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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摩洛神

        雇佣军没有必要在通往非洲内地的方向挖掘壕沟:因为非洲人都站在他们这边。但是为了更容易接近城墙,他们拆除了壕沟边上的护墙。然后,马托又将部队分为若干半圆形的队伍,这样可以更好地围困迦太基。雇佣军的重武装步兵放在第一线,然后是投石手和骑兵,最后是行李、车辆、马匹。在这群人后面,离城楼三百步开外的地方,矗立着那些攻城机械。

        那些攻城机械的名称多得不可胜数,几世纪间已经变更了好几次,但大体上可以分成两大系统,一类的作用原理与投石器略同,另一类则与弓弩相似。

        第一类投石机械由一个方框、两根直柱、一根横梁构成。前部有个圆柱体带缆绳的部件,绊住一根粗木杆,木杆末端有个勺状物,用以搁置石弹,另一端固定于绞成一股的几根绳索上。一松开缆绳,木杆便弹起来,打到横梁上,而木杆被横梁挡住时的一震,又加强了投掷的力量。

        第二类机械的原理比第一类复杂:那是一根小圆柱,中间固定在一根横粱上,圆柱上有一道与横梁相垂直的小沟,横梁两头搁在两根桩子上,桩子间绷着拧成麻花的马尾,马尾里夹着两根小木棍,一根弦索两端系在木棍上,把弦索拉到圆柱的那道小沟底下的一块青铜板那里。一按绷簧,铜板就顺着沟槽向前滑动,将槽中的箭射出去。

        投石机械也叫做“野驴”,它们像野驴的蹄子一样将石头抛掷出去;弩炮又称“蝎子”,因铜板上竖着的一个钩子而得名,一拳将钩子砸下去,绷簧就开了。

        营造这些机械需要精密的计算。木料要挑选最坚硬的树种,传动系统全用青铜铸成,并靠杠杆、滑车系统、绞盘或绞车来绷紧弓弦,靠粗壮的支轴来变换射击方向,靠一些铺在地上的圆柱把它们向前推进。而体积最为庞大的则是一个部件一个部件运来,在敌人面前装配起来的。

        史本迪于斯将三个大型投石器布置在三个主要的城角上,每个城门前面都安排了一根羊头撞锤,每座箭楼面前都搁上一门弩炮,还有一些弩炮车在后面开来开去。可是他们必须防止被围的迦太基人用火烧它们,还要先填平挡住他们去路的护城壕。

        他们推来以青灯芯草编的栅栏和橡木拱架构成的长廊,就像在三只轮子上滚动着的巨大盾牌;一些覆盖着新鲜皮革而且填充着海藻的小房屋遮蔽着干活的人们;那些投石器和弩炮则用绳编的帘幕掩护起来,帘幕用醋浸泡过,不怕火烧。妇女和小孩都到沙滩上捡石头,用双手捧着泥土给士兵们送去。

        迦太基人也在做准备。

        哈米尔卡尔声称蓄水池里还有够一百二十三天用的水,马上稳定了人心。哈米尔卡尔的这种说法,他在他们中间的出现,尤其是天衣的失而复得,使他们满怀希望。迦太基从沮丧中振作了起来,非迦南血统的人也受到了大家的感染。

        他们把奴隶武装起来,军火库分发一空,公民各自都有岗位和职责。投诚的士兵中还有一千二百人没有战死,执政官让他们全都当上了军官;木匠、兵器匠、铁匠和金器匠被指派制造作战机械。迦太基人保存了几部作战机械,尽管与罗马媾和的条件禁止迦太基拥有这种武器。他们修复了那些机械。这种活计他们非常拿手。

        北面和东面有大海和海湾作为屏障,难以接近。在面对蛮族人的城墙上,他们运来许多檑木、磨盘石、装满硫磺的坛子,盛满油的大缸,砌起来许多炉灶。大家把石块堆在箭楼的平台上,那些贴着城墙搭建的房屋都填满了沙子,以便增加城墙的牢度和厚度。

        蛮族人看到他们这些准备都焦躁起来,想立即开始攻城。他们往投石器里装的石块太重,结果折断了木杆,进攻因而延迟。

        到了萨巴尔月的第十三天,日出时分,大家听见日神门上一声巨响。

        七十二名蛮族士兵拽着拴在一根大粱底下的七十二根绳子,大梁用许多链子横吊在一个直角形支架下面,大梁顶端是一个青铜铸的羊头撞锤。大梁外面裹着牛皮,箍着一道道铁箍,有三个人的身子那么粗,一百二十肘长,在一大堆赤裸的胳膊的推拉之下,它有规律地摇晃着,时而向前,时而向后。

        其他城门前面的撞锤也动了起来。在绞车的空心大轮里可以看见一些人在一级一级地往上登。滑轮、支架吱嘎作响;绳编的帘幕落了下来,一排排石块、一排排箭矢同时射了出去,所有的投石手都分散开来四下跑着。有几个跑到城墙跟前,盾牌下面藏着盛有树脂的瓦罐,他们抡着胳膊把瓦罐扔了上去。下冰雹似的弹丸、飞矢和火罐从前几排士兵头上飞过,划出一道弧线,落到城墙后面。但是在城墙上头,为船舰安装桅杆的长臂吊车竖起来了,它们伸出巨大的钳子,钳子末端是两个内部呈锯齿状的半圆。它们咬住了那些羊头撞锤。蛮族士兵拼命抓住大梁,往后拉着。迦太基人扯着绳索要把大梁往上吊,双方一直相持到晚上。

        第二天雇佣兵重新开始进攻的时候,城墙高处已经完全被棉花包、帆布、垫子遮住了;雉堞间堵上了草席,墙头上、吊车之间排列着长柄叉和装在棍棒上的菜刀。一场猛烈的抵抗立即开始了。

        一些用缆绳系住的树干轮番地一再砸到羊头撞锤上面;弩炮发射的铁钩扯下了小房屋的屋顶;从箭楼的平台上,燧石和卵石像瀑布一样倾泻下去。

        最后,羊头撞锤撞破了日神门和塔嘎斯特门。可是迦太基人在里面堆了大量建筑材料,城门打不开来,依然屹立着。

        于是蛮族人将一些钻头抵在城墙上,钻进砌墙石块的接缝,把石头一块块拆下来;投石器和弩炮的射手分成了几班,操纵得更加顺手。他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射击着,像织布机一样单调而精确。

        史本迪于斯不知疲倦地指挥着射手们。他亲自绞紧弩炮的弦索。为了使两边弦索绷得同样紧,就要一边绞一边敲敲右面,再敲敲左面,直到两边弦索发出同样的声音。史本迪于斯站到它们的框架上,用脚尖轻轻拍打弦索,然后侧耳细听,像一名乐师在调试里尔琴一样。而后,当投石器的木杆弹上去的时候,当弩炮的圆柱被弹簧震得直颤的时候,当石块如电光四射、箭矢如飞流直泻的时候,他整个身子都向前倾斜,双臂伸到半空,似乎要随着它们而去。

        士兵们赞赏他的灵巧,执行着他的命令。他们干得兴起,拿攻城器械的名称打趣逗乐。那些抓羊头撞锤的钳子叫做“老狼”,长廊叫做“葡萄架”,他们是羊儿,他们要去收葡萄;而在给投石器和弩炮装石块、箭矢时,他们对“野驴”说:“好了,快颠儿!”而对“蝎子”则说:“扎到他们心窝里去!”这些一成不变的玩笑维持着他们的士气。

        然而这些攻城器械摧毁不了迦太基人的城墙,城墙由两堵高墙中间填满泥土筑成,攻城器械打坏了缄墙的上部,可是迦太基人每次都把损坏的地方重新砌上。马托下令建造木质箭楼,要和迦太基人的石箭楼一般高。他们把草皮、木桩、卵石和小车连同轮子统统扔在护城壕里,以便更快地将它填没;在它被填没以前,铺天盖地的人群已经动作一致地在平原上滚滚而来,像涨潮的海浪一样拍打着城墙脚下。

