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搁置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气氛都陈旧。四目相对,内心波折动荡,前尘旧事不甘寂寞,席卷而来,所思所想却各有指向。
与故人相对,进退无路。尹莲忽然怯懦想夺门而逃。她开始后悔自己来到。这氛围太古怪尴尬,不是她所能料想应对。经年之后,能够坐在一起,言笑殷殷共叙往日的人,不是已经千帆过尽,就是彼此已经波澜不惊。
遗憾是,她对谢江南两样都不是,甚至都做不到心淡。他像一团火,时时刻刻在她心头簇动,她的心还分分秒秒烧灼,作痛。
这个当下,谢江南怎样想。她不知道。她全副的精神都用以躲避着他的目光,暗中败下阵来。
这几年你还好吗?他的声音穿透沉闷寂静,扑摄过来,一如既往沉缓,动听。尹莲必须全力克制才能维持表面平静,用同样的语调说,我很好。你,为何不问我好不好。他的语调听起来有几分戏谑和失落。尹莲瞥了他一眼,很是诧异他还能够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话,她似乎是冷冷地扬起嘴角,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厌恨的!只有他能随时随地重创她,真要命!她比不了他镇定,整个人都麻木了,声音艰涩,吐字艰难。
说实话,我不想知道你的情况。我觉得这样问,客套又虚伪。哦?那你为何来见我?他依然态度温和地咄咄相逼。胸中一股无明火蹿起,尹莲站起来,说,谢江南,如果你约我见面只是要说这些,到此为止。我不奉陪了!这是她时隔四年,再次叫出这个名字!心底一阵纠痛,未愈的旧伤口迸裂。别!谢江南见她变色发作,慌忙出声挽留!起身太急,一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热茶,烫得他眉头一皱。你要不要紧?尹莲心中一紧,脱口而出。说完她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舌头。她惊他被烫,更惊自己按捺不住,轻易就露了原形。来之前做足准备,对自己保证见一面便罢。孰料,见了他还是不能淡然。见他受伤就揪心,失态。我没事。谢江南忍痛,若无其事抬头一笑,说,你别走。好不好?他对她说话的语气,还是这般亲近无畏,像一根绳索,又将她拽回当年,她不由自主坐下。两下里目光交接。谢江南语带伤感,笑容凄凉。他说,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很多。
尹莲心中感伤更甚于他,却要按捺,态度冷硬,淡淡道,客气了,我不觉得我没变,也不觉得你有多老。事实上,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同。他气质的微妙变化,她是有所觉的。
时间可以淡化许多事,甚至淡化她心底的怨怒,却淡化不了深情。眼前,须臾不曾忘的这个人。不管他是沧桑还是颓唐。他在她眼中还是这般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这一种衷情耿耿,她如何能够明言?这般念念不忘,她自己都不能安然面对,难以自圆其说。
为缓和气氛,避免尴尬,谢江南把话题转移到了他们共同的同学上。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之后,谁上了大学,谁去了东北,谁去了新疆,谁和谁结婚了,谁的孩子多大了。接近三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江南说出十几个同学的去向和近况,惟独不提他自己。
尹莲神色淡淡,沉默静听,不表态,不插言。听他说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有弄清楚谢江南约见自己的真实意图。她相信,他绝不会为了跟她叙旧,专程跑来告诉她老同学的现状。
等谢江南絮絮叨叨把同学们的情况基本讲完。尹莲应道,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大家今后都会越来越好。我和你也是一样。
她将他逼到图穷匕见,无可掩饰。他欲言又止地说,其实,我最想知道你的近况,你是一个人过,还是已经结婚了?
尹莲心头一震,强作镇定,冷冷一笑,这与你何干?她潜意识里回避着“结婚”这个词。
谢江南自嘲地一笑,换了话题,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他凝望着她,神色凄恻,似有无限苦衷。
尹莲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无法硬起心肠,言不由衷说不想知道,唯有沉默不言。
偃旗息鼓,相对无言。谢江南默默点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
又不知过了多久,尹莲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说是要走,她仍是坐在那里,谢江南凝视着她,纠葛重重。她无法逃脱他的眼神,那是无形的牵绊和掌控。
谢江南吐出一口烟,沉沉地说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你?我和你分手,你从头到尾就没有半点怀疑?
终于说到正题,戳中她的心结,这是她至今不能释然的原因。多年的怨怒涌上心头,尹莲无法再假作平静,恨声道,当年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你要和悯芳结婚。
谢江南笑了。他说,如果我告诉你,当年你哥哥来找过我,说我们不合适,说你父亲不会同意,叫我不要妄想,你会相信吗?
如遭雷击!尹莲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原来当中还有这些曲折。疑惑似解非解,心中将信将疑。父亲不待见谢江南,她是早就知道的,但哥哥已经过世,她无法求证哥哥是否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谢江南自嘲,这是个很俗的故事,一个穷小子,爱上一个高干子女,门不当户不对,她家里人不同意,她哥哥警告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小子自尊心受损,负气退缩了……不幸的是,这种事就发生在四年前的你和我身上。
尹莲心中耿耿,一股莫名悲哀,分辨不清是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以她对谢江南的了解,这确实是他的死穴,性情清高自负如他,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屈辱。她又恨!难道就为了她哥哥的一句话,他就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尹莲深吸一口气,说,那么,你是想告诉我,当年的分手都是我家人造成的?你是被迫的?
相比她的激动,谢江南平静摇头,直视着她,说,不,我不是被迫的。我承认,我自私,我现实。当年我想得很清楚,你跟我身份悬殊,既然我不被你的家庭认可,又何必高攀?所以我选择悯芳,我以为那样的生活会让我更安全。我承认我自卑,对感情不够坚定,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离开你。是我自己退出,怪不了别人。
他坦率得令尹莲百感交集,无言以对。一颗心碎为微尘,丝丝缕缕都是痛。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尹莲瞪着他,站起身来,颤声道,谢江南!你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你不觉得这样说,很对不起你的爱人?
谢江南惨然一笑,爱人?你说悯芳?我已经离婚一年了。
尹莲心里是吃惊的,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旧时光挟带的一个谜,她无法揣测他曾经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
他是她,迄今难舍的旧梦。
他是她,尚未渡尽的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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