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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手术当天,一大早医局就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九点才开始的手术,实习医生和学生早在八点就已于一楼的中央手术室集合好了。除了参与手术的四名助手、手术室的主任护士及两名年轻护士留下外,其余的人全进入隔着玻璃可以俯瞰手术室的观摩室,等待手术开始。

        可以亲眼目睹财前副教授的食道癌手术,而且还是死亡率较高的食道贲门手术,让在场的见习者都雀跃不已。

        发出澈亮刺眼光芒的无影灯,冷冷地照着铺着浅蓝色瓷砖的地板,空旷的地板上,白色的手术台孤零零地摆放着,手术台旁边的玻璃盒里,手术刀、剪刀、止血钳、小夹子等工具发出阴森恐怖的寒光。连房间角落的消毒器也是白的,让人觉得眼睛都要结冰了。虽然手术室的室温一直维持在二十二度至二十三度,却给人一种置身冰窖的错觉,白又冷,一片死寂,只听到整理器具的金属撞击声,以及护士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忽然,和手术室相连的手术预备室的门开了,财前五郎出现了。他一进来,就直接走到净手消毒器前,脱下看诊的白袍。护士随即帮他换上已经消毒的手术衣,他一边由她帮忙绑好手术衣后面的带子,一边用消毒肥皂洗手,接着再用消毒水彻底洗一遍,总算洗好了,他将两手平伸向前。护士从消毒器里拿出橡皮手套,替财前多毛的双手套上,紧贴密合到一丝皱褶都没有;接着她又帮他戴上手术帽、口罩。财前轻轻地摇动头部,试着伸屈十指,确定橡皮手套、手术衣、手术帽全都准确无误地戴好,之后,他将锐利的目光往周遭一扫,进入手术室。

        “送病患进来!”口罩下传出坚定的指令。两名护士敏捷地打开通往麻醉室的门,安静地把病患推进来。

        已经做过初步麻醉的病患躺在担架床上,苍白的脸孔上仰,双眼微闭。护士将担架床推到手术台的旁边,合力将病患移到手术台上,负责麻醉的医师一边测量病患的呼吸及脉搏,一边帮他做全身麻醉,助手则为他盖上手术用的盖布。

        无影灯的光对准患部,顿时变得更加澈亮。眼神无比锐利的财前右手握着手术刀,贴近病患的胸部,霎时,手起刀落,从胸口直到腹部,被切开一条大口子。涌出的鲜红血液画出一条粗线,往身体两侧奔流而去。财前继续往下切开浅粉红的皮下组织,避开肋骨,切开胸膜,进入胸腔。两名助手用筋钩将他切开的筋肉固定住,用止血钳止住出血,协助手术刀的操作顺利进行。在不伤及周围脏器的情况下,财前小心翼翼地将心脏、肺、肝脏拨开,终于看见凹凸不平的黄白色肿瘤一路从食道长到贲门。这就是癌组织,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了。

        财前的脑海忽然闪过一年前从九州岛医院调来的一份病历报告。

        姓名 山田音市 六十二岁 海产贸易商

        现今病况 从今年年初起,病患在摄取固体食物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类似噎到的吞咽困难情况,和水一同服用或摄取流质食物,则可获得改善。不过,病患的食欲正常,也没有恶心呕吐的症状,体重并未大幅减轻。

        入院时的诊断 尿液检查没有异常;粪便潜血反应,tMB法和Guaiac法的检测结果皆呈阳性;红血球数三百七十二万、血红蛋白百分之七十五、白血球数八千三百、肝机能无明显异常;血清蛋白每分升六点四克,肝功能无明显异常;X光线检查虽然发现腹部食道有轻微变形,但食道镜检查没有异常。

        对于这份报告,手握手术刀的财前不禁泛起轻蔑的冷笑。照他看来,早在一年前,X光片就已经拍到癌症引发的硬化现象。很明显地,九州岛的医院没有诊断出这是食道贲门癌,再拖上一、两个月,肿瘤就会撑破胃的浆膜,扩散到整个腹腔,到时就算动手术也没救了。

        财前向助手喊道:“这是食道贲门手术,务必留心!”

        他严厉地撂下这句话后,换上尖头的锐利手术刀。首先他将已经感染的淋巴结全数清除、剥离食道,然后用食道钳子把食道部分的癌切除。同一时间,左右两边的助手用纱布、棉球、止血钳,将出血止住。接下来就是胃了。滑不溜丢的腹腔里,已被切离食道的贲门因为肿瘤的关系,显得扭曲变形。财前把正常的部分留下,把坏的部分切除。接着他将割剩的胃弯成管状,一口气向上提到食道的尾端,准备替两者缝合。这种食道·胃的吻合手术,正是此次手术最困难的部分。被钳子夹住的食道,往往会脱离钳子,掉到纵隔腔里面,因而错失缝合的第一时间。财前的额头渗出汗水,喉咙感到一阵燥热。

        正当他想抬起头来擦汗的时候,财前的眼睛忽然瞇了起来。东教授正面无表情地透过二楼观摩室的玻璃窗,俯视着手术室里的一切。财前的眼底浮现不安的神色,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差点停下手边的动作。不过,这可是分秒必争的手术啊。

