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原地,把脚折进身体底下休息。委托老鼠们后,我悠哉地晒着温暖的阳光打盹。不必自己去办麻烦事,意外地相当愉快。
每当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便瞬间清醒,随即打起盹。像这样不知待了多久。
忽然,我感觉胡子阵阵抽动,察觉是鼻子对气味起反应,倏地睁眼。
老鼠们站在我面前。发生什么事?十几只老鼠排在眼前,我不禁有点退缩。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前方的老鼠道歉。那只老鼠仍是老样子,口吻恭敬有礼。他的体型比其他老鼠大,额头上有白点状花纹。是“中心的老鼠”。
“你们又来抓我?我可不会乖乖就范。”别看我这样,我才刚一掌打下黑金虫。
“不,他俩似乎接受你的委托。”“中心的老鼠”以尾巴指示旁边的两只老鼠。“依照约定探看屋内状况后,折回来却发现你在睡觉。随便吵醒你,或许会被攻击。如果逃走,又违背约定。他们烦恼很久,只好找我商量。”
“你们真守信用。”这不是讽刺。明明要逃也行,我挺佩服老鼠的正直。
我望向冠人家的墙壁。
号豪不晓得处境如何?还在里面?或者已被释放?
“那么,结论呢?”“中心的老鼠”平静地细声问。
听到这句话,我一头雾水。“这是指什么?”
老鼠没生气。“昨天,我们提出请求,希望今后猫不要再攻击老鼠。你和同伴谈过了吗?”
哦……我一阵内疚。唔,那件事。我不打算扯谎,坦白承认:“其实,我还没好好跟大伙谈过。”
“这样啊。”“中心的老鼠”不知是失望、惊讶还是毫无感觉,看不出情绪起伏。
“那么,有没有查出屋里的状况?那两只老鼠看到什么?”
“中心的老鼠”瞥旁边的两只老鼠一眼,回答:“关于这件事……”他介意着身后的老鼠,“我们认为应该称为交换。”
“交换?”
“中心的老鼠”身后的褐色老鼠,就是和马的行李一起进城的“远方来的老鼠”吧。是“远方来的老鼠”传授老鼠们智慧的吗?
“我们会提供情报,告诉你们在屋里的所见所闻。”
“做为交换……是吗?”
“做为交换,能请你们停止攻击吗?”“中心的老鼠”说,其他十几只老鼠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我想,今后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形。你们进不去的地方,我们进得去。你们看不见的情景,我们看得见。甚至……”
“甚至?”
“你们不想做的事,或许我们办得到。”
代办不想做的事,这个提议确实吸引力十足。“碰到那种情形,就拜托你们吗?”
“做为交换,请保证不会危害我们。”
以自身的特质为筹码,提议交换,而且这个提案对我们十分有利。真是聪明的手段。
“可是,我觉得很困难。”我坦白道。
“很困难吗?”“中心的老鼠”的口气平板干燥。
“昨天解释过,唯独此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停止。不能保证猫不会攻击老鼠,也不认为能想出停止攻击的方法。我只能给你口头约定。”
“不过,现在你没攻击我们,这不就表示你能够自制吗?”
“那是我很努力,都希望别人夸奖我了。”
“我夸奖你。”“中心的老鼠”应道。
“此刻我还能忍耐,的确,或许是渐渐习惯。好想追捕你们——这种心痒难耐的欲望一再忍耐,可能会成为习惯,只是……”
“只是?”
“很危险。”我忠告老鼠,感觉有些奇妙。“假设我说服同伴,他们也理解,并许下承诺。之后,你们老鼠便在猫的面前悠哉地走来走去。当然,我们会遵守约定,压抑欲望,但视情况难免会无法克制,飞扑上去。虽然能试试,却相当危险。这样行吗?必须做好会有老鼠牺牲的心理准备,而且是不小的牺牲。”
听到我的话,“中心的老鼠”沉默片刻,似乎暗暗忖度着。只见他低喃:“得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吗?会有不小的牺牲吗?”看起来也像在盘算新点子。
“总之,请你们考虑。愿意答应交换条件,请到今早我们会面的地方。”“中心的老鼠”开口。他是指那座粉仓库吧。
“啊,等等。”我喊住他。
“中心的老鼠”回过头。“怎么?”
