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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鼎会

        北冥大营的阵营中有几处重兵把守的营帐,皆是帐外五百刀斧手,账内十数精兵镇守的。然而其中只有一处是真正看守要犯的重地,其余的不过故布疑阵。

        魇暝已与尅王商议妥当,一并到了此处。鹰隼摒退帐中横戈以待的将士,这偌大的营帐顿时显得宽敞了起来。营帐的正中是一只一人高的精钢笼子,四角都被粗如臂的锁链固定在巨大的铁地桩上,地桩深扎入地里,遍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撼动。笼子上搭着几层厚重的毡布,却掩盖不住里面的寒气森森。淡淡的白雾时不时地从毡布下面溢出来,越靠近,越冷。

        鹰隼一把扯开毡布,笼子里是一整块巨大的坚冰,冰里是一个身着金甲,浑身缚满粗铁链的魁梧男子,正盘腿而坐,闭目垂首。

        尅王死死盯住他喃喃言道:“果然是风郡的第一勇士,时羁太子。” 魇暝微微点头,伸出右手捻了个法诀,轻叱一声:“融!”那坚冰瞬间分崩离析,分裂成一堆碎冰。

        半埋在碎冰之中的时羁浑身还罩着一层白霜,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阴翳的眼神从这帐中的三个人一一滑了过去,随后微微晃了晃脑袋:“梦川的大殿下,忘渊的尅王,人倒是来得挺整齐的。我猜我那不成器的四皇弟应该已经吃了你们的大亏了吧?”

        魇暝冷笑一声:“没错!他带出来的四十万兵马已经折损过半,剩下的全被困在怀古道中。”

        时羁叹了口气:“这个废物急功近利,手握重兵也不知道善用,自寻死路与人无尤。不过……”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你们这个时候来见我,可不是为了耀武扬威的……想必是这仗再也打不下去了吧?”说罢索性将身朝后一倒,箕踞而坐,神情倨傲无礼。

        鹰隼冷声喝道:“时羁太子,而今你已是阶下囚,如此托大对你没好处。”

        时羁转眼看看鹰隼,继而哈哈大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你挺有本事,不过你还没资格跟本座说话。”说罢又把眼光移过魇暝和尅王的脸,最后定格在自己的靴子上,“你们二位也一样。本座知道你们来找本座是想谈什么,不过你们都不够格。那个女人呢?叫她出来跟本座谈。”

        尅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面色铁青:“大殿下,看来不让这厮吃点苦头,他是不会乖乖听话的。”说罢只听得簌簌几声,困住时羁的笼子已经长出了无数金钢尖刺,最长的就离时羁的眼睛不过半分。

        魇暝摆摆手,走到笼子边:“时羁太子到底是风郡储君,大加折辱也非我梦川待客之道。只是而今贵国的残部陷于生死之间,难道太子殿下就一点也不以他们的性命为念吗?”

        尅王见魇暝出面,也不能真伤了这风郡太子,只好冷哼一声,收了神通,那布满利刺的笼子又恢复了常态。

        时羁并不为所动,反而打了个哈哈:“本座为何要以他们的生死为念?老四带了这帮蠢材来吃这败仗,损失越大,则过失越大,将来本座挽回颓势,则自然更能服众。你们若是能穷追猛打,那就请啊。”

        魇暝拍掌冷笑道:“人都说风郡的时羁太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而今看来果然不虚。只是若是让你军中将士知晓你视他们为草芥,恐怕日后会拥戴你,为你效命的人只会有减无增……”

        时羁抬起眼皮看了看魇暝:“大殿下不必枉费唇舌,本座说了,要谈,本座只跟那个女人一个人谈。”说罢,索性闭上双目,鼻息粗重,竟然打起呼噜来,直接把魇暝等人晾在一边。

        “我在这里。”魇璃掀开了营帐的毡帘。鹰隼见她拿手撑着腰,故作轻松,其实手肘微微发抖,心知她必然是强忍疼痛,也不由得心中担忧,伸手扶了一把她的胳膊。

        魇暝见得她突然出现,眉头微皱,接手把她扶住:“为兄让你好好歇着,怎么又到处跑……”

        魇璃对兄长笑笑:“我已经大好了,既然时羁太子想见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笼子里的时羁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丝玩味的冷笑:“很好,你留下,其余诸位请回吧。”

        魇暝看看时羁,虽知道这厮被困住,威胁不到任何人,但也不放心魇璃一个人去面对,低头见魇璃一脸的笃定,方才缓缓地松开手。与鹰隼和尅王一道退出了营帐。

        魇璃走到笼子前,与时羁四目相对片刻,开口说道:“你想说什么?”

