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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我不禁认为,太郎对我觉得芳香四溢的地方,做出如此表述,可能是因为对“明日香的家”,以及一切和明日香有关的东西,都抱有反感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一季度的阪神老虎队,显示出了惊人的昂扬斗志。不光是太郎,所有的阪神队的球迷,全都欣喜若狂。

        两队此时正在争夺首位。这一季度的体育新闻中,好几次使用了“决定胜败的时刻”一词。今天我们观看的,是九月最后一个周六举行的日赛,在甲子园举行的阪神中日之战,正是掀起猛烈髙潮的一战。

        好不容易有机会现场观战,太郎的情绪,显得激动万分。虽然他在我“出门前必须先写作业”的严令下,乖乖伏案,打开了作业本,但他这几天的脑子里,似乎全都是比赛的事。

        因为观赛的事兴髙采烈,当我对他说“爸爸的一个朋友,也会一起去”时,太郎好像也没有太在意。

        这着实令我庆幸,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介绍这位“朋友”。

        光是想到要把“恋人”,这个词说出口,我的脸上,就近乎冒出火来。但若对太郎说“这个人将来,可能会成为你的新妈妈”的话,又怕给他造成不必要的压力。

        二人初次见面时,该说些什么好呢?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在阳台上晾衣物时,我的心头,不禁有了些沉重之感。

        还有一件事情,更让我心情沉重。那就是我还没把和明日香交往的事,告诉藤村家的人。典子肯定会祝福我们的。然而,抛开沉默寡言的岳父不说,岳母定是一大难关,这点不难想象。话说回来,这件事情,本该在取得太郎和明日香本人的允诺后,考虑才是,眼下劳神,未免太早了些……

        我瞻前顾后地掸着毛巾,缠在毛巾上的手帕,被我一不小心掸掉,飞过阳台的护栏,飘落了下去。我闷闷不乐地跑下楼梯,到公寓的后院去捡。当我摘下挂在树枝上的手帕,回到前院时,刚好与此时进门的人四目相对。

        “哎呀,水岛先生,你好啊。”

        “是澄子女士啊,你好。”

        澄子是房东太太的女儿,就住在附近。虽说是女儿,却也年过四十,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如果说房东太太像童话里的魔女,那这位女儿敢情就是民间传说,图画书封面上的山姥(山中女妖〉了。我当然不是说,她像吃人的妖怪,而是心胸豁达的山神。不管怎么解释,这都不像夸赞的话,所以,我并不想把这话对她本人说。

        “真是个让人舒畅的季节呀。到处开满了金木樨啊。”

        说着,她吸了吸圆圆的鼻头。空气中确实飘荡着甜美的花香,但对花不甚了解的我,只能用“啊……是啊”搪塞过去。

        “哎呀,男人真是不解风情啊,明明花香如此扑鼻,却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在我上幼儿园之前,院子里也有一株这么大的金木樨,每到开花时节,整栋房子,仿佛都被花香环绕,那种感觉,我至今都还记忆呢……对了,我妈在吗?”

        “刚才还在呢。”

        “多谢啊。今天女儿非要让姥姥,教她烤蛋糕,根本不把我的指导当回事。”

        说完,她豪爽地笑了。虽然房东母女的相貌,未必很像,但气质非常相似。以前曾听明日香说过,当初自己下定决心,生下那个孩子时,非但没有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反而鼎立相助的,就是典子和房东母女。那孩子胎死腹中后,自己因为强烈的虚脱感,而失去继续经营书店的信心时,也是这对母女在继续着她。

        “对啦,听说最近,你正跟明日香交往呢……是吧?”错身而过时,她“啪”地拍了我后背一下。

        我顿时喘不上气来,当然,并不仅仅是这一巴掌的缘故。幸亏玄关的大门,因为开着空调的缘故关着,否则,要是让太郎听见了,我可就要左右为难了。

        “啊,还没有啊。”

        “你这呆子,我都听明日香说了。女人都承认交往了,你们男人家还想矢口否认吗?……你想让女人蒙羞吗?”