        他们带着绳梯、直梯和攻城飞梯往前跑。攻城飞梯是两根桅杆,从杆顶的复滑车吊下一连串竹梯级,最后则是一个活动的桥台。这些梯子靠在城墙上,形成许多直线,雇佣兵手执武器,一个接一个地排成一长溜向上攀登。没有一个迦太基人露面。他们已经爬到城墙的三分之二高处。雉堞间堵塞的东西突然打开,像毒龙的血盆大口一样喷出火与烟来;沙子飞洒开来,钻进甲胄的接缝;石油沽在衣服上面;铅水在战盔上蹦跳,把人肉烫出一个个窟窿;雨点般的火星进溅到他们脸上,——失去眼珠的眼眶似乎在哭泣,流出杏仁那么大的泪珠来。有些人浑身是油,变成了黄颜色,头发着起火来。他们乱跑起来,把别人也给点着了。大家远远将浸透血水的斗篷扔到他们头上,把火扑灭。有几个人并没有受伤,却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张口结舌,摊开双臂。

        一连几天雇佣兵们一再发动进攻,希望凭着优势的兵力和过人的勇气一举取胜。

        有几次他们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肩上,在砌墙的石块间打进一根撅子,然后把它当做梯级往上爬去,再钉上第二根撅子,第三根撅子;他们在突出于城墙之外的雉堞的掩蔽下这样一点一点地向上攀援,可是到了一定高度他们总是摔了下来。巨大的壕沟满溢了出来,在生者的践踏下,伤兵、尸体以及垂死的人横七竖八地堆在了一起。烧焦的树干在剖开的肚腹、四溅的脑浆和一汪汪鲜血中间像一些黑色的斑点。有些胳膊和腿脚从一堆尸首中露出半截来,好似一座遭了大灾的葡萄园里残留的桩子。

        由于梯子不够用,他们就用天平云梯,——这种器械由一根长木梁横安在另一根长木粱上构成,木梁的前端有个四角形方筐,里面可以容纳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马托想登上第一个准备好的天平云梯,史本迪于斯把他拦住了。

        人们弓着身子推动一个绞盘,木梁升了起来,变成水平状态,翘得几乎垂直了,它的末端负重过大,像一根庞大无比的芦苇似地弯曲了。士兵们挤做一堆站在齐下巴深的方筐里,下面的人只能看见他们战盔上的羽饰。等方筐升到五十肘高的空中,它就向左向右转了几回,然后往下一落,仿佛一个手中抓着一群侏儒的巨人的手臂,把装满人的方筐搁在城墙的边上。他们跳到迦太基人中间,结果没有一个人生还。

        其余所有的天平云梯也很快都安装好了。可是要攻下迦太基得有一百倍的天平云梯才行。于是他们就将天平云梯用于杀伤敌人,一些埃塞俄比亚弓箭手登上了方筐;然后,等缆绳固定下来,他们便停在空中发射毒箭。五十部天平云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雉堞,团团围住了迦太基,活像一群大得惊人的秃鹫;黑人们看见城墙上的守兵痛苦地抽搐着死去都大笑起来。

        哈米尔卡尔把重武装步兵派去守城,每天早上给他们喝些能够抗毒的草汁。

        有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选派精兵乘坐驳船、木板,在港口向右拐弯,到岱尼亚登陆。然后行进到蛮族人的第一线,由侧翼进攻他们,大杀一通。又派人用绳索缒下城墙,焚毁雇佣兵的工事,然后回到城上。

        马托见状大怒,每一个挫折都使他的怒气有增无已,以致做出一些可怕怪诞的事来。他在脑子里召唤萨朗波前来同他幽会;然后就在约会地点等着她。她没有来,这在他心目中是又一次背信弃义,——打这以后,他开始恨她。就是看到她的尸体,他大概也会掉头走开。他在前哨加派了双岗,在城墙下面埋下许多尖叉,在地面设置了许多陷阱,并且命令利比亚人把整座树林的木材给他搬来,纵火焚烧迦太基,如同用火燎熏狐穴一样。

        史本迪于斯仍然一意围城。他试图发明一些可怕的、从未有人造出过的攻城机械来。

        驻扎在远处海峡上的蛮族人对于攻城进展迟缓感到大惑不解;他们议论纷纷,雇佣兵让他们出击。

        于是他们举着大刀长矛冲了上去,用刀矛攻打城门。但是他们这样赤膊上阵很容易受伤,被迦太基人杀死无数。雇佣兵们却幸灾乐祸,大概是由于抢劫财物中的相互嫉妒吧。结果双方争吵、火并起来。接着,由于农村被洗劫一空,他们不久又为粮草而相互争斗。大家都灰心丧气。那些乌合之众散去了许多,不过他们人数太多,所以一点也不见少。

        他们中间最聪明的试图挖掘地道,可是地面没有撑牢,坍了下来。他们又在其他地方挖地道;哈米尔卡尔将耳朵贴在一面铜盾上,每次总能猜出他们地道的走向。他在那些木质箭楼的必经之路下面挖了一系列对抗地道,雇佣兵将木箭楼向前推进时,这些箭楼就陷进了坑里。

        最后,大家都承认这座城池是无法攻克的,除非筑起一道高与城墙相齐的长长的土城,以便与迦太基人处于同样高度作战;土城顶上还要铺上石板,让攻城机器在上面移动。到那时候,迦太基就无法防守了。

        迦太基开始闹起水荒来。围城开始的时候每驮水卖两凯西塔,现在却要卖一个银谢凯勒;肉类和小麦的储存也消耗殆尽;人们都害怕发生饥荒;有些人甚至议论起吃闲饭的人口来,弄得人人自危。

        尸首充塞街巷,从日神广场直到麦加尔特神庙;时值夏末,黑色的大苍蝇困扰着士兵们。老人们搬着伤员,虔敬的人继续为在远方阵亡的亲友举行假想的葬仪。戴着假发穿着衣服的蜡像横放在这些人家的门口,被近旁点燃着的大蜡烛烤化了,颜色流到了肩膀上;生者的脸上涕泪纵横,在一片哀歌声中诵着经文。人群奔跑着;一队队士兵在门前走过;军官们大声发布着命令;羊头撞锤撞击城墙的声音不绝于耳。

        天气异常闷热,尸首都肿胀得无法装入棺材,只好放在院子中间烧化。可是院子太小,火延烧到邻人的墙壁,长长的火舌一下子从那些人家窜了出来,就像鲜血从血管里喷溅出来一样。摩洛神就这样占有了迦太基城;他紧箍住城墙,在街头巷尾翻滚,连尸首都吞噬了。

        有些人披着用捡来的破布拼成的斗篷,以表示对时局的绝望。他们站在十字街头,大声疾呼反对元老们,反对哈米尔卡尔,向百姓们预言全面毁灭即将到来,号召他们摧毁一切、为所欲为。最危险的是那些喝天仙子汁的人,他们药性发作起来便以为自己是群猛兽,扑到过路行人身上,将他们撕成碎片。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迦太基的防务都丢到了脑后。执政官想收买另一些人支持他的政策。

        为了将众神的神灵留在迦太基城,人们用铁链把他们的塑像捆了起来。巴泰克诸神蒙上了黑纱,神坛围上了苦行僧的苦衣。为了激起神祗们的自尊和嫉妒,有人在神祗们的耳边唱道:“你要被打败了!也许别的神祗比你法力更大,是吗?快显灵吧!佑助我们!免得其他民族说:他们的神祗到哪儿去了?”