“要如何证明,你们顺利取得那个房间的情报?”
“什么意思?”
“若我依你所言,成功劝其他的猫不再攻击老鼠,最后你们却告诉我,其实你们没看到值得报告的事,该怎么办?”
这已接近强词夺理。从昨天开始和老鼠打交道,我便发现他们太过老实,根本没有趁火打劫之类的念头。可是,只有一点也好,我想知道号豪的状况,所以试着挑衅对方。
尽管受到怀疑,“中心的老鼠”并未生气。他回一句“嗯,我了解你的心情”,未免正直过头。我不禁想求教:到底要怎样才能维持那种崇高的美德?
“中心的老鼠”唤来我委托调查的两只老鼠,他俩轻巧地走到我面前。
“穿过墙上的洞后,你们在房里有没有看到人类?”“中心的老鼠”询问。那情景就像人类的大人向小孩进行简单的问答。
“是的。”“看到了。”
“号豪呢?绑在椅子上的男子状况怎样?”我提问。
两只老鼠对望一眼,似乎是在确定谁先开口,而不是在商量要说什么。
“独眼的人类……”“兵长……”
“问坐在椅子上的人类很多问题。”“坐在椅子上的人类相当生气,可是被绑着,不能动。”
这场面我也猜想得到,很虽算是新情报。“听得懂独眼男人的话吗?”“中心的爸鼠”没出声表明“到此为止”,我趁机追问。
“‘跟这个国家相比,铁国非常大。’”老鼠应道。
“咦?”
“兵长是这么说的。”另一只老鼠点点头。“铁国跟这个国家相比,非常大。大到根本无从比较。”
“假设铁国的面积是五十,这个国家只有一。”
转达情报的他们,对国家和国土大小似乎毫无兴趣。
“咦?”我还想继续问,“中心的老鼠”终于制止:“就问到这里吧。等你们答应我方的请求后,我会要他们讲完。”
听完多姆老弟的话,我思忖着该从哪里问起,想厘清的部分太多。不过,发现自己居然为陌生国家的遭遇担忧不已,我不禁苦笑。
“不管在何种环境,人类都能够适应。”很久以前,我在刚调去的新部门吃尽苦头时,一名女同事这么安慰我。如今,我觉得或许她真的没说错。因为我逐渐习惯与猫聊天。
“真的是那样吗?”我说。
“真的是哪样?”
“我也是头一次听闻。”
“一开始,你不是说铁国和你们国家,就像切成两半的圆,大小相等吗?”
“国内的人类都如此认为,我没怀疑过。”
“可是,独眼兵长……”
“只有独眼兵长这么说。”
“原来如此。”
“八成是想强调他们多么强大,稍微夸张了点。”
多姆老弟脑袋很聪明。如他所言,向敌人夸耀自身的力量,应该是正确的战略。
“不过,万一铁国真的很大……”多姆老弟冷静地继续道。
“万一铁国真的很大?”
“那就是我们国家的人们都误会了。”
“虽然无法判断哪边才是对的……”缺少相关资讯,不可能得出结论。“但从刚刚听到的内容判断,我认为铁国撒谎。”
“为何?”
“两边的力量真有压倒性的差距,战争不会拖那么久。”
“确实如此。”多姆老弟同意,应该也不是一时激动,但他伸出爪子,掐进我的胸口皮肤,好痛。“人类都说,战争拖那么久,是因两方势均力敌。”
“若铁国领土是五十,我们是一,差距这么大,几天就该打出胜负。”
我很担心被带进秘密房间的号豪。
假如铁国士兵是在搜捕凶手、纯粹寻找杀害同伴的凶手,一旦知道号豪是冤枉的,便会放过他吧。相反地,要是铁国士兵觉得“谁都行,抓一个当代罪羔羊吧”,情况就不乐观。不论是否清白,他们都会凌虐号豪,以杀鸡儆猴吧。
“然后呢?”
“我前往顽爷家。”
“又去?”
