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士仁在太守府设下夜宴,说是为了庆贺吕蒙诛杀关羽、收复荆州,还派了人请贾逸出席。
贾逸本来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却被前去邀请的郡兵硬逼着过来了。走进府内,他看到宽阔的前厅里摆了近百条长案,不少衣着华丽的荆州士族正三五成群地高谈阔论,不断嘲讽着关羽、赵累等人,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远见。贾逸挑了个角落里的座席坐下,抬头看向首席。那里摆了两张长案,一张应该是吕蒙的,另一张可能是傅士仁的。
这些士族们觉得,孙权虽然打下了荆州,但在这里却毫无根基。在治民敛财上面,少不得还是要仰仗他们。而且孙权这人风评一向是温厚旷达、仁爱明断,对手下诸臣很是宽容。换句话说,他比起英明神武的孙坚、孙策,显得很窝囊。孙策死的时候,指明了要孙权做继承人,由淮泗系一众元老将其扶持上位。孙权接任之后,做出的政绩虽有目共睹,但在臣下中却威望不高。尤其是淮泗系的张昭等人,多次在公开场合斥责孙权,表面看来是刚直进谏,骨子里却带着拥立有功的傲慢。而面对这些,孙权要么道歉,要么笑而不语。就连跟他关系一向不错的吕蒙,都曾在私下里说过,孙权缺少父兄的霸气。
所以荆州士族们都觉得,由孙权做主公,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得多。该抗争的时候,抗争一下,孙权也没什么办法。比如说这次,孙权安排了吕蒙坐镇公安城,想把首功分给淮泗系。傅士仁随即就在庆功宴上,安排自己与吕蒙同列,摆明了要压上淮泗系一手,让孙权知道荆州士族不容小觑。
贾逸看向另一个角落,那里坐了二三十名面色不豫的客人,与整个厅中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应该是荆州各城的蜀汉武将,关羽被杀之后,他们逐一降了陆逊,被送至公安城。这场宴会,傅士仁也邀请了他们出席,虽然这种邀请看上去更像是羞辱。
傅尘一屁股坐在贾逸旁边,伸了个懒腰。
贾逸奇道:“怎么,这宴会也要你参加?”
“我这便宜老爹,今晚可能要抖抖威风,”傅尘丢给贾逸一个酒葫芦,“你可要小心一点。”
“我已经很小心了,可现在寄人篱下,手无寸铁,小心又有什么用?”
“不用担心,孙梦今晚也会来。”傅尘道,“对了,听说江东系的陆逊对你很是器重。哎,这我就不懂了,你在公安城里闹腾了小半年,干的事大多都是针对虞青和傅士仁吧。这虞青和傅士仁不都是江东系的人吗?为什么陆逊还对你青眼有加,要力保你?”
贾逸旋开葫芦塞子,抿了一口酒:“傅都尉,你觉得一直装傻有意思吗?对我的稽考,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傅尘嘿嘿笑道:“贾校尉果然心思机敏,这都被你看破了。”
“自从来到公安城,我就一直如履薄冰,到后来更是东躲西藏,疲于奔命。就算前些日子,我放胆一搏,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我一直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都是江东系和淮泗系夺权所致。但这几天闲了下来,我却觉得有些蹊跷,尤其是陆逊的一席话,让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管是江东系、淮泗系,还是荆州士族,都只是棋子罢了。不同的是,江东系知道自己是棋子,而淮泗系和荆州士族,只怕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东西,寒蝉早就察觉到了吧?”
“不,”傅尘摇了摇头,“应该说这些东西,就是寒蝉与那个人的交易,而你也是交易中的一部分。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一方面是寒蝉要对你稽考,另一方面则是要向那个人展示你的能力。”
贾逸笑笑:“你口中的那个人,我原先一直以为是孙尚香,这两天才发觉不是。对客卿都隐瞒至深,寒蝉也未免太谨慎了。”
“经历了这么多,你应该已经了解到寒蝉的行事风格了。”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贾逸又想起了蒋济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你的意思是寒蝉料事如神,一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错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料事如神。天下间的每件事,大到牵涉了数万人的杀戮征伐,小到晚上要吃什么,都在人的一念之间。对事的揣度,其实就是对人的揣度。可是人又是最难以揣度的,即便是相交数十年的友人,也不能预测到对方的每个决定。比如说这次的荆州之变,每天都会有无数个可能发生,就算天下智囊殚精竭虑,也没人能推算出战局发展的每一步。而所谓的料事如神,至多能预测到事情的大致走向,却无法预测出其中每个人的命运。所以,寒蝉很少制订详细的计划,也很少一开始就去主导某件事的进行,而是在合适的时候,由合适的人在旁边推上一把。关羽死、吕蒙胜、陆逊起的结局,只能说比较接近寒蝉的目的,但还没有完成与那个人的约定。”傅尘道,“今晚,需要我们再推一把。”
“然后呢?”