        时羁笑了起来:“难道不是你有求于我才对吗?”他两腿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走到笼子边,用头顶住笼子,目光灼灼地看着魇璃。

        魇璃笑笑:“我为什么要求你?而今你的人被困住,我们若是今天高兴,今天就把他们一锅端了,明天高兴,明天就能把他们全宰了。就算我们不动他们,只要继续耗下去,他们一路奔袭,只求速战速决,所带的干粮饮水有限,也注定耗不了多久。”

        时羁叹了口气:“你我都是聪明人,没必要拿这些无关紧要的来夸夸其谈,兜圈子。杀人要是能解决问题,这世上的事可就简单很多了。别说你们只是困住了我风郡军队,就算现在是一人一把刀架在那些废物的脖子上,你们也不会再砍下去。因为……”他的双眼朝着上面翻了翻,“他不答应。”

        魇璃饶有兴趣地看着时羁,拍拍手:“厉害厉害,太子殿下,你虽困于樊笼之中,倒是目光如炬嘛。”

        “没有你厉害。”时羁摇摇头,长吁短叹,“这段时间我虽被困,但也没闲着,思前想后也想明白了好些事。从你设计擒我……不对,应该是你若干年前在宫中和我第一次作对开始,你就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想法和实力。那日你在池中激我,令我求而不得,心浮气躁;在回廊再次激我,是令我气急败坏,报复心起;然后以沅萝那个贱人为饵,引我入局。其目的不仅仅是以我为人质,保你顺利回梦川,也是为今日的天道大战找好下台的台阶。”

        魇璃默然,许久才说道:“太子殿下也太看得起我了,起初我擒你,只是希望止战,我还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希望没有你统兵,而风郡也有所顾忌,不会提前开战。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仗到底还是打起来了。”

        时羁目光灼灼看着魇璃:“事到如今你究竟在谋算什么,不如开门见山地说。”

        魇璃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并非我一人之心,梦川与忘渊两部结盟所求的只是三分六部戮原,从此边界之上,再无刀兵,三部共存。” 时羁哈哈大笑:“凭什么?赤邺与藤州的外疆早就是我风郡囊中之物,凭你困住的这几十万人命,就指望三分六部戮原,让我风郡把那两块疆域吐出来,简直异想天开!”

        魇璃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没有这么简单。离怀古道一役已经三天,我梦川业已增兵,屯兵边界之上。你风郡援兵困于蛮乌城之后,还在与我梦川夺下蛮乌城的守军胶着相抗。忘渊的大军也在赶来的途中,真正的天道大战一触即发。而今摆在赌桌上的是我等三部的国运和天道的气数。你猜高高在上的无上天君会不会容忍一千七百年前玉石俱焚的状况再次发生?”

        时羁哑然,许久才长长呼了口气:“借天道大战倒逼天君,果然胆大包天。为了稳定局势,就算他有翻云覆雨之手,也不得不就范,果然厉害!”

        魇璃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时羁:“太子殿下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而今在六部戮原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筹码,和则共荣,不和则玉石俱焚。太子殿下身为风郡储君,也不希望将来接掌帝位之后,只得一片荒芜疆土吧?何况自打昔日的天道大战以来,这六部戮原六分之四疆域虽为风郡一部独得,但也不过时时派骑兵巡视,而未有进一步发展,算起来每年的军费支出,也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还不如舍小利而取大义,换一个天道太平。如果太子殿下能想通这一层,我们可以立即释放太子殿下,回风郡军中拨乱反正,收回旁落的兵权。”

        “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带领部下反戈一击吗?”时羁问道。

        魇璃笑笑:“大局已定,现在做的不过只是让所有人下得了台,太子殿下当然不会节外生枝。何况就算贵国能维持现状,拥有这两块本就不属于贵国的外疆,长途跋涉的巡防除了表面风光外,其实并无益处,于军费的开支也是每年都有的大笔损耗,何况靠骑兵或扎营也未必能保证对于这两块土地的实际控制权。若是贵国真吃得下去,也就没有盟军袭营还懵然不知的事了。得之其实不过是鞭长莫及、尾大不掉,还不如吐出来,这笔账太子殿下是聪明人,应该不难算的。”

        时羁思索许久,方才微微颔首:“这局赌得挺大,几乎是你赢了。我可以接受你的条件,从中斡旋,但是我也有两个条件。” 魇璃点点头:“太子殿下请说。”

