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越南抵达中国。
朝日本的方向不断前进,来到以山水如画而闻名的桂林。搭船顺流而下,陶醉在当地的神秘世界后,我却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苦恼中。
要是继续北上的话,两个月就能到上海,经由韩国就回到日本了。
可是,我还不想结束行程。这一带的中国南方森林、田园风光,和日本或东南亚差不多,也没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日复一日,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踩着自行车,没有任何新鲜的感动。
“就这样结束七年的旅程吗?”
答案当然是不。
一路上,我胸中一直梦想着一幅风景,一想起就全身发烫。那一刻,是特别为我而存在的。
那就是我在西非看到的蓝色树林。
那时候,我连续几天发烧、下痢,也很久没洗过澡了,摇摇欲坠地骑着车,完全无法思考。那一刻看见的蓝色树林,让我觉得是旅程中的一个高潮。我希望在旅程的最后,还能再有一次那样强烈的触动。
一直缭绕在我脑海中的,是丝路。我从罗马沿着这条路线一路走来,但在中国的维吾尔自治区就脱离而往南走。若我搭乘飞机回那里,改由自治区往东骑回日本,就可以完成这条具有历史意义的路线了。
而且,这段路大部分都穿过杳无人烟的沙漠,最适合在旅程最后不顾一切地踩着自行车。
不过,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
我四年前在德国得了支气管炎,现在变成慢性病,一到布满尘埃的地方就会复发,丝路这种沙漠地带对我的病情当然没什么好处。
此外,从桂林返回日本,再2500公里就能抵达终点,回到丝路的话,却要6000公里。终点就在眼前了,路程却一口气增加两倍以上,的确有点痛苦。
还有一个问题,飞到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乌鲁木齐,机票要人民币2010元,相当于三万日元,可以买一千碗我常吃的馄饨面,此时的我根本难以负担。再者,丝路现在正是酷暑,白天的气温可能高到将近五十度。
付了一大笔钱,飞进灼热炼狱,多骑两倍以上路程,有比这更愚蠢的决定吗?
“既然已经骑了这么远,还是算了吧……”
我的惰性悄悄地怂恿着。
可是……
若想要轻松、舒适的旅行,一开始就不该考虑自行车之旅吧。我就是想追求强烈的触动,才开始这段旅程的。我追求的美学,就是《小拳王》的最后一幕:彻底燃烧殆尽,最后只剩下一把纯白的灰烬……
“旅途的最后,还是非这样不可吧。”
几经挣扎,我颤抖着双手,买下可以吃上三百盘回锅肉、青椒肉丝加麻婆豆腐的机票。
在乌鲁木齐机场下了飞机,沙漠气候的干燥空气抚上我的肌肤。这触感还真令人怀念,和之前东南亚或中国南方湿润的空气完全不同。
离开乌鲁木齐,马上就是未铺面的破路,接连三天都是如此。大概沿路吸进不少沙尘,就如同我所担心的,支气管炎又发作了。
“可恶,和我料想的一样,咳咳。早就想过不要来的……咳咳……”
一直咳个不停,痰也堵塞着。在支气管炎发作的状态下踩自行车,真是难受,体力也越来越衰弱了。
放眼望去有一片沙漠,气温是四十四度,迎面不断扑来如吹风机热风般猛烈的逆风。
我犯了一个大错。因为推算离下一个村落有140公里,车上只载了十公升水,但实际上根本不够。逆风把前进的速度压到最低,热风又让喉咙刺痛不已,不管喝了多少水,没过多久又渴了。这样下去,在抵达下个村落之前,水就喝光了。
在酷热和疲劳下,意识逐渐恍惚。最糟的情况就是拜托路过的车子帮忙,可我还是希望尽量不要。迎面开过一辆小货车,轻快地按着喇叭闪过我。我连向他们挥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低头有气无力地踩着车,货车却又折返,超越我,在前方停下来。从车里走出男女四人,似乎是一家人。我把自行车停在他们面前,老伯亲切地一笑,拿出一罐可乐。
“还是冰的。”
看到那温暖的视线,我一阵脱力,差点当场倒下。勉强撑住,想要将我的一切心情表现在一句“谢谢”中,却说不出话来。破碎的声音夹杂着喘息,根本讲不清楚,大概是长时间吹着热风,不知不觉声带也受伤了,我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们还有水吧?”
老伯又微笑着叫女儿去车里拿,她把手上装着矿泉水的瓶子递给我,浮现同样温柔的笑容。为了代替“谢谢”,我轮流和每个人握手。
他们走了之后,我一口气喝干那瓶还有点冰的矿泉水,一阵喜悦象光芒般照亮全身,原来水是这么甜美啊……饥渴的身体瞬间得到滋润,手脚却开始簌簌发抖。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抱紧膝盖埋着脸,不停颤抖着,顿时觉得好想哭。
上路至今,我承受了多少人的关照啊……
已经精疲力竭,过往记忆却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温柔呢?也可以对我这名路过的旅客不理不睬的啊,可是,他们还是停下脚步,向我伸出援手。而我也不断接受他们的好意,我也伸出自己的手,收下他们给予的善意。
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我难以释怀呢?
