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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日出》曹禺

        上岸搭上汽车,个把钟头开到了浠水县城。从夏国佑家里到县城,硬生生是一天的路程,他入伍时候是走着来的,那阵还没有公路,如今是冒着烟儿跑。

        夏国佑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他记起来,本连战友江春生就是旁边湾子里的,决定先到江春生家里弯一趟。正是家乡农事繁忙的季节,田埂里处处是人,赶着割了小麦犁田,赶着薅早稻,种棉花。社员们见一个军人过来,都直起腰看。夏国佑走近去,草帽底下那一张一张的笑脸,原来并不陌生。

        田里先有人搭腔:“那不是夏家大屋夏国佑吗?”

        “是我,你们好忙呀,喂!”

        “你走错了,夏家大屋要顺那条冲下去。”

        “我迷不了路的,我到江春生家里去。”

        社员们指画着说:“春生他老子就在那边薅田,桃儿也在。”桃儿是江春生的未婚妻。

        夏国佑沿田埂斜插过去,看见江春生湾子里的人,一字儿排开在薅田。他先就认出了桃儿。这细妹子不看长,好像还停在四五年以前,小模俏样儿的。社员们齐上来和夏国佑打招呼,问这问那。桃儿撑着棍子,只管勾下头薅田,夏国佑来,像是不与她相干。夏国佑把春生带回的一包东西交给父亲,又取出春生的先进战士喜报,念给父亲听。

        老人嘿嘿嘿笑了,说:“又是一张,这崽子,连着三年,给我闹了三张回来。”

        夏国佑念完喜报,递给老人。老人忙在田沟里洗了手,撩起衣襟揩了揩,这才双手接过去。老人拉夏国佑到桐子树下去说话。

        夏国佑说:“耽搁你们工夫哩。”

        社员们说:“不碍的,我们也该歇气了。”

        夏国佑三下五除二脱掉鞋袜,说:“一路薅田一路唠,两不误。”码起裤脚下了田。

        “要不得呀,要不得呀!”社员们忙上去拦,拦他不住。

        江春生父亲说:“也罢,尽他薅去。当兵几年,没捞着薅田;叫他站在田岸上看,不急痒人吗?”

        夏国佑插在队形里,他右首紧挨着桃儿,桃儿把自己的薅田棍让给他;不撑棍子得不上力。

        秧苗相当稠密,一蒲一蒲的,根本看不见水,行当之间,刚刚能薅下一脚。夏国佑还没有薅过这么稠的秧。

        社员们说:“往年总仿着老谱子,不敢往稠里插。今年是新标准,小行四寸,大行七寸,这叫四七寸儿。”

        “插得好匀整,像是打了线的。”夏国佑称道说。

        “可不是怎么的,硬是拖上划行器,先划后插。”

        “田也盘得精细,怕不止过了一道手,一道手出不来这样的田。”

        春生父亲是老农组长,作田技术上他负责。听人称道田盘得好,老人心里格外喜欢。老人说:“夏同志要得,田里的活茬一眼就明白。今的春收田,都是两犁、两耙、两耖,底肥面肥都比上年足,泼上了,一亩三百担塘泥,二十五斤化肥;你望这一丘一丘,哪丘田够不上一类苗,原本是的嘛。如今作田没有个足尽的,哪里天黑哪里歇可不行,赶前了还要赶前——这么说,我春生今年子干得又算可以是啵?”

        夏国佑说:“春生在连里,别提够多响。又评上了学文化标兵。有一回在火车上,他捧着战士课本念,念一段,写一段笔记,小本子垫在腿上,弓着腰写,很不得劲。火车又晃荡,长一笔短一画写不成。靠窗户坐着一个老大爷,忙和春生调过座位来,叫他就着窗口的小桌板写。对面坐的是一个女教员,春生有认不得的字,就问人家。女教员本来在打毛衣,看见这个战士那么抓紧时间,学得那么用心思,毛衣不打了,等着他问字。春生文化有限,书上的生字可也没几个儿,女教员好心,总等着。后来女教员一下喊起来了,她过站了。”

        田里起了一片笑声。春生父亲说:“部队上硬是出息人,春生年幼时候,晓得几调皮哟。课本本一拿到手,瞌睡就来了,脑壳一冲一冲,鸡儿啄米一样。说声爬树,猴子都赶他不赢。那么高的钻天杨,一眨麻眼,树梢上见了。攀住细枝儿打忽悠,一忽悠一忽悠,人看见心都蹦出来,吼又不敢吼他。”

        夏国佑说:“是,大伯的话我一定带到。”又说:“今年射击预习,春生又是一个开门红。行进间射击最难打,他打得最漂亮。什么叫行进间射击,就是坦克不停,一路开一路打。平地上还好说,跑道尽是坑坑洼洼,枪口上下左右乱摆,差那么一息息,硬是打他不上。行进间机枪射击,十发命中三发就是优秀。春生老实不客气,上了七发。”

        江春生一个本家叔爷说:“我春生原就有些板眼,管是什么,他不摆弄便罢,一上手就会。送兵的时候我就说过,春生到队伍上是个灵光的。看看,果不其然。”

        夏国佑说:“那倒是,不过尽仗着自己灵性也不行,主要靠练。冬天里大雪压塌地的,春生操着瞄准仪,还在山上练。东北那地方的风,我们此地人想都想不出是怎么个滋味。冲你脸上锥,一下脸就肿了,指头一按一个窝窝,木木的,像不是你的脸。越是大风大雪,春生练得越来精神。”

        “不易,不易,苦出来的哩!”社员们叹服说。

        江春生父亲说:“要得!硬要下这个狠劲,苦点算什么,年轻人,吃苦有苦在。”

        夏国佑随讲话随薅田,开始还行,慢慢有些不跟趟了。他几年没干过,丢生了。青年社员们爱取闹,他们彼此使个眼色,暗里攒了劲,想把夏国佑远远落下去。那些姑娘媳妇,见这个坦克兵忙手忙脚地赶,偷偷在笑他了。桃儿看在眼里,她朝夏国佑那边靠过去,悄默默揽过几行来。夏国佑薅得窄了,很快跟上了。桃儿自然是加重了负担,和旁人比,宽出一大溜子。桃儿当事不当事的,齐齐标着队形,一点也不落后。

        桃儿一直没讲话,勾下头自管薅田。夏国佑临走的时候,春生父亲说:“桃女子,看夏同志那么些东西,带不了,你忙送他一截去。”老人有心计,他在这里给桃儿留了一个说话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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