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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以后,赵启明又回到皆东来了。自治区卫生部门组织了一个有关恶性疟疾的防疫工作考察队——在皆东一带,这种可怕的传染病蔓延多年了,当地人称之为瘴气。赵启明在这方面取得了一定的实践经验,特地吸收他参加了考察队工作。

        由省城到此地修通了公路,只是有一段山区工程比较艰巨,还差二十多公里未能直达皆东。这天,防疫考察队就在公路终点一个景颇族寨子投宿,准备第二天步行赶到皆东。赵启明借宿的那家,女主人几天前刚生孩子,还起不了床。她听说考察队要到皆东去,立刻把一个包包交给赵启明,说要麻烦他带去,送给皆东卫生院的李淑惠大夫。包包里是米面饽饽什么的,在山里人看来都是最好吃的东西。产妇对赵启明讲起:“谢天谢地,多亏了这位李医生,不然……”因为深怀感激之情,过于激动,刚提及李淑惠这个名字,便哽哽咽咽讲不下去了。

        ……景颇女人已经躺在铺草上一天一夜了,要死要活,就是生不下来。寨子上的边防哨所得知此事,往河对岸部队指挥所要通了电话,由指挥所转告皆东卫生院,当即指派了李淑惠医生急速前往,为难产妇女接生。这家景颇人如释重负,只等李医生到来。过了很久,总不见人来。产妇的丈夫赶去迎接,到了河边才明白,原来昨夜一场大雨,河水漫了槽,那位李医生根本不可能渡河过来。

        这可怎么办呀!他快要急疯了,沿着河岸上下乱转。忽然发现,河里像是有人向这边游过来。近前去看,见是个妇女长头发一飘一散的,她两臂死死抱住一扇竹门,在湍急的河水中漂流。女人太幸运了,正巧被冲到回水湾里,才靠了岸。景颇人连忙把女人抱上岸,见她腰间束着一个布袋,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解开来看是个小手提箱。看见手提箱上的红十字,他一下明白了,这女人正是皆东卫生院的医生李淑惠,把她背回了自家竹楼。

        自始至终,没有谁问一声,这位女同志姓什么叫什么?河对岸打来电话讲,已经派出了李淑惠李大夫,当然就是她了,还用得着问吗?这里,阴差阳错造成了误会。漂流过河来的女同志,其实是代替李淑惠执行任务的一个接生员,并非李淑惠本人。

        女接生员浑身碰得青一块红一块,肚子里压出好多泥汤汤水。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定了定神,见身旁围了许多景颇人,醒悟过来了。她挣扎着站起身,一句话没有,即刻投入了“战斗”。正如接生培训班的教师们在课堂上所说:“每抢救一个难产,都是一次紧张的战斗。”

        约一个小时以后,婴儿落地了,是双胞胎,一对男孩。在场的邻人们都欢呼起来,做父母的就更不必讲。引领这对小生命登陆这个世界的女接生员,一手抱一个,恨不能要把他们举到天上去。她冒险游过河来,为的是抢救产妇母子二人,哪知道救下来的竟是三条人命。

        精神松弛下来,身体极度虚弱的接生员便再也支持不住了,又一次晕倒在地上。慢慢苏醒过来,听到产妇家人在讲李淑惠怎么长李淑惠怎么短,知道是把她当作李医生了。但接生员没有作声,一家人正对李医生千恩万谢,她怎么好冷不丁把事情挑明了,那不等于要人家李医生的好看吗?

        防疫考察队到了皆东,卫生院全体人员都跑出来迎接。赵启明遇见第一个跟他握手的女医生,就问:“哪位是李淑惠同志?”对方回答说:“就是我。”赵启明十分郑重地把那一份礼物交给她,见女医生接过礼物,完全莫名其妙,赵启明解释道:“那一家景颇老乡送你的,就是得了一对双胞胎的那家,他们还说过几天来看望你呢。”李淑惠大笑说:“不不不!他们弄错了,不是我!不是我!”