“没错。我猜,城里的人应该聚集在顽爷家。”
“为什么?”
“在那座城里,不安的人只能去顽爷家。”
刚踏进顽爷家,库洛洛就一脸吃不消地凑上前,告诉我:“先报到的是医医雄,其他人也很快过来,屋子又变挤了。”
号豪被带走,大家都很不安。只要觉得不安……
“就会来这里。”库洛洛臭着脸,“来这么多人,挤都挤死了。空气变稀薄,真讨厌。而且,他们只会聚在一块抱怨个没完。”他的鼻尖转向站在室内的访客。
屋里多出好几个人。
床上响起顽爷的话声。“你们真爱凑热闹。明明禁止外出,却又跑来看我。”他笑道。
“现在哪管什么禁止外出。”菜吕愤愤不平,“我去探过号豪家,号豪被带走,小孩在哭,他老婆也在哭,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丸壶愁眉苦脸地说:“目前,铁国的士兵应该都为了号豪的事聚在冠人家,没瞧见有人巡逻,外出并不困难。”
此刻没人巡逻,回家时或许会很危险啊。我为丸壶不经大脑的思考感到担忧,但应该没必要费神替他操心吧。
“今早在广场上,铁国士兵举枪揍了丸壶。”库洛洛告诉我。
“哦,我看到了。丸壶跑出队伍,扑向士兵。”
“受不了,他就是这么鲁莽。”
“顽爷,”菜吕求救似地问,“号豪会怎样?话说回来,铁国士兵真的是号豪杀的吗?”
“如你所知,我一直躺在床上。论状况,你们比我清楚吧?你问我,我要上哪找答案?”顽爷并未生气。“不过,铁国士兵应该不是号豪杀的。若是他干的,他会老实承认。”
“号豪也这么讲。”有人附和、看来,对“唬豪遭到冤枉”的事,无人存疑。
“到底是谁,撒谎害号豪被抓走?”丸壶单纯感到愤慨,鼻翼翕张。
我对库洛洛说:“可能是酸人。”
“是吗?”
“我刚刚在冠人家,酸人的态度简直像已成为铁国的一分子。据葛雷的目击情报,酸人似乎暗中陷害号豪。”
“受不了,酸人这家伙怎么都学不到教训。”库洛洛叹息。“那号豪呢?”
“号豪他……”说到一半,我想起在冠人家看见的景象。“对了,库洛洛,你知道冠人家里有秘密房间吗?”
“秘密房间?有这种玩意?”
“地底下有房间,是秘密房间。号豪被带到那里。”
“然后呢?”
“后来的情形我不清楚,我进不去里面。”不过,我委托老鼠帮忙探看。
顽爷清咳一下。由于其中掺杂一丝笑意,人们困惑地噤声。
“顽爷,怎么啦?”医医雄问。
“嗳,看到你们这么悠哉,我忍不住感到好笑。”
“悠哉?”丸壶语带不满。“我们哪里悠哉?”
“你们明白吗?这是每个人都即将面临的可怕状况,不单是号豪一个人的问题。”
“可怕状况。”医医雄重复道。
“铁国的士兵来到这座城市,准备接管全城。光这样已够可怕,居然还有人杀害士兵,惹恼对方。你们认为敌方会怎么想?要他们保持平常心,未免太强人所难,不对吗?现下哪是悠哉谈论号豪的家人好可怜的时候?你们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却是所有人的危机。”
周围的人顿时沉默。虽然不尽然同意顽爷的话,但心里都有底吧。
“何况,事情或许不会简单了结。”顽爷的话声仿佛拉紧室内空气中的一条线。
“不会简单了结?什么意思?”医医雄问。“接下来才算正式接管吗?”