        时羁沉声道:“第一个条件,释放梦川与忘渊宫中的风郡质子,尤其是我的二皇弟时翱。”一直以来,救回一母所出的二皇弟就是他的一块心病,日后执掌风郡,他很需要这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在身边。而现在,就是跟梦川谈条件的好机会。

        魇璃笑笑:“这个条件很合理,只要和谈顺利,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以往交换质子的做法自然不再合适。尽管说出你的第二个条件。”

        时羁的嘴角露出一丝诡诈的笑:“第二个条件是,我要你做我风郡的太子妃,未来的风郡皇后。” 魇璃心头一寒,皱眉道:“太子殿下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时羁脸上的笑容分外快意:“既然要和谈,化干戈为玉帛,和亲便是最恰当不过。何况我已经看清楚你是何等人物,就算仅仅为风郡着想,也断然不会让你长久留在梦川。” 魇璃咬咬嘴唇:“魇璃只是一个小角色,不敢劳太子殿下惦记。” 时羁哈哈大笑:“身为帝裔,稳固江山便是一出生就背在身上的使命。皇子征战沙场、开疆辟土;帝姬和亲敦睦,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况且,要让我重回军中取回兵权,我必须得有一个妥当的说辞。在天君面前,我也有所交代。还有一点……”他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更为狡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喜欢那个戴鸟面的小子,越是如此,我就越不能遂了你的心愿……”

        魇璃的心仿佛沉入了寒潭之中,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大婚必须安排在两百年之后,给我一些与族人相聚的时间。”

        时羁饶有兴趣地抬一抬眉头:“没问题,不过区区两百年,我可以等。”

        魇璃沉沉道:“一言为定,静候佳音。”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只听得身后时羁的笑声异常畅快淋漓。

        帐外的众人早已听得分明,此刻见得魇璃出来,心头可谓各有各的滋味。

        对于魇暝而言,以皇妹和亲那是屈辱之事,而身为兄长,更不忍让妹妹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但事到如今,如不答应时羁的条件,便无法促成和谈,完成三分六部戮原,永熄争端的大业。若是拖得久了,再起了变数,那就世事难料了。

        而尅王听得风郡梦川联姻,也不得不担心日后亲疏有别,这两部联起手来,忘渊便岌岌可危。思前想后唤过一名亲随,耳语一阵。那随从飞快地退了开去,于军营之中牵过一匹战马,策马奔忘渊报讯去了。

        魇璃与鹰隼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许久方才对魇暝说道:“暝哥哥,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罢朝着营帐的另一边缓缓走去。

        鹰隼不知道此刻还能说什么,人虽还杵在当地,心早已经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恍惚间听得魇暝说道:“去吧,替本座好好看着她。这事……她心里苦,却不能说。”

        鹰隼心念一动,联姻之事非她所愿,岂能怨她?思虑之间已经追逐着魇璃的脚步而去。

        两人在军营中一前一后缓缓行走,出了大营,远离大营的灯火,墨汁一样浓厚的黑暗开始若即若离地包裹着一切,纵然有零零星星的火堆在标示着四周的范围,但四周的一切却是静得出奇。

        魇璃漫无目的地走着,到了怀古道的山崖边,停住了脚步。她望向风郡军队被困的范围,只见一片暗黑,纵然远处有灯火,也已经被黑暗叠嶂,就好像前路茫茫,云深雾罩的将来……

        “我的决定,你会不会怨我?”魇璃的声音很疲惫,她吃力地弯腰曲腿,坐在了山崖的边上。

        鹰隼摇摇头走到她跟前并肩坐下:“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我只是为你心疼,日后要以虎狼为伴,步步荆棘。”

        魇璃转头借着黑暗之中暗淡的火光,看着鹰隼的脸,只见眼中柔情无限,不由得几分哽咽,两行珠泪滴落尘埃,嘴角反而露出一丝苦楚的笑容:“鹰隼……你这个人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妒忌?”