        “我没有这意思啦……”

        “你可听好了,明日香是个老实人,既然这事是她亲口说的,那她可一定是认真的。你……可得拿定主意啊。”

        “是!……”在她的咄咄逼迫之下,我有些喘不过气,只好敷衍了一句。澄子听罢,只说了声“那就好”便离去了。

        然而,我又对她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母亲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你们母女俩真像啊。”

        “嗯?……”山姥有些讶然,但接着又乐呵呵笑了起来,再次拍了拍我的后背,向房东太太的房间走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现在才想起那件事,也许是个好兆头吧。”我握紧手帕,快步跑上了楼梯。

        出发的时间到了。为了迎合日赛时间,我和明日香说好了,先吃些零食垫一下肚子,或提前吃好午饭再出发。

        在从公寓出发的路上,太郎手里挥舞着猛虎队的棒球帽,嘴里还“六-甲-颪”地高声唱着。

        我擦着汗,制止他说:“求你了,别唱啦。”来到樱花书店门前时,明日香正往拉下了一半的卷帘门上,张贴通知。

        不用向她打招呼,只要在心中默叫她的名字,她似乎就能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到来。

        只见她回过头来,露出了以往那令人心情畅快的微笑。她穿着一身非常适合观赛的轻便服装,散发着与在店里,和二人约会的时候,不同的清新气息。

        她张贴的是临时停业的通知。今天是周六,原本是书店的营业日。明日香说,临时停业,自那之后还是头一次。她所说的“自那之后”,指的当然是失去孩子的时候。

        “太郎,这位是佐仓明日香阿姨。”我向太郎介绍道,说完这句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太郎双目圆睁地,抬头看着明日香,就在我为该如何说明,而心中焦急之时,明日香却蹲下身去,与太郎四目相对,表情郑重地向他寒暄说:“初次见面,我叫佐仓明日香,请多关照。”

        说完,她从和太郎同样的高度,抬头看着我,指着拉上一半的卷帘门,说道:“如果不嫌弃,就到我家吃些粗茶淡饭,来当午饭吧?”

        四目相对时,我看出明日香略微有些紧张。一直以来,我只是去书店当顾客,都没有去过明日香的家呢。就连外出回来,一起坐电车、从车站并肩而行,都是最近两天的事。之所以谨小慎微到如此程度,为的就是不让明日香因为左邻右舍的眼神,而感到困惑为难。

        不,她所面临的对手,不仅仅是左邻右舍的眼神,还有她自己。我俩唯一次在社见面那回……

        在鼓足勇气,预定的一家高级酒店的餐馆里,明日香起初还很髙兴。在餐桌上点燃的蜡烛光芒的映照下,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可是,当我们坐在,可以俯瞰梅田街道的长椅上时,明日香渐渐变黯然了。就在我笨拙地,想要抱住她的肩膀时,明日香悄悄哭了。

        “我好怕!……”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我伸出的胳膊,僵直地停在半空,顿时不知所措。并不是因为我不明白她的心,正因为明白,所以,才这样无所适从。当然,她怕的不是我这个怯懦的男人,也不是从几十光年以外的地方,射来的邻居的目光,而是害怕再次失去眼前获得的这一切。

        那一晚,我直接把明日香送回了家。我们没有从车站并肩走在一起,夜晚的脚步声,会变得清晰起来,所以,我让明日香先走出五米远,再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无力瘦弱的背影,一瞬间步入了家门,我也一个人回去了。

        说实话,我是否应该对她的感受,佯装不知,一意孤行与她继续下去呢?……那一晚,我彻夜无眠。然而,第二天早上,当我上晚班之前,来到樱花书店,看到明日香的表情时,觉得昨晚真是太好了。人之所以露出笑脸,就是为了展现美丽,向对方传达好意,鼓励别人。无论目的如何,都是展现给别人看的。而纯粹因为自己的喜悦,而涌现出的笑容,则像婴儿露出的笑脸般难以得见。明日香此时此刻所展露的,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一气之下,不会来了呢!……”她这样对我说道。这句话令我有些惊讶。我只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做法是否会有不妥,从没想过要对明日香动怒。