“我是指,号豪被带走,很可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其他人不懂顽爷话中的含意,神情十分紧张。
“你们晓得从前也和铁国打过仗吧?”顽爷继续道。“小时候我成天听大人谈论战争的恐怖,听到快受不了。”
昨天顽爷也曾对号豪说相同的话,战败的国家,人民会遭到残酷的对待。这次顽爷提到的内容具体得多。
“从前赢得战争的铁国兵,似乎没立刻行使暴力。”顽爷起先仍是“似乎”、“听说”之类讲述传闻的语调,渐渐变得犹如亲眼目睹,充满临场感。“铁国的士兵站在民众面前,宣告:‘冷静,只要不抵抗,保证绝不会伤害你们。’”
听着顽爷的话,有人吞了吞口水。
“铁国的家伙下令:‘晚点会详细说明,在那之前,各自待在自己的家里。’可是,一名男子当场遭到逮捕,罪名是‘企图反抗’。之后,他被带往某个房间。”
那岂不是和号豪的情况一模一样?不只我这么想吧。
“接下来呢?”菜吕催促。
“铁国的士兵痛揍男子一顿。”
“然后呢?”医医雄依然没显露感情。
“然后,铁国的士兵问:‘还有其他同伙试图反抗吗?’”
“其他同伙?问这个干嘛?”
“当然,男子否定了,因为根本没有那样的同伙。可是,男子遭严刑拷打、切割凌迟,终于吐出一个名字。”
我转向库洛洛,“切割?切割什么?”
“不晓得,不过依话中的脉络,应该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吧。”
“感觉好痛。”
“一定很痛吧。”
丸壶紧紧皱眉。“可是,他怎会说出别人的名字?不是没同伙吗?他到底报上谁的名字?”
“会是谁的名字呢?”顽爷的口吻很轻松。“谁的名字都行。除非供出同伙,否则他会不断受折磨、遭千刀万剐。所以,他抛出一个名字。至于那个人是谁,铁国士兵都无所谓。”
“是谁都无所谓?”
“于是,铁国士兵抓走遭点名的男人,长时间殴打及刀剐,严刑折磨后,逼他说出一个名字。”
“说出名字后,那两个男人呢?”
“获得释放。”顽爷回答。“他们保住一命,重获自由。然而,虽然命还在,人却等于死了。难道不是吗?他们供出无辜的朋友,受到周遭白眼相待,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总之,铁国的士兵便是这样接连凌迟我国的人。”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人提出疑问。
“摧毁人民的自尊,及对他人的信赖。借由这种手段,人们更容易接受铁国的支配,毋宁说不得不接受。要接掌一个国家,或许这是极有效率的方法。”
“顽爷,”菜吕既担心又怯懦地开口,仿佛在窥看逼近的傍晚夜色。“这次会不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号豪会讲出谁的名字吗?”医医雄冷冷应道。
“不无可能。”顽爷回答。
“我相信号豪。”弦宣誓般地说。“他不会拖别人下水。”
“不管遭到多惨烈的拷问?”顽爷的嗓音不大,却响遍整个屋子。
沉默片刻,“号豪撑得过去的。”顽壶语气坚定,像在说服自己。
“或许吧。”顽爷也同意。“不过,万一连他儿子都被抓去,事情就难说了。”
所有人都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倏地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地面就在眼前。我不知何时倒地,慌忙起身,摸到的泥土里掺着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我找回意识。
一种砸下重物的“咚、咚”声追在身后。我想回头,传来一阵斥喝:“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复眼队长在我的右斜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净是杉树。由于枝叶遮挡,四下一片幽暗。阳光照射不到,全是树荫。
复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很明亮。去到那里,便能脱离森林吧。
我连滚带爬拼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荫下死掉了。
我闪避四下耸立的杉树,焦急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绝对不快,但听得见缓慢而确实逼近的声响。
“快过来!”
复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叫我。画在帽上的众多眼睛,注视着我全力以赴。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奔跑着,总算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它用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分成三叉的树干踏着地面,也就是用三只脚引发巨大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是白灰混合般的色泽。
几时从蛹变成这模样的?
