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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很黑。

        芙洛拉站定了,就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那是死人的气味。死人已经抬走半年了,可是气味已经粘在墙壁地板上,刮也刮不清净了。芙洛拉竖起耳朵,听见了一些窸窣的声响,兴许是风从墙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兴许是阴魂在屋里的某个角落蹑手蹑脚地行走。

        可是芙洛拉不怕。

        芙洛拉擦着火柴,点燃了一根粗蜡烛,火苗刺啦一声把黑暗撕开了一个口子,声响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她从小就听人说过,每个人生下来头顶上就有一盏灯,活人看不见,阴魂才看得见。命性大的,那灯就光亮。命性小的,那灯就昏暗。鬼魂也欺软怕硬,鬼魂见了灯火光亮的人,就不敢近身。芙洛拉觉得自己头顶上的那盏灯,就跟手里的这根蜡烛一样,风风火火地生着亮,连片影子也没有。她不怕鬼魂,鬼魂怕她。

        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屋。从横里走过去是六步半,从竖里走过去是十步。跟街尾其他的房子一样,这房子也盖得潦草,薄木片的墙,裂着大大小小的缝,通身找不见一块砖。头顶漏雨,地板踩上去吱扭作响。芙洛拉一脚踩进了一个坑,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她脚边嗖嗖地爬了过去,钻进墙角不见了,是饿久了的老鼠。

        街尾的房子盖得潦草,是因为街尾的中国人居多不在这里过冬。街尾的中国人大多是单身汉,还没等第一场雪落下来,他们就像天上的大雁一样,收拾了铺盖飞往维多利亚,找暖和热闹之处,好花掉他们口袋里攒了三个季节的金砂钱。等到街边的东洋花(樱花)爆出骨朵的时候,他们就又回到巴克维尔,再早出晚归地把瘪了的口袋重新填满。

        可是这间房子,就是等到春暖花开,淘金汉结伙回来的时候,也不会有人住。

        因为这里死过人。

        死的是一个台山阿伯。阿伯是跟着大儿子来巴克维尔的。大儿子进山里淘金,下雨路滑,从山上摔下来,连块布片也没找着,就不见了。大儿子死后,洪门的人凑了钱,买了张船票要送阿伯回唐山(中国)。可是阿伯还没登船就病倒了。阿伯病了很久,却一直不肯死,他在等二儿子。听说二儿子有个马帮,在维多利亚和鹰谷一带来回送货。洪门的人找了很久,竟没找着这个儿子。阿伯等不住,终于死了。死了还睁着眼睛,怎么也抹不下去。后来有人拿了两个角子盖在上面,才勉强下了葬。明明入了土,却依旧有人在下雨天里看见他坐在门前哭。所以这座房子空了这么久,也没人敢搬进来住。

        芙洛拉把蜡烛摆在窗台上,从兜里摸出条手绢铺在地上,就地跪了下来,冲着四壁重重地拜了几拜:

        “阿伯,要怨,也只能怨命。你我素不相识,却都是命苦。你没有儿子送葬,我没有爹娘送嫁。你若容我有个栖身之地,相安无事,我每逢清明年节,必给你烧纸拜佛,保佑你在那头安安稳稳,不饿肚子。”

        芙洛拉起身看了看四周,心里渐渐就有了数。墙上漏风的地方,熬上糨子糊上厚纸,就能对付一年了。床和饭桌都还在,床上的席子和被褥,下葬的时候一并烧了。她得烧一锅滚烫的水,把床板仔细烫过一回,再带上自己的被褥就行了。炉灶是件大事。炉灶兜火,一屋都暖和。这个炉灶裂了一条大缝,外头的一边塌陷了下去,需要好好修补。小时候她看过村里的人是怎样垒灶补灶的。她要去后院山边挖土过来,混上切成条的芦秆就可以补灶了。这件事她等不到天暖和了,因为土稍一松动她就要开地,开晚了就误一季的收种,她等不起。现在的土虽然硬,她可以打个火把去把地烘软了,再挖。只要一桶泥就够了,心急的淘金汉,有时就是用这个法子在冻土里挖坑的。

