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的病情显然是操劳过度所致,暂时尚未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但他病得越重,反而越发宽慰众人无须担心,自己仍然整日埋头于繁忙的军务之中。
近日频频传来敌营中的消息,云魏军上下求战心切,纷纷抱怨司马懿胆小怯阵,甚至有人愤然扬言他不配担当魏军大都督。魏营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孔明前几日派人送来巾帼素衣,将司马懿羞辱得无地自容。现在魏军将士群情激奋,主战者乘机鼓噪煽动:“孔明修书给司马懿大都督,把他说成不中用的女人,大都督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敌人的挑衅。我们这些魏国勇士难道都是木偶?几十万大军开到此地,难道就是为了来受蜀人讥笑侮辱的吗?”
孔明虽然已在病中,但一听到魏营里的动向,仍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要来就快来吧!”
他想好应敌计策,又召来一名机敏的细作吩咐道:“你且去魏营仔细打探,务必查明司马懿究竟是否出兵。”
过了几天,细作从魏营侦察归来复命,孔明急不可待地问道:“魏营有何动向?”
细作答道:“敌营上下确实蠢蠢欲动,将士纷纷摩拳擦掌,求战心切。但营门却有一名老者镇守,此人白眉朱面,眼观六路,身披闪闪金甲,手持黄钺昂然屹立,不准任何人擅自跨出营门。有他守在那里,营中将士纵然想出也出不来。”
孔明听到这里,手中的羽扇不觉脱手掉在了地上。
“啊!此人必是魏国朝廷派来监军的辛毗,字佐治。没想到他真的那么严格禁止魏军出战。”
孔明早已将全身心献给蜀国,如今自知重病缠身,已不久于人世,更欲分秒必争完成一统中原的大业,故而辛毗禁止出战的消息,对他不啻一大打击。
渭水激流水水落,岸畔河滩时盈时涸,炎阳骤雨倒换交错,日复一日斗转星移,然而蜀魏双方对峙的局面一成不变,阵前不见旌旗翻扬,营内不闻鼓角鸣动,转眼之间,秋风已在抚弄遍野的黄花,早晚已带上了飕飕凉意。
这一日,司马懿远远望着蜀营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怎么蜀军营中总有一种萧瑟凄凉之意?”
他当天晚上秘密派遣细作,前去窥探孔明营中动静,自己穿上银甲铁胄,在烛光下静待细作归来。他已做好出战准备,只要探来的敌情与自己的揣测相同,就要对蜀营进行奇袭。
细作化装去蜀营打探了许久,四更时分方才回到营中来向他复命。那细作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禀报:“蜀军旌旗如平日一般严整肃然,营中并无丝毫散漫懈怠之气。夜深之后,孔明还乘着白木四轮车在营中巡视,他也一如往常,头戴纶巾,手持白羽扇,营中将士见他巡视而过,皆肃立行礼,看不出任何紊乱迹象。蜀营军纪如此森严,实在令人吃惊。近来常听人传说孔明已经重病在身,看来那恐怕是敌人故意散布的谣言。”
司马懿听完细作禀报,不由叹了口气,对两个儿子司马师与司马昭说道:“诸葛孔明真堪称古今之名士啊。何谓名士?名士就是他那样的人。”
在此之前,孔明曾经要求吴国履行蜀吴同盟条约,开辟针对魏国的第二战线,然而迄今为止,他尚未收到任何吴魏交战的详细报告。吴国已于是年五月出动水陆大军,分三路向魏国进发,从表面上看来,已经按照条约对魏开战。
不难想象,孔明是何等焦急地盼望看到吴国的捷报。
几个月来,他风闻了许多关于吴魏交战的传言。有人说吴军已在战场上占据优势,有人说吴魏二军尚未正式交手,还有人说吴军已经落败而逃。
吴魏战场与祁山渭水远隔数千里之遥,各种不着边际的情报实在难以令人相信。
不觉到了初秋时分,这一天,费祎忽然从成都来到前线孔明大营中。
“我是来向丞相通报吴魏战况的。”
孔明那天身体颇为不适,但听说是来传达自己急于得知的吴魏战报,立即打起精神来接待了费祎。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吴国那边的战况如何?”
费祎颓丧地说道:“夏五月,吴王孙权举三十余万大军,分三路北上,摆出了进攻的架势。魏主曹睿乃自引大军挺进至合淝,令满宠、田豫、刘劭分兵也分三路迎敌。满宠设计尽烧东吴粮草战具,在巢湖将其先锋打得大败。陆逊见先锋出师不利,遂上表于吴帝,约定率军迂回至魏军背后,想以两面夹攻挽回败局,不意此计事先泄露,被魏营抢得先机,吴国全军只得无功而返。看来,对于吴国已是无法指望了。”
“……”
“啊!丞相,您怎么了?脸色为何突然如此苍白?”
“噢,无甚大碍。”
“不对啊,您的嘴唇也没有血色了!”