        当我说出这些话时,明日香又哭了出来。我只能用这种笨拙而缓慢的办法,传达给她,不过,好在终于传达到了。

        那天以后,我俩就开始并肩而行了。

        今天将儿子和我请到家中,意味着明日香又向前迈了一步。

        我不小心碰倒了沙拉瓶子,太郎便责备我说:“爸爸,你冷静点儿。”

        开始在厨房准备饭菜的明日香,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沉稳麻利。就好像一个原本惧怕游泳的孩子,把心一横,跳进游泳池后,发现游泳并不是那么难一样。心里觉得难,却发现实际很简单。结果最恐慌的人,居然是我。

        从书店进到房中,旁边便是明亮的餐厅厨房。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即便正在吃饭,也能立即赶到店里了。

        我不禁打量着四周。

        明日香把饭菜摆好后,和太郎相对而坐。这时,我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和太郎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明日香流利地说着阪神队昨天的战况,似乎以此引出了她和太郎的话头。虽然我对明日香,也是阪神队的忠实球迷一事有所耳闻,但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不认识的选手名字,心中顿时感到,一种被琉远的感觉,真没想到,世上也会有如此幸福的琉远感。

        说是粗茶淡饭,显然是明日香的自谦,事先备好的金枪鱼三明治和沙拉,实在太美味了。怀着被人指责“言过其实”的心理准备讲,这些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珍馐佳肴。也许是心中喜悦兴奋的缘故,我感觉整个空气都芳香四溢。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既然明日香和太郎都在眼前,肯定就是单位打来的了。怀着不祥的预感,我背对着尽情畅谈的二人,按下了通话键。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了丽美的声音。

        “主任!主……任!……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您能不能到店里来一下?本来是我当班,可我突然有点儿急事。”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当班者遇到急病或急事时,确实可以请非当班者接替。身为主任,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会首当其冲。可这种事,一般半年也碰不到一次,为何偏偏要赶在今天呢?

        “您就原谅我吧!……”

        我本想用凶神恶煞般的声音,斥责于她,可是,这招在她身上,一点儿用也没有。

        “啊,我也觉得很不合适,不过,应该也没有没关系吧?”

        “什么没关系啊,你……”

        “总之,一切就拜托您啦。今天店里的客人很多,店长还是那样,请您就快点儿过来吧。”

        店长这几天患了感冒,一直喷嚏不止,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小型书店的店员本就不多,面美再一溜号,肯定会影响到书店的业绩。真是没辙!

        “那就先这样吧。”说完这句话,丽美挂断了电话。

        明日香和太郎停止了话语,全都看着我。我极不情愿地对二人说:“真不好意思。店里的人打来电话,看来,我非得回店里不可了。太郎,棒球比赛下回再看可以吗?”

        “啊?……你说什么呀?怎么可以这样啊?……”太郎撅起了嘴。

        只见明日香微微一笑,说道:“太郎,要不咱俩去吧?”

        “啊?……”我不禁怀疑起耳朵。

        太郎没有理会我,立刻高兴得蹦了起来:“好啊好啊。我绝对要去!……”

        “太郎,爸爸去不了,那样也行吗?”

        “当然可以啦。比起爸爸,和明日香阿姨在一块儿,简直有意思多啦。”

        “我说……”时间所剩无几,再加上太郎不顾我的担心,擅自做出了决定。我只好把公司的联系方式,和自己的手机,交给了没有手机的明日香。

        “那太郎就拜托你了。太郎,可别给阿姨添麻烦啊。”

        太郎鼓起了脸:“知道啦。”

        “你就放心吧。好好工作啊。”明日香说道。

        “一把年纪了,别太逞强啊。”太郎说话真是没大没小。

        但是回头想一想,很久以前,太郎就不时说些,对我的身体表示关心的话。

        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可能是看到我面露倦容,他时常用小手,为我挨肩。母亲早逝的幼子心中,也许一直会盘踞着珍贵的东西,不知何时会被夺走的不安吧。

        我突然想起了“没有母亲的孩子,和没有孩子的母亲”的故事。要是再加上我这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凑成一家三口的话,多少也能给他些安心感吧。