“然后?你当然是升官发财了,”傅尘捏起一片蒸羊肉丢进嘴里,“毕竟孙尚香安排你来公安城这一趟,就是要你在解烦营站稳脚跟。过了今晚,以后的事就简单多了。”
“我是说你。”
“我嘛……能活下来再说。”傅尘笑笑,似乎很是随意。
贾逸还想说什么,却听席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喊,傅士仁率先登上了首席。他穿了一身崭新的吴制官服,挺着大肚腩,满脸笑容地向席间拱手示意后,才走向自己的席位。紧接着,是一名将军模样的瘦高大汉,不住躬身咳嗽着走了上来。应该是吕蒙了,看身形他似乎比傅士仁高大许多,但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让他的气势比傅士仁差了好大一截。
贾逸突然意识到,整个大厅中除了他和吕蒙之外,再无东吴将领官员。傅士仁设宴为吕蒙庆功,理应连吕蒙麾下的将领一并邀请,现在只有吕蒙一人赴宴,显然是不合常理的。他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才意识到长剑在门口已经被收去了。贾逸瞟了傅尘一眼,看到他还在优哉游哉地吃着蒸羊肉,于是稳住心神看向首席。
傅士仁待吕蒙落座之后,才往前走了几步,举起酒樽向席间示意。贾逸微微冷笑,傅士仁或许是隐忍压抑得太久,这几天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现在的做派,已然把自己当成了荆州的主人。但吕蒙却神色倦然地坐在长案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快。
傅士仁举着酒樽道:“诸位,建安十三年,刘备趁魏王与吴侯在赤壁大战,占了咱们荆州,可谓卑鄙无耻。一些趋炎附势之徒随他举家迁往了川中,就剩我们这些眷恋故土的留在了本地。而后,刘备又派了关羽进驻咱们公安城,横征暴敛,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弄得咱们苦不堪言。这十多年来,有多少咱们士族子弟被他巧织罪名,下狱的下狱,斩首的斩首。就在上个月,还杀了咱们十多个青年才俊。这第一杯,就敬我们含冤而死的父老乡亲!”
贾逸暗骂了一句不要脸。巧言令色的无耻之徒他见得多了,但如此颠倒黑白又面不改色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他对刘备、关羽并没有什么亲近感,但荆州在关羽治下的这些年里,政通人和、民众富庶、钱粮充足,都是有目共睹的。再看座中那些荆州士族们,倒对傅士仁的话很是赞同,一个个热泪盈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士仁仰头一饮而尽,才转身看向吕蒙。吕蒙只是轻咳了几声,却并未端起酒樽。
傅士仁面色不豫道:“吕将军,何不与我荆州父老同饮此酒?”
吕蒙道:“在下抱病在身,不宜饮酒,请傅太守见谅。”
傅士仁嘴角颤动了一下,转过身,提高了声音:“我知道这十多年来,座中有些人是理解我傅某人的,但有些人也没少骂我。因为我任了这公安城太守一职,所以你们觉得我跟关羽狼狈为奸、鱼肉乡里,是不是?有些人甚至还在酒肆茶社中,编排我傅某人的流言,把我说得不堪之极。可是,诸位不妨想想,如果当初不是我傅某人站出来,任了这公安太守,换了关平或廖化上去,会如何?我傅某人违心担任太守一职,苟且偷生,忍辱负重,就是要尽力保全咱们荆州士族,守得云开见日的这一天。这十年间,我暗地里保了多少人,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但就在前不久,太守府属官接二连三遇刺,可都是为了咱们而死!可惜他们无法像我们一样,等到今天了。这第二杯,就敬如我一般,担任公安城太守府官职,忍着骂名与关羽虚与委蛇的英雄们!”
席间又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贾逸也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些降将们,大多数面露忿色,但也有几个人满脸堆笑,迎奉傅士仁,生怕被认为不敬。
傅士仁由长随将酒斟满,举起酒樽,大声道:“好在苍天有眼,让关羽这厮全军覆没,身首异处,可当真解了我等心头大恨!当浮一大白!”