        鹰隼说:“我会,只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像那日我们在冰峰之上,你说你知道我心里有你一样,我也是知道的,这就够了,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情绪上。”

        魇璃将身依偎在鹰隼怀中,喃喃言道:“你说的没错,从现在开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就加倍珍贵了。哪怕只有两百年,我们也要把它掰成四百年、四千年来过,不然以后的黑暗岁月,可就连可堪回味的记忆都会很少很少了……”

        两人相互依偎不再说话。浓如墨汁的黑暗中飘摇的几点微弱的火光,就像是甜蜜又苦涩、纠缠又克制的吻一样,无力却偏固执地燃。

        而暗黑不见星月的天空之上,一对巨大的铜翼升腾而起,朝着风郡军队的方向飞去。

        黑暗笼罩在怀古道上空,时间好像凝固了,所有的心都一直悬在一个前途未卜的迷障之中,即使是魇暝、魇桀、尅王。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即使有着十足的把握,绝对的优势,事情的发展也未必会按所期盼的方向走,何况上意难测……只有营帐之中的铜漏壶在有条不紊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就在怀古道之战后的第五天,外面的黑暗迸发出了一丝裂缝,有无数金色的大鸟挟着天光从裂缝中迂回地飞了下来,整整齐齐地盘旋着,缓缓地朝着地面延伸,就像是一座无比辉煌的天梯。天梯的上端隐于高远的天空中浓墨一样的黑暗,天梯的下端连接着怀古道中盟军与风郡军队交战的主战场,顶天立地,是那片黑暗之中无比炫目的存在。

        天梯之上,有丝竹悦耳。十二名身披璎珞,头束双髻,腰系长裙,彩带冉冉逆风飞翔的美貌少女分别演奏腰鼓、拍板、长笛、横箫、芦笙、琵琶、阮弦、箜篌等乐器,顺着天梯旋转迂回的弧度缓缓飘飞而下。四周天花旋转,云气飘流。这些少女的面目一般无二,眉眼似开似闭,嘴角似笑非笑,脸上的神情圣洁而凝固,美到了极致,但也冷到了极致。

        这是云天香姬,曾经为天道之中专师舞乐的天女,她们生于天道藤州无尽的花海莲心之中,以花香为食,无羽而能飞,舞能飞花逐月,歌能和仙乐飘飘,活色生香,乃是昔日天道极乐盛境之中最为绮丽的风景。

        然而自打天道大劫之后,这样能凌空飞舞的天女便已经绝了迹。她们跌落于地,泥泞沾身,再也不能乘风而起,只能营营苟且,为了填饱肚子,沦为天道诸部权贵府上的歌姬。并不只是她们,自打天道劫难之后,所有天人都失去了极乐,堕落得与凡人无异……

        战场之上多是少壮,但也不乏曾经见识过最初天道极乐盛景的旧人。此情此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就在这十二天女之后,又出现了一位一身白衣的美艳少妇,顺着金色的天梯拾级而下。一段不合时宜的雪白毛裘自右肩滚过,斜斜地收向纤细的腰间,那里悬着一把赤色弯刀,隐隐流转着火焰一样的光泽。一双微微上挑的美目微微泛出些碧泠泠的颜色,只是这眼神木然。也和那十二名云天香姬一样,美到了极致,但也冷到了极致,叫人不敢接近。

        魇璃与鹰隼并肩而立,从紧握的双手感知到鹰隼心情的微微波动,她转眼看看鹰隼:“怎么了?我们不都希望着天君的使者来结束这场战事吗?”

        鹰隼微微颔首,只是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炎刀天狐白隐娘。她的刀,是用我父亲的遗骨炼成的……”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靠在鹰隼胸前:“我明白你心里很难过,只是她而今已经是天君的使者,我们怕是奈何不了她。”

        鹰隼伸臂环住魇璃,叹息着摇摇头:“我不是怨恨她以我父亲的遗骨炼刀,其实当年她潜入终南山偷盗我父亲的遗骨之时,我母亲震怒,本想置她于死地,是我通过轮回锁游说母亲放她一条生路的。” 魇璃不解道:“为什么?”

        鹰隼喃喃道:“因为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虽然路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落在了天君的手里……”

        魇璃不再说话,对于天君的可怕,又多了一层认识。反抗天君的白隐娘可以变成天君役使的奴仆,那么谋算天君,设局逼迫他重立天道格局的自己,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此时魇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璃儿,你就和鹰隼留在此地,如有什么情况,便当机立断。和谈之事一切有我。” 魇璃松开鹰隼,转身面对着魇暝:“可是……”

        魇暝伸手拍了拍魇璃的肩膀沉声道:“你已经为梦川做得够多,我身为你的兄长,理当担待。何况为兄身为梦川的大皇子,就算……他也多几分顾忌。”

        魇桀的声音冷冷地传来:“说得这样大义凛然,大皇兄若是够斤两,也就不用再拉上本座了。”