        财前瞄了眼正面的时钟,心一横,他将向上提起的胃接住食道,快速进行缝合。为了避免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他先用羊肠线进行初步缝合,再施以全面缝合,最后再以丝线缝合浆膜。在那漂亮的手法下,食道和胃被完美地缝合在一起。

        “要尽早将它们完全缝合!”说完后,剪刀“嚓”的一声,剪断了缝线,这个声音宣告了生死的差别。

        剩下的就只是将拨开的内脏归回原位,把切开的肚子缝起来而已。手术已经成功了!困难的手术成功了,财前沉浸在以一己之力救人一命的莫大喜悦中,同时他也感到一股狂妄的自信从体内喷涌而出。口罩下的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将切开的伤口缝合,让助手摆上纱布,看着他们把胸腹带缠好。放下缝针,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滴落到地面。

        他用力呼了口气,抬头望向观摩室,东教授已经不在了,只剩一脸兴奋的实习医生和学生挤在玻璃窗前。

        “医生,可以把病患推出去了吗?”主任护士问道。

        财前一边拭汗,一边确定病患的状况:“可以,但别马上推回病房,先让他留在恢复室,等情况稳定了再送回去。”

        他下达指令,让年轻的护士帮他脱掉手术衣和橡皮手套,用消毒药水洗完手后,走出手术室。忽然,仓皇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医生!多亏有您,我丈夫才捡回一条命。主治医生瞒着我丈夫,私下跟我说手术的困难度很高,叫我要有心理准备,可是,因为有您他才得救了。我们放弃九州岛的医院,转来这里真是做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的她已经讲不出话,只顾频频点头。

        “哪里,再晚一点就危险了。虽然手术很困难,但也要靠你先生的运气。”

        “听您这么一说,我更是……不管怎么样,没有医师您,我先生是绝对救不活的。”说着说着,她已老泪纵横。忽然,财前好像看到自己乡下的母亲。

        “手术后的健康调养很重要,也要多关病人的心情,等一下你就可以去病房看他了。”

        讲完安慰的话语后,财前离开老妇人的身边,径自叼着烟,一路走出中庭。他一如往常,朝新馆的工地走去,脑中却想着为什么东会一大早跑来,就为了看副教授操刀的手术?财前越想越担心。难道他还在意着前几天周刊刊登的照片以及“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标题?应该不至于吧?百思不解的不安和轻微的恐惧涌上心头。

        临着堂岛川而建的百货大楼,东坐在六楼的餐厅里,独自吃着早餐,想着刚刚财前执行手术的情形。

        手术刀的操作、切开的准确、缝合的敏捷,财前舞动的手腕若雕刻家般灵活轻巧,再度让东的视网膜燃起一片灼热。

        这两、三年来,为了让兴建新馆的案子能够通过,他和鹈饲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去管财前在做什么,而财前似乎就是在这段期间内突飞猛进的。前不久,女儿佐枝子不经意地提起:“大家都在传,以后是财前外科的天下。”

        如今这句话忽然变得有几分真实。

        到昨天为止,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曾几何时,在学术或社会地位上这小子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这项认知让东极度不安。怎么回事?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会在意一名手下的副教授?东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他调整好坐姿,将餐巾摆正,拿起叉子。

        喝完咖啡,才刚过十二点。今天上午没有门诊,只剩下午的主任巡房。巡房的时间从下午一点开始,到时他再赶回医院就可以了。为了打发时间,他来到大楼地下的书店,翻了几本书,回到医院的时候还不到一点,不过,医局的成员已经准备好在等他了。

        东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专属的三楼南侧病房走去。助手、实习医生,还有此刻不用看门诊的人全跟在主任医师的后面,三十名左右的医局成员摆出皇帝巡行的阵仗,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东来到三楼的医务室,这时——“主任医师来巡房了!”护士长一声令下,声音传遍长长的走廊。

        彷佛在响应这个声音一般,各病房的门左右大开,瞬间,紧张的气氛流泄在各个角落。像这样带着大队人马、威风凛凛进行主任巡房的日子,只剩下一年不到了!一想到这里,东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似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东的前脚一踏入病房,骨瘦如柴的中年妇人立即从床上仰起身,低下头,负责照顾她、像是她女儿的年轻女孩也行礼如仪,迎接主任医师的到来。病房里打扫得纤尘不染,连床头柜和椅子的位置都重新摆放过,床头柜的旁边,病患的主治医师直立不动地恭候教授。

        “怎么样?今天的情况……”

        这名病患刚动过胃溃疡手术,今天是第三天。

        “是,托您的福……”

        病患只这么回答,接下来就由主治医师报告术后的恢复情况。东一边侧耳倾听主治医师的报告,一边接过护士长递来的听诊器,对准自己的耳朵放好,诊察病患的全身状况。他让病患把胸腹带解开,看了一下患部。伤口保持得很干净,应该可以顺利拆线,接下来只剩下后面的饮食调养了。

        “嗯,情况不错。从今天起,你一天可以摄取六次流质食物,要多注意营养。”