他将第三杯饮尽,应着席间一片大笑赞美之声,连连点头示意。傅士仁这段说辞,全然没有提到吴侯孙权的助力,甚至都没有向打败关羽的吕蒙表示谢意。三杯酒饮完,席间诸人都等着丝竹响起,舞姬进场,却不防身后大门洞开,走进一队持刀郡兵。
众人皆是一惊,却见傅士仁笑道:“今日设宴,我还准备了些彩头,给诸位助兴!”
却见那队郡兵走进席间角落中,将降将们推搡起身,押到了席间空地之上。傅士仁挥手示意,这队郡兵拿出麻绳,将这些人捆绑起来,按倒在地上。
傅士仁道:“当初赵累那厮,抓了我们公安城十多个青年才俊,在我面前枭首示众。今日我就加倍奉还,找了这些并未真心归降的蜀人,在席间斩首,以助酒兴,诸位意下如何?”
那些荆州士族们高声叫好,抚掌大笑。而降将们都瞬间变了脸色,有些人更是想起身大骂,却被身边郡兵踢倒在地,兵刃架在脖颈之间,动弹不得。
傅士仁挥了下手,席间郡兵举刀正欲斩下,却听吕蒙咳嗽几声,道:“傅太守,且慢。”
傅士仁回头笑道:“怎么,吕将军想喝酒了吗?”
席下立即爆出一阵哄笑。
吕蒙并没有动怒,依旧淡淡道:“这些人既然已经降了,为何要杀?”
“吕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些蜀人军将,手上可都沾满了荆州父老的鲜血,就算他们迫于形势投降了吴侯,但早晚有一天会反了,不如尽早斩草除根。”
“这些降将是陆逊招纳的,是否斩杀,至少要征得他的同意。”
“吕将军,这些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傅士仁也不再跟吕蒙争辩,转身挥手,但见血光四溅,几十颗人头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贾逸知道,傅士仁这是在向吕蒙示威。虽然孙权初进荆州,确实需要他们这些荆州士族来稳固统治,但傅士仁如此做派,也未免显得太跋扈了,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不过像傅士仁这种小人,被压了十多年,一朝得志,忘乎所以也是难免的。更何况陆逊和吕蒙这两位东吴军中大将,对他都客气有加,更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贾逸看着满院欣喜若狂、仪态尽失的荆州士族,心里已经隐隐确定了那个人跟寒蝉的交易。以前对那个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人云亦云之上,没有想到那个人出手竟然比曹丕更加阴狠。
正思虑间,却被傅尘撞了一下胳膊。抬起头,见几个郡兵走向了自己。贾逸长身而起,振了振衣衫,向傅士仁道:“傅士仁,你这是准备向我动手了?”
傅士仁摸着下巴,嘿嘿笑道:“怎么,你现在想求饶了?”
“我记得陆逊将军离开之时,已经说了不准动我。”
傅士仁笑得像只老狐狸:“你看刚才我不是杀了几个降将么?等他回来,就说你跟那几个降将在席间动起手来,我弹压不住不就完了?你区区一个叛逃校尉,屡次破坏吴侯谋划荆州大计,我杀了你是为吴侯出气,谁会因为你跟我过不去?就算想跟我过不去,他也得掂量掂量我们荆州士族的分量!”
话音刚落,席间那些荆州士族便是一片叫好之声。
傅士仁转头看了吕蒙一眼:“至于吕将军嘛,人家是淮泗系,陆逊是江东系,陆逊要保的人,吕将军却不见得要保。您说对不对,吕将军?”
吕蒙干咳几声,并没有回答傅士仁的问题。
贾逸却叹了口气:“傅士仁,你要杀我,无非是因为我把你绑进旧太守府,让你受了皮肉之苦。至于你说的坏了吴侯大计,我却是愧不敢当。我虽然在公安城里折腾了不少事,但并没有让吴侯遭受什么损失,他不会动手杀我。反倒是你,现在笑得这么开心,就一点也没觉察到自己要大祸临头?”
傅士仁哈哈大笑:“贾逸啊,死到临头,你还嘴硬。就算是我公报私仇又如何?我在这太守府里砍了你,谁还会有异议不成?”
