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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在梦中,缦华又回到南方的家乡。推开那扇木门,闻到小院悠远花香,沁人心脾。

        孤月高悬。父亲在花下饮酒独酌。身后大片茉莉花聚拢花瓣,叶脉青翠饱满,花苞如一颗颗晶莹露珠。

        缦华,你回来啦。父亲听到咿呀门响,放下酒杯,对她笑笑,转身指给她,你看,茉莉花又开了,我想你是时候回来了。

        那样淡然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她不曾离去。但她知道,光阴的两岸,终无法一苇以航。

        茉莉是父亲最爱的花。她的名字—

        华,便是茉莉的古称,但那个“

        ”字极难写,上下字形,上面是“鬓”字的上半部分,下面是一个“曼”字。在学校里她嫌麻烦,写名字都平白比别人慢了许多,便自作主张改了“缦”字。父亲倒也应允,说这个“缦”字本意是无花纹的丝织品,女孩得其素净、柔和,也是妥帖。

        父亲总是这样纵着她,缦华却慢慢感受到这个名字所揭示的命运谶语,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安与不甘。在她落笔的刹那,命运在她稚拙的字迹中隐隐显现。她将不断面临动荡,折转,如一匹素绢,被不同的规则裁剪。要顺和别人心意,旨愿。

        大学毕业,苏缦华顺从母亲的意愿,去往上海实习。她对这个骄纵浮华的城市素无好感。在缦华眼中,这座城市是催动繁华幻象的机器。它贩售一个个廉价的梦想,与金钱物质媾合,野心勃勃又意兴阑珊。这不是构建于她价值体系中的城。

        她不与这城市相亲,不屑一顾。这城市却不断显现种种诱惑,试图令她臣服。实习的广电集团有明确意愿让她留下。家庭的人脉关系亦令她可以毫不困难进入知名杂志集团,一开始就是从编辑做起,直接越过助理编辑一级。

        当身边女孩密切谋算如何方能留在这里,谋求一席之地时,苏缦华两个都不要,潇洒返家。气得母亲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三天,末了愤愤道,一对犟货!缦华自然知道这评价是给她和父亲。

        她转身看到父亲淡漠眼底隐隐浮动的笑意,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父亲将情绪隐匿得极好,懒得与母亲发生正面冲突,与她之间却有无须言语道破的默契。

        母亲待父亲不是不好,只是她性格过于强势外显,难以讨喜。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价值取向不同,母亲世故,精于算计,处处要彰显自己能耐。父亲生性淡泊,孤寒,偏偏绝顶聪明。他所喜好的事物,待人处世的标准,与今人有甚大差异,根本不屑去应和。

        当别人的父亲推着自行车满身汗臭从工厂赶回家,絮叨着抱怨待遇不公时,她看见的,是父亲在纸帘上作画,在月下吹箫,漫吟诗句。她记得最深是那句:“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秋天,整个院落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闻到桂花馥郁香气,看父亲落寞的剪影。自那时,她便猜想,父亲心里一定有人,他爱的不是母亲。

        而她竟怜惜父亲多过母亲。父亲是尘封的古人,本不属于这个喧嚣浮夸时代,他是落魄失意的贵族,犹如从山中移出的兰花,摆荡在这尘世浊流中,阴错阳差与一个他看不上的女子,成就了一段他不得不迁就的婚姻。虽然极力克制,仍流露出知己难觅的无根之痛。

        寻常如母亲易觅得爱侣,父亲则不易。精神上的超拔,给他带来极深的孤独感。人一旦抛离的是整个时代,只落得踽踽独行。

        陈寅恪自言:“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父亲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疏离,幼小如她亦有感知。母亲的躁郁可想而知。

        母亲自尊极强,内心太多缺失。年轻时上山下乡,满怀理想,被时代耍弄。回城后就业几番波折,怎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怒之下破釜沉舟,放弃公职从商下海,虽然赚得点钱,却需时时应酬奉承,身心俱疲。最不忿是感情,无论怎样做出胜利者的强势姿态,她在丈夫面前永是败军。

        母亲心怀激愤,转而求取更实际的东西,比如金钱,房产,社会上的虚名逢迎,喜欢热闹,要一堆人围拢,抬举。愈是如此,她和父亲的隔阂愈大。

        缦华自小常听母亲说的一句话就是,苏谕哲,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母亲渐渐连歇斯底里亦不是,问话间充满了无力感。她是在质问,更像是自嘲。自嘲这段从一开始就不在状态的关系。她不愿断绝,只有屈服。

        男女之间要舞要斗,夫妻之间要有争执、了解,进而才谈得上原谅,彼此适应。但父亲就是一片森然沧海。任其悲怨,任其吵闹,她怎样去兴风作浪,他一概静纳。

        缦华亦领受到父亲的孤寒,无情。无论她消失多久,在父亲看来只在片刻,犹如贪玩孩童去到别处,少顷自会还家。

        夹在这样不契的父母、冷淡的家庭关系中,缦华必须自我调整,两方调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中找到自身的落点。多数时候,她遵从母亲的意愿,努力做好她要求的一切。缦华非常适应应试教育,一路保送上大学,为人处事得体、周到,为母亲挣足脸面。内心深处,她趋从、认同父亲的价值观,厌恶交际、应酬。只专注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不畏人言,是潜在的完美主义者。

        她的成长始终是一个人的事。雨过河源,星沉海底,光华自潜。她的成熟、清醒、自持,看似静洁如兰,实则是以整个青春期的丧失为代价。过早担负起成人的思维,是以成人之后,反而心如少女。若不如此,她便容易对这人世怀疑,产生厌倦,彻底丧失信心。

        二十三岁,苏缦华最终选择去到北方,那是父亲的家乡。这北方的城,犹如她的父。凌晨下车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约定默契,知道可以长居下去。

        裹紧大衣穿过广场,拖着箱子走过人行天桥。大风凛冽,天色灰蓝。心肺里充满冷气,逼人清醒。她看着桥下穿行不息的车流。两旁是密集高楼,明艳霓虹,缱绻灯火。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一个人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这城市接纳。她对它,只有亲近,没有不喜。似是回归,不是光临。

        相较于许多心怀理想衣食无着的北漂、蚁族,苏缦华无疑幸运得奢侈。第一份简历投递出去,就应聘到国内著名的杂志集团。也算她运气极好,遇上肯提携她的上司,委以重任。两年之后,已在CBD中心城区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选择住在雍和宫附近一座租来的小院里。

        天性里的机敏和多年在父母恶劣关系下磨砺出的成熟情商,让苏缦华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承袭自父亲的天赋才华,足以令她远远超越同辈,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

        一切顺遂得让人嫉恨。她却自知,过分的成熟等同沉堕。她的内核,现时呈现出虚假的饱满,并不是真相、她等着它完美的腐烂,爆破,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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