费祎大惊,急忙唤孔明亲随前来。
众人赶上前来时,孔明已经用衣袖掩住脸面,昏厥在地上。
“丞相!丞相!”
“您怎么了?”
“丞相,您醒醒啊!”
诸将闻讯也跑进帐来,他们一同抱起孔明,将他送入静室,找来随军医师全力抢救。半晌过后,孔明脸上方才渐渐有了血色,终于苏醒过来。围在枕边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关切地问道:“您总算醒过来了。”
孔明艰难地喘息着,注视着身旁一张张部下的脸庞,喃喃说道:“没想到竟然病得如此无法自持。看来这次旧病复发,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到了傍晚,他对一旁的亲随与医师说道:“我感觉比刚才舒畅多了,扶我出去走走吧。”
亲随将他轻轻抱起,搀扶到帐外。孔明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清新空气,仰望着秋夜的天空,禁不住叹道:“啊!多美的夜空啊!”
须臾,他忽然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了什么,遂对左右说自己感到身上寒冷,让他们将自己搀扶回帐内,又命人速将姜维召来。
姜维神色不定地急急走进帷帐。孔明让他坐在跟前,对他说道:“刚才我仰望天空星象,无意中发现自己已经危在旦夕了。人生固有一死,本不足为奇。我今日急召你前来,是因有事要对你交代,你万不可因为悲痛而不知所措。”
孔明的声音与平日判若两人,听上去极为细弱,但仍不失惯有的威严与刚毅。
“我做不到啊,丞相。您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死呢?您叫我不要悲痛,却说出如此令人伤心的话来,叫姜维怎能不落泪?”
窗外冷风伴随着姜维的哭声阵阵袭来,病榻旁的残烛眼看就要被吹灭了。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有什么好哭的!”
孔明轻轻责备姜维,就像是在呵斥自己的孩子。自从马谡死后,他就将姜维作为未来的希望,倍加爱护,细心教诲,就像一个钟爱珍珠的人一般,时时注意磨炼姜维的才能,让他放出更为灿烂的光辉。
“是。请您原谅,我不哭了。”
“姜维啊,我的病势已经显现在星象中了。刚才我仰望星空,那三台星现在本该秋气灿然,但今夜客星倍明,主星反而幽隐昏暗,且露出凶色,此乃必有恶变之兆。天象如此,可知我并非偶然染疾,而是寿数将尽。”
“丞相,天象虽则如此,您为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命数?祭星祈天禳解灾祸之法不是古已有之吗?”
“对啊!多亏你想到了祈禳之法。这种法术我早年即已熟知,刚才竟然忘了可用此法来救自己的性命。”
“请丞相吩咐,末将即刻便去做好一切安排。”
“嗯。请你去选七七四十九名铠甲武士,令每人手执皂旗,身穿皂衣,环绕守护在帐外,我自于帐中祈禳北斗。”
“遵命。”
“清洁帐幔与设置祭坛,均不可借助他人,须得我亲自动手。我祭祀秋日北斗,若七日内主灯不灭,我便可得十二年延寿;但倘若祭祀未及七日主灯熄灭,则我便必死无疑了。故此帐外须得好生守护,休让闲杂人等闯入帐来。”
姜维恭恭敬敬领了孔明之命,遂按其所嘱,令二名童子将祭具与各种祭品送进帐来。孔明沐浴之后,亲自将帐内扫净,设置祭坛,不用祭司,独自在内开始祭星祈天。
自此之后,孔明不再进食,直至天明,也未离开帷帐一步。
一天,二天,三天……萧瑟的秋风夜夜吹拂着帐幔,也摇曳着祭坛上的灯火与红纸金笺的祭花。
时值八月中秋,银河横亘苍穹,草木之上玉露零零,蜀军营内旌旗肃肃,四周旷野悄然无声。
姜维带领四十九名武士守护在帐外,自孔明祭星祈天以来,他也未进饮食,始终如磐石一般屹立坚守在帐门前。
孔明独自在帐中的祭坛上设了七盏大灯,在其周围悬挂了四十九盏小灯,正中置有本命主灯一盏,祭坛前供奉着各种祭品。他焚香念咒,不断更换盆中的清水,每换七次,便拜伏于地,祈请苍天保佑。其祷念之声至虔至诚,念到动情之处,连守护在帐外的武士都可听见:
“亮生于乱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马之劳,誓讨国贼。不意将星欲坠,阳寿将终。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曲延臣算,使得上报君恩,下救民命,克复旧物,永延汉祀。非敢妄祈,实由情切。”
孔明每夜如此祭星祈天,待到天明,虽然精疲力竭,身软如绵,但他盥洗之后,仍然置病体于不顾,终日处理营中军务。
古书中记载了他这几天中祭星祈天的惨然经过,读来令人嗟叹不已:“拜祝毕,就帐中俯伏待旦,又扶病理事,日则计议军机,夜则步罡踏斗,每日吐血不止,频频昏迷。”
这段文字堪称如实记述了孔明这几天的艰辛与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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