“我有。”傅尘从席间站了起来。
“你?”傅士仁皱眉,随即嘿嘿笑道,“我这傻儿子啊,你就算了吧。你真以为我没看出你跟他的勾当?我早就查清楚了,这贾逸在城中东躲西藏,都是你搞的鬼!你还要保他?我本来打算先杀了他,再杀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现在倒好,一起砍了!”
郡兵们上前,将两人从席间揪出,推搡到傅士仁跟前。
傅士仁围着两个人转了几圈,笑道:“贾逸,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大祸临头了?”
“傅士仁,你就没有仔细想过,甘宁到底是谁杀的?”
傅士仁斜眼看了下吕蒙,道:“甘宁自然是白衣剑客杀的,他都死这么长时间了,你现在提这个干什么?”
“白衣剑客身后是谁,你一直没有查到吧。你问过孙梦和虞青,甚至连陆逊都问过了,他们却都说不知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傅士仁笑道:“不就是个刺客,有什么好打听的?这个根本不重要。”
“傅士仁,我单枪匹马尚能接近真相。你经营荆州十年,麾下诸多死士,却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真是个蠢材。”贾逸怜悯地看着他,“甘宁被杀是收复荆州的关键。正因为甘宁在公安城被杀,淮泗系无法再与关羽结成盟约,又没了合适的都督人选,才屈从了吴侯的意愿,和江东系一起攻打荆州。如果甘宁没死,根本就不会有吕蒙白衣渡江、关羽败走麦城,你也不会站在这里聒噪。这么紧要的节点,你竟然说不重要?”
傅士仁傲然道:“甘宁肯定是江东系杀的,陆逊不知道,那就是江东系其他人做的。事情就这么简单,你揪着这件事不放,不就是要挑拨我们和淮泗系之间的关系吗?杀甘宁,我们并没有参与,自然也不想深究。这两派之间的争斗,日后我们荆州士族也不打算参与。我们已经依附了吴侯,荆州这块地方我们会经营得富庶天下,以报吴侯之恩。”
“以报吴侯之恩,这句话说得真好听,你们之前是不是也这样对关羽说的?”贾逸笑道,“你觉得吴侯会相信你?把荆州交给你们经营,那是你们的荆州,还是吴侯的荆州?”
傅士仁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白衣剑客是谁?”
贾逸道:“我虽然不知道白衣剑客是谁,但却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
“谁?”
“我问你,攻下荆州之后,张昭称病归家,虞翻左迁交州,这两件事你注意到了没有?”
傅士仁怔了一下:“这有什么可注意的?”
“傅士仁,你只看到了淮泗系和江东系之争,却没看到淮泗系其实也分为两派。周瑜、鲁肃、吕蒙他们跟吴侯私交甚好,对孙家忠心耿耿;而张昭、虞翻这些人却自恃拥立吴侯有功,平日里以元老重臣自居。早在赤壁之战之时,周瑜等人主张抗曹,张昭等人却主张降曹,已让吴侯心存芥蒂。如今,周瑜、鲁肃相继病亡,吕蒙也重病缠身,忠于孙家的淮泗系这一派已经式微。张昭、虞翻等人,意图推举跟他们关系较好的甘宁接任都督。但让军权落到张昭这一派的手中,吴侯肯定是不放心的,所以他才嘱托吕蒙推举江东系的陆逊接任都督。”
傅士仁接口道:“所以说,为了推陆逊上位,江东系杀了甘宁,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江东系在吴侯的大力扶持下,这几年才刚站住脚,就算要保证陆逊夺得都督一职,办法多得是,为什么非要把甘宁杀了?他们就不怕张昭、虞翻这些人报复?就不怕吴侯生出防备之心,对他们再度打压?而且,在攻下荆州后,我曾经打探过陆逊的口风,他却告诉我江东系根本无意染指荆州。而打下公安城之后,他也立刻挥军西进,将此地让给了吕蒙,没有一点要抢功的意思。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可能会主使刺杀甘宁?”
傅士仁心中一震,看向了吕蒙,吕蒙却依旧面无表情。
“所以,甘宁被杀,并不是因为他挡了陆逊的路。”贾逸继续道,“不管是江东系的陆逊,还是淮泗系的甘宁,谁接任都督,都得听吴侯的。但是张昭他们可能跋扈惯了,作出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他竟然让甘宁私自前往公安城,试图与关羽缔结盟约,进而胁迫吴侯。这种做法,在吴侯眼中无异于背叛!既然张昭等人名望甚高,轻易动不得,那杀一个甘宁,敲山震虎,又有何不可?”
