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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归心

        天安殿内早已摒退了所有的臣子和侍从,只余下魇暝、魇璃、魇桀、璐王、鹰隼和寐庄六个人,寐庄端坐在高处的宝座之上,其余人皆在御阶之下垂首而立,在鹰隼将事情经过在寐庄面前陈述一遍之后,气氛就完全凝滞了,大殿内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音。

        魇暝有伤在身,精神不济。

        璐王眼见事发,这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

        魇桀此番相斗伤了魇暝,料想必然会被父皇严惩,说不得储君之位也就旁落了,心中固然患得患失,但是在天安殿里,回想起在海中的争斗,心有余悸的成分反倒更多一些。

        魇璃的双眼落在御阶下的那一片空白的白玉砖面上,脑海里浮起的是千年前,那里还没填起来的暖香池里的惊心动魄,心里也是一片混乱。

        寐庄的震怒是难以言喻的。

        起初收到南蜉洲之变的消息,他原本只是让鹰隼前去协助魇桀平乱,安抚流民,并召回魇桀和璐王加以训斥。不想两日之后,鹰隼带回魇暝、魇璃、魇桀、璐王四人,事情的发展也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

        寐庄的眼睛顺着下面的一干人等一一看了过去,好半晌才沉声说道:“好啊……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能耐,看来是不把我这个梦川国君放在眼里了……” 众人闻言,皆是心惊,一个个整整齐齐地跪了下去:“臣不敢!” 寐庄一拍书案厉声喝道:“不敢?你……”他指着魇桀斥道,“朕把南蜉洲交给你,是希望你善待流民,归化降服,不至于集结生乱,毁我梦川安宁。在你治下,居然差点发生两族火并的大事来!你处事不当也就罢了,为何还目无尊长,挑起争斗,骨肉相残?” 魇桀浑身发抖,拜伏于地,不敢抬起头:“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只是为人所欺,愤懑之下失了分寸……”

        “你若持身以正,何人能相欺于你?”寐庄的手指转向璐王, “你……我的好皇弟,朕知你老成持重,所以让你辅佐二皇子治理南蜉洲,纵然他年少气盛,你也当从旁规劝,断不至于坐视祸乱发生。” 璐王心惊,立即俯首道:“皇兄息怒,臣弟一直谨记皇兄的嘱托,视辅弼二皇子为己任。此番事情过于突然,混乱之中没能及时阻止此事,臣弟难辞其咎。然而南蜉洲之变已定,如非北冥王与明昭帝姬节外生枝,也不至于……”

        寐庄没有理会璐王,而是指向了魇暝:“还有你,朕本来觉得你在一干帝裔之中,算是稳重懂事,让朕少操心的,为何你不好好地打理北冥城的诸多事务,反而跑去南蜉洲,插手南蜉洲之事,致使兄弟阋墙?”

        魇暝涩声道:“父皇明鉴,儿臣并未插手南蜉洲之事,只是在回澧都述职的途中接到消息,说南蜉洲生变,故而一时心急,先赶去了那里。恰逢二皇弟驱逐沙幕遗民,不忍见流民流离失所,也不愿流民被逼再起骚乱,才会开口邀被驱逐的流民前去北冥城……”

        魇桀怒道:“说得大义凛然,你哪里是一时心急,分明就是故意来我南蜉洲收揽人心,那些种在车上的稻子就是铁证!你们兄妹俩狼狈为奸,处心积虑要陷我于不义……”

        魇璃冷声道:“好一个恶人先告状,那些浮土栽培的稻子明明是沅萝帝女助大皇兄所尝试培植的物产,预备用于北冥城的荒漠之上,以完成北冥城改荒漠为桑田的民生大业。我只是借行猎之机,将它们带到赤邺废土,想尝试是否也能存活。中途听说南蜉洲之变,方才前去看个究竟。若是你未曾待薄流民致使祸乱丛生,这会儿我已经把稻子运到了北冥城。你暗算大皇兄,下手狠毒,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倒有脸在父皇面前口舌招摇……”

        “够了!”寐庄不悦地打断了魇璃的话,“魇桀失了分寸,伤及魇暝,已经是有违伦常。你的所作所为,也不遑多让!” 魇璃不敢分辩,只好拜伏于地:“儿臣不敢……”

        寐庄厉声道:“你还有不敢的时候?你这明昭帝姬的名头可响得很呢……你挑起事端,兴风作浪,朕要将你囚于琉璃城中,以免你再胡作非为!”