        各神庙的大祭司们成天惶惶不安。月神拉贝特娜的大祭司们更是感到害怕——天衣的失而复得未起任何作用。他们躲在像堡垒一样不可侵犯的第三道围墙里。只有一个人冒险外出,此人便是大祭司沙哈巴兰。

        他来到萨朗波的闺房,可是他不是无言地瞪眼打量她,就是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对她的责备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苛刻。

        出于一种不可理解的矛盾心理,他不能原谅这位少女听从了他的命令;——沙哈巴兰全都猜到了,——这个念头缠扰着他,加剧了他因没有性能力而产生的嫉妒。他指责她是引起这场战争的祸水。照他的说法,马托攻打迦太基就是为了夺回天衣;于是他破口大骂、恣意嘲笑这个妄想拥有圣物的野蛮人。然而这些并非他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现在萨朗波一点也不怕他了。她过去的种种苦闷焦虑已经烟消云散。她的心情如今出奇地平静。她的眼神不再游移不定,放射着清澈的光芒。

        那蟒蛇又病了。老用人达娜克却对此感到高兴,因为萨朗波反而显得好了起来,她深信蛇的衰弱是由于它带走了女主人的委顿。

        有天早上她发现那蛇蜷做一团躺在牛皮床后面,比大理石还凉,脑袋被一堆蛆虫淹没了。萨朗波听到它的叫声赶了过来。她用鞋尖把它扒拉了一会儿,女奴见她那么无动于衷大为惊讶。

        哈米尔卡尔的女儿不再热衷于延长斋戒的时间。她一天天地呆在平台上面,双肘支在栏杆上,凭眺眼前的景致以为消遣。城市尽头,城墙顶端在天幕上勾勒出参差不齐的弓字形曲线。哨兵们的长矛沿着雉堞矗立,犹如麦穗构成的花边。她从箭楼之间瞥见城外蛮族军队的调动,在攻城间歇的日子里,她甚至能够看清他们在于些什么。他们修理武器,往头发上抹油,或是在海水里洗净沾满血污的胳膊。帐篷的门关着;驮东西的牲口吃着草料;远处,战车上的镰枪全都排列成半圆形,就像一把银质的土耳其弯刀躺在山脚下面。沙哈巴兰的话又回到她的心中。她等待着未婚夫纳哈伐斯。尽管她憎恨马托,却也很想再见见他。在所有的迦太基人中,她也许是惟一能毫不畏惧地和他说话的人。

        她父亲常到她的房间里来。他喘息着坐在蒲团上,用一种几乎是温情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看到她就消除了疲劳。他有时候也向她了解她去雇佣军兵营的经过,甚至问她有没有人怂恿她去。萨朗波摇摇头表示没有,因为她对于自己夺回了天衣深感自豪。

        可是执政官一再把话题引到马托身上,借口说要了解军事情报。他对于萨朗波在马托的帐篷里怎样过的那几个钟头大为不解。的确,萨朗波没有提及吉斯孔,因为字眼本身就具有一种实在的力量,如果向人转述那些诅咒,那些诅咒就真能在自己身上起作用。她也避而不谈自己曾经想到杀马托,生怕父亲责备她没有将这种愿望付诸行动。她只说那位主帅显得十分震怒,他大吼大叫了半天,后来就睡着了。萨朗波没有说出其他情况来,也许是由于害羞,也许是过于单纯,以至于没有把马托的爱抚当做一回事。况且这一切在她那忧郁而朦胧的脑子里就像对一场令人压抑的梦境的回忆一样漂浮不定,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什么言辞来加以表达。

        有天晚上他们正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达娜克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有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等在院子里,要见执政官。

        哈米尔卡尔脸色发白了,接着,他赶忙答道:

        “让他上来!”

        伊迪巴勒走了进来。他没有跪下来叩头,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裹在一件羊皮斗篷里,他揭开遮住孩子面孔的风帽说道:

        “我把他带来了,主子!”

        执政官与老奴走到房间的一角。

        孩子留在房间中央站着,用专注但并不惊讶的目光扫视着天花板、家具、漫不经意地扔在绛红色床幔上的珍珠项链,以及那位向他俯下身来的雍容华贵的女郎。

        他大约十岁光景,比一柄罗马宝剑高不了多少。一头鬈发遮住了他那隆起的前额。他的眸子仿佛在寻觅新的天地。薄薄的鼻翼起伏鼓动着,全身上下透出一种注定要干大事业的人那种难以用笔墨形容的神采。他把太重的斗篷甩掉,身上就搭着一张猞猁皮,拦腰束住,被灰尘弄白的小脚坚定地踏在铺地石板上。但他大概猜到了大人们正在策划重大的事件,因为他纹丝不动,一只手放在背后,低着脑袋,一只手指头搁在嘴里。

        最后,哈米尔卡尔做了个手势,把萨朗波叫过去,低声对他说道:

        “你把他藏在你这里,听到吗!任何人,即使是府里的仆人,也不能知道他在这里!”

        然后,在门外,他又一次问伊迪巴勒是否肯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没有,”老奴说,“街道上空无一人!”

        战火燃遍了所有的省份,他为主人的儿子的安全感到担忧,不知道该把他藏在哪里。于是他乘船沿着海岸来迦太基,他在港湾里来回转悠了三天,窥探着城墙上的动静。最后,那天晚上,他见日神门周围似乎没有人影,便敏捷地穿越水道,在兵器库附近上了岸,因为海港的入口可以自由进出。

        但是不久以后蛮族士兵就在海港对面设置了一条极长的木排,阻挡迦太基人出港。他们加高了那些木箭楼,土城也在渐渐升高。

        与外界的交通被切断了,难以忍受的饥饿蔓延开来。

        所有的狗、骡、驴子都宰杀了,执政官带回来的十五头战象也杀掉了。摩洛神庙的狮子变得十分凶狠,庙里奴隶不敢再走近它们。他们先是用蛮族人的伤员喂它们;后来是把还有余温的尸首扔给它们,但它们不肯吃,结果全都饿死了。黄昏时分,有些人沿着旧城根转来转去,在乱石间采集花草,然后用酒煮熟——因为酒比水便宜。还有些人一直溜到敌人的前哨阵地,到营房里偷窃食物。蛮族士兵惊得目瞪口呆,有时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回去。最后,有一天,元老们决定私自宰杀埃斯克姆神庙的马群。埃斯克姆神庙的马都是神马,祭司们把马鬃编成辫,用金带子扎住,它们的存在意味着太阳的运动,火的观念的最高形式。马肉被切成相等的份额,埋在祭坛后面。每天晚上,元老们都借口敬神,到山上的庙里偷偷地大吃一顿,还在衣服下藏一块马肉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在冷清的住宅区,远离城墙的地方,不太穷困的居民因为害怕别人抢劫,都层层设防,壁垒森严。

        投石器射进来的石块,以及为城防需要而下令拆除的民房,在街上留下了一处处废墟。就连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有一大群人突然叫喊着冲出来;卫城高处,大火像血红的破布散落在楼房平台上,在狂风中翻卷。

        尽管有了这些业绩,那三架大投石器仍然片刻不停。它们造成的损害简直不可思议,比如:有个人的脑袋飞到了西西特会的三角楣上;在基尼斯多街,一个正在分娩的妇女被一大块大理石砸死了,而她的孩子连同床铺一直飞到了西那辛街口,床上的被子也是在那里找到的。

        最令人恼火的,是投石手们的弹丸。它们落到屋顶上、花园里、院子中,正当人们坐在餐桌前,面对着菲薄的食物,心里充满忧虑的时候这些残酷的弹丸上刻着文字,能在皮肉上印出来;在尸首上往往可以看到一些骂人的字眼,如:“猪猡”、“豺狼”、“蛆虫”,有时则是嘲弄的话:“我给打中了!”或者:“我罪有应得!”