        魇暝一转头,一双眼睛犹如两道冷电:“二皇弟慎言,当初如非你一意孤行宣战,咱们也不用闹这么大动静。而今大事当前,与其做无谓之争,还不如兄弟同心,了了这件大事。孰高孰低,父皇面前自有定论。” 魇桀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他不痛快是因为促成和谈,一旦达成三分六部戮原之事,则魇暝居功甚伟,若是再让他在父皇面前参上一本,这也不是闹着玩的。但很快,他又心念一转,随之释然。这个时候出头,必然招天君记恨,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倒大霉。还不如由他去,枪打出头鸟。

        魇璃目送魇桀走远,方才对魇暝说道:“当日暝哥哥为救璃儿,已经被这小人所害,吃了大亏。此番前去和谈,势必与天君使者相争,凶险非常。暝哥哥仁爱英明,日后还要一肩承担我梦川福祉,万万不可以有用之躯,冒此等风险。何况今日之局,璃儿是始作俑者,理当璃儿前去解决此事。”

        魇暝叹了口气,伸手捧住魇璃的脸,将额头抵住魇璃的额头:“傻孩子……”言语之间趁魇璃不备,双手食指在她耳畔的穴位一按,魇璃只觉眼前一黑,顿失知觉。魇暝扶住魇璃的身体,将她交到鹰隼手中,沉声说道,“鹰隼,璃儿就交给你了。待和谈开始,你再将她救醒,我若不能回来,你就辅佐璃儿执掌北冥大营。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鹰隼点头应道:“诺!”

        魇暝、魇桀、尅王吩咐完各自手下的将领稳固好各自的阵营,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而后各自只取了各自的坐骑,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朝那天梯而去。在怀古道深处的黑暗中,也有两骑并辔而来,行到近处,那一束天光照亮了来人,正是风郡太子时羁与四皇子时翔。

        五人看到了彼此,纷纷停住了坐骑。

        时羁面露几丝玩味:“怎么是你?” 魇暝沉声道:“必然是我。”

        时羁打了哈哈:“会无好会,冒险且不讨好的事,大殿下首当其冲,倒是不计较……佩服佩服。”

        十二天女与白隐娘也到了此地,白隐娘拍拍手,几只硕大的金色天鸟滑翔而来,在半空之中怦然相撞,顿时化为一片金粉,覆盖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之上,形成一片约莫八丈宽的金色圆盘来,然后很快地,六副案几座椅已然从圆盘中飞快地生长出来,呈圆环分布。就在同时,金盘叠高为金坛,九阶环形台阶将那六副座位环在中央,显得庄严又华丽。

        十二天女手中的乐器已然变成了若干鲜果琼浆,很快地摆布在那六副案几之上,一时间果香酒香交叠弥漫,又有天女随侍,原本的尸山血海转瞬间已经化为了瑶池仙宴。

        这个时候白隐娘的双脚才落在了这八丈金盘之上,走到一副案几前坐下,转眼看看这三部的皇室成员,缓缓说道:“请诸位登坛赴宴。” 魇暝与魇桀、尅王交换了一下眼色,率先登坛,而时羁也同时迈出了步子,两人都是朝白隐娘右侧首座而去,一时间都到了案几之前,僵持不下。自古以右为尊,坐这个位置的一方更有话语权。

        时羁侧目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风郡居此位。”

        魇暝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怀古道一役,我梦川与忘渊盟军为胜,当以我等居右首。”

        尅王已经走到了魇暝身边,目光灼灼,虽未有言语,但已然表明了立场。

        时羁脸色不好看,此战的确是风郡大败,他转眼看看白隐娘,见其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也就悻悻转身到其左侧的首位坐定。

        尅王紧挨魇暝坐下,而后依次是魇桀,然后才是时翔。此刻时翔已盲一目,脸上偌大一片伤疤,又因战败之事被时羁夺了兵权,整个人无比颓丧。

        六人的座位围合的圆圈中央的地上开始呈同心圆的阶梯状地陷,在中央最底层的地上开始慢慢地生长出一只沸腾着金汁的巨鼎来,约莫一丈高,与众人的案几齐平。人人能看到那鼎中涌动着的金汁时不时变换着微缩的立体形态,时而是骑兵奔腾,时而是兵卒厮杀…… 白隐娘的脸上还是看不出表情,但是却张口说话了:“各位请酒。”说罢率先端起面前的酒浆,众人不敢悖逆,于是纷纷端起酒杯,各自饮了三盏以全礼节。

        白隐娘放下杯子继续说道,“无上天君在九十九重天境得知天道三部妄动刀兵,特遣我前来调停。昔年天道大战导致六部缺其三,仅仅剩下风郡、梦川、忘渊三部,自天道纪元重立之后,已经相安无事一千六百年。此番战祸再起,究竟是何方挑起战事?”