傅士仁瞠目结舌,失声道:“你是说,杀甘宁是孙权的意思?”
荆州士族们停下了议论,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贾逸。
傅士仁连连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攻下荆州之后,张昭称病归家,虞翻被贬交州,政务由孙邵、顾雍等人接手。这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了,淮泗系中张昭一派,已经彻底失势了吗?”贾逸道,“傅士仁啊傅士仁,如果你心思稍稍缜密一点,早就应该看出来了。什么江东系与淮泗系争夺兵权,其实是吴侯假借江东系为幌子,以攻打荆州为契机,削弱打压淮泗系中的张昭、虞翻一派!”
厅中一片死寂,一阵夜风吹过,傅士仁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强笑道:“贾逸,你真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为了活命,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诋毁吴侯,我现在就杀了你,再向吴侯禀告!”
贾逸叹道:“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没觉察吗?你自己早已大难临头,而荆州士族,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傅士仁怒道:“你胡扯什么!就算杀甘宁的,真是吴侯,那跟我们荆州士族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一直认为合作的是江东系,甚至跟江东系达成了分治荆州的盟约,而且还想和江东系一起架空吴侯,以荆州为跳板,蚕食孙家天下。现在我们知道所谓的江东系,不过是吴侯的棋子。吴侯要联合你们荆州士族,来对付自己?你不觉得好笑吗?况且,吴侯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完全把握的荆州,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屡有战功的甘宁,逼退托孤的元老张昭,贬走名扬四海的虞翻,又岂会跟你们这些吃里爬外、卖主求荣的人共治荆州?”
贾逸此言一出,座中荆州士族全数大惊失色,惶然而起。
傅士仁脸色苍白,大声喝道:“不可能!须知我荆州士族同气连枝,互为姻亲已上百年。就算他敢杀尽我们公安城内的士族,南郡、武陵、零陵三郡的士族足足有两三万人,他杀得完吗?他不怕落下个残暴嗜杀的风评?”
贾逸叹道:“杀尽两三万士族,虽然看起来有些狠毒,但若说是为了东吴大都督吕蒙复仇,却情有可原。”
傅士仁道:“你说什么?什么为了吕蒙报仇?”
贾逸看向吕蒙,道:“今夜,东吴大都督吕蒙将死于荆州士族之手!”
“胡言乱语!我们从没想过要杀他!”
“你们不杀他,吴侯又怎么能杀你们?”
傅士仁趔趄了一步,惊疑地看着吕蒙。
贾逸道:“吕将军身为淮泗系的中流砥柱,又是东吴军中重将,前来参加新降之人的宴会,不但未带麾下诸将,连亲卫都没有,这难道不是献头之策?”
吕蒙自出现在宴席之上,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容:“难怪孙尚香和陆逊都看重你。贾校尉,你果然是个人才。”
贾逸追问道:“吕将军,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吕蒙点头:“不错。”
“吕蒙将军死于荆州士族之手,陆逊将军为您报仇,剿灭参与谋反的荆州士族,顺理成章地接任东吴大都督,掌握军权。吴侯这条一石二鸟之计,可谓相当精彩。只不过,容我问一句,吕蒙将军是心甘情愿赴死的吗?”
吕蒙坦然道:“想当初我也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如今却被病痛拖累成了这个样子。与其病死榻上,倒不如用这将死之躯,再为仲谋做一些事情。”
傅士仁额头上沁出大颗汗珠,嘶声道:“孙权他怎么敢这样?离了我们,他怎么统辖荆州?”
“统辖荆州?”贾逸冷笑道,“你们这些荆州士族不事劳作,只是盘剥民众而已。杀了你们,自会有人取代你们的位置。关羽有川中的荆州士人掣肘,汉中王爱惜名声,才会对你们一再姑息,容忍你们活到了今天。你们自己看不清天下大势,妄自尊大,到头来自寻死路,可真是怨不得别人!”
傅士仁暴跳如雷,大声吼道:“谁听你在这里胡乱聒噪,来人,将他先给我砍了!”
那些郡兵却站在贾逸身旁,一动不动。
傅士仁气急败坏地冲到一名郡兵跟前,去拔他腰间的缳首刀。那名郡兵死死拽住刀柄,一抬手反将傅士仁推得倒退了几步。
傅士仁气急叫道:“反了,反了!你们都被几句话给唬住了吗?真是一群废物!”