        尽管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凡事不能光往好处想,但当我看到站在书店门前,目送着我的那两个人时,竟有了一种被新婚家庭的成员送出来的错觉。

        我轻轻拍了一下脸颊,振作精神向车站走去。

        “啊……啾!水岛,真是对不起呀,好容易赶上个休息日,却还劳你赶来……啊啾!……”

        走进书店里面的办公室,店长摘下口罩,向我打了声招呼。大量的唾沫喷涌而出,这才让他稍稍闭上了嘴。店长脸上的眼镜和鼻子下面的一小撮胡子,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酒井搬家公司”的广告。他本来就有类似鼻炎的症状,只要一感冒,就会喷嚏连天。这种状态,根本没法上前招呼客人,所以,这几天他一直愁眉苦脸地,专注于案头工作。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尽管我身为主任,却很少轮到晚班,这是店长考虑到,我是单亲父亲,而对我所做的特别照顾。为此,店长甚至还常常主动申请上晚班,为我提供方便。

        “就算回去得早,到了家里,也只是看着老婆的脸子,要么就是和她吵架拌嘴。”店长总是这样说。

        店长的好意,让我很是感到过意不去,但在太郎能够独自看家之前,我决定领受这份恩情。今天这种事,就算是对他的小小报答吧。

        “对了,丽美又出了什么事呀?”

        店长一脸茫然,答道:“我也不太清楚。突然有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她说必须出去一趟。我还没同意,她就擅自做主,给你打了电话,然后说了句‘回见’就走了……啊啾!……”

        “那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要是过后她不给我个合理解释的话,绝不饶她!……”我夹带着私怨发誓道。

        虽然明日香和太郎见面,这一目的姑且算是达到了,但一想到自己不在,二人要是发生龌龊,又该如何是好,我便再也无心像往常那样投入工作之中。

        觉得比赛差不多该结束时,趁着店里没什么客人,我赶紧到办公室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对不起!……比赛刚刚进入了加时赛!……”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没等我询问太郎的情况,电话那头便传来了“笨蛋!怎么尽投坏球啊”的斥责声,看来应该没出什么问题。至于今后搬到别的地方的时候,能否适应那边的环境,则是另一码事了。

        “比赛结束后,我会和他先吃晚饭,然后再把他送回去的……”

        “那就麻烦你了!……”

        总算把正事说完了,我挂上了电话。

        刚一挂上电话,店长便发出了“哇啊啊啾”的声音。前半段是欢呼,后半段夹杂着喷嚏。

        他好像正在用耳机,收听棒球的实况转播。想必太郎此时,也是喜不胜收吧。

        关门收拾完毕,时间已经是八点以后。这次我改用车站前的公共电话,给明日香家打电话,他们应该回来了。

        “啊。水岛先生。”明日香立刻接了电话,可声音中,似乎透出某种忧虑,让我有些不安。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啊,怎么了……”

        “不……没什么。太郎看起来很尽兴,我们在梅田,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也吃得很香。”

        虽然声音明朗了些,但还是透着一些勉强。

        “真是麻烦你了,太郎一直跟你在一起吧?”

        “对,没错。”我能听出她深深吸了口气。

        “我本来想让太郎待在我家,等水岛先生回来,可太郎说他累了,想回家。”

        电话里听他呐喊得那么起劲,累了也是理所当然。当中可能也包含着,和明日香第一次见面时的、精神上的疲惫吧。

        “所以,我就把他送回了家。”

        “真是麻烦你了。”

        “不,不是的……”她似乎还有话要说,语气中显出几分焦急。

        启子说话就不这样……我的心中,不由得掠过了这种想法,随即又将之打消。我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拿生者和逝者相比较,这样只能让我倍感痛苦。

        “太郎说忘拿家里钥匙了。我本想把他拜托给房东太太照看,不巧对方没在。”

        是我疏忽了。平时我总让太郎带着钥匙,因为今天是和我一起,就忘了这个茬儿了。而不巧此时,房东太太又不在家,可能是到附近的女儿家去了吧。

        “于是,太郎说去姥姥家也行,每次爸爸回家晚了,自己都去姥姥家。所以,我就把他送到了他姥姥家公寓的门前。”

