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说过多少次,千织用左手拿汤匙或叉子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我斜眼看着与蛋包饭苦战的千织,嘴里则努力吞咽这道让人点了后悔莫及的义大利面——糊掉的面还有切得如海绵的无味肉酱,随后便放弃,改喝咖啡,并点燃一根烟,反正,千织至少还得花十五分钟才会吃先。本来就没期待休息站的食物价多好吃,但这也太离谱了,哪能称得上是食物!我想,蛋包饭大概也好不到哪去,所幸我至今没看过千织挑剔食物的味道,她会分想吃与不想吃的食物,好不好吃则完全无所谓。不只千织,一般小孩都是这样吧!我试着回想自己小时候喜欢的食物,却发现连“喜欢过什么”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快乐地用汤匙挖起蛋包饭的千织,我不禁恍恍惚惚地回想起过往。
几年前,一位著名的音乐大学教授——是我母亲的恩师,曾指导我琴艺一阵子——的妻子非常热心各种社会公益活动,知道千织的事后,便建议我们巡回演奏,于是,我便带着千织开始造访老人院之类的设施,从事类似慰问的钢琴演奏。当然,这两夫妻更为在意的是我的事。
这些演奏并非定期举办,主要是因为千织的年纪仍必须接受义务教育,但她似乎无法适应学校生活,经常请假,所以本来隔年春天就能毕业的,却因上课时数不足,必须再两年才能毕业。但我与母亲从不认为千织非得毕业,也从没想过要她参加入学考试。既然她不想上学,勉强她也没用,当然,这多少有点放任,或许可说是放纵了吧!不过,千织总有一天必须以某种形式与这个社会产生关连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届时该怎么做比较好,现在还没有明确计划。
然而,对有缘成为家人的千织而言,我与母亲只希望她能找到自己觉得还不坏的生存方式。因此,就这点来说,我认为弹钢琴会比学校教育对千织更有助益。所以,虽然是五月下旬,我们仍开车四处表演。
这些表演美其名以慰问为目的,实际上却是让千织练琴,而且也是一个让她学习如何适应现实世界,与家人——她对我们的认知应是如此吧——以外的人接触的最好机会。所以我本想付酬劳给对方,但一开始,不论哪家社会福利机构都不接受我的提议,还为此争论、推托许久,最后我终于厌烦,现在都只是默默地收下,但金额多少则由我决定,而我只愿意收取与油费、餐费同等的酬劳。
这并非我的工作,不过,现在的我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要说是工作或许还满合乎现况的。实际上,我在经济上并无后顾之忧,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总之,这个习惯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最初是每两个月左右出门演奏一次,现在则是一年有五、六十天不在家。
顺便一提,如果我不在场,千织便不肯敲下琴键,所以我才必须全程奉陪。之前曾有一次是母亲陪千织去演奏,但千织却怎么也不愿坐到钢琴前,于是母亲最后不得不向对方低头道歉,狼狈地带千织回来。对拥有强烈自尊心的母亲来说,这想必是个非常难堪的经验,所以自此之后,她连跟都不愿跟来了。
一直到这个四处演奏的习惯始后,千织的琴艺才突飞猛进。毕竟,练琴这种事绝大多数都得靠本人想弹奏的强烈意志力才能如此精进。
“谢谢吃饱了!”
千织叫道,口气不晓得为什么气呼呼。大概是因为我想事情想得出神,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所以才以此表示不满吧!我虽然发觉这一点,却不打算纵容她。我皱眉指着千织脸颊边沾了蕃茄酱的地方,她慌张地打算用手抹掉,我轻声喝道:“用纸巾!”她被我吓了一跳,开始在桌上摸索,终于找到卷成筒状插在小杯子里的纸巾,幸好她还懂得拿出来,却从脸颊边往脸中央抹去。我正担心千织会不会擦得满脸都是时,不可思议地,她转过来的脸居然干干净净的。
“再说一次。”
“什么?”
“再说一次‘谢谢,我吃饱了’,有礼貌点。”
千织不服气地噘起嘴,却还是听话地又说了一遍。
“要不要去厕所?”走出餐厅,我问千织。
“要。”千织说。
我牵着她的手来到厕所入口,对她说我会在这里等。看着她走进去的背影,我又点起了一根烟。中午这个时间的车子本来就不多,但这时的休息站还真是空旷得吓人。口中吐出的烟雾似乎也为这片宽广感到愉快,游戏似地缓缓回旋飘舞而上,然后在蓝天中飞散无踪。
可能因为吃得很饱,出发后没多久,千织便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我们的目的地在深山里,所以待会儿下了高速公路后还得再走几条付费道路,大概要再花四个小时左右才会抵达。如果放任千织这样睡下去,她晚上或许会睡不着,这样反而费事……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看着办吧!现在路况顺畅,天气又这么好,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一个人好好享受这流转在四周的盎然绿意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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