这件事,让我难以释怀。为什么呢?
对我伸出援手的人,他们脸上的微笑,和我接受恩惠时的笑脸,是不一样的。我还是无法忽略这件事。我一直承受着别人的亲切,才能一路抵达这里。在最后一刻,我依旧利用别人的好意,还自以为是地以为这趟旅程非常完美。
只要踏上旅程,就能接触到当地人的善意。而把这当作“旅途的佳话”,欢迎它、接受它,成为美好的回忆,保存在记忆深处,我是不是这样就满足了呢?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地方太得意忘形了呢?
不能将“现在我能身在这里”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要明白,一切都是偶然、侥幸,和许多宽厚的心胸支持着自己,我才能在这里旅行。我一定要谨记在心。
一路上每个人给予我的慈爱,和他们眼中的光辉,我要永远留在心里。要是未来的某一刻我又再度动摇,要时时想起他们,回归那份伟大的情操,然后,接着,我也要加以报答……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刻,我找到一个废弃的矿坑,就在那里露营。太累了,连搭个帐棚都太过辛苦,我干脆躺在沙地上,静待体力恢复。红色的夕阳熊熊地燃烧着,沉落沙漠深处,把大地和这座废屋染上一片鲜红。我一直躺着,夜色已深。
背后的山丘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转过头,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竟然是鹿。我撑起身体,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巨大的躯体和鹿角变成一片剪影。
鹿也发现了我,我们注视着彼此。当我轻轻站起来,鹿突然回身轻快地两三下跳跃,消失在山丘另一头。
是我在做梦吗?
这里是不毛、荒凉的沙漠地带,没有人群靠近,只有苔藓般干燥而稀疏的野草。这种地方竟然会有鹿……
我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很满足,于是又躺在大地上,仰望着逐渐闪烁的满天繁星。
隔天,逆风和缓了许多,身体还是一样疲惫,但不再感到痛苦了。已经累到精疲力竭,却还是恍恍惚惚四处漂泊的我,总觉得有点可笑啊。
一条漫长的坡道。低着头,汗水簌簌而落,我慢慢骑上去。
不经意地抬起头,长路的另一头是天空,还有那纯白的朝阳。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正在往东走,有种新鲜的感触,这道光线的尽头就是日本了,我现在正朝日本前进。
想起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他”。在心中,我一直和“他”分享旅途中发生的每件事。一个人孤独旅行的时间一长,就会开始喃喃自语,我却总是有可以倾诉的伙伴。沐浴在前方射来的白色光芒中,我告诉“他”,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骑上山顶,视野马上开阔起来。
眼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辽阔到只能用大海来比喻。漫长而和缓的下坡路一直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彼端,舒畅的微风吹拂着我的全身。
我左手扶着车头,右手放开,就如想抓住这阵风,笔直地伸出手,一路滑下坡道。
不知不觉,这一刻我又回想起旅途中许许多多的片段。平时虽然没感觉,七年迢迢的旅途,还是在我身后拉出一条长路。
我看到恒河的纯白日出、萨宾娜天真无邪的笑脸、土耳其那尔汀美丽的笑容。满月下的金字塔、在草原上奔跑的长颈鹿、骑着破破烂烂脚踏车追赶我的保保。泰西亚有点恼怒地笑着,留下稚气未脱的泪水。大海般的丛林中浮现蒂卡尔神殿,以及纪念碑大谷地神圣的风光。雄壮的育空河流淌而过,有鲑鱼跳跃者。在夜空中摇曳的极光……
还有和我一起流着汗水,度过这段美好时光的好伙伴们――清田君、刚、浅野、淳和诚司大哥……
在大海般的荒原中,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下坡路不断延伸,我慢慢骑着车前进。
现在他到底人在哪里呢?我忽然陷入这样的沉思。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不断自问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和我的位置,中间有着怎样的距离?
地平线就在遥远的彼方,象是永远也到不了,让我觉得荒野中只有孤单的自己伫立着。
我想,应该没有任何距离吧,
他就在我身边,不论何时何地。
在秘鲁,强盗用枪抵着我的小腹,我的面前就是“那里”了。如果对方的手再多移动几寸,我就过去了。不论何时,都是生死一线,我就是这么活着的。
没错,因此没有任何东西阻绝我们,所以……
象是有什么在呼唤着我,茫然中,我转过头。
伸长的右手指向另一头,褐色荒原如慢动作影片般缓缓流逝。慢慢地、慢慢地,远方的大地在我的手边掠过,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静止不动,而整个地球正在旋转。
我还活着。
在这个地球上,虽然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是好好地活着。
胸口涌起某种感动,象有股热潮一口气冲上喉头,在颤抖的全身涌动着,就快要破碎了。我伸长的右手紧握成拳,眼前瞬间化为一片纯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过神来,在模模糊糊的视野中,褐色的大地如方才那样,缓缓地流逝着。
这一幕真是不可思议。
我见证到自己还活着,而能见证到自己还活着,就像一个奇迹。凝视着自己的存在,在这瞬间,我以未曾有过的谦逊,感谢我还活着。
我要好好活着,好好过完上天赐与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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