        魇璃心头一沉,虽然委屈,但还是硬生生地把泪给憋了回去,心想父皇这心可全部偏到南蜉洲去了,此事明明是魇桀的过失更大,却先拿我开了刀…… 魇桀与璐王私下交换了眼色,皆有庆幸之意。

        魇暝虽心中焦急,但此刻寐庄正大发雷霆,若直接替魇璃开脱,只怕弄巧成拙,反而招祸,只好暂不言语。

        寐庄负手在宝座前来回走了几步,忽而心念一动:“魇暝,她刚才所说的浮土栽培是什么?”

        魇暝回道:“浮土栽培是取赤邺之土,覆北冥城之地,开渠引水灌溉,只需要足够的人力物力,所得收成比起惊涛城与南蜉洲的耕地收成更为丰盛。儿臣已在惊涛城和北冥城以牛车运载,各试种了一批,印证此法可行,故已在北冥城外造田十里。儿臣邀被逐出南蜉洲的流民前去北冥城,许诺入北冥者,永为我梦川国民,就是希望解流民之困,也能开荒辟土,兴盛北冥城。”

        寐庄微微颔首,对魇暝道:“朕记得,这是你前次回澧都述职所提过的北冥新政。不过这浮土栽培之法倒是初次听闻,可妥当否?”

        魇暝垂首言道:“浮土之法近日才有所成,故而没来得及向父皇禀告。若是以免除田赋与补役赋,吸引流民兴盛北冥城,就算是滞留于风郡、忘渊的流民也会陆续归附,久而久之,流民便可为我梦川子民,既能壮梦川之国势,也可避免因为处境困窘而集结生乱。”

        寐庄思虑片刻,开口问道:“依你所见,兴盛北冥需得多久?” 魇暝回道:“千年之计,百年可有小成。”

        寐庄回到宝座之上,沉吟片刻道:“很好,那便以此计而行,百年之后,你若能还朕一个兴盛的北冥城,朕便不再追究你冒然插手南蜉洲,引发争斗之事。”

        魇暝俯首应道:“儿臣遵旨,谢父王海量汪涵……只是儿臣现今身上有伤,实在难以胜任,故恳求父皇暂缓惩戒明昭帝姬。明昭帝姬及时解除南蜉洲危难,为诸多流民所敬仰,人心所向,且熟悉北冥城运作,若是儿臣留澧都养伤期间,北冥城事务暂时交由明昭代理,儿臣便无后顾之忧了……”

        寐庄思虑片刻点头道:“明昭,既然有你大皇兄的保荐,那便暂时将你所犯之罪记下。此后当尽心辅佐你大皇兄兴盛北冥城,戴罪立功,如有懈怠,必受重罚。你……去北冥城吧。”

        魇璃俯首谢恩,虽说有魇暝说项,暂时未受责罚,可这心里也不免落寞。耳边又听得寐庄沉声说道:“至于魇桀,你鲁莽行事,铸下大错,朕罚你禁足南蜉洲百年,这百年之中如非传召,不得出南蜉洲半步,且自修心养性,静思己过,好好安抚南蜉洲流民,不得再生驱逐之念。他们若是要离开,也不得横加阻拦。若是再生事端,朕绝不相饶!”

        魇璃听得寐庄又一次稀松平常地放过了魇桀,心中气苦,本要开口言语,却被魇暝一把抓住了手臂,她明白兄长的意思,此时顶撞父皇必然讨不了好处,只好忍气吞声闭上嘴。

        寐庄的目光落在璐王身上:“璐皇弟也去南蜉洲,这百年间魇桀就交由你看管,若是再出纰漏……” 璐王躬身道:“臣弟不敢辜负圣上之托,鞠躬尽瘁……”

        寐庄微微颔首:“行了,你们少些争斗,和睦相处,便是我梦川之福。朕可容你们这一次,却容不得第二次,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齐声应道:“圣意昭昭,莫敢有违!”一个个都不由得一头冷汗。

        寐庄拾起书案上的折子,继续说道:“都回去吧!”