        从海港的一角到山上蓄水池的那一段城墙被攻破了,于是马勒加一带的居民就处于后有比尔萨旧城墙阻挡,前有蛮族军队攻击的境地。可是要把城墙加厚并且尽可能加高就已经够忙的了,哪还有余力去管他们?他们被弃置不顾,全部死于蛮族军队刀下。虽然迦太基人本来都讨厌他们,现在却又因为此事而对哈米尔卡尔深恶痛绝了。

        第二天,执政官打开自己储存麦子的地窖,命管家们把麦子分给百姓,大家拼命吃了三天。

        口渴却因此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而他们眼前却总是悬着那从拆断的引水渠坠下来的清澈的水流所形成的长长的瀑布。在阳光照射下,一团细细的水雾从瀑布底部升腾起来,旁边出现一道彩虹,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在海滩上流过,流入海湾。

        哈米尔卡尔没有泄气,他指望着出现一个机遇,一个决定性的非常事件。

        他让自己的家奴揭下麦加尔特神庙的银箔,从港口里拉出四条船身很长的大船,用绞盘一直拉到马巴勒岬下面,他们便动身去高卢,打算不惜任何代价从那里买些雇佣兵回来。使他感到气恼的是无法与努米底亚国王取得联系,因为他明知努米底亚国王正在蛮族军队的背后,随时准备扑向他们。但是纳哈伐斯力量单薄,不会冒险单独行动。于是执政官下令将城墙加高十二掌尺,把兵器库的所有武器军械都堆在卫城上面,并且把作战机械再修理一遍。

        投石器上的弦索是用公牛脖子或牡鹿腿上的筋绞在一起做成的。然而迦太基城里既没有牡鹿也没有公牛。哈米尔卡尔要元老们献出女眷的头发;她们全都割舍了自己的头发,数量还是不够。在西西特会的屋子里有一千二百名婚龄女奴,是准备送到希腊和意大利去当妓女的,她们的头发由于经常使用香脂而变得富有弹性,正是投石器所需要的好材料,可是将来的损失太大了。因此,又决定在乎民百姓的妻室中挑选头发长得最好的。她们丝毫不顾祖国的需要,元老院的仆役拿着剪子来剪她们的头发时,她们就没命地叫嚷起来。

        蛮族人的怒气越来越大。远远地可以看见他们剥取死尸身上的脂肪给作战机械抹油。还有一些人拔下死尸的指甲一片片缝缀在一起做铠甲。他们还想出来用黑人带来的一罐罐蛇当炮弹,放在投石器上,陶罐在街石上跌得粉碎,蛇东窜西游,遍地皆是,仿佛是它们在不停繁殖,就像是从墙壁里自然而然地生出来的一样。蛮族人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发明,后来又加以改进,他们把各种各样的垃圾投掷进来,例如人粪、臭肉、尸首等等。瘟疫又开始流行。迦太基人的牙齿从嘴里脱落下来,牙龈失去了血色,就像长途跋涉、过度疲惫的骆驼的牙龈一样。

        攻城机械已经竖立在土城上,虽然土城还没有全都堆到城墙的高度。在二十三座箭楼面前矗起了二十三座木箭楼。所有的天平云梯都已安装就绪,在正中稍微靠后的地方兀现出德米特里一世发明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活动攻城塔,史本迪于斯终于把它造了出来。它像亚历山大城的灯塔一样呈金字塔形,有一百三十肘高、二十三肘宽,共分九层,自下往上一层比一层小,层层都有青铜甲片护着,开有许多门户,里面装满士兵,在最高的平顶上屹立着一架投石器,两旁各有一架弩炮。

        这时哈米尔卡尔命人竖起一些十字架,敢于谈论投降的人一律钉十字架;连妇女们也都编入军队。他们在街头露宿,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一天清晨,日出以前不久(那天是尼桑月七日),他们听到所有蛮族人齐声发出一声呐喊,铅管号吹响了,巨大的帕夫拉戈尼亚牛角号像公牛一样吼叫着。大家都站起来奔上城墙。

        城墙下面耸立起一片树林般的投枪、长矛和宝剑。这一片枪矛刀剑朝着城墙扑来,长梯靠到了墙上,垛口上出现了蛮族士兵的脑袋。

        一长列一长列的士兵抬着一根根大梁撞击着城门;在没有土城的地方,雇佣兵们为了攻破城墙而结成密集的队形冲来,第一排蹲了下来,第二排屈下一条腿,后面几排渐次直起腰来,直到最后一排完全直立起来;而在其余地方,往上冲的都是个子高的在前头,矮的在后头,所有的人都用左臂举着盾牌,用战盔顶住盾牌,盾牌边缘紧密相接,简直像一群大乌龟聚集在一起。箭矢弹丸都从倾斜的盾牌表面滑落下去。

        迦太基人把磨盘、臼杵、酒桶、床,一切有重量能够砸人的东西,都往下扔去。有些人在炮眼里张网等着,蛮族士兵一上来就被罩在网里,像条鱼似地拼命挣扎。他们自己将雉堞拆毁,一片片城砖倒下去,扬起大团尘雾;城上的投石器相互射击,石弹在空中相撞,千百块碎片像倾盆大雨般地打在战士们身上。

        不一会儿,双方的队伍就拧成了一股人体组成的粗大链条,在土城的间隙处形成一些大疙瘩,在两头则比较松散。这根链条不停地翻滚着无法前进一步。他们相互撕拽着像摔跤家一样趴着压倒对方。妇女们俯身在雉堞上拼命嚎叫,蛮族士兵抓住她们的头巾把她们拉下来,她们雪白的身体一下子露了出来,同拿着匕首刺进她们身体的黑人的臂膀对比简直白得耀眼。尸首挤在人群中依然直立着,它们靠在伙伴们的肩头瞪着眼睛站立好几分钟才倒下去。有些人太阳穴被梭镖刺了个对穿,像熊一样摆着脑袋;有些人张嘴要叫,就依然大张着嘴死了;有些砍断的手掌四处横飞。在那场激战里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幸存下来的人很久以后还在谈论。

        木箭楼与石箭楼里射出无数乱箭;天平云梯长长的横粱迅速地转动着;由于蛮族士兵已经盗掘了位于地下墓场下方的本地人的老公墓,他们就把墓石拿来投掷到迦太基人头上。天平云梯的方筐负荷太重,有时候缆绳一断,那一堆人就张开双臂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一直到中午,那些重武装步兵里的老兵都在猛攻泰尼亚,想冲进军港,摧毁迦太基人的舰队。哈米尔卡尔命人在日神庙的屋顶用湿草点起一堆火来,他们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就向左方杀去,加入了拥挤的马勒加地区的汹涌的人流。精心挑选的由身强力壮的汉子组成的小队已经攻破了三个城门。用带钉子的木板做成的高大障碍物挡住他们的去路,第四个城门很容易就推倒了,他们跳过城门冲了进去,却都滚到陷阱坑里。在东南角,欧塔里特和他手下的人推倒了城墙,那城墙的裂缝都是砖头填塞起来的。城墙后面地势上升,他们敏捷地爬了上去。可是他们发现上面还有第二道城墙,那城墙用石块和平放着的长梁筑成,石块和长梁交替排列,仿佛棋盘上的棋子。这是一种高卢样式,执政官根据形势需要而作了些改动。高卢人觉得像是在攻打家乡的某座城市,他们的进攻变得软弱无力,终于被迦太基人击退。

        从日神街一直到草市,整条巡逻道现在已落入蛮族军队手中。那些萨谟奈人正在用长矛结果气息奄奄的伤员,或是一只脚踏着城墙,俯视着脚下那一片片冒烟的废墟和远处重新开始的激战。

        分布在各路部队后面的投石手们一直不停地投射着弹丸。可是那些阿卡纳尼亚投石器的弹簧用多了就断了,于是有些人就像牧人一样用手投掷石块,其他人则用鞭子柄发射铅丸。查尔萨斯肩上披着他那一头黑色长发,带领巴利阿里人跳跃着四处出击。他腰间挂着两只干粮袋,里面装满石块,左手不停伸进袋里,右臂像战车的轮子一样抡转着。

        马托起初还能克制住自己,没有参加战斗,以便更好地同时指挥所有的蛮族部队。只见他一会儿沿着海湾与雇佣兵们一起行进;一会儿在泻湖旁边的努米底亚人中间;一会儿又在突尼斯湖畔的黑人那里;他从平原深处驱使一批又一批士兵不断前来进攻迦太基人的防线。渐渐地他越来越靠近战场,鲜血的腥味、屠杀的场面、无数军号震耳欲聋的喧声,终于使他怦然心动。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帐篷,脱下铠甲,披上狮皮,这样装束格斗起来比较方便。狮吻扣在头上,一圈獠牙围着脸庞,两只前爪交叉在胸前,两只后爪一直垂到膝盖下方。