每天早上睡醒,我们四人便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无法察知变化的征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复眼队长拉扯我的胳臂,我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我吓到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隋即又瘫坐下去。
“怎么!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复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复眼队长的话点燃我体内的火焰。我以无形的手煽起火苗,很快蔓延全身。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暴露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复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途中我没再跌倒,朝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复眼队长使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就是山谷。
只差一点——倏地,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浮在半空中,视野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个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上去。杉树长出许多枝干,其中一根枝桠的尖端勾扯住我背部的衣服。
转头一看,是树。是树掀起来的皮,乍看恍若全身受伤。树皮虽是白色,表面仍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远离。体温散失,胯下冰冰凉凉。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砸碎吗?勉强找回方向感,身体依旧倾斜,但我瞥见站在地上的复眼队长。
他在叫喊。他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说再见?还是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但复眼队长不断朝落入库帕手里,在半空中踢动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挣动双腿。
地面轰响着,库帕缓缓步向复眼队长。
复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一两步。与其说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可能被库帕杀死的心理准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就更珍惜站立、行走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亮起。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发光。光并不大,小小的,却仿佛能贯穿人般锐利无比。
太过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变得自由,自由得令人不安。
全身被一种强风灌入的感觉包围。就像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抓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我急忙翻身,于是肩膀着地。虽然疼痛,但我滚着滚着,很快便站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吓到库帕。我们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不清楚,总之,库帕的树枝放开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复眼队长挥舞手臂,催促着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看也知道,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不停狂奔,分趾鞋袜脱落,变成打赤脚。
双脚仿佛不属于我,自顾自移动。一路连滚带爬,但我只能不断地跑。每当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便一阵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我前方站起。他们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复眼队长叫喊。
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的树木脚步声,及随之飞扬的土块,从背后扑天盖地而来,洒在后颈上。
大概是复眼队长下达指示,鹏炮大哥和卷发男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准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太近,等我逃走再绊倒库帕太困难。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就好了”。我就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绊到绳子,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往前倾。
鹏炮大哥的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随追赶过来的库帕一块坠落山谷吧。
“扑倒!”
复眼队长的话声冲进耳膜。咦?我往旁边一看,复眼队长的手朝下挥舞,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滑落。我伸出双手,顺势扑向地表。一个前翻,横倒后继续滚。一路泥土刮刺皮肤,我身体斜倾,不停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底下。
可是,我停不住。视野旋转中,我看见地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煞车,却仅仅抚过。再使劲下压,随即传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边滚边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越蓝白色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脚,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我的身体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臂上的擦伤。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不远处大力喘息,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是什么光,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便发光了。
“库帕掉落谷底没?”卷发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探谷底。
此时,一阵剧烈摇晃,像是重物撞击地面,震撼四周。我知道,库帕总算掉进谷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就晓得后续会怎么发展。库帕碎裂,含有的水分会喷洒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可是没有水呀?”卷发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摩挲皮肤,四下张望。
不是的——我心想。水会从谷底喷上来,水滴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水慢一点才会出现。
我做好心理准备。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般,鹏炮大哥手心向上。
我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从天而降。头发濡湿,衣服濡湿,我不禁微笑。达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中心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得透明。
“其实,我发现反击的手段。”待顽爷讲完“上一场战争的可怕往事”,医医雄开口道。
“反击的手段?”弦低喃,我也纳闷地问:“手段?”
当时,众人担忧着未来,一片鸦雀无声,所以“反击”和“手段”两个字眼,听起来强而有力。
医医雄举起右手中的小皮袋:“就是这个。”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欢呼。
“那是什么?”库洛洛眯起眼,想透视袋内。
“我猜是黑金虫,刚才医医雄在家里磨虫子。”
“黑金虫?这个季节,黑金虫不是都还躲在地底?”库洛洛接着说,昨天不是才在这儿讨论过吗?
“它飞进医医雄家。”我没解释可能是老鼠不慎挖开黑金虫的巢穴,而是自夸:“是我打下的。”就像这样——我慢动作示范如何跃起打虫。来,睁大眼瞧仔细。
医医雄向其他人说明:“今天有只黑金虫跑进我家。”
“现下并非黑金虫的季节。”丸壶质疑。
“但就是有虫飞进来,还是猫帮我打落的。”
意外的是,人们似乎颇兴奋。原以为大家反应会很冷淡,嫌“区区黑金虫的毒能干嘛”。
“医医雄,你有何打算?”丸壶问。“你要怎么利用那些毒?”