        众人拜别,依次退出了天安殿,只剩下鹰隼随侍于寐庄身边。

        寐庄看得众人去得远了,方才放下手里的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鹰隼,你心里可是觉得朕处事不公?” 鹰隼垂首道:“微臣不敢,圣上自有圣上的考量。” 寐庄摇头叹息,神情无奈而落寞……

        魇璃与魇暝回到北冥王府,沅萝总算松了口气。王府的医官早已候在这里许久,替魇暝换药裹伤收拾停当,才退了出去。

        魇暝的伤恢复得很慢,从被刺伤到现在,已有两日,创口仍有三寸深,若是在以前,至少也应该愈合生疤了。

        魇暝捂着胸口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魇璃却面色沉重,她原本以为这伤虽重,但对于复原能力惊人的梦川皇族而言,也不过多花些时日,尤其魇暝一向灵力充沛,又留在澧都养伤,应该很快痊愈才是,然而眼前的境况竟然与当日冰峰之上那白衣女童所说的不谋而合。

        她最怕的事情,已经开始了……

        沅萝见魇璃、魇暝两人都是心事重重,柔声宽慰道:“刚刚医官也说了,只需要按时敷药,以暝的身体,很快就能复原的。”

        魇璃勉力笑笑,伸手握住沅萝的双手:“很快我便要启程前往北冥城,我不在的时候,暝哥哥就拜托阿萝照顾了。”

        沅萝微微颔首:“你放心,待暝大好了,我们就一起来北冥城陪你,大家便可一直在一处了。”

        在荒芜的六部戮原之上,一条长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地行进,沙幕遗民在迁徙中,带着他们能带走的家什物件,拖家带口地离开他们已经客居了一千七百年的南蜉洲,离开了他们一手开垦出的田地,也脱离了一直为两重赋税而疲于奔命的彷徨。

        乌伮昏昏沉沉地躺在板车之上,听着木轮吱吱嘎嘎的声音,偶尔睁开肿胀的双眼,看看六部戮原上空的流云。鞭挞之伤虽在逐渐康复之中,但因伤口灌脓而借伤成毒,这十余天来一直高烧不退,人也一时昏沉,一时清醒。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不再晃动,也听不到咯吱咯吱的车轮声,极目之处是一顶白色帐篷,然后一张面露惊喜之色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火红的发,火红的眉,一双眼睛明媚透亮,然后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你醒了,帝姬给的药果然管用。” 乌伮撑起身,陡然又是一阵晕眩:“你……你是谁?”

        那女孩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烈琴,金鬃豹案里,你救过我。”

        乌伮努力地想了想,很难把半年前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孤女和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女孩联系起来:“这是哪里?我的族人呢?” 烈琴笑道:“先喝了这碗药,我再告诉你。”

        乌伮心想你若有心害我,在我昏迷之时早就下手了,于是接过汤药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抹抹唇边的药汤:“你可以说了。”

        烈琴笑道:“这里是北冥城,你的族人就在这帐篷外面,正在搭建永乐坊的居屋。你们是第一批入北冥城的新城民,帝姬把龙隐阁以北的永乐坊、长安坊一带划为你们的安居之地,吩咐我你若好了,就带你去见她。”

        乌伮早已按捺不住,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刚一撩开门帘,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忙碌而热闹的世界。

        无数的帐篷分布在四周,无数的居屋正在构架梁柱,无数的人在一起构建这个新生的城市,无论是兵卒,还是平民,无论是梦川部众,还是沙幕部众,抑或是赤邺部众,都在彼此协作,各司其职。

        “这……”乌伮的嘴抖了抖,无法言语,耳边听得烈琴说道:“这就是明昭帝姬管制的北冥城,以梦川律法为根基,诸部遗民所共存的永安之地。在这里,所有人皆一视同仁,与北冥城共荣共枯。你说服你的族人,离开南蜉洲,不就是为了追寻这片乐土吗?”

