不应该提议去的,拜访很失败。站在外面的时候,萨拉还说??狓看起来挺不错的,但一进到里面,亨利就看出萨拉不喜欢这个地方。标本师从屋里出来时,她好像都颤抖了一下。亨利带她四处看,给她指出各种细节,想要让她兴奋点,但萨拉的回答都很简短,不管亨利说什么,她都机械地点头同意,而且看起来很紧张。而标本师呢,则怒目而视,只有亨利一个人在说话。
他们还没到家就开始吵架了。
“他在帮我。”亨利说道。
“你说的你是什么意思?怎么帮?用他骗你买的那个丑陋的猴子头骨帮你吗?那是什么畸形的怪物啊?你的哈姆雷特的约瑞克头骨吗?”
“我能从他那得到一些想法。”
“当然啰,我都忘了。猴子和驴子的故事,小熊维尼碰上了大屠杀。”
“不是那样的。”
“那男人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
“你干吗对我大喊大叫?很多人不是都盯着孕妇看吗?而且我跟谁在一起你干吗那么在意啊?我喜欢他的标本店,那里——”
“那里他妈的是个殡仪馆!你天天跟一大堆死填充动物还有一个脏老头混在一起!”
“那你想让我天天去泡吧吗?”
“你就不能不对我喊吗?”
就这样,一场争吵大爆发,周围摆满了装满各种婴儿用品的包包。
第二天早上,亨利早早地出门去上音乐课。一连串的事情让他心情大好。先是他的单簧管老师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送了个礼物给他。
“这个我不能要。”亨利说道。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这是一个好朋友——我之前的一个学生——给的。他已经有好久没用了,想把它处理掉。它几乎没花我半毛钱。东西要是不用有什么意义呢?”
“那我把它买下来吧。”
“那怎么行!除非我死了。你用它吹出美妙的曲子,就算是报酬了。”
于是亨利就双手抱住了这个世上最最可爱的阿尔伯特式单簧管。
“而且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些布兰德温的曲子了,”老师接着说,“我们就从今天开始。”
亨利想,说不定我的大黑牛终于开始起飞了。毕竟,他总是在练习。他有两个妙招:一是在公寓里找了个角落,专门用来练习音乐。他立了个谱架,按顺序排好乐谱,清理干净单簧管,还要放一杯温水用来浸簧片;二是经常练习,但每次时间都不长,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他经常在一些推不掉的约会之前练习,这样,如果他吹得还不错,他会遗憾地停下,并急不可耐地回来继续吹,要是吹得不好的话呢,他就会不得不停止练习,而不至于因失望和恼怒把单簧管扔出窗外。按照这样的安排,他一天能练习三四次。
他有两个忠实的听众:门德尔松和猴子头骨。门德尔松非常有耐心,对他的音乐也很着迷,就是只有小猫才会有的那种着迷;而猴子头骨呢,亨利把它放在壁炉台上。每次他演奏的时候,小猫和猴子那圆圆的眼睛总是盯着他。伊拉兹马斯是只俗狗,只会呻吟号叫,所以亨利只能把他关在另一个房间,他一般都是跟萨拉在一起。
天气也让亨利心情舒适。那天是个星期天,天气一反常态地暖和,宣布着冬日即将被征服的讯息,还真是符合“星期天”这个异教名字啊。关了一冬的门窗,总算是可以敞开了,音乐从中飘然而出,整个城市“倾巢而出”了。亨利早早就到了咖啡馆,在与标本师约会前先简单吃了点午饭。还好他提前到了,店里人很多。他在靠墙边找了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把在阳光里,另一把在阴凉处。跟往常一样,他还是把伊拉兹马斯带在了身边,不过小狗却没了往日的精神头,只是静静地趴在阴凉处。
标本师是踩着点来的,准时得跟个军人似的。
“阳光,温暖美妙的阳光啊!”亨利张开双臂说道。
“是。”就这么一个字,标本师就算回应他了。
“你想坐哪边?”亨利起身问道,表示不介意挪地方。
标本师一句话没说,坐在了阴凉处的位子上。亨利又坐了回去。离开了他那憋屈的标本店,标本师看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就温暖的天气而言,他穿得有点多了。服务员过来的时候,亨利注意到他只问了自己“您想要来点什么?”,而没问标本师。标本师也无视服务员。亨利要了一杯拿铁,一份罂粟籽蛋糕。
“你呢?”亨利问道。
“我要一杯黑咖啡。”标本师盯着桌面看。
服务员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不管一开始是他先不喜欢他们还是他们先不喜欢他的,反正很显然现如今他们已经是互不喜欢了。不难想象,要是有个什么街区联合会讨论议题,高端雅致的婚纱店老板、干净整洁的珠宝商、久经世故的饭店老板、时尚潮流的咖啡馆老板及其他许多人会站在一边,而这个标本师,这个购进一卡车一卡车动物尸骨的人,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人则会站在另一边。亨利不知道那些议题是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肯定会有这样的议题。不管是星期天、雨天还是随便哪一天,也不管是什么事,政治无处不在。
“你好吗?”