        “啊……”我心下一惊,这下完了。之前一直藏着掖着的,和明日香的事,也许会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候暴露吧。

        因为事先没有打算带太郎去藤村家,所以,岳母看到太郎,势必会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爸爸呢?”太郎肯定会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因为他没必要隐瞒自己和明日香在一起的事。

        以我现在和藤村家的关系来看,刻意向他们汇报,自己交往的对象,显得很是奇怪。等到明日香本人,正式承认我们两个人的交往关系之,后再说也不晚吧——既是正确的理论,也是正确的原则。我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和明日香交往的事告诉岳母,所以就一直拖着,这也是事实。若是亲生母子的话,大不了大吵两句,最后也能相互谅解,可我毕竟只是藤村家的女婿,而且,中间还夹着他们唯一的宝贝外孙——太郎。

        我真不想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虽然我事先,就把我是藤村家的女婿一事,告诉了明日香,但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黯然地,将这个迟早总要解决的问题,暂时搁在一边,不去触碰。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忧愁,明日香有些歉疾地,小声对我说道:“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让太郎,把今天和我在一起的事情,就这么说出去的,但又不能教小孩子撒谎,所以就……”

        “啊……是啊,是这么回事,你说得没错。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慌忙说道。

        只希望这一瞬间的沉默,不会伤害明日香才好,我便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番话语。一直对藤村家,隐瞒此事的人原本是我,是我该对明日香,说声对不起才对。

        “今天我就把这件事,跟他们说明白。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只是我不想让你感到不愉快。”

        “不用担心我。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的。”明日香毅然决然地对我表白道。

        “谢谢你!……”

        挂上电话后,我发觉自己趁乱,已经向她说出了类似求婚的话,不禁仰望夜空,一声长叹,而心情也因此,轻松了许多。同把我们迎进自己家的明日香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任何问题都不算什么了。

        按下门铃,开门的并非是以往的岳母。

        “啊……原来是髙志呀。那个,他姥姥说有话想问你。”说着,对方伸手指向右手边,门口挂着的大串珠的门帘深处。岳父的脸色也不太好,可能与我此时的脸色一样吧。

        “啊……好、好的!……”

        先前爽快的心情,不知道顿时消失在了何处,连说出口的声音,也似乎背叛了我的意志。岳父好像有话想问我。

        我别过视线,问他太郎现在何处,岳父回答说:“他在起居室里打游戏呢。他姥姥说,这件事不好当着太郎的面说,所以要单独问问你。”

        “那我先看看太郎吧。”说完,我向左手边的起居室走去。虽然心中有些胆怯,但我也不至于要从窗户逃跑。我必须先问问太郎。不管岳母怎么说,只要太郎同意,接受明日香的话……

        “如果能给太郎带来幸福,我没有异议。不管他姥姥说什么,你也不用在意。”

        正当我心有所思之时,竟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不禁心中一怔,赶忙回头看去。只见岳父撩开门帘,正要向厨房走去。

        太郎身穿睡衣,正背对着我,操纵着游戏机手柄。

        “我说……太郎啊。棒球比赛好看吗?”

        他好像“嗯”了一下,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

        矮脚桌上,放着先前交给明日香的手机。我拿起手机,无所事事地拿在手里把玩,又问了道:“那个……喂,佐仓阿姨的家怎么样?”

        “嗯?……啊,哼,完了。”

        太郎沮丧地咂了咂嘴,画面上显示出了小小的爆炸。

        “问你话呢,怎么样呀?”

        “混蛋,什么怎么样?……”太郎爱答不理地,按动着手柄上的按键。

        “我是问,佐仓阿姨的家怎么样?”