        乌伮长长地吸了口气,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帝姬在哪里?我想见她。” 烈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帝姬在龙隐泽垂钓,你随我来。” 龙隐泽水平如静,倒映着蓝天白云,随风摇曳的芦苇丛中,魇璃一身布衣,头戴蓑笠,守着一竿枯钓,听得脚步声响,也不转头,只是缓缓言道:“你能来这里,应该已经没大碍了。” 乌伮拜伏于地,沉声道:“乌伮多谢帝姬活命之恩,安身之德。” 魇璃放下钓竿笑笑:“这可不像你,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不会感激我的……”

        乌伮一时语塞,半晌才叩首道:“那只是乌伮怨怼之语,一时浑话,而今沙幕一族托庇帝姬而得安身立命之所,不再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此等大恩,乌伮粉身难报。”

        魇璃叹了口气:“乌伮,你说这话,可见尚未归心。当日北冥王在南蜉洲对两部遗民许诺,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你们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已是我梦川国民,所建之屋,所耕之土,皆为你们所有,若是还自认为托庇于此,可见在你心中仍有分别之心。” 乌伮伏地三度叩首:“乌伮不敢,只是……”

        魇璃拂开一片芦苇,露出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你也别拜了,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乌伮起身走到魇璃身边定睛一看,只见那青苔密布的石头上有八个大字,上写着“梦川北冥八百豹营”。乌伮迟疑地看着这一行字:“这是……”

        魇璃拍拍石头:“怀古道之战之前,在这里,北冥王的北冥大营与风郡的军队也有一场恶战,风郡战象所向披靡,是北冥大营中的金鬃豹营力挽狂澜,将战象阵摧毁于此地,才使得北冥大营实力得以保存,进而能取得怀古道之战的胜利,达成三分六部戮原的壮举,方才有今日北冥城兴起之势。但是八百豹营损失惨重,几乎连根拔起,这块碑就是北冥王当日留下,以昭豹营之功。”

        乌伮微微动容:“北冥王仁义,即使只是来自赤邺的豹子,也视为同袍,难得,难得。”

        魇璃打断了乌伮的话头:“你错了,它们不是赤邺的豹子,自打天道大劫之后,赤邺已为废土,这世上再也没有赤邺。它们生于梦川,豢养于北冥大营,早已不是赤邺的豹子。它们为梦川而战,为梦川而牺牲,便是我梦川的豹子。” 乌伮心念一动:“帝姬与北冥王果然与其他的梦川皇室中人不同。” 魇璃笑笑,伸手指指远处矗立的龙隐阁:“你看那里有什么?” 乌伮迟疑地言道:“应该是一座宫殿。”

        魇璃扬声道:“不止是宫殿,还有周围井然有序的八坊,每坊能安两万人,有各自的商市、工坊、酒楼……外城八门屯兵,城外万里沃野,物产丰茂。北冥城的所有人,无论源自何等部族,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有尊严地生活。每年立城的纪念日,会有盛大的欢宴在龙隐阁下的广场之上举行,所有子民载歌载舞,欢庆一年的辛劳和收获,会有高高的篝火,烹煮我梦川的美酒‘浮生若梦’,只需要一坛,就可令所有人愉悦沉醉……”

        乌伮看着无数芦苇之外的那片正在兴建中的城市,心头犹如波浪起伏,两行热泪簌簌而下,湿润模糊的双目中仿佛真的看到了魇璃描述的那一片乐土。他再度拜伏在地,摊开了两只手掌,掌心向天,这是沙幕部族朝拜国君的姿势。

        乌伮颤声道:“明昭帝姬在上,乌伮愿永世效忠,以报帝姬大德。” 魇璃伸手将乌伮搀扶起来:“这里是北冥城,北冥王才是这里的主人,重现昔日天道盛况是北冥王毕生之愿,你要效忠,可别拜错了主人。”

        乌伮言道:“帝姬与北冥王都是乌伮毕生最为敬重之人,乌伮愿尽一切可能助二位完成大业,死而后已。如违此誓,愿万仞穿身,永劫不复!”

        魇璃微笑颔首:“如此甚好,这北冥城中有一豢豹堂,正差一个精于兵法战阵的总教头,我就将那一堂未来的股肱之臣托付于你了。” 乌伮就地拜了三拜,正色应道:“乌伮必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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