        原来,那天李淑惠接到院部通知,说有个景颇女人难产,要她亲自前往急救。她当即回话,应许很快就到。事实上当时她正在出诊,为一位老婆婆做治疗,谁知注射了消炎药不见效,反倒有些恶化。这下让李淑惠处于两难境地,这边脱不得身,那边又非去不可。有一个女接生员自告奋勇,请求把任务交给她去完成。她人太年轻,又是一个新手,没有应付过难产情况。可是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指派,就是她了!于是便有这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

        李大夫把那份礼物退还给赵启明说:“还是由你亲手交给接生员好了,我已经冒领了人家一份功劳,不能再冒领人家的礼物了。”她转身叫一个护士过来,吩咐说:“你带赵同志去找刀含梦!”啊!是她呀!赵启明万万想不到,怎么会是她呢?不可能!不可能!刚才从大青树下路过,他还留意向甜酒摊那儿观望了一下,那个卖酒女是不是还在招揽着她永远招揽不尽的顾客呢?

        刀含梦大病一场,养息了好长时间。病愈后她随即来到卫生院——公费医疗站已扩建为皆东卫生院,要求留下她扫地煮饭。因为害病用了很多药,她出不起钱,想做些杂活来抵偿。院长一听笑了,说她可以免付医疗费,并且答应她,可以报名参加卫生院开办的接生培训班。

        在培训班学习期间,刀含梦常常独自发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什么地方出神。她竭力搜寻着对于助理医生赵启明的记忆。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鞋子,全记不起了,甚至他的面孔也是模模糊糊,并不那么清晰。不过,有一个印象非常深刻。助理医生每次来,总是先把手按在她前额上,那只手很大,冰凉冰凉的,拿开时总要顺势理理她的鬓发。于是,这个傣家姑娘的心,又不由得咚咚咚跳起来。

        刀含梦当然不会忘记,那次助理医生要她把碗刷洗干净,她偏要用那只脏碗卖出甜酒,引得顾客们哄笑一场。她常常责怪自己,怎么会那样傻,怎么会那样恶呀!人说,口舌不够灵便的人,最善于幻想。刀含梦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心存幻想,你跟那个性情又好又特别有能耐的医生之间,相距太远太远了。一个卖酒婆娘,当真指望他会看在眼里吗?让刀含梦最伤心的是,赵医生离开皆东时,她竟一点也不知道。当然,他忙。顺便来道别一声不行吗?

        女护士为赵启明引路,来到了皆东妇女幼儿生理卫生学校。学校尚未正式建成,临时借用一所房子先开着课,学员都是本地的年轻女孩子。教室里正在上课,讲台上的那个女教师,一身傣家装束,却戴一顶旧军帽,把一头长发盘起来掖在帽子里。当地青年男女,正时兴弄到一顶旧军帽戴着,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民情风俗了。女教师向这边转过脸来,赵启明差点没有叫出声,果然,正是她!

        赵启明进入课堂,不声不响坐在最后一排空位上。刀含梦没有发现增添了一个学生,她照常讲下去。赵启明惊奇不已,卫生院的一个接生员,临时来小学校兼一堂课,竟俨然像是毕业于师范专业的一位老练的女教师。下课铃响了,赵启明迎了上去。

        见到赵启明,女教师一下怔住了,不禁向后退缩着。事情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她慌了,她怕了,好一阵说不出话。她终于沉静了下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望着助理医生,怯生生地说:“你回来了!”……

        赵启明早已把受人之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提着景颇产妇的一包礼物,和刀含梦并肩出了街口。刀含梦悄声问道:“你回内地去,怎么不作声就走了?”赵启明解释说:“我去你们家辞行了,正赶上你母亲外出,门虚掩着,我悄悄进屋去,你在睡。我本想叫醒你的,可是我并没有想好要跟你讲什么告别的话。我只是想,以后不可能还有机会见到你了,离开皆东之前,一定要再见你一面。看到你了,满足了这个要求,就没有叫醒你。”

        言谈间,进入密密丛丛的香蕉林,除了蝉儿在香蕉叶上不住声地叫唤,四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多么安静呀!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只是盲目地在走,并不明确往哪儿去,于是同时止住了步。刀含梦低下头来,双手捧住自己发烧的面颊说:“走!到我们家去,让我妈给你做甜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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