        他依然系着那条结实的军用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双面斧。他双手举着一把巨大的宝剑从城墙缺口里猛冲过去。他就像一个修剪树枝的工人剪着柳枝,一心想尽量多剪一些多挣点钱,一面前进,一面砍杀着周围的迦太基人。他用剑柄打翻那些企图从侧面擒获他的人;用剑尖刺穿那些从正面进攻他的人;用剑锋劈死那些转身逃走的人。有两个人同时扑到他背上,他往后一跳,把他们挤死在一扇门上。他的宝剑忽起忽落。在一个墙角上宝剑崩断了。于是他举起沉重的战斧,如入羊群似地砍杀着前后左右的迦太基人。他们纷纷躲避开来,结果他单枪匹马冲到了卫城脚下的第二道城墙前面。从山顶扔下来的东西堵住了梯级,堆得比城墙还高。马托在一片废墟中间回过头召唤他的伙伴。

        他瞥见他们战盔上的羽饰在人群中七零八落渐渐被人群淹没,他们要全军覆没了;他忙向他们冲去;于是红色羽饰组成的圆阵又逐渐收拢,不久他们会合起来,将他团团围住。可是从侧面街口里冲出一大群人。他被拦腰抓住,抱了起来,一直拽到了城墙外面,土城上最高的地方。

        马托下了一道命令:所有的盾牌全都举起来顶在头盔上!他纵身跳了上去,想找一处城墙攀援上去回到迦太基城里。他挥舞着可怕的战斧在一面面盾牌上奔跑,盾牌好像青铜的波浪,他好像在波涛上挥舞着三叉戟的海神。

        这时有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正在城墙边上游荡;对于周围的死亡无动于衷、漠然置之。有时他手搭凉棚寻找着什么人,马托正好从他下面走过。突然,他的眼睛喷出怒火,他那铁青的脸痉挛起来,他举起消瘦的双臂对马托破口大骂。

        马托听不见他骂些什么,但他感觉到那狠毒激怒的目光直刺进他的心里,使他不由大吼一声。他把长斧朝沙哈巴兰扔去,有些人向沙哈巴兰扑去;马托看不见他后,筋疲力尽地仰面倒下。

        一种可怖的吱嘎声越来越近,与粗哑的嗓音唱着的节奏分明的号子混杂在一起。

        原来是那座庞大的活动攻城塔,被一大群士兵簇拥着前进。他们有的用手拉,有的用绳牵,有的用肩膀顶,——因为从平原到工城的地面上升坡度虽然不大,对于这样沉重无比的机械来说却还是难以行进。其实它有八个箍铁的轮子,而且从一早就开始这样缓缓地前进,就像是一座山峰在攀登另一座山峰。然后,从攻城塔底层伸出一根巨大的羊头撞锤;上面三层朝向迦太基的门全都放了下来,露出里面那些顶盔胄甲,铁柱一般的兵士。可以看见有人在贯通上下各层的两个梯子上攀上攀下。有些士兵等在门口,只要门上的铁钩搭上城墙就冲将过去。顶层的平台中间,弩炮的弦索绞紧了,投石器的大杆也压了下来。

        哈米尔卡尔此时正站在麦加尔特神庙的屋顶上。他料定攻城塔会直奔他这个方向而来,这是城墙最为易守难攻的一段。也正因为如此,这里连哨兵都没有设置。很久以来他的家奴就运来许多羊皮袋,在巡逻道上用粘土筑起两道横隔墙,像个蓄水池一样。水不知不觉地漏到地上,奇怪的是哈米尔卡尔竟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等到活动攻城塔离城墙三十步左右时,他下令在房屋之间、街道上空架起木板来,从各蓄水池一直架到城墙。人们排列成行一个传一个地不断将盛满水的铜盔和双耳尖底瓮传到城墙上倒掉。迦太基人看到浪费了这么多水都大为不满。攻城锤撞击着城墙;忽然一股水流从松动的石块缝隙间进射出来。于是那座有九层高、容纳并使用三千多名战士的青铜的庞然大物开始慢慢地像船只一样摇晃起来。原来从城墙上渗透下来的水泡坏了它前面的道路,它的轮子陷进了泥淖;在第二层的牛皮帘幕间,史本迪于斯露出头来,鼓足腮帮吹着一只象牙小号。那座庞大的机器仿佛抽筋一样挣起身子,前进了约有十步;可是地面变得越来越软,泥浆没过了车轴。攻城塔停下来,吓人地朝一侧倾斜着。投石器一直滑到了平台的边缘,被大杆上装载的石弹拖着跌了下去,砸坏了下面几层塔。站在门口的士兵全都跌入虚空,或是吊在长梁的末端。他们的重量加剧了攻城塔的倾斜,它的全身关节都在劈啪作响,四分五裂。

        其他蛮族人冲过来救援他们,挤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团。迦太基人缒下城来,从后面攻击他们,尽情杀戮一番。可是装备着镰枪的战车赶过来了,在这一大群人的周围疾驰。迦太基人回到了城上。夜幕降临,蛮族人渐渐撤了回去。

        平原上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群,从暗蓝色的海湾直到银白色的泻湖;突尼斯湖被鲜血染红了,在远处像一大片猩红的血泊似地伸展开来。

        土城上堆满尸首,简直使人以为它是用人体筑成的。尸首当中耸起覆盖着甲胄的活动攻城塔,不时有一些巨大的碎块从塔上掉下来,就像一座倾颓的金字塔滚落下来的石块一样。城墙上可以看出一道道宽宽的铅水流过的痕迹。东一座西一座倒塌的木箭楼在燃烧;城里的房屋若隐若现,就像废弃的圆形剧场的阶梯座位一样。

        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翻滚的火星消失在黑暗的天穹里。

        这时,口渴难忍的迦太基人都向蓄水池冲去。他们砸开大门,池底只剩下一摊泥浆。

        现在没水了该怎么办?况且蛮族人为数众多,他们缓过劲儿就会卷土重来的。

        老百姓整夜都三五成群地在街头议论。有些人说应该撤走妇女、病人和老人;还有些人则主张放弃迦太基城到远处的殖民地去安身。可是船只不够,直到日出大家也没有作出任何决定。

        这一天双方没有交战,大家都太疲劳了。睡着的人就像死人一样。

        迦太基人思索这些灾难的原因的时候,想起他们没有把当年应该献给推罗人的麦加尔特神的贡品送到腓尼基,于是大为恐慌。神祗们对迦太基共和国既然如此动怒,一定会继续施加报复。

        他们把神祗当作一些残暴的主人,可以用央求来平息其怒气,用礼品来加以收买。所有的神祗都不如吞噬一切的摩洛神强大。人类的生命,甚至肉体,都属于他;——因此,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迦太基人的习俗是献给他一部分生命,以平息他的怒火。他们常用毛线搓成的灯芯烫孩子的前额或后颈,这种向神祗还愿的方式能带来大量收益。因此祭司们总忘不了推荐这种最简便温和的办法。

        然而这一次事关共和国本身,而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任何交易都是根据弱者的需要和强者的意愿而定的。对于摩洛神来说,痛苦从来不嫌太大,他就是越可怖越高兴,现在大家是完全由他摆布了,所以应当完全满足他才是。许多先例证明这种办法可以消灾免难。此外,他们认为燔祭能够洗涤迦太基的罪恶。人们的残忍心理早已受到诱惑了。况且燔祭的孩子只能在名门大族里挑选。

        元老们开会商议此事,会议开了许久。汉诺也出席了,他已经无法坐着,只好躺在门口,几乎被大挂毯的流苏遮没了大半个身子。而当摩洛的大祭司问他们是否愿意交出自己的孩子,他的声音突然在暗影里响了起来,就像岩洞深处的精灵发出的吼声一样。他说他很遗憾,没有亲骨血可奉献;说着他注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大厅另一头的哈米尔卡尔。执政官被他的目光盯得乱了方寸,不由垂下眼皮。元老们一个接着一个都点头表示赞成;这样,按照惯例,他只好回答大祭司:“是的,就这么办吧!”于是,元老院就以一句惯用的婉转的辞令颁布丁献祭的政令,——因为有些事情说比做难。