        说完后,他向主治医师交代:“你把饮食要注意的细节告诉她,至于抗生素、点滴就照目前这样打就可以了。”

        话声刚落,他人也走出了病房。除非是有特别交情的病患,要不然每个人分到的时间只有两、三分钟,如果不这么做,想要把床位数以百计的第一外科病房全部看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一行人来到五号病房的门口,东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病房里,财前五郎正垂手恭候——他正好来探视刚动完手术的病患。

        病人的麻药药效未退,脸上依然戴着氧气罩,财前站在病患的枕边,交出病历簿,报告道:“是食道贲门癌。之前的医院看了一年都没发现,延误了治疗的时机,不过,今早总算把肿瘤摘除了。”

        东教授不发一语,拿过病历簿,慢慢地浏览一遍:“没错,看来是之前的医院误诊了。不过,发现这个误诊也不算是什么功劳,只要照胃镜或是应用尿素氮呼气法进行细胞检测,谁都可以诊断得出来,只不过先前的医院漏掉了这个步骤。关于这一点,希望你们以后也要多加注意。”他刻意忽略财前诊断的准确性和手术的适当性。

        “那么,手术的结果怎么样了?”

        “啊,是有点困难,因为要切除食道,将胃吊起,施行替代食道的重建手术,不过,结果应该是很成功的。”财前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回答道。

        东的眼底露出不悦之色:“贲门癌的手术成不成功,不经过一个星期是不会知道的。话说回来,刚刚我去看了你的手术,简直是乱七八糟!”

        “哎?乱七八糟?”财前大感讶异地复述了一遍。

        “没错,你没有顾虑到病人的年事已高,手术中频频看钟,一副拚命在赶时间的样子。高龄病患或身体虚弱的人最无法承受的就是长时间的手术,因此有必要审慎考虑是否需将手术分成两次,甚至是三次施行。手术又不是运动竞赛要破记录,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并不代表就是本事高。你的手术一向以时间短而著称,与其在意这个虚名,倒不如对治疗本身多费点心去评估。”严厉的批评像利剑一样朝财前砍来。

        财前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回答道:“当然,在手术之前,我已经检查过病患的肝脏、肾脏和心脏,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决定一次施作完成。此外,考虑到病患年事已高,为了尽量减轻他的负担,我今天才刻意缩短手术的时间。”

        对财前而言,他是如实报告,但对手术总是拖很久的东而言,这些话听在耳里就好像在讽刺自己的动作太慢。

        “你是在反驳我说的话吗?做医生的可不能自我陶醉!”说完后,东目光锐利地看着财前的脸。

        虽然只是简短的两句话,却全盘否认对方的价值,简直是太刻薄了。财前的火气不禁也上来了,不过……

        “还有什么要指示的吗?”他把话题转向治疗方面。

        “这个病患是你操刀的,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如果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到我的办公室来问我。”

        说完后,东转身穿过医局成员围成的人墙,径自走出病房。气氛凝重的病房里,病患的家属似乎对刚刚混杂着德文医学用语的对话也搞不懂。医局成员对东一反平常的可怕模样感到不解与好奇,却也随后追了上去。

        被独自撇下的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病患家属说明术后该注意的事项,然后才走出病房。漫长的走廊尽头,大批助手和实习医生组成的巡房阵仗拖得长长的。

        目送着队伍离去的同时,财前开始对东产生猜疑——暗地里,东对我的观感可能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说不定,那天他说要把教授位子让给我的时候,心中已经盘算好要如何拉我下马。今天,他之所以会来参观我的手术,也是为了要找出我的缺点……忽然,财前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室,脱下白袍,穿戴整齐,尽速离开了医院。

        他来到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门前,一如往常,这里洋溢着蓬勃朝气。

        妇产科与内科、外科不同,大部分的病患是孕妇。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楼高三层、占地九十坪的诊所前面,总是停满了出租车和私家车,光看这个就知道财前妇产科生意兴隆。财前五郎推开诊所的大门,走到服务台前。

        “院长在吗?”他向诊疗室的方向瞄去。

        “院长还在看诊,要我帮您通报吗?还是您先到里面坐一下?”服务台的职员从座位上站起。

        “不,我在候诊室等,诊察室哪是我可以进去的?”

        财前的眼前浮现以下画面:病患站在置衣篮前,褪除下半身的衣物,爬上用布帘围起的内诊台,张开大腿,任由医生将子宫镜插入,或是用洗涤液清洗阴道。话说回来,到诊疗室后面的住处等也很麻烦。岳母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家里有个老佣人,是岳母还在世时请的,她负责照顾财前又一的生活起居,他可没兴趣和成天管东管西的老太婆闲话家常。

        他慢条斯理地找到位置坐下,在座的女人全都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财前却不在乎地叼着香烟,打量着候诊室的一切。崭新的座椅有二十几张,上面坐着大腹便便的孕妇、一看就知道是常客的风尘女郎以及刚怀孕不久的年轻妈妈,姿态各异。

        风尘女郎极度不耐烦,怀孕不久的年轻妈妈一脸欣喜,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则懒洋洋的。大多数的人好像都等了很久了,没有人在看院方提供的电视和杂志,反倒都在注意那个负责叫号的护士,只要自己的名字一被叫到,她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座位站起,直奔诊疗室而去。