贾逸叹道:“你都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这些郡兵就是那些黑衣杀手吧?你不是说过,他们是虞青调教出来的人吗?”
“那又如何,虞青不在,他们就得听我的!”
“如果虞青在呢?”贾逸朗声道,“虞校尉,你一直藏在暗处,就不怕这厅中事态脱离了你的掌控?”
傅士仁张口结舌,循着贾逸的目光看向大门,却并未发现有打开的迹象。又等了一会儿,仍未听到什么动静,他恼羞成怒地跑到那群荆州士族中间,抓了一把佩剑,朝贾逸冲来。
离贾逸还有十多步的距离,长剑还未拔出,就听见“咻”的一声,一支黑色弩箭射在傅士仁正前方的地上。傅士仁脚下一软,双腿打着圈跌倒在地。他惶恐地爬起来,向四周望去,却见大门吱呀呀向两边敞开,几十束火把飘进厅中,将四下照得雪亮。
虞青身着一袭软甲,按着腰间长剑走了进来。
傅士仁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虞校尉!虞校尉!这姓贾的小子在妖言惑众,您不是跟他有仇吗?赶快杀了他!杀了他!”
眼看傅士仁已经扑到近前,却见虞青手腕一翻,一道寒光没入了傅士仁的胸中。
傅士仁的身形为之一挫,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中的匕首,带着哭腔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想杀贾逸……这……”
虞青手腕一抖,再一道寒光没入傅士仁腹中:“傅士仁,私仇和国事,我还是分得清的。”
傅士仁向后退了几步,伸手指着虞青,想要说些什么。虞青却欺身向前,又是一道寒光刺进了他的咽喉。傅士仁捂着喉咙,满眼惊惧地跪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贾逸上前向虞青拱手作揖:“多谢虞校尉不计前嫌。”
虞青冷冷看了他一眼:“贾逸,没有什么不计前嫌。今日我不杀你,是因为不能杀你。你明白?”
“那不知如何才能化解虞校尉对我的成见?”
虞青没有应声,转身拔出了腰间长剑。她身后拥进来数十名解烦卫,同厅中的郡兵们一起,亮出兵刃,向那些呆若木鸡的荆州士族们冲了过去。
贾逸返身走向长案,却见孙梦托着下巴,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顺着孙梦的目光看去,却见傅尘仍站在刚才的地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吕蒙。而在他左侧,是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那些荆州士族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用惨叫惊呼来回应扑面而至的刀剑。
“我听完了你的话,才明白为什么表姐和陆逊都那么看重你。你在孤身一人、没有同僚帮忙查证的状况下,竟能把真相推演得七七八八,确实高于常人。”孙梦道。
“有些细节却还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贾逸叹了口气。
孙梦眨了眨眼:“比如呢?”
“比如白衣剑客到底是谁,比如你的真实身份。”
“啊呀,”孙梦朝前面撇了撇嘴,“你看傅尘站在那里,是不是要挑战吕蒙?”
贾逸没有再问下去:“吕蒙虽然病了,但他们身手差距太远,傅尘是打不过他的。”
话音刚落,却见傅尘向吕蒙作了个揖,道:“吕将军,献头之计真的是你心甘情愿?”
吕蒙边咳嗽边站了起来:“我本已时日无多,又何必畏死?”
“不错,像你这种叱咤风云的人物,死在病床之上,倒真不如死在战场。”傅尘又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在下公安城都尉傅尘,想取吕将军项上人头。”
吕蒙笑道:“年轻人,我现在虽然是只病虎,但却爪牙俱在。你如果想趁这个机会沽名钓誉,恐怕是打错算盘了。我不会手下留情,除非你能用真本事杀了我,不然死的可是你。”
“沽名钓誉。”傅尘也笑了,“我如果在乎名声,也不会装了十多年窝囊废了。”
“喔?你是有什么苦衷?”
“复仇。”傅尘淡淡道,“吕蒙将军可还记得,这公安城中还有一座太守府?”
“还有一座……你是说黄祖任太守时的那座?怎么,你是黄祖的亲人,要为他复仇?”
傅尘回头冲孙梦笑了笑:“借你的好剑一用。”
孙梦解下长剑,丢给了傅尘。傅尘拔出长剑,用手指弹了下剑身,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十分悦耳。他将长剑丢给吕蒙,自己却转身向后走去。那些荆州士族已被屠戮殆尽,解烦卫和郡兵们在虞青的带领下,排成偃月形围着高台。
贾逸起身,道:“傅都尉,你的仇人是吕蒙将军?”