        这个决定几乎立即家喻户晓了。迦太基响起一片哭号声。到处都听见妇女的叫喊、丈夫的劝慰或告诫、斥骂。

        可是三个小时以后,一个更为不可思议的消息传开了:执政官在海边的悬崖下面发现了水源。大家奔向那里,只见沙地上挖的几个洞里果然有水,有些人已经趴在那里喝开了。

        哈米尔卡尔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神祗的启示,还是对于他父亲过去透露给他的秘密的朦胧回忆;总之,开完元老会议他就下到海滩,和家奴们一起在沙砾间寻觅水源。

        他施舍衣服、鞋子和酒。他把家里储存的麦子全部施舍掉了。他甚至让百姓走进他的宫殿,他打开厨房、仓库和所有房间——萨朗波的房间除外。他宣布六千高卢雇佣兵即将到来,马其顿王也派来了援兵。

        但是水源从第二天开始就越来越少,第三天晚上就完全枯竭了,于是元老院的政令又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摩洛的祭司们也开始进行他们的工作了。

        身穿黑袍的人走进那些应该奉献牺牲的人家。许多人事先就躲开了,或是借口办理某件事务,或是借口去给孩子买点糖果,摩袼的仆人就出其不意地进来带走孩子。还有些人则是傻乎乎地自己把孩子交出去了。这些孩子被带到月神庙,月神庙的女祭司们负责喂养他们,陪他们玩耍,直到那庄严的一天来临。

        他们突然来到哈米尔卡尔家里,在花园里找到了他。

        “巴尔卡!我们是为了你所知道的那事而来的……你儿子呢?”他们又说,上个月有天晚上有人在马巴勒一带见到过他儿子,由一个老头领着。

        起初他好像吃了一记闷棍。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任何否认都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哈米尔卡尔鞠了一躬,将他们领到商行里。奴隶们见到他的手势奔了过来,在商行周围警戒起来。

        他慌忙走进萨朗波的卧室,一手抓住汉尼拔,另一只手扯下一件扔在那里的衣袍的丝绦,用丝绦捆住孩子的手脚,丝绦的末端塞住他的嘴,使他叫不出声来,把他藏在牛皮床底下,然后把一张大床幔一直遮到地面。

        然后他来回踱着,举起双臂,转来转去,直咬嘴唇。然后他两眼发直地站住了,喘着粗气,好像快死了一样。

        他拍了三下巴掌,吉德南应声而到。

        “听着!”他说,“你到奴隶中去找个八九岁的男孩,要黑头发、鼓额头的!把他带来!要快!”

        不一会吉德南回来了,把一个小男孩带来让他过目。

        那是个可怜相的孩子,又瘦又有点浮肿;他的皮肤好像是灰黑色的,同挂在他身上的、臭烘烘的破烂衣服一个颜色;他的头缩在双肩当中,用手背揉着长满眼屎的眼睛。

        人家怎么会把他当作汉尼拔呢!可是没有时间另找一个了!哈米尔卡尔瞪着吉德南,恨不得把他掐死。

        “滚!”他吼道;那奴隶总管赶紧溜走了。

        这么说他早已担心的祸事终于到来了,他拼命设法寻找一个方法、一种手段,以躲避这场劫难。

        阿卜达洛南突然在门外对他禀报,摩洛的仆人们要见执政官,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哈米尔卡尔像被火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差点没叫起来;他又像个疯子似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后来他颓然跌坐在栏杆边上,胳膊肘支着膝盖,紧握的双拳顶住脑门。

        斑岩承水盘里还盛着些清水是供萨朗波净体时使用的。执政官克制住厌恶和高傲,把孩子浸到水里,像个奴隶贩子似地用刷子和红土给他搓洗起来。然后他从墙上的架子里拿了两块猩红色的正方形布料,一块搭孩子胸前,一块搭在背后,在颈窝用两根钻石别针别住。他在他头上洒了些香水;在他脖上挂了一串琥珀项链,给他穿上珍珠后跟的拖鞋,——是他女儿的拖鞋!他又羞又气地顿着脚。萨朗波忙着帮助他,脸色和他一样苍白。那孩子笑嘻嘻的,被这些华丽的服饰弄得眼花缭乱,甚至连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拍着手跳跳蹦蹦。哈米尔卡尔一把拉走了他。

        他使劲地抓住那孩子的胳膊,仿佛是怕会失去他;孩子被弄痛了,一面跟着他跑,一面抽抽搭搭地哭着。

        到了关奴隶的地牢附近,从一棵棕榈树下传来一个悲哀央求的声音,嗫嚅地说:“主子!主子啊!”

        哈米尔卡尔回过头来,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形容猥琐的人,是那些在他府里苟且偷生的可怜虫中的一个。

        “干什么?”执政官问。

        那奴隶浑身发抖,吞吞吐吐地说。

        “我是他父亲!”

        哈米尔卡尔不停地走着。那奴隶跟着他,弯着腰,曲着腿,脑袋向前俯着。他的脸由于极度的忧虑而抽搐着,竭力克制的呜咽使他透不过气来,他真想质问他,向他喊道:“行行好吧!”

        他终于壮起胆子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哈米尔卡尔的胳膊肘。

        “难道你要把他?……”他没有力量把话说完了。哈米尔卡尔停下脚步,很惊异他会如此痛苦。

        他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会有任何共同点,因为把他们相互隔开的鸿沟是那么深邃宽广。这在他眼里简直是一种侮辱,是对他的特权的一种侵犯。他以一种比刽子手的斧子更冰冷沉重的目光作为回答,奴隶昏倒在他脚下的尘埃里。哈米尔卡尔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那三个身穿黑袍的人在大厅里等着他,站在石头圆盘边上。他马上撕碎衣袍在石板地上打滚,发出尖利的叫声:

        “我可怜的小汉尼拔啊!我的儿子哟!我的安慰!我的希望!我的命根子啊!你们把我也杀了吧!把我带走!灾难啊!灾难啊!”他用指甲抓自己的脸,扯着自己的头发,像葬礼上的哭丧妇一样干嚎着。“把他带走吧!我太难受了!你们走吧!把我和他一起杀了吧!”摩洛的仆人们看到伟大的哈米尔卡尔心肠这么软弱都很惊奇,简直有点感动了。

        这时大家听见一阵赤脚跑路的声响,以及好像猛兽扑来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第三条长廊门口的象牙柱之间,出现了一个面色惨白、神情可怕的人。他张开双臂喊道:

        “我的孩子啊!”

        哈米尔卡尔一下扑到那奴隶身上,用手捂住他的嘴,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喊道:

        “这是把他领大的老头!他叫他‘我的孩子’!他要急疯了!够了!够了!”于是他推着三位祭司和他们的牺牲品的肩头把他们送了出去,他自己也跟了出去,一脚把门关上。

        哈米尔卡尔侧耳听了一会儿,一直害怕他们又走回来。后来他又想干掉那奴隶以便确保他不说出去;然而危险还没有完全过去,奴隶的死亡如果激怒了神灵,很可能会报应在他儿子身上。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叫达娜克把厨房里最好的东西给他送去:一块羊肉、若干蚕豆和石榴果酱。那奴隶好久没吃东西了,他扑了上去,眼泪滴到盘子里。

        哈米尔卡尔终于回到萨朗波房里,解开了汉尼拔身上的丝绦。孩子大发脾气,把他的手咬出了血。他抚摸着孩子,把他推开。

        萨朗波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就用拉弥亚来吓唬他,拉弥亚是克兰尼的吃人女妖。

        “拉弥亚在哪儿?”他问。

        萨朗波又哄他说强盗要来把他关到监狱里。他答道:“他们敢来我就把他们全都杀掉!”