        隔着玻璃门,诊疗室里传来年轻医生的问诊声,消毒、整理内诊器具的慌乱声,不时还夹杂着财前又一彷佛破锣般的大阪腔。一忙起来就吆三喝四、大声嚷嚷,是财前又一的习惯。

        不知他是在和病患聊天,还是在跟驻诊医师下达指令,总之,他就是扯开喉咙大声讲话,还配上“哈哈哈”的狂笑。那是很快活的笑声,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所有,中气十足,充满活力。

        不止声音如此,顶着光可鉴人的滑溜秃头,抱着好像在通水沟的草率心态,财前又一一边诊察病患的性器,还得抽出看诊的空档忙医师公会的事;而花街的小呗、长呗聚会,他也一定参加,有时还设筵做东。这些精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财前再度环顾人满为患的候诊室,心里盘算着:一天五、六十名门诊病患,楼上住院用的床位接近三十床,为何岳丈没想过将它改制成医院,一直维持着诊所的规模呢?真是不可思议。照生意这么好的情况看来,改成妇产科医院应该是很有赚头的。

        “砰”的一声,门被粗鲁地打开了,是岳丈又一。他晃着光溜溜的秃头问:“啊,等很久了吗?”

        “没有,是我没有遵守约定的时间,提早来了。您忙您的,慢慢来,没关系。”

        “不用,待会儿我已经找人代班了。来吧,到我家坐坐。”他在前面领路,往庭院后面的住处走去。

        十五坪大的庭院位于市区,虽然照不到阳光,略嫌阴暗,却摆着悉心照料的盆栽,面对庭院,是依照茶室风格打造的住家。翁婿两人进入八迭大的和室,老佣人已经捧着衣盒在一旁候着。她绕到又一的后面,帮他脱下看诊的白袍和衣服,换上丝绸质料连身衬衣,套上大岛纹样加衬和服,系上博德金刚杵花纹窄瓣腰带。一向做惯了的她,手脚十分利落。

        换好衣服后,又一挪动肥胖的身躯,费力地坐到坐垫上:“怎么样?最近生意好不好?”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生意人的说法,却是又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医生靠医术维持生计,如此说来,行医也算是一种买卖——他心里老是不客气地这么想。

        “我的情况和爸爸不一样,我这个副教授,不过是受雇于大学医院的医生,病患多也好少也罢,生意好不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财前苦笑地答道,“话说回来,爸爸这边的生意还真是了不得,既然做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多设几个床位,干脆改成医院算了?”

        “医院?啊哈,你毕竟还太年轻,才会这么讲。我好不容易才让财前妇产科诊所赚钱,如果改成医院就亏大了。”

        “哦,改成医院会亏钱吗?”财前露出讶异的表情。

        “当然啰,换成医院的话,首先,床位一旦超过二十个,就得聘请三名以上、不包括院长在内的合格医师,门诊病患每十人需编制护士一人,住院病患每四人需编制护士一人,除此之外,连事务员、清洁工等都有一大堆烦琐的规定,在这方面,诊所就没有那么啰唆了。尽管顶着诊所的招牌,实际的床位最多可设到三十个,除了我之外,只要再请两名驻诊医生、十个护士、两个事务员、四名清洁工,就可以把一天五十到六十个门诊病患、三十床的住院病患全部搞定,这样做是最划算的。此外,规模如果扩展到跟医院一样大,医保点数要算得好就不容易了。私人经营的诊所和大学医院不同,不管客人再怎么络绎不绝,如果不会算每月的医保点数,会连本带利都赔光的。自从国民健康保险推出后,医术已经不是仁术,而是算术了。”

        “医术是算术?”财前五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呀,我不是开玩笑,想要应付医保,学好算术可是经营医疗院所的基本功夫。就拿这间诊所的规模来好了,每个月的总营业额大概在两百万到两百二、三十万之间,这其中有八十万是由医保给付的,想不到吧?为了分毫不差地拿到这八十万给付,所有开业医生每逢月底的那个星期,都要咬紧牙关和医保点数奋战。怎么说呢?这个点数的计算超麻烦的,一点换算十元,初诊费六点就是六十元,出诊十八点则是一百八十元,打针一次六点七点,即六十七元,像这样,好像在算麻将点数似的算好后,还得一一填入保险申请的报表,送到地区的医师公会,由医师公会收齐后,统一向社会保险医疗基金申请给付。等他们核定你的申报正确,还要经过一个半月或两个月,才会拿到钱。”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又一的喉咙发出“咳咳”的声响,他赶紧喝了口茶。

        对在大学附属医院上班的财前五郎而言,什么保险点数的计算,他根本就没有兴趣,不过,他还是顺着岳丈的话说:“听爸爸这么一说,医保医疗还真像是算术呢!对了,像子宫外孕这样的手术,大概可以赚到多少点数?”