        时翔在时羁那里吃了亏,而今见天尊使者追究,自然巴不得早些置身事外:“回尊使,是梦川先击打龙鸣鼓邀战,我风郡方才仓促应战。” 魇暝看了看魇桀,开口说道:“当时局势紧张,我梦川的龙鸣鼓只是误鸣,并非有心邀战。起因在于风郡撕毁质子之约,私自派死士潜入我梦川营救二皇子时翱。而今行事之人俱已擒拿,关押天牢。而风郡厉兵秣马,动向频频,我梦川才不得不屯兵六部戮原。”

        时翔冷笑道:“你们又何尝不是偷偷潜入我风郡,还将梦川、忘渊、藤州三部的质子一并救走,就连我风郡太子也一样劫了去……”他虽大势已去,但心中愤恨,有心在天君使者面前丢一下时羁的面子。

        “住口!”时羁一声暴喝,昨日自时翔手里夺回兵权,便知其不服,只是和谈在即,才不得不暂时压制,等大事之后再作处置。只是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在天尊使者面前还敢造次。

        时翔心中快意,本欲反唇相讥,不料突然就喉头一凉,刚才喝下去的酒水就像一块生硬的金锭从腹中翻起,一下子卡在口中,顿时瞠目结舌,再难说出半句话来,只是鼻子呼哧呼哧地抽气,一脸恐惧之色。他再傻也明白,尊使的意思是让他闭嘴,耳边听得时羁冷声道:“四皇弟不胜酒力,醉言醉语不足为信。”

        魇暝冷冷言道:“不错,时羁太子人称风郡第一勇士,谁能把他劫出皇城?” 时羁脸上发烧,心中虽又羞又窘,但要了结眼前之事也就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继续说道:“本座离宫另有原因。以往我天道诸部为保无战乱,都是以交换质子为免战之约。但是如此一来,虽得一时之安,却种不和之因果。尤其是诸位质子背井离乡,思念故土,苦不堪言。本座不忍亲弟骨肉分离,也不能见客居风郡的三位质子日夜苦恼,经深思熟虑,决定释放三位质子,以作表率。我天道诸部为兄弟之邦,唇齿相依,理当另寻一个法子来寻求永安之法。”白隐娘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像背书一样慢声问道:“是什么法子?”

        时羁看了看魇暝:“化干戈为玉帛,以婚盟代替质子。从此也就没有血亲隔离的苦事,而天道诸部也能和乐融融。本座已与梦川帝女魇璃定下婚盟之约,愿为其始。”他需要一个体体面面重掌大权的理由,即使失掉两块外疆,只需要拿回这个彩头,也就能风风光光地回去风郡继续当他的太子。失去这两块本不属于风郡的疆域再难看,也好过失了风郡第一勇士的名头,一旦失去威信不能服众,太子之位必然再起风波。别说他不舍得放弃当初好不容易挣到的储君之位,就算他肯,风郡的皇室可再也禁不起一次储君之争……虽说这法子挺无耻,但也是能安定风郡的唯一办法。

        魇暝怒火中烧,但要解决眼前的大事,却不得不应承。这个决定在两天前放走时羁之时,他就已经知道,且不得不接受。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沉声说道:“婚盟之事可从长计议,但眼前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解决。自古六部戮原为六部共有,而今赤邺、沙幕、藤州早已湮没,理当将六部戮原重新分割,以免任何一方依仗兵力抢掠疆土,欺凌其他部族。怀古道之战已起,三部战乱已生,要平定战事,唯有三分六部戮原,使疆域各有其主,方能从此永绝刀兵之祸。”

        白隐娘眼中赫然金光暴涨,僵硬地转头瞪着魇暝,冷声喝道:“三分六部戮原?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句话好像是无数的人声叠嶂而成,激得中央的大鼎之中的金汁骤然喷发三丈之高,天际隐隐滚雷。天君之怒,天雷已现。

        魇暝站起身来,放开声音喊道:“没错,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永绝刀兵!”这声音洪亮而宽广,在峡谷中不断回响。此时此刻,就算冲撞天君,被天君的天雷当场击毙,这话他也必须喊出来。