        哈米尔卡尔只好把可怕的事实真相告诉他,可是他却对他父亲发起火来,以为他父亲既然是迦太基的主人,那就完全可以把老百姓统统杀掉。

        最后,他劲儿也使光了,脾气也发够了,终于进入梦乡,但睡得很不踏实。他在梦里说着话,背倚着一只猩红靠枕,头略微后仰,小胳膊摊开,伸得笔直,像在发号施令。

        等天完全黑了以后,哈米尔卡尔轻轻抱起他来,不用火炬走下了饰有船艏的楼梯。走过商行时他拿了一箱葡萄和一壶清水;孩子在嵌满宝石的地下室里、阿莱特神像面前醒了过来,他躺在父亲怀里,在周围璀璨的宝石光芒辉耀下,像阿莱特神像一样微笑起来。

        哈米尔卡尔这下子不用担心别人抢走他的儿子了。这个地方没人能够进来,有一条只有他知道的地道直通海岸。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把孩子放在一面金盾旁边的矮凳上。

        现在谁也看不见他了,他不必观察四周了,于是他松了一口气。他像一个找到自己丢失的头生儿的母亲一样扑到儿子身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又哭又笑,用最甜蜜的称呼呼唤着他,不住地亲吻着他。小汉尼拔被这种可怕的亲热吓着了,反倒安静起来。

        哈米尔卡尔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周围的墙壁往回走去。到了那间大厅,月光从圆屋顶的一个缝隙里射进来,那奴隶吃饱了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大厅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睡着了。他凝视着那奴隶,一种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用靴尖把一块地毯拨到他脑袋下面。而后他抬起眼睛遥望月神,那一弯细细的新月在天上洒下清辉。他感到自己比众神更有力量,心中充满对他们的蔑视。

        献祭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开始着手进行。

        摩洛神庙的一面墙壁已经拆除,以便从里面移出神像,而又不必触动祭坛上的香灰。太阳一出来,寺庙里的奴隶便将神像朝着日神广场推去。

        神像背朝前脸朝后地在滚筒上滑动,它的肩膀就比围墙还高。迦太基人远远地一见到它就赶忙躲避开来,因为只有在摩洛神接受燔祭的时候,才能瞻仰它而不受惩罚。

        一股香料的气味在街头散发开来。原来所有的神庙都同时打开了,各庙的圣幕安置于车子或由祭司们抬着的轿子上从庙里鱼贯而出,圣幕四角上巨大的一簇簇羽饰在晃动,尖尖的圣幕顶上缀有水晶球、金球、银球或铜球,光芒四射。

        圣幕里供奉着迦南人的神祗,它们是从至高无上的神祗身上分化出来的,如今又回到自己的本原前面,在它的神力面前卑躬屈膝,在它的光辉面前自认不如。

        麦加尔特神的圣幕是绛红色细布的,里面点着一盏石油长明灯;日神的圣幕是青紫色的,里面竖着一尊牙雕阳具,周围镶有一圈宝石;在埃斯克姆大神的天宇一般蔚蓝的帷幕间,睡着一条盘成一团的蟒蛇;而那些巴泰克诸神在祭司们怀抱里就像一些裹在襁褓之中的巨大婴儿,脚跟都快碰到地面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些低级形态的神灵:萨明神,诸天之神;波尔神,圣山之神;泽布神,腐败之神;还有一些邻国的或血缘相近的种族的神祗,如利比亚的伊亚尔巴勒神,迦勒底的阿德拉姆莱什神,叙利亚人的基任神,还有面容姣美如处女却用鱼鳍爬行的黛塞托神,以及放在追思台中央、火炬和发髻之间的塔穆兹的尸体。为使天上的诸神成为太阳的臣仆,阻止他们各自的势力妨碍太阳的势力,人们挥舞着安在长杆顶端的五颜六色的金属星辰,从黑色的奈波神即水星之神,到丑陋的拉哈卜神即鳄鱼星座之神,无不齐备。从月亮上坠落的陨石阿巴迪尔,在以银丝制成的投石器上旋转;做成妇女生殖器形状的小面包放在篮子里由谷物女神的祭司们端着;还有些人带来了自己的吉祥物或护身符;被人遗忘的偶像又出现了;甚至连船舶上的神秘象征物也给拿来了,好像迦太基想要全身心地沉浸在死亡与悲哀的思想里。

        在每顶圣幕前面都有一个人,头上稳稳顶着一只大缸,缸里香烟氤氲。四面八方云烟缭绕,在这一团团烟雾里依稀能够辨认出帷幕、水晶坠子和圣幕上的刺绣。圣幕重量太大,只能缓缓行进。车轴有时卡在路边,信徒们趁机用衣服去接触神像,然后当作圣物保存起来。

        摩洛神的铜像继续朝着日神广场行进。富豪们手持顶端有着绿玉球饰的权杖,从梅加拉郊镇出发了;元老们头戴冠冕,聚集在基尼斯多;那些财政主管、各省总督、商人、士兵、水手和一大帮受雇操办丧事的人,全都带着自己官职的标志或本行所用工具,朝圣幕走去;那些圣幕由各庙的祭司们簇拥着下了卫城。

        他们都戴上了最华贵的饰物以表示对摩洛神的敬意。钻石在黑色的衣袍上闪耀光芒,可是戒指却总是从变瘦的手指上滑下来,——什么也没有这个默默无言的人群那样阴森可怖,他们的耳坠拍打着苍白的脸庞,他们的金冠紧箍着由于极度绝望而皱蹙着的额头。

        摩洛神终于到了广场正中,他的祭司们用栅栏围起一道围墙隔开人群,他们自己则守在神像脚下,环侍四周。

        日神庙的僧众穿着红棕色呢袍,在神庙的柱廊下列队站立;埃斯克姆神庙的僧众穿着亚麻斗篷,戴着有杜鹃鸟头的项链和尖顶法冠,站立在卫城的梯级上;麦加尔特神庙的僧众身穿紫色上衣站立在西首;阿巴迪尔神庙的僧众身上缠绕着弗里吉亚布匹站立在东首;排列在南面的是遍体文身的巫师,和披着千补百缀的斗篷的专事嚎叫的人,巴泰克诸神庙的住持,以及口衔死人骨头以占卜未来的伊多南人。谷物女神庙的僧众身穿蓝袍谨慎地在萨泰布街停住脚步,用梅加拉话低声吟诵着祭祀谷物女神的经文。

        不时有一排排精赤条条的男子张着双臂相互搭着肩膀来到广场。他们从胸膛深处发出一种嘶哑的、瓮声瓮气的喊声;他们的眼珠紧盯着那巨大的神像,在尘埃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身子有节奏地一齐摆动着,像是同一个人在行动,他们实在太狂热了,神庙的奴隶只得用棍棒来维持秩序,让他们趴在地上,脸贴着青铜栅栏。

        这时从广场里走过一个身穿白袍的人来。他慢慢地穿过人群,大家认出他是一个月神的祭司——沙哈巴兰大祭司。于是嘘声四起,因为这天在所有的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是雄性专制的道理,月亮女神被人忽视到了无人察觉月神祭司缺席的地步。等到大家看见他打开专供奉献牺牲的人进出的栅栏门,就更是目瞪口呆了。摩洛神的祭司们认为他是来侮辱他们的神祗,便使劲挥舞手臂,想把他赶出去。他们吃的是燔祭的祭肉,穿的是王公贵族般的绛红衣袍,头戴三层金冠,大声嘘赶着这个因苦行而精疲力竭的面色苍白的阉人,他们的怒笑使他们像阳光一样在胸脯上展开的黑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

        沙哈巴兰没有答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他一步一步地穿过整个围墙,来到巨大的神像下面,然后张开双臂去摸神像的两侧,这是种表示崇拜的庄严礼节。很久以来拉贝特娜女神一直折磨着他,他因绝望或因没有一个能完全满足他的思考求索的神祗而终于决定皈依摩洛神。