        芙洛拉的两只眼睛,分成了两处使,一只看着屋里,一只盯着窗外。今天早上给阿珠送绣花线的时候,阿珠告诉她,她的小叔子烂眼阿贵中午就要跟马队去维多利亚了。卷毛有家小,走起来麻烦,就留在巴克维尔镇过冬了。芙洛拉听了,不动声色,却长了个心眼儿。她知道台山阿伯的房子地势高,从街尾往街头走的人,都能落到她的眼里。

        果真就看见阿贵挑着一副担子远远地走了过来。

        阿贵的担子前边是一套铺盖卷,后边是锅碗杂什。阿贵今天换了一套干净的棉袄棉裤,辫子盘在头上,掖在一顶新毡帽里,脚上穿的是一双大得可以行船的麂皮马靴。棉裤腿肥,塞不进去靴里,就在靴筒上堆成鼓鼓囊囊的一坨。

        芙洛拉一眼就认出是丹尼赌输了的那双靴子。

        芙洛拉冲出屋来,正正地堵住了阿贵的路。“猴子穿了皇袍,不认人了?”

        阿贵见了鬼似的吃了一惊:“你……你,怎么在这……这鬼屋里?”

        芙洛拉不搭理,只是一把揪住了阿贵铺盖卷上的捆绳。

        “哪有旧债欠过新年的?你想一走了事是不?你瞒不过我。”

        阿贵就来掰芙洛拉的手。芙洛拉是使了蛮力的,阿贵也是使了蛮力的。两股蛮力螳螂斗法似的咬得紧紧的,芙洛拉的指甲把阿贵的手背划破了,渗出一颗黑血珠。

        “烂货,那是你自己情愿的,想赖我?你到街面上问问我阿贵怕过谁?连你老公也得让我三分哩。”

        芙洛拉倏地松了手,阿贵不防,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芙洛拉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拧开盖头就朝阿贵泼去。

        “你要敢赖,我一把烧了你,那是煤油。我一条贱命,赔你正好。”

        阿贵看见芙洛拉的鼻孔像两个坟穴般黑洞洞地张着,唇边一圈细茸毛水草似的起伏着,就知道这女人疯了。便后退了几步,哆嗦着嘴唇说:“你再……再啰唆……我找,找吉姆说去,看他……他不一刀把你片了……”

        芙洛拉哗地擦亮了一根火柴,高擎在手里:“来不及了,没等你找到他,你已经是一把炭灰了。”

        阿贵的脸唰地白了:“别……别,快灭了那鬼火。给就给,值得为那几个钱,弄……弄出两条人命吗?”

        说着就放下担子,脱下一只靴子,从鞋底里抽出两张票子,递给芙洛拉。

        芙洛拉瞟了一眼那两张散发着烂脚臭的票子,知道是四块钱,就别了脸,不接。

        “明码说好的,三回五块。短我一个毫子,明天就是你入土的日子。”

        阿贵从鞋底里又抽出一张票子,塞给芙洛拉,骂了一句:“你以为你是皇宫里的娘娘呢?一把贱肉,还要天杀的价。”便飞也似的逃了。

        看着阿贵的棉袄一路湿湿地淌着水,芙洛拉忍不住想笑。这个天,那水,怕是没干就结上了冰。活该。

        芙洛拉把那个瓶子里剩下的东西,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那是她怕干活儿渴,从家里带出来的温开水。

        芙洛拉扔了空瓶子,摸了摸裤腰,那个布包厚厚硬硬的还在,心里就有了底气。

        那包里是一沓票子,大的小的都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数,因为她已经数过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了。

        总共是九百六十二块八毫,不算手里的那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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