        尅王虽然敬畏天君的神力,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退避,索性也起身站到了魇暝身边。从忘渊与梦川结盟之时起,共同进退就是谋求彼此共同利益的必由之路。

        时羁抬眼看着魇暝,心想梦川这个大殿下倒也是个人物……

        而时翔和魇桀都不由自主地僵住在座位上,心事倒是转到了一起:若是天君真的痛下杀手,恐怕连自己也必定搭进去了。

        远在山崖之上的魇璃一手抓紧了鹰隼的手,一手握住了北冥大营的帅旗。她本预备了自己去领受天君之怒,但她那可敬的兄长把这个与天君对赌的绝命之局扛在了自己的身上。倘若天雷真的降在那和谈之地,她定然将这六部戮原再化为尸山血海……

        魇暝的声音还在峡谷中回荡,很快,四周响起的不再是回声,而是无数将士的齐声呼喊,有梦川的,有忘渊的,也有风郡的。没人愿意再打仗,尤其是已经见到这么多的血腥与杀戮之后。他们喊的是那十四个字: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永绝刀兵!

        这是所有人的期盼。他们朝着天空扬声呼喊着,巨大而整齐的声浪席卷了整个六部戮原。一千七百年前的大战,天人失去了极乐,堕落得与凡人无异。一千七百年后的怀古道之战,尸山血海再度点燃了他们对于和平的想念。怎样都好,不要再打仗了,已经有那么多生命无谓地死去,那么多血白流,都已经够了……

        可能是慑于这惊天动地的呼喊,白隐娘眼中的金光渐渐平复,恢复了起初正常的语调:“够了,若是天君不应又如何?” 魇暝的声音很平静:“尊使明鉴,若是此愿无法达成,则一千七百年前的天道大劫必然重现于今日。还望天君体恤。”魇暝的提议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只是在天君使者面前这样不知进退,等同威胁。威胁天君,是大不敬。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但是有些事,不得不为。

        问鼎会上没有人再说话,死一样的寂静氛围,就好像空气都有着千钧之重。这与六部戮原之上,如波涛般的呼喊有着鲜明的对比。前者是死水极寒不可捉摸,后者是汹涌澎湃势不可当。

        时间在流逝,尅王与魇桀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额角的冷汗汇成了溪流。就连时羁、时翔两兄弟,此时此刻也是大气也不敢出。

        魇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坚定而无畏,注视着白隐娘的双眼,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他看不出眼前的天君使者凝滞的表情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决定,只能继续保持这种不妥协的姿态。

        过了三盏茶的时间,白隐娘像个木偶一样点点头:“既然这是所有天道众生的心愿,天君自然会以其为念。尔等诸部当立即退兵,从此天道不得再起刀兵。” 魇暝等人齐声应道:“遵命!多谢天君慈悲。”

        白隐娘站起身来拍拍手,那拍打翅膀悬浮于半空的无数金色大鸟开始变换着阵形,朝着地面俯冲而来,纷纷汇入中央的金色大鼎里面。一时之间无数金汁喷涌上浮,瞬间化为一根顶天立地的金色天柱,光耀夺目不可逼视。上面镌刻着十四个大字: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永绝刀兵。旁边几行小字,记载了今日之期,与会人等名录,也详细阐述了昔日赤邺外疆划归梦川,藤州外疆划归风郡,沙幕外疆划归忘渊,从此三部以和为贵,共生共存,改质子之约为婚盟之约等合议。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只听得白隐娘言道:“大事已毕,吾等也要回九十九重天境向天君复命。尔等立刻重整军阵,速速退兵,回国去吧。”言语之间,那十二天女已经列队起身,足底生云,朝着那金色天柱之上垂直地走了上去。天空中黑暗到此刻才如同破晓逐步清明,霎时间,阳光普照。

        白隐娘也垂直地走上了天柱,临走之时转头看了魇暝一眼,随后渐行渐远。一行人逐渐没入云端,遥不可见。

        时羁此刻看魇暝也不似之前一般倨傲,主动拱拱手:“大殿下,大局已定,请速送我二皇弟回国。本座与令妹有两百年之约,不久当派使者前来求亲,以此奠定我两国交好的首桩婚盟。”

        魇桀干笑两声:“不错,不错,从此时羁太子就是自家人了。”心里倒是有喜有忧,喜的是不久就能去掉魇璃这个眼中钉,这一役足见其不简单,若是长留魇暝身边,必然不是好事;忧的却是魇璃日后成为风郡太子妃,进而为后,若是时日长久,必然为魇暝助臂,若然这两百年内不解决了魇暝,只怕日久反而让他占了好处。虽说魇暝硬抗天君,迟早没有好果子吃,但若是报复来得晚了,储君已立,紫旃果有主,反倒是不好办了……