        “子宫外孕是吗?这是常有的手术,不用看速算表,我也可以马上算出来。首先,手术费是六百零四点八点,所以是六千零四十八元;输血一千毫升至一千五百毫升,以一千零五十六点六点计,是一万零五百六十六元;林格尔溶液五百毫升、四十点,是四百元;加有抗生素的葡萄糖五百毫升、二百零一点二点,是二千零一十二元;维他命BC复合胶囊、四十四点五点,四百四十五元;术后处理、消毒,七十四点二点,七百四十二元,其他的像住院费、房间差额等不计算在内,光手术用掉的保险点数总计是二千零二十一点二点,二万零二百一十二元,怎么样?这种算术够麻烦的吧……”又一在和室桌的便条纸上,用铅笔列出详细的数字。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烦琐,不过,这种事不用爸爸亲自去做,交给驻诊医生和行政人员不就得了,因为爸爸您除了看诊,还身兼医师公会的干部,有那么多的事要忙……”讲到一半,他开始拍起岳父的马屁。

        “哪里,交给驻诊医生和行政人员就糟了,医保局那些人全都是脑袋有问题的石头,不是嫌我们用药浪费,就是嫌我们重复医疗、处置过度,动不动就会有人上门来要删减你的点数,所以我让行政人员先整理好,自己再看过一遍。至于像子宫外孕、子宫肌瘤的手术和诊疗费比较复杂,我就亲自计算,碰到那种就算真的用了也搞不到钱的药,我就按照它的价格,换上其他的诊疗名目和药名,想办法把成本打平。你想想,半夜一通电话,我就得起床,开着车,急急忙忙地跑去,结果医保只付我六十元的初诊费和三百六十元的夜间出诊费,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人家刚开业不久的菜鸟医生领到的也是同样的报酬,这还有天理吗?简直教人欲哭无泪!因此我只好自己核算应得的报酬,适当地将医保点数灌水,调整不公平的待遇。就算每次只灌一百元,次数多了也是笔大数目。不过,话说回来,对方手上也有所谓的全国平均点数,一旦你的点数凑得不够高明,就会被盯上,通不过审核,所以这种事非得我亲自操办不可。总归一句话,为了计算保险点数,开业医生可是搞得焦头烂额,像你在大学医院工作,根本不用去想什么点数不点数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辛苦你是无法体会的。”说着说着,他又咳了起来,赶紧再喝一口茶。

        “不过呢,因为我开的是妇产科,生产和堕胎,医保是不给付的,民众必须全额负担,再加上我们的大主顾很多都没有投保,所以这方面的收入,一个月就有一百二十万至一百五十万,还算撑得下去。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的病人是越来越狡猾了,他们知道正常分娩的生产,医保不给付;异常分娩的难产,医保却有给付,于是一开始阵痛,就‘哎哟哎哟’地大喊,想要假装成难产的样子,这年头,连医生都不可大意呀,哈哈哈!”

        财前五郎也跟着大笑起来。进入和室的老佣人一脸吃惊地望着两人:“老爷,需要准备晚餐吗?”

        “嗯,晚餐吗?晚餐我和五郎到外面去吃,不用准备。”又一让老妇人拿来短外套,轻轻将它披上,从座位上站起。

        “啊,爸爸,我请杏子先打电话过来……”他匆忙地想要说明来意。

        “喔,那件事啊!那个等我们到外面吃饭的时候再谈吧。”又一说完,径自往玄关的方向走去。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财前五郎如鲠在喉,一颗心七上八下。领在前头的又一不想和病患打照面,特地从后门出来。他步履轻快地从堂岛中町晃向梅田新道。又一脚上蹬着和大岛和服成套的白色足袋、席面皮绳草履。走路的时候,两手始终揣在怀里,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身上有药水气味的医生,反倒像是惯于寻花问柳的红顶商人。

        过了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往北走,翁婿俩来到初天神附近,钻进某家店面的暖帘。这是一家叫扇屋的小巧料亭,布置得十分雅致。

        “喂喂!客人上门了!”又一不客气地叫喊着,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回应,径自脱了鞋袜,就往里间走去。这家店的正面就两个房间宽,却有个长庭从外直通到内,颇有大阪建筑幽深的特色。

        女侍一脸慌张地迎了出来,他向她点了酒和小菜。

        “呀,五郎也脱掉那一身的臭药水味,泡个澡,换上浴衣怎么样?”说完后,他双手用力一拍,这时和室的拉门从外面轻轻地被拉开了。

        一个梳着西洋发型的女人出现了。

        “啊,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娘时江,原来在北边的新地当艺妓。长相嘛,还算普通,不过根据我的诊察,那方面的本事可是一流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哎呀,你真讨厌,别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讲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她生气地瞪了又一一眼,接过送来的酒瓶,帮客人斟酒。

        “哈,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对了,这位是我的女婿财前五郎,现在还只是浪速大学医院的副教授,不过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你们排队都看不到的大牌名医,你今天可要趁机好好巴结他。”

        听他介绍完,老板娘马上正襟危坐地说:“初次见面,您好!我是扇屋的时江,这一向……”

        又一突然插嘴:“你是想说这一向承蒙您多照顾了是吧?说,你们到底做了几次?”