傅尘冲贾逸眨了眨眼:“贾校尉,你先坐下。刚才你一通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好不过瘾。动嘴的风头你已经出了,接下来动手的风头,就交给我吧。”
贾逸知道劝他不住,道:“要不要给你找杆趁手的长枪?”
“不用。”傅尘冲贾逸摆摆手,走到那堆荆州士族的尸骸附近。尸体和长案混杂在一起,东倒西歪,血液仍从断肢残臂中淌出,将周围的一切染成猩红。傅尘踢倒一具伏在长案上的尸体,从下面抽出一柄长剑。
“这里血海尸山的,倒有点像十二年前,旧太守府里的光景。”傅尘挽了几个剑花,甩去了上面的血迹。这柄长剑剑身有几个缺口,剑尖也崩断了,应该是刚才解烦卫屠杀荆州士族时的弃剑。
傅尘点了点头:“我就用这柄吧。”
贾逸看着傅尘淡定自若的表情,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但随即他就摇了摇头。虽然现在傅尘的身形神态,跟救自己的白衣剑客有些相像,但傅尘是用枪高手,白衣剑客的剑术却已出神入化,远在自己之上。那是傅尘无法企及的高度。
众目睽睽之下,傅尘跳上了高台:“我跟黄祖虽然算得上亲戚,但却不是为他报仇。十二年前,在旧太守府里,甘宁杀了我的姑母,你杀了我的表妹。仇,是替她们两个人报的。”
吕蒙仰起头,似乎是在回忆。过了一会儿,他摇头道:“记不起来了。攻城拔寨,难免会有灭门之祸。如果是我杀的,你向我报仇,也算是天经地义。只是我用好剑,你用残剑,未免不太公平。”
“念你有病在身,就算扯平了。”傅尘道,“吕将军,我建议你还是要认真一些,不然很可能撑不过第一招。”
吕蒙哈哈大笑几声,随即又干咳起来。他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很有趣的年轻人:“好,来吧。”
傅尘迈出左脚,残剑举至齐眉,左手并作二指,遥遥指向吕蒙。这种招式,常见于世家公子们的舞剑之势,虽然看起来很是潇洒,但在实战上却并没有什么用。贾逸不禁摇了摇头。如果复仇的是他,面对如此的实力差距,是不会选择这种光明正大的手法,反正只要达到目的,过程无关紧要。他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如果傅尘势危,自己肯定要出手相救。
“我出手了。”傅尘冲吕蒙点了点头。
“来吧,我准备好了。”吕蒙笑道。
“你真的准备好了?”傅尘再次问道。
尽管觉得眼前的年轻人是在故弄玄虚,吕蒙还是认真答道:“是的,准备好了。”
话音未落,只见高台上身影骤然一暗,傅尘已经闪现在吕蒙身前。耀眼的火花在两人之间骤然绽放,然后才是“叮”的一声脆响传遍全厅,两人身形再度错开。傅尘回身,挽了个剑花,淡淡看向吕蒙。吕蒙则不住地俯身咳嗽,似乎耗费了不少精力。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厅中发出了一阵惊呼,有血。吕蒙的下巴上被刺出了一道细细的伤口,鲜红的血丝正慢慢渗出。
就算吕蒙有病在身,但交手第一招就被刺伤,仍是出乎众人的意料。众人再看向傅尘,一招之后,傅尘整个人竟然都变了,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之下,隐隐透露出一股高手之风。
贾逸喃喃道:“想不到,傅尘就是我在公安城遇到的白衣剑客。”
孙梦疑惑道:“可他不是一直用枪吗?怎么剑术竟如此高超?”
“为了遮掩身份。”
“为什么要遮掩身份?”
贾逸知道答案,却无法向孙梦透露。傅尘的身份是寒蝉刺客,先前所表现出来的身手、惯用的兵刃、散漫的性格,都是伪装。一个刺客,是断然不能有太大名声的,甚至连常用的兵刃和招式也不能为人所知。不然的话,很容易被追查到。更何况,傅尘还身负血海深仇。
吕蒙抬起手,拭去下巴上那道细细的血线:“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现在叫傅尘,真名嘛……”傅尘摇了摇头,“他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的剑术果然了得。如果我没有染病在身,应该算是势均力敌,只可惜……”
“错了。”傅尘道,“就算你没有染病,也打不过我。”
吕蒙竟然点了点头:“可能吧。甘宁……是你杀的?”