        “二皇子不日便会送还,而我梦川与风郡结亲,婚事礼仪繁复,理当从长计议。请。”魇暝脸色铁青地拱了拱手,等达成三分六部戮原的大事,解决梦川外忧是大喜事,但要自己的妹妹和亲却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坎儿。

        时羁太子打了个哈哈扬长而去,从头到尾都没有理过魇桀。为储君之位,他也做过不少事,所以无比清楚梦川这两兄弟之间的微妙。只是他骄傲得很,能入眼的必然是有作为之人,比如魇璃,比如魇暝。毕竟这两兄妹敢撩天君的虎须,还把这全无可能之事做得如此漂亮,不得不敬上几分。至于其他人,那都只是庸碌蠢材,也就没有理会的必要。

        而灰头土脸地跟在时羁后面的时翔也无比清楚自己的将来,性命无虞,但前途算是完了。

        魇璃与鹰隼已经赶来与魇暝汇合,抬眼看到天柱之上镌刻的金科玉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魇暝自然明白这对小情人的心情,伸臂抱了抱自己的妹妹,沉声道:“只要事情还没发生,那就不是定局。还有两百年,我们总能想到办法的……” 魇璃咬唇点点头。

        魇桀冷笑道:“皇妹与风郡太子的婚事可是当着天君使者的面定下的,还有什么办法可想?不过……今日见那时羁太子也是个人物,皇妹这出身……嫁他为妃,他日为后也可谓飞上枝头变凤凰,算是一桩好事。”

        魇暝暴喝一声:“住口!”正欲加以斥责,结果魇桀干笑两声, “住口就住口,皇兄何必动怒?本座还要回去整顿军务,就不在此碍眼了。”说完转身扬长而去,人走出很远,还听得笑声不绝,畅快非常。

        魇暝、魇璃与鹰隼对其怒目而视,却无可奈何。

        魇璃目送魇桀消失在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人群中,忽而心念一动,悄声对魇暝说道:“暝哥哥,我想向你讨一个人的命。”说罢附到魇暝耳旁耳语一阵。

        魇暝起初面露惊怒之色,随即眉头紧缩,思量片刻道:“就按璃儿的意思办。”

        六部戮原之上黑压压的人群在有序地汇聚,开始朝着各国的阵营退去。时羁领着怀古道中的残部撤离了那片折损惨烈的峡谷。尅王在与魇暝等人告别之后,屯兵原来的沙幕外疆。而梦川的北冥大营军队也退守龙隐泽与原本属于赤邺外疆的土地上,扎营屯兵。南川大营在璐王的率领下重整军容,于落虎丘扎营屯兵。

        大事已了,魇暝安排专人清点伤亡人数造册,除了留下日常戍边的兵力,其余的梦川军队都按问鼎会上天君使者的敕令,由魇暝、魇桀二位皇子领军归国。

        在边界的荒地上,战死的将士被火化成灰,骨灰和头盔会被专人送回故土的亲人手中。

        烈焰熊熊,白灰渺渺……

        蒯肃在那里抱着尤有余温的骨灰坛和儿子长辕的头盔哭得凄凉。

        他拼了性命,不惜背叛魇暝,又随魇璃走忘渊,还回梦川搬兵,心心念念的就是保住儿子的性命,结果等来的却是儿子死于蛮乌城下的噩耗,被战象凌虐得不似人形的尸体和被踩扁的头盔……

        魇璃远远地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蒯肃,掉转方向,于马背之上,紧紧跟随着魇暝。

        眼前是如同大河般川流不息的梦川军队,马蹄与铠甲磨砺之声铿锵入耳,战争的硝烟血气还依稀浮动在无数将士的眼角眉梢,但所有人的眉目都是舒展的,带着踏实的安详。

        一场速战速决的战事带来的安宁,对于所有人,都是劫后余生的福祉。

        她还记得冰峰之上,那个神秘的白衣女童曾经跟她说过梦川眼前的内忧外患,而今外患已平,阻挡兄长接掌储君之位的麻烦,就只剩下流民之患了。可是她的时间只有两百年,真的来得及吗?

        魇璃转眼看看鹰隼,鹰隼的双眼也在看她,眼神温柔而坚定。忽然间,她一点也不烦恼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中一片坦然:“暝哥哥说得对,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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