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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日本13级台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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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松山监狱到东京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在这短短的四个小时里,出狱的喜悦接二连三地从纯一心底涌上来,连喘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让纯一感到吃惊的是,自己住过的监狱的围墙竟是那么矮。五米高的水泥围墙看上去怎么那么矮呢?自己从监狱里面看它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高耸入云,遮住了整个天空。

        宽阔的马路也让他惊得目瞪口呆。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里,纯一贪婪地看着车窗外松山市的街景。一座座高楼大厦好像要向他倾倒下来似的,让他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昨天在接受最后一次出狱教育时,他来过松山市,那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刚刚过了一夜,对松山市的印象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如果就这样坐出租车回东京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到达机场办完登机手续以后,俊男问纯一:“想喝点酒吗?”纯一摇摇头,立刻答道:“我想吃甜的。”

        父子二人走进咖啡馆,点了法式水果布丁和巧克力芭菲等甜点。

        看着狼吞虎咽吃甜点的儿子,父亲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纯一吃饱了。吃饱以后他开始四处乱看周围年轻的女人。现在是6月,正是女人们穿着单薄的季节。从咖啡馆出来到上飞机之前,纯一不得不一直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

        上飞机以后,纯一被剧烈的腹痛袭扰,肠子在腹腔里翻滚,疼痛难忍的他去了好几次厕所,狼狈不堪。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麦饭为主食。长期以来只摄取最低限度卡路里的消化系统,由于刚才那顿甜食的攻击,引起了恐慌。尽管如此,纯一还是很高兴的。仅仅是能够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单人卫生间里排便,就像做美梦似的。

        父子二人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坐电车直奔大塚。到了东京都内,又换上环绕东京市中心运行的山手线,在位于西北方向的一个车站下了车。车站附近就是繁华的池袋,走着去都不会觉得太远。

        纯一还没见过这边的家。半年前他从父母的来信中得知,家已经搬到这边来了。但是,他故意没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而是将其作为出狱后的一个期待埋在了自己心里。在一个陌生的街道里生活,对于一心想告别过去、重新做人的纯一来说,感觉就像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未来一样。

        走出大塚站的检票口,纯一眺望着面前的环行交叉路口和呈放射状的道路。到处都是银行、商务旅馆、高档餐馆和快餐店,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很多。看着眼前充满活力的城市,纯一非常兴奋。

        但是,也许是因为进入了住宅区的原因吧,纯一跟在俊男的身后刚走了五分钟,周围就突然静了下来,甚至给人几分寂寥的感觉。又走了十分钟左右,纯一心情沉重起来。他怀疑自己没有意识到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继而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上来强烈的自责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低着头走路了。

        离家越来越近,说话越来越少的俊男终于开口说话了:“前面那个路口拐弯就是咱家。”

        转眼之间父子二人拐过弯去,映入纯一眼帘的是抹了砂浆的黑乎乎的墙壁。在常年的风雨侵蚀之下,墙壁上有很多明显的黑色条纹。没有院门,临街的一扇小门告诉人们那就是这所房子的入口。建筑面积只有六坪,虽说是一所独门独户的小楼,但也太寒酸了。

        “进去吧!”俊男低着头说,“这就是你的家。”

        纯一忽然觉得自己让父亲担忧了,于是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进了家门,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回来了!”纯一大声打着招呼拉开了门。一进门就是厨房,母亲幸惠正在往盘子里盛色拉,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盼望已久的重逢的喜悦,使母亲那双眼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母亲的脸圆圆的,眼睛与眉毛之间的距离很近,神色坚毅,这特点被儿子遗传了。

        “纯一!”幸惠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慢慢向门口走过来。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哗哗地往下流。

        看着变得衰老的母亲,纯一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不过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没有从表情上流露出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纯一说,“我终于回来了。”

        纯一和父母一家三口的庆祝晚宴不到下午5点就开始了。在一楼只有六叠大小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摆着牛肉、烤鱼和中式炒菜等三种主菜。

        纯一没看到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明男,觉得很奇怪,但他决定在父母谈到弟弟之前什么也不问。

        俊男和幸惠最初说话很少,大概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对有前科的二十七岁儿子说什么好吧。一家三口零零星星地对话,总算落到了纯一的将来这个话题上。

        纯一想明天就去父亲的工厂“三上造型”干活,但是父母都劝他先休息休息,过一个星期再去。纯一听从了父母的劝告。他并不是想毫无目的地闲逛一个星期,因为他看着这个黑黢黢的所谓的新家,察觉到家里一定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吃完饭,幸惠带着纯一上了二楼。踩着陡得不能再陡的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二楼,看到的是被短短的走廊分开的两个日式房间。

        拉开推拉门,看到自己的房间只有三叠大小,纯一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出狱后的喜悦完全消失了。这间屋子的面积跟监狱里的单人牢房一样。

        “小了点,没问题吧?”幸惠用明快的声音问道。

        “没问题。”纯一点点头,放下从松山监狱带回来的运动背包,坐在了已经为他铺好的被褥上。

        “你别看这房子看起来不怎么样,住着可方便了。”幸惠站在门口笑着说,“虽然旧一点,但哪儿都不用整修,打扫起来也省事。”

        但是,幸惠的话越多,越能让纯一听出她是在拼命压抑着跟她表情完全相反的悲伤。

        “离车站远,不用担心噪声。买东西的话,走十五分钟就到商业街了。阳光也算充足。”幸惠停顿了一下,轻声嘟囔了一句,“就是比以前的家小了点。”

        “妈,”纯一想换一个话题,因为他担心母亲会再次伤心落泪,“明男呢?”

