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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末来到他的寝室,发现他的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仿佛在哪儿见过。曾山向她介绍说,这位风度翩翩的男人是他的师兄,著名的小说家。他朝张末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神秘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告辞离开了。

        他的房间里烟雾缭绕,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堆满了书籍。朝北的窗户缺了一块玻璃,已经用牛皮纸糊上了。她似乎在一进门的同时就看到了他书桌上放着一只拆开的闹钟。曾山告诉她,闹钟的发条坏了。“这只闹钟是五十年代苏联产品,几乎每年都要修它一次。对我来说,修理闹钟是一个莫大的乐趣,有时它并没有坏,我还是愿意将它拆开来……”

        她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显得有些局促。曾山用一张旧报纸擦了擦满是油垢的手指,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昨天下午,他与妻子离了婚。

        张末微微有些吃惊。不过,她很快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曾山一连几周的冷漠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您一定很伤心吧?”张末故作轻松地说。而他的回答使她更加沮丧。

        “那当然。”

        他的语言中竟有那么多的“当然”。

        “那你们干吗还要离婚呢?”

        曾山苦笑了一下,随后便问她,是否可以去校园里走一走。

        他们一起来到了河边,走进了一个幽僻的小树林。碎石砌成的林间小道高低不平,使得他们的胳膊有了一些轻微的触碰,每一次触碰都使她的心脏受到一次剧烈的震颤。

        他们聊起了各自的家庭和童年。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你的身上似乎有一种酒精药棉的气息。”张末告诉他,她来自一个医生的家庭。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用酒精棉擦手的习惯。接着,他们就聊起了张末正在准备之中的毕业论文,聊起了里尔克、霍布斯、洛克以及圣者本尼迪克特的《教规》,还有张末所喜欢的那两部书,《卢布林的魔术师》与……

        “你在上课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是不是在读这些书?”

        张末想告诉他,她低着头是因为不敢看他,但还是忍住了没说。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张末一直在思索着这样一个题,那就是,假如她预先就知道他结过婚(现在,她还知道他已经有一个名叫珊珊的女儿),自己会与他一起去看电影吗?

        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扯越远,大约三个多小时之后,张末抬腕看了一下手表。由于树林中光线太暗,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你晚上还有事吗?”曾山立刻问她。

        张末摇了摇头,她对曾山说,眼下学校正在放春假,她打算在这个周末回一趟南京。“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上午的车票。”

        “那你是不是早点回去整理一下东西?”

        张末表示她可以再呆一会儿。再说,明天到了火车上还有时间睡觉。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曾山的目光在空中搜索着,希望找回那个中断的话茬。

        “你说到苏格拉底的死,你说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死……”张末提醒他。

        “不是,好像不是这件事,我记得……”

        “要么就是斯宾诺莎在被放逐后,靠磨制镜片为生……”

        在这里,他们之间的谈话出现了令人不安的错位。如果说,爱情有着自身的一套语言系统和表述方式的话,类似的错位以后还要一再发生,并贯穿于他们全部的婚姻生活。

        “我感到有些冷。”张末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并像一只刺猬那样收拢了身体。

        这时,曾山正兴致勃勃地讲到格芬修斯以及荷兰第一部《航海法》的诞生,他似乎有足够的理由对张末平常的一声感叹不予理会。

        “树林里似乎太潮湿了,我好像感到有些冷……”张末重复了一句。

        “那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曾山说。

        张末坐在一张石凳上,没有动。她喜欢这片小树林,喜欢这里的黑暗。

        张末现在的确感到了寒冷,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也许我该回去了。”张末说,并随后站了起来。

        “你刚才不是还说……”曾山惊讶地望着她。

        在后来的生活中,张末曾多次想到了这五月的夜晚。一连几小时,他们的谈话漫无边际,不得要领,可是,在曾山送她回寝室的路上,他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胳膊。

        当时,他们来到肝炎病区的一排低矮的平房前。从这里可以看见女生宿舍的铁栏杆大门,一个管理员打着哈欠,手里拿着一条铁链,正准备锁门。他一边催促她快一点,一边极为笨拙地拉住了她。这时,他的语言与随后的动作出现了巨大的反差,曾山自己也好像吃了一惊。

        路灯渐次熄灭,四周一片漆黑。他将她揽在怀里。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气味,她知道,从幼年就开始的漫长等待终于过去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胛,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她却立刻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站在肝炎病区的平房前,泪流满面地亲吻。曾山吮吸着她嘴里的气息,从腹部上升到胃壁,然后到达喉管,使得她的肚子发出一连串的咕咕声。

        张末感到了一种经久不息的晕眩,像一次次卷向岸边的巨浪,将海水劈头盖脸地倾泻到她的身上。她意识到,在搂抱这个动作的背后,是一种渴望消失,归于冥寂的愿望。这种晕眩或震颤激活了她内心一些互不关联的词语:庭院,午后,风,梦想的边际,终于,终于,我看见了你……

        曾山的手指在她的脖颈上逗留。就如一只在花枝上迷了路的昆虫。任凭张末怎样用力吸气,以便在她胸前的肌肤与衬衣之间腾出足够的空隙,它仍然踟蹰不前。

        曾山只是在她耳畔重复着他的要求:“到我那儿去……”

        张末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她的老师把她带回房间之后会有什么勾当,但她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她提出来,她要先去一下厕所。“我已经憋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了。”

        随后,曾山带着她,朝化学馆底楼的一间厕所走去。

        张末从厕所里出来,似乎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她坚决地向曾山表示:她不能到他那儿去。曾山问她为什么,她咬着下唇,没有吱声,她像在掂量着一个重大的决定。曾山也觉察到,张末在上完厕所后,似乎变了一个人。甚至,他提出第二天上午送她去车站,张末也拒绝了。

        他们在空旷的校园内兜了一个大圈子,天就已经亮了。清晨,他们在一簇开败的海棠花丛中分了手。对于哲学教师曾山来说,他的脑海里依然盘踞着这样一个疑问:张末在上厕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想到了什么?

        他苦苦思索着,但他注定找不到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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