        就在这时候,游戏响起了华丽的音乐,画面中的人物变换了形态。

        “哦耶!好棒啊!……”太郎欢呼雀跃起来。

        “太郎!……”我抬高了嗓门。

        太郎依旧盯着电视屏幕,不耐烦地答道:“啊,你是说明日香阿姨的家吗?她家到处飘荡着茅房般的气味。”

        “我从来没反对过你和别人交往吧?”岳母特意在“从没反对过”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看来,太郎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她时,她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我把两臂搭在厨房的餐桌上,岳母坐在对面睨视着我。

        若在平时,我早就被这种视线压垮了,但眼下我的大脑里,简直一片混乱,根本无暇注意岳母的视线。岳父坐在她的身旁,几次想要插嘴,却终究以失败告终。

        “你现在既是单身,跟谁交往,当然是你的自由,可也没必要刻意藏着掖着吧?这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岳母几次重复着这句话。看来,她都忘了对我谈起明日香的过去时,自己曾说过的那句“不能和那种女人有瓜葛”。也正是这个原因,她一定没想到,这件事会让我如此难以启齿。

        “这件事居然对我们只宇不提,真是不近人情。太郎也是我们的亲外孙啊。”

        听到岳母提到了儿子的名字,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今天的我,再不能像往常那样,默默被她训斥到最后了。

        “这我知道。如果太郎不愿意,我是不会考虑再婚的!……”

        我的语气之中,似乎透出一些泄愤的情绪,岳母讶然不语了。

        我趁机站了起来。走到起居室一看,身处争论中心的太郎,好像玩腻了游戏机,蜷缩在榻榻米上,安然入睡了。

        以往岳母请我们父子,晚上到家吃饭时,我们通常会在家里住一宿,但今天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背起太郎,想要离开,岳父却从后面追来,挡在起居室的门口。看着岳父的表情,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刚刚和岳母发生了口角,如果我这样带太郎回去,心重的岳父,肯定会以为祖孙关系,会因此断绝。这种不安和苛责,清晰地显现在他的脸上。

        “今晚就让太郎住下吧。”

        刻意用冷淡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后,我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

        “我告辞了。”

        在玄关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告别之词后,岳父也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叮嘱了几句,并向我点点头。

        岳母却没有露面。这是我第一次背对佛坛而坐。

        喝完第一罐啤酒时,我终于意识到:把儿子太郎留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岳父,我自己也想一个人静一静。将把儿子视为累赘的歉疚心态,和易拉罐一同捏瘪后,我又打开了第二罐啤酒。

        “她家到处飘荡着茅房般的气味。”这是多么肮脏的话语。

        这句让人感到恶意的话,竟然出自幼小的太郎之口,令我备受震惊。

        我一边品味着啤酒,一边像是要消除那句话,所让我感到的恶意般,寻找着解释。

        会不会是下水道偶然出了问题,导致佐仓家的厕所里出现异味?太郎借用她家厕所时闻见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吧……

        但若真是这样,他就不该说“茅房般的”,而会说“她家的厕所很臭”之类的话。

        但太郎的意思,的确是“明日香家”有“茅房般的气味”。

        我不禁认为,太郎对我觉得芳香四溢的地方,做出如此表述,可能是因为对“明日香的家”,以及一切和明日香有关的东西,都抱有反感吧。

        可是,从明日香的人品上考虑,她实在不可能会给太郎,留下如此糟糕的印象。我甚至怀疑,藤村家的岳母,可能对太郎说了明日香的坏话。

        但我心里清楚:我会把岳母想成恶人,只是要缓解心头的矛盾。虽然岳母爱传闲话,但她是不会做出撺掇孩子,反对我这种卑劣行径的。她之前没在太郎面前,提及这个话题,便是最好的证据。

        岳母可能只是无意中,发了几句牢骚,太郎不可能受到岳母牢骚的影响,因为他的话太真实了,若非亲身经历,绝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太郎也许是察觉到了,明日香可能成为自己的新妈妈,而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反感,想以此对抗父亲吧。

        随着三罐啤酒下肚,我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还是第一次,独自喝了这么多酒。打开第四罐啤酒时,我体味到了寂寞的心情。我以为自己心意已决,却发现这种心理慰藉,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如今,没有明日香的人生,已经像不想喝,却猛灌下肚的第四罐啤酒一样,贫乏无味。而我背对佛坛,也是因为害怕启子,会在我的耳畔说“你想傲什么都成,但唯独不能让太郎受罪”之类的话。

        然而,无论再怎么逃避,我的内心也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强迫太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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