“好。”
亨利吸了口气,极力压下自己兴高采烈的精神头。标本师这人你要不按他的套路出牌,他就只会跟你说单音节词。有一点亨利很确定:他才不会提昨天跟萨拉的尴尬造访呢。
“我在想,”亨利说,“你在剧本里对维吉尔做了描述。那你也应该描述一下碧翠丝呀。”
“我是要描述的。”
“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几天前看见了一头驴。”
“你在哪儿看到的?”
“动物园。我自己去的。”
标本师点了点头,不过看起来对此也没什么兴趣。
“我看到那头驴时就想到了你,”亨利继续道,“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它。你猜我注意到什么了?”
“什么?”标本师说着从外套胸口内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
“我注意到驴子是一种很不错、很可靠的动物,有一种陆生动物的踏实感,这点很吸引人,但同时它的四肢却又相当修长,很是让人惊讶。它坚定却又轻柔地与大地连通,如同一棵桦树。蹄子可爱、圆润又紧致。站着不动的时候,四肢笔直地藏在身体下面。走动的时候,步子又很短促优美。头部的比例——纤细的耳朵、乌黑的眼睛、鼻子、嘴巴、鼻口的长度——非常令人满意。嘴唇强壮且灵活。驴子吃东西时那种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听起来特别舒服,而它的叫声又如抽泣一般率真而恸切。”
“说得没错。”标本师边说边在笔记本上做着笔记。
“有些驴背部和肩膀上的毛那里有个十字架,看起来就跟基督十字一模一样。”
“嗯。巧合而已。”这个细节标本师没记下来。
“那碧翠丝和维吉尔他们都做些什么呢?”
“你什么意思?”
“在你的剧本里,他们都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交谈。”
“谈什么?”
“谈很多事情。我正好带了一场戏,发生在他们分开找食物之后。他们两个都害怕已失去了对方。碧翠丝一走开去找维吉尔,维吉尔就回来了。”
他警惕地看了看其他桌,看到没人注意他们,他从胸口内袋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纸。亨利还想着总算有东西可以看看了。但标本师在自己面前把纸展开,往前坐了坐,清了清嗓子。即便是在这种公共场合,他都要自己念。真是个控制狂,亨利有些恼怒地想。标本师开始读起来,声音很小:
(维吉尔扒拉着前方的地面,找一个想象中的标记。)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刚才正在找你呢。
我想你!
我也想你!
我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也担心你。
你要是遭遇什么不测,我愿意跟你有难同当。
我也一样。
你的背怎么样了?
“维吉尔一直都背疼,碧翠丝老是脖子疼,”标本师告诉亨利,“是压力原因。而且她有一条腿还有点瘸。这个后面有解释。”
你的背怎么样了?
还好。你的脖子怎么样了?
没什么不舒服的。
你的腿怎么样了?
明天还是能撑得过去的。
我没找到吃的。
我也没找到。
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这条路肯定会通向什么地方吧。
那个地方是我们想去的地方吗?
有可能是好消息呢。
也有可能是坏消息。
又有谁知道呢?
这里就又安全又舒服。
危险可能正悄悄袭来呢。
那这么说我们应该走了?
我们是应该走。
我知道三个笑话。
现在不是讲笑话的时候。
很好笑的,我保证。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连尝试着笑一下都做不到了。对任何事都这样。
那些罪人真的是把我们的一切都剥夺了。
服务员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标本师停了下来,把纸收到桌下。服务员把他们的咖啡和亨利的蛋糕放在桌上,说了句:“你的咖啡和蛋糕。”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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