        五郎好像被吓到似的看着那个女人,她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吧?不过,她生得身材丰满、眉眼清秀。

        女婿的一脸呆滞把又一逗乐了:“怎么样?你吓了一跳吧?这么近的地方就有一个这么棒的女人,谁还会想吃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煮的饭菜?我在你岳母还在的时候,就偷偷藏着这么一、两个秘密,始终没让她知道。你也有这么一个人吧?”

        五郎连忙摇手:“哪里,我想都不敢想,不说别的,光杏子就……”

        “什么?杏子吗?你偶尔也要拿出做丈夫的威严嘛!那丫头大概是像她死去的母亲吧?爱慕虚荣,说什么讨厌大阪的市侩俗气,喜欢芦屋和夙川山区的清静幽雅,连讲话都大阪腔、东京腔地夹杂不清,说着没人听得懂的标准话,虽然她是我的独生女,却一点也不像我。算了,像她那种装腔作势的娇蛮女,你只要有钱让她挥霍,嘴巴甜一点,她就开心了。男人要不偶尔风流一下,是显不出气概的。”也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的。

        “对了,今天早上杏子打电话说你有事拜托我,是什么事?”

        “啊,说老实话……”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财前正要开口,却瞄向旁边的老板娘。

        “啊,有她在,你不方便说是吧?喂,你先下去。”

        一等老板娘离开房间,“说老实话,我是想跟爸爸开口……”此时的财前五郎和在医院走廊、手术房里的财前副教授都不一样,近乎卑屈地郑重说道。

        “需要多少?一块、两块,还是五块?”

        “嗯,事实上,我想跟爸爸借五十万……”他原本打算最多要个三十万的,却顺着对方的口风,说成了五十万。

        “没问题,这笔钱我出。我只负责出钱,至于你要怎么用,我是不会过问的。如果是要花在女人身上,就要确定对方是个一等一的女人;如果是工作要用的,区区五十万还不够塞牙缝。你想清楚了,如果有需要,再来跟我讲。”

        “啊,爸爸您这么说,教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我拿钱给自己的女婿花,还谈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说回来,下届教授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从头到尾滔滔不绝、谈笑风生,海怪般的大脸突然敛起了笑容。

        “这个嘛,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问题是除了实力以外,还得靠关系,这点就伤脑筋了……”财前五郎不是很肯定地答道。

        “这是当然的,如果任何事都靠实力解决的话,这个世界就一清二楚、简单明了了。没实力的家伙可以做到首相、大企业的老板,大学里的人事也是一样。顺水推舟是人类的生存本能,我也是因为看好你的前途才招你做女婿的,可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实力上没有问题,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你这么没有自信,怎么成就大事?为了搞定那些实力以外的东西,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实力和金钱结合在一起,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五郎被说得哑口无言。

        “总之,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替我当上国立大学的教授。身为一名开业医生,不管病患再怎么多、赚再多的钱,都还是寂寞的。虽然我认定自己是大阪的商业大夫,始终秉持着这个信念,不过我也是寂寞的。人一旦有了钱,就会想要名,人类的最终欲望就是名,有了名后,钱和人自然都会跟着来,不过,钱再怎么多就只是钱而已。我一辈子得不到的名,作为女婿的你务必要帮我拿到,我拚命赚钱就是为了这个啊。”

        这着了魔的可怕执念就像一股毒气,温热地吹进财前五郎的脖子,窜入他的体内。

        我用才能换取财前家的财力,财前又一拿金钱换取名誉——财前五郎觉得自己的周遭正轰隆隆地卷起可怕的欲望漩涡。

        “生气了?怎么突然不讲话了?”自个儿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地把话全说完了,这下又一倒质问起别人来了。

        “哪里,没事……”财前支吾其词,其实他是让又一宛若毒气般可怕的执着给吓着了。

        “没事就好。我们换个气氛,唱首地呗怎么样?就唱我最拿手的好了。”

        又一拍手召唤老板娘,请她拿了三味线过来——

        落花、飞雪,轻拂衣袖净,遍天涯询问消息,依旧归期未定。看鸳鸯惹人忧思,孤枕生寒泪痕滋……

        和着老板娘弹的太棹三味线,又一的声音透着令人意外的沧桑,流泻在和室内。地呗的曲调虽不如小呗或长呗轻快,却宛如特地熏黑的银器,透着淳朴的光芒。初次欣赏地呗的财前五郎,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在心里想着,又一这个开业医生,不但把忙碌的诊疗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还吃喝嫖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命为玩乐高手,只有大阪这样的城市,才能孕育出像他这么有个性的医生。这种个性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由寡母一手带大的财前五郎想学也学不来的。

        “怎么样,这就是大阪的传统地呗。地呗是太难了,不过,你有空倒是可以学学小呗。以前自称为‘商业大夫’的大阪医生,除了拚命工作外,还都是很会玩的高手。每天忙着往返于藏娇的金屋和急诊病患的住处是不用说的,连长呗、净琉璃、能乐等都能露上一手,这其中还有人玩票玩到最后,变成钻研能乐的大师呢!说起现在的医生啊,不管是开业医生,还是大学医院的教授,器量都太狭小了,既庸俗又缺乏情趣,你呀,千万不要变成那种乏味的俗气医生,也试着培养一、两样兴趣。”