        “明男离开这个家了。一个人租了一间公寓。”

        “能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幸惠犹豫了一下才把明男的地址告诉了纯一。

        下午6点多,纯一拿起写着明男地址的纸条离开了家。

        虽说夏至快到了,但这个时间天还没黑。尽管如此,纯一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还是感到忐忑不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来来往往的汽车行驶速度异常快,还有一个原因是假释出狱的犯人特有的问题。他还有三个月才能刑满释放,在这三个月里,哪怕只是触犯了只会被处以罚款的法律,甚至连违反了交通规则,都要重新被关进监狱。他还必须随身携带通称为“前科卡片”的联络卡片。这张让纯一感到非常沉重的卡片,就在他胸前的衬衣口袋里。

        弟弟住在东十条,加上换车的时间,坐电车二十分钟就到了。那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楼公寓。顺着外挂楼梯上去,最里面就是明男的房间。纯一敲了敲房门,里边的人很随便地问了一声“谁呀”,就向门口走过来。那是已经有一年零十个月没听到过的弟弟的声音。

        “明男?是我。”

        纯一在门外说完这句话,就听到里边的人好像停下不动了。

        “开门让我进去行吗?”

        里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明男那酷似父亲的贫寒相的脸。

        “你来干什么?”明男瞪着纯一,怒气冲冲地问道。那是弟弟真生气时的表情。

        一想到弟弟生气的理由,纯一有点心虚,但还是问道:“我有话跟你说,能不能让我进去?”

        “不行!”

        “为什么?”

        “我不想跟杀人犯说话。”

        纯一的视线模糊了。从心底涌上来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败之后常有的绝望感。他想转身就走,但又觉得那也太不负责任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大概是别的住户回来了。明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胆怯的神情。

        明男一把抓住纯一的肩膀将他拽进去,并赶紧关上门。

        “我可不想让邻居看见我跟杀人犯在一起。”明男说。

        纯一默默地环视着明男这个六叠大小的房间。在一张肯定是从大件垃圾集散点捡来的矮桌上,散落着大学入学资格检定考试的参考书,其中一本是打开的。眼前的情景告诉纯一,明男现在正在学习。

        但是,纯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明男为什么要参加大学入学资格检定考试?

        明男从哥哥的眼神里看出纯一在想什么,断断续续地嘟囔道:“高中……退学了……”

        “啊?”纯一吃了一惊。他想起自己出事是在两年前,就问:“我出事的时候,你不是还有半年就可以毕业了吗?”

        “我还能在学校待下去吗?我可是杀人犯的弟弟。”

        明男的眼睛里还是刚才把哥哥拽进房间时那种胆怯的神情。纯一感到头晕目眩,但他咬牙坚持着站在那里。他必须在这里待下去,因为他认为明男一定会不加隐瞒地把家里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

        “你为什么离开家?”

        “因为父亲要我断了上大学的念头马上工作……我要自己挣学费上大学。”

        “你在打工?”

        “在仓库里做分类等力气活,只要肯干,一个月大约能挣17万日元。”

        纯一决意触及核心问题了:“家里……爸妈没钱了吗?”

        “那还用说吗?”明男加重语气,抬起头来,“难道你不知道因为你杀了人,大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损害赔偿金是多少,难道你不知道吗?”

        事件发生后,被害人的父亲佐村光男向纯一和纯一的父母提出了支付抚慰金和损害赔偿金的要求。此后双方的律师通过协商达成和解,并签订了契约。但纯一不知道和解的具体内容,只是盲目相信了父亲来信中“你就不必担心了”之类的说法。

        在监狱里收到父亲那封信的时候,纯一刚被从禁闭室里放出来。他因为与一个管教官合不来发生了口角,所以被关进了充满恶臭的单人禁闭室。双手被皮手铐固定着,被关了整整一个星期。吃饭时要像狗一样把嘴伸进放在地上的盆子里吃,大小便都拉在裤子里。那是一段极其残酷的经历。那时候纯一被折磨得思考能力都麻痹了,虽然收到了父亲的信,但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赔偿金是多少?”

        “7000万。”

        纯一哑口无言。他在监狱里每周劳动四十个小时,在监狱里的木工工厂干了一年零八个月,个人所得报酬仅为6万日元,而且他的劳动使监狱方面获得的收益要全部上缴国库,不能用作对被害人的抚慰金。

        弟弟连珠炮似的对陷入沉默的纯一说:“以前的房子和土地使用权,卖了3500万,汽车和工厂的机器卖了200万,从亲戚那里借了600万,还差2700万。”

        “怎么办?还差那么多钱……”

        “一个月一个月地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支付。妈说了,付清这笔钱还得二十年。”

        纯一眼前浮现出母亲那衰老的面容,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从住了年的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母亲该有多难过啊。住进那套又小又脏的房子,母亲心中该有多凄惨啊!自己唯一的母亲,为了犯重罪的儿子胆战心惊。想起全家团圆时的幸福生活,纯一低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明男捅了一下哥哥,“还不都是因为你!你以为你掉几滴眼泪就能得到原谅吗?”

        纯一无话可说。他垂着头走出弟弟的房间,在黑暗的公寓走廊里,一边走一边想着怎样在回到父母亲身边前将眼泪全都咽进肚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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