        大家被这种背教行为震惊了,纷纷议论不休,都觉得把大家的灵魂与一位宽厚仁慈的神祗联系起来的最后一根纽带也因此斩断了。

        可是沙哈巴兰由于受过宫刑不能参与拜神仪式。那些披着绛红斗篷的祭司把他逐出围墙之外。他出了围墙之后,又继续围着各庙的僧众转了一圈,于是这个从此没有了自己崇拜的神祗的祭司便消失于人群之中。人们见他走来都纷纷闪开。

        这时,用芦荟、雪松、月桂点燃起来的火堆在神像两腿之间熊熊燃起。神像巨大的双翼的翅尖插在火焰之中,抹在身上的香脂像汗水一样从青铜的四肢流淌下来。神像脚下踩着的圆石板周围,裹在黑纱里的童男童女围成一圈。毫不动弹,神像长得出奇的胳膊直垂到他们头上,仿佛要用双手抓住这个花圈带上天去。

        富豪、元老、妇女,整个人群都挤在僧众后面和房顶的平台上。漆成五颜六色的星星不再旋转了,圣幕都安放在地上,香炉的烟雾笔直地升上天宇,宛如一些巨大的树木在蓝天上层开青色的枝条。

        有些人昏倒了,还有些人由于出神而变得麻木僵硬。大家胸中充满无限的焦虑。最后的嘈杂声也渐渐平息了,——迦太基人屏声息气,完全沉浸在对恐怖场面的渴望中。

        最后,摩洛神的大祭司将左手伸到裹着孩子的黑纱下面,从他们额头拔下一绺头发,扔进火焰。于是披着绛红色斗篷的祭司们便引吭高唱起圣歌来:

        “向你致敬,太阳!阴阳两界的君王,自我生育的造物主,父与母,父与子,神与女神,女神与神!”他们的歌声淹没在突然爆发出来的乐器的震响中,这些乐器是为了掩盖住当作牺牲晶的童男童女的哭叫声而演奏的。舍米尼特八弦琴、基尼尔十弦琴、内巴勒十二弦琴,一起吱吱呀呀、铮铮蓬蓬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巨大的羊皮袋上竖满长长短短的乐管,啪嗒啪嗒地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抡臂敲打的铃鼓响起了低沉急促的鼓点;尽管号角吹得震天响,却盖不住像蝗虫翅膀一样不停拍打着的铙钹的喧声。

        神庙的奴隶们用一根长钩拉开了神像身上的七层格子,在最高的一层放上面粉,在第二层放上两只斑鸠,在第三层放上一只猴子,在第四层放上一头公羊,在第五层放上一头母羊,第六层因为没有公牛,只好把一张从神庙拿来的鞣过的牛皮放进去。第七层仍旧空着,张着大口。

        在一切开始之前,还应试一试神像的两只胳膊。在它的手指上系有一些细链,向上经肩膀在背后垂下,几个人站在神像背后牵动这些细链,将它两只张开的手掌拉到与肘臂相齐的高度,两只手相互并拢,在腹部一蹦一蹦地轻轻跳动了几下。乐队停止了奏乐。火焰呼呼直响。

        摩洛神的大祭司们在大圆石板上来回踱着,打量着人群。

        现在需要有人作出个人的牺牲,一种完全自愿的奉献,这个举动被看做能够带动别人作出奉献的榜样。可是至今还没有人出头露面,从栅栏通往神像的七条小径上空无一人。于是为了鼓动大家,祭司们从腰间拔出锥子划破脸皮。他们把躺在外面地上的忠实信徒放进来,扔给他们一大包可怕的铁器,每个人自己选择自己苦行的方式。有人将一些铁扦穿过双乳,有人割开自己的脸颊,有人头戴荆冠,然后他们手挽手地围着那些童男童女组成一个更大的圆圈,忽而收缩,忽而扩大。他们时而冲向围栅,时而往后退去,反复不已,以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动作和流血与喊声把周围的人群吸引进来。

        渐渐地有人走进了围栅,他们走到那些小径的尽头,将珍珠、金瓶、酒杯、烛台、自己的所有珍宝,全都扔进火里;祭品越来越贵重,越来越多。最后,有个人趔趔趄趄地走了进来,他的脸因恐怖而变得极度苍白丑陋,他把一个孩子推了下去;接着,只见神像手里捧着一小团黑色的东西,放进黑洞洞的大口里。祭司们俯身于大圆石板边上,——一首庆祝死亡的欢乐和永恒的复活的赞歌轰然响起。

        童男童女们缓缓升了上去,由于腾起的烟雾形成了许多高大的旋涡,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隐没在云端里。他们全都一动不动,手腕和脚踝都被缚住,包着他们的黑纱使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也没人能认出他们来。

        哈米尔卡尔和摩洛神的祭司们一样披着一件绛红斗篷,站在神像近旁,在它右脚脚趾前面。第十四个孩子被带过来时,大家都发觉他显出害怕的样子。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抱着胳膊俯视地面。在神像的另一边,大祭司和他一样木然不动。他垂下戴着亚述式法冠的脑袋,凝视着胸前镶满命运石的金牌,火光照在金牌上,映出彩虹般的反光。他脸色发白,神思恍惚。哈米尔卡尔俯着额头;他们两人离火堆极近,斗篷不时地扬起来,拂着火焰。

        神像的青铜胳膊越动越快,不再停歇。每次放上一个孩子,摩洛神的祭司们都将手搁在孩子身上,以便把迦太基人的罪孽加到他头上,一面大声叫唤:“这不是人,是牛!”周围的人一齐响应:“是牛!是牛!”忠实的信徒们叫道:“主啊!吃吧!”普洛塞耳皮娜女神的僧众出于恐惧,也根据迦太基的需要,喃喃地念着咒语:“降下雨来吧!生育万物吧!”

        作为祭品的童男童女刚到洞口就像一滴水掉到烧红的铁板上一样消失了,一股白烟在一片火红的颜色中升起。

        摩洛神的胃口越来越大,他不停地要求新的祭品。为了多给他一些,人们将孩子堆在神像手上,用一根粗铁链捆住。有些忠诚的信徒还想数一数孩子的数目,看看是否与阳历年的日子相符,可是有人又放上去几个孩子,在神像可怕的双臂令人眼花的飞快动作中,根本无法分辨清楚有多少孩子。就这样持续了许久,无尽无休地直到晚上。格子内壁的红光变得暗淡了。于是大家看见燃烧着的人肉。有几个人甚至以为自己辨认出了其中的头发、四肢和整个整个的躯体。

        太阳下山了,神像头顶堆积着烟云。火堆现在已经没有火焰了,只剩下一堆金字塔般的木炭,一直埋到神像的膝盖。神像浑身通红,好像一个满身血污的巨人,脑袋向后仰着,仿佛醉得站立不稳了。

        祭司们越忙,百姓们也越是狂热。充当祭品的童男童女人数越来越少,有些人喊叫饶了他们,另一些人叫道还要继续献祭。站满人的墙壁简直要在这种恐怖的喊声和充满神秘快感的吼声中倒塌下来。又有一批信徒拖着自己的孩子来到通往神像的小径,孩子紧紧拉住他们不放,他们就殴打这些孩子,叫他们松手,并把他们交给披着猩红斗篷的祭司。有时候乐师们精疲力竭,停止奏乐;于是大家就听见母亲们的哭喊和人油滴在炭火上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音。那些喝了天仙子汁的人四脚着地围着神像乱爬,发出老虎一般的吼声;伊多南人在预卜未来吉凶;忠实的信徒张着割破的嘴巴唱着赞歌;围栅被挤塌了,人人都想献出一份牺牲;——过去死过孩子的父亲们纷纷把自己孩子的模拟像、玩具和孩子的尸骨统统扔进火里。有些人举着刀子朝别人扑去,人们自相残杀起来。神庙的奴隶用青铜簸箕收拾着掉在大圆石板边上的骨灰,然后把骨灰扬到空中,使牺牲遍及全城,乃至群星居住的区域。

        这片巨大的喧声和熊熊的火光把蛮族人吸引到了城墙面前,他们爬到活动攻城塔的残骸上向城里张望,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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