        “不,这么艺术的东西我根本……”他嘴巴这么回答,心里却在想,要是有那种空闲时间,我宁愿上庆子那里和她厮磨。

        “看来,你真的是那种既无才艺、又无嗜好,每天只知道工作的无趣家伙。”又一嘲笑地说道,将筷子伸向盘子。

        “我想也是吧,像今天就有一个延误就医的食道贲门癌病患被我救活了,换成是别的医生绝对没有办法。”

        “哦,一说起拿手的事,精神就来了。”又一满面笑容,“那个食道·胃吻合手术,确实值得你花精神研究。目前为止,只有千叶的小山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住在西边名古屋的人要给他看,还得舟车劳顿大老远地跑去,不过,体力差的病人要抬到千叶就困难了,话虽如此,他也不可能跑到大阪、九州岛来看诊。因此,光就这一点来看,你的前途可说是无可限量。但是,你可不能再上媒体露面了,从以前就有人说:‘还没在学会里成名就已红遍媒体的家伙,一定会被毁掉。’更何况,你们那位东教授又是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财前不禁想起,今早手术的时候,东教授那恶心的脸孔就好像爬虫类一样,平贴着观摩室的玻璃窗。

        “爸爸为什么会对东教授产生这样的看法?”

        东和又一只见过几次面,彼此并不熟。

        “像我这种自称为‘商业大夫’,干了一辈子开业医生的大老粗,最看不惯那种装腔作势、喜欢摆学者派头的家伙,像他那种人就是人家在讲的书呆子、老冬烘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把自己弄得活像患了权力病一样,一点都不洒脱。唉,说穿了就是城市乡巴佬!”

        说完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似的问道:“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和我们医师公会的岩田会长喝上一杯?”财前五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可别小看我们医师公会。也好,趁这个机会,就让你和医师公会的老大见上一面。岩田和我一个是会长,一个是副会长,两个人是有商有量的好兄弟!本地医师公会的事都是我俩在处理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在大学医院里你是高手,但偶尔见见医师公会的高手,对你也有好处。”

        说完后,他也不等五郎答应,径自拿起房间角落的电话拨转号码。

        “喂,岩田诊所吗?请帮我叫岩田院长来听电话,我是财前。”他问话的方式还真是无礼。

        一等岩田来接,“喂,是我,是我,财前,大海怪啊。生意好不好?什么?马马虎虎?那你干脆找人代班好了。我现在在扇屋,有一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咦?是谁?这个嘛,你来了再说。”又一大着嗓门讲完,“锵”一声挂了电话。

        “只要是我找他出来玩,他一定会想办法过来。你看着好了,用不了二十分钟,他就会飞车赶到。”

        又一露出愉快的笑容,唤来老板娘,加点新的菜肴。

        “您的客人来了……”

        和室的拉门被打开了,岩田重吉走了进来。他的体格瘦小干瘪,不若其名字气派,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医生。戴着金框眼镜的他往财前五郎瞄了一眼,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一屁股在又一身旁坐下。

        “你电话打来的正是时候,今天都是感冒的病人,我看得快要烦死了,随便编了个理由就跑来了。”

        “感冒病患,初诊费加开药、打针不过就二十一点,你是嫌诊疗费才二百一十块太少吧?”又一故意调侃地说道。

        “是啊!你说初诊费才六十块象话吗?现在理个发都要三百块了,到哪儿不花个三、四百的,初诊费至少也要调到四、五百嘛!甭说保险点数无法随同物价调涨了,更夸张的是,我们这些干了四十几年的资深医师竟然和刚实习完、还在扮家家酒的菜鸟医生拿同样的报酬,其他行业哪有这么离谱的事?像现在这样,不问经验和技术,一律按照人头累计点数的算法,让二十七、八岁的菜鸟医生踩着滑板车去赚最划算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职业,医生技术的好坏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又不是夜市在卖香蕉,整箱整箱地卖,真是够了!就算我不是日本医师公会的石见太郎,碰到这种低能的医保制度也不免咒骂一番。”岩田怒气冲冲地说着,将老板娘添上的酒一饮而尽。

        “就说下次理事例会的议题好了,本地的内科和小儿科诊所已经够多了,竟然还有新的内科要来申请开业?这样做不是侵害了既有经营权吗?我不是因为自己开内科诊所才这样讲,人家卖馒头的和卖昆布的都还会制定行规,规定几町之内最多只能开几家店,可做医生的只要写一封信给都道府县知事,通过医师公会提出设立申请就可以了。不仅如此,现在还允许先斩后奏,先开了业再通知你‘我已经开业了’,这不是变相鼓励踩滑板车的菜鸟医生吗?下次的理事会,我一定要想办法遏止这股歪风!”

        “原来如此,如果放任现状不管,到时在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隔壁也开了家妇产科,我们就没有话讲了。”又一附和地说道。

        “岩田兄,坐在我前面的这位是我的女婿,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副教授财前五郎,今后请您多加提拔。”

        又一正式恭敬地介绍完,这时岩田才“喔”了一声:“你就是财前副教授啊,你的大名我早听说过了,久仰久仰。对了,鹈饲老弟还好吧?”