“我就是来顽爷这儿商量的。”医医雄回答。“我想让铁国的士兵吃下黑金虫磨成的粉。”
“啊,果然是这样。好,很棒的点子!”丸壶亢奋地高喊:“就这么办吧,快!”一副要立刻飞奔出去,拿毒药泼敌国士兵的模样。
“可是,昨天也提过,铁国士兵不见得会乖乖吃下。”
“掺进水里就行。”顽爷随即回答。
“掺进水里?”弦有些疑惑。
“这样啊。”医医雄应道。
“掺进水井吗?”有人间。
“水井不够确实。”顽爷否决。“城里的人可能会不慎喝下。不是掺进水井,以前我去冠人家时,入口旁边有个大大的容器。”
“哦,水缸。”医医雄依旧语气平淡,但似乎有那么一点起劲。
“有水缸吗?”库洛洛望着我。
“嗯。”
踏进冠人家,左边靠墙处有个大水缸。那是搓揉泥土后烧制而成,平常装满水。其他人类的家中也有蓄水的水缸,不过,冠人家的水缸格外大。口渴时,我偶尔会去舔舔水,天气太热的日子,也会偷偷浸一下脚降温。
“对啊。”丸壶兴奋不已,“没错,把毒药掺进水缸就行。士兵住在那栋屋子,总要喝水吧。这个点子好,或许能把他们一举消灭。”
众人佩服不已,纷纷应着“有道理”。我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但他们早就喜上云霄。“在水缸里下毒,这下就能解决困境。”
“可是,要怎么到冠人家动手脚?一靠近就会引起注意。”弦问。
唔,这也是个问题——人们抱起胳臂,陷入烦恼。
“库洛洛,你怎么想?你觉得黑金虫毒药的作战能成功吗?”
“很难说。”库洛洛兴趣缺缺地舔前脚。“带着毒药在水缸里下毒,除非做得巧妙,否则会引起怀疑。”
“这样如何?”丸壶提议,“找酸人过来。”
“找酸人过来?为什么?”弦问。
“酸人能接近铁国的士兵啊。”丸壶有些激动,大概是等到具体可行的反击机会,卯足了劲。只要脑袋浮现念头,他就无法不付诸行动。
我认为这点子不坏。
“嗯。”菜吕点点头。医医雄则怀疑,酸人不会照他们预想的行动。
此时,库洛洛伸长背,回望身后。
“怎么?”
“不用去找酸人了。”
“咦?”我才在纳闷,酸人已无声无息闪进门口。
“又聚在这里,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酸人粗声粗气,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宛如一把割开空气的小刀。
酸人突然登场,医医雄他们颇为错愕,气氛一阵紧张,每个人都僵在原地。然而,没有任何人害怕。以前,只要酸人骂“你们在干嘛”,人们就会吓得瑟缩。依酸人的心情,有时会挨揍,有时会被无故找碴。毋宁说,酸人大半时间都在找别人的碴,所以大家只能拼命辩解,向他求饶。
短短一天内,情况便完全不同。铁国士兵进占不到一天,势力关系倾刻改变。
“酸人的立场也变弱了。”我感慨道,“或许本人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医医雄转向酸人,“你来得正好。”
“咦?”
“我们有事拜托你。”医医雄打算实行丸壶提出的方案吧。
不料,“觉得正好的是我。”酸人以不容分说,充满压迫感的语气打断。“我也在找你,医医雄。”
“找我?”医医雄指着自己。
“医医雄怎样?”菜吕问。
“听着,铁国的兵长要我带你过去。”酸人撇着嘴巴。那是他看到人们不知所措、伤心悲叹时,感到欢喜的表情。
“他们需要医生吗?”医医雄大概觉得那是个大好机会。然而,酸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是号豪。”酸人脸上的笑容加深。“听说,号豪供出你的名字。”
医医雄陷入沉默。
“什、什么意思?”丸壶的脸色一沉。
“什么意思?”弦也不安地问。
“听好,铁国的士兵拷问号豪。我不清楚详情,总之,号豪报上你的名字。看来,号豪似乎准备拖你下水。”
顽爷家仿佛冻结般,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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