        “鹈饲老弟?”财前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对呀,鹈饲老弟,当医学部长的那位,他和我是同期,我们可是称兄道弟的好哥儿们!”

        财前五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瞧,我说不可小看医师公会吧?连浪速大学的医学部长,在我们老大的嘴里都成了小老弟了。”

        听到又一这么讲,岩田忙说:“哪里,哪里,没他说的那么伟大,我们只是同学,一同在第一内科的研究室待过。不过,既然是同学,难免会觉得荣辱与共,这有时值得庆幸,有时也很恐怖。”

        “哦?值得庆幸,也很恐怖?”大阪医专出身的又一不太了解浪速大学的内幕,甚感兴趣地探出身子。

        岩田重吉啜了一小口酒后说道:“哈,这关系可微妙了。一所大学,不管它再如何标榜追求真理,没有钱就搞不出名堂,每次我们在大阪开学会的时候,鹈饲就会讲:‘光靠浪速大学的预算根本维持不了学院的运作,希望医师公会能在金钱上提供协助。’这时如果有校友正好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办起事来就容易多了。他可以马上召开理事会,把会费的一部分拨给你,不过,相对地,你收了人家的钱,人家就有权过问你医学院的事,像是教授的空缺、干部的推选等等。比方说,有一位教授想找接班人,不过他不想用浪速大学医学院出身的人,想找其他大学的副教授来接自己的位子,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拚命把自己搞不定的病患塞给那个教授,一下推说病房不够、开业医生检查不出来等理由,把他整得人仰马翻,无暇处理接班人的事。所以,有时候校友团结起来,搞反对运动,破坏力也是很恐怖的。”

        “嗯,校友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啊?”又一怀疑地问。

        “我们海军同期有一个姓樱的,就是这样被搞垮的。总之,对现任教授而言,校友会是个不可轻忽的存在。事实上,鹈饲君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也是我们这票在医师公会当干部的老校友帮的忙。我们事先商量好,跑去向手里有票的教授游说,硬是把原先要给现任医院院长则内的票给抢了回来,让鹈饲坐上部长宝座。鹈饲做了部长后,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推行新馆增建计划,也是因为有我们这批人做他的后盾,光靠政府的那一点预算能盖出什么东西?不够的部分,就由校友会里和财界人士交好的人去活动,以一个人捐一百万的方式募集而来。对财界大老来说,反正年龄到了,自己哪天要拜托大学医院照顾都不晓得,更何况自己公司的医务室也希望能请到优秀的医生驻诊,所以,一百万这种数目,他们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拿得出来。可是,这种募款的事怎么能叫医学部长亲自去做?话说回来,国立大学的教授里也找不出能够胜任这种交涉的家伙。大阪的财界人士可是很讲规矩的,不管你的医术再怎么高明,我给你钱,你不低头,就会让我觉得不舒服。要大学的教授向钱低头,他们会觉得是一种污辱,逼不得已,这种事还是得由我们这批校友来奔走。”

        每次找他喝酒,岩田一定会发表个人演说,这种事又一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财前五郎好像现在才惊觉,大学的高手和医师公会的高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结下这层奇缘代表着什么意义,说不定自己的将来将取决于这实力以外的因素。

        “哈,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校友会啊,不但是医师公会的强者,连国立大学医院里的强者也不能没有我们,喔呵呵呵。”

        岩田晃着瘦小的身体,发出像笛音似的奇怪笑声,又一也跟着在一旁赔笑。

        忽然间,拉门被打开了:“今晚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活泼年轻的声音传来。

        四名年约二十岁左右的艺妓,端坐在门坎外,白色的小手向前一伏。

        “啊,小万、占子、春千代、三叶,你们都来了。来,我跟你们介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岩田医生,岩田诊所就是他开的,你们要勤快点,不然他可是会生气的喔!至于这位,他是我的女婿,不用太招呼他,免得我女儿啰唆。”又一算准谈话结束的时间,请了艺妓过来。

        “岩田医生,我帮您倒酒好不好?”

        “人家也要帮您倒酒。”

        艺妓争相替岩田重吉斟酒,全围在他的身边。瞬间,岩田笑逐颜开:“哎哟,让你们这样围着,不用等到办正事,我就被你们吸干了。”谈笑间语气相当轻浮。

        他轮流喝光艺妓斟上的酒,一边说道:“我总是让财前兄请客,没办法,内科怎样都比不上妇产科赚钱吶。”

        “哪里,彼此彼此。岩田君身为会长,掌管对外的所有事务,我身为副会长,负责杂务、税务还有医疗纠纷的处理,我们只能在医师公会的例会上碰面,到了这种地方又吵吵闹闹、人多嘴杂,很难有机会可以深谈,不管怎样,会长和副会长若不能心意相通、互相支持,事情就不用办了。”说完后,又一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看到这抹笑容的财前五郎忽然在心里掠过一个想法,今天又一忽然说要到外面吃饭,又忽然把岩田重吉找来,让他和自己见面,这一切看来好像都是临时起意的——实际上,说不定他心里早有其他的打算。财前五郎的直觉告诉他,从此刻起,自己已经和一根看不见的复杂绳索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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