“对。”傅尘回答得很干脆,“你虽然是天下名将,但在身手上,还差了甘宁一些。”
“他在你手下走了几个回合?”
“没有超过十个。”
席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甘宁以勇武闻名,是东吴境内屈指可数的猛将。就算是仓促遇伏,在这个无名小卒手中竟没走过十个回合,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孙梦低声问道:“喂,这家伙是不是在吹牛?”
贾逸摇头道:“傅尘是刺客,练的是杀人之术,他每招每式都不留余地,以命相搏。甘宁虽然是天下名将,上阵杀敌所向披靡,但与傅尘这种剑术绝世高手对战,终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孙梦嗤笑道:“那照你这么说,当世猛将的身手都不如刺客了?”
“那要看是什么猛将,什么刺客。”虽然没心情跟孙梦拌嘴,但贾逸还是很认真地解释,“傅尘现在的剑术境界,应该已经接近当世大剑师王越了。我曾跟王越交过手,连一合之敌都称不上。而能在个人搏击之术上,与王越相提并论的当世将领,恐怕只有吕布、马超、赵云、典韦、张飞这寥寥几人。当然,就算有了天下第一的技击之术,不懂兵法,不会治军,也无法征战天下,博取功名。所以当今天下四大剑术宗师,王越、韩龙、祝公道、童渊,也都未成为一方名将。”
孙梦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傅尘这家伙又会用剑,又会用枪,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赵云。”贾逸道,“傅尘跟赵云的路子倒是有些像。”
赵云师从童渊。
童渊虽然剑术在四大宗师中排最后,但枪术却是天下第一。看傅尘的身手,只有童渊才能调教出如此剑枪双绝的徒弟。童渊收过三个徒弟,分别是张任、张绣、赵云。而三人之中,只有赵云同时学精了剑术和枪术。传闻在赵云出山之后,童渊就归隐了,想不到竟又收了傅尘为弟子。
贾逸向台上看去,两人又交手了两三个回合,吕蒙身上添了几道伤痕,气息已经乱了,正不住地咳嗽。而傅尘依旧是持剑而立,犹如一浊世公子,卓尔不群。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吕蒙必败无疑。
“你是为了复仇,才做了傅士仁的义子?”吕蒙喘着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不错。公安城毗邻湘水,与吴境接壤,我在这里当一个游手好闲的都尉,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其实早在四年前,以我的身手就能杀掉你了。但复仇这件事是急不得的,因为我的仇人可不止你一个。”
吕蒙道:“这些年里,我东吴境内相继有几十名将领兵士被杀,全都是一剑封喉。解烦营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查访,却始终没有查出什么结果,这些人,莫非都是你杀的?”
“他们当天都进过旧太守府。”傅尘道,“我用了十年时间,把还活着的人一个个找了出来,然后再一个个杀掉,你是最后一个。”
吕蒙躬腰咳嗽了几声,笑道:“原本我以为要在席间自裁,才能确保仲谋的计划顺利进行,想不到他却安排了一位绝世高手来为我送行。这样也好,死于绝世高手剑下,也不失为人生一大趣事。傅兄弟,接下来这招我将用尽毕生所学,你可要小心,别被我带到阴曹地府中去了。”
高台之上微风低垂,寂静无声,只有火盆发出燃烧木柴的噼啪声。马革裹尸,本是为将者毕生荣耀,吕蒙已经心无旁骛。他整个人似乎全然松弛下来,长剑横至胸前,吐纳之气变得很是平和,仿佛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傅尘将残剑挽至背后,微微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两人一动不动,对峙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就在台下众人逐渐焦躁之时,有人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随后,高台上的火盆内,火焰一闪,傅尘已经出现在吕蒙身前。吕蒙手臂掠起一片残影,剑锋划破空气,带起一声尖啸,刺向傅尘的咽喉。这是吕蒙倾尽精力的一刺,全无技巧可言,只有一个“快”字。所谓大巧若拙,正是如此。眼看剑锋已到咽喉,傅尘身形猛然往下一挫,上身向下平仰坠下,残剑剑柄自臂后而出,轻轻磕在吕蒙剑尖之上。吕蒙剑尖向上一抬,贴着傅尘的鼻尖堪堪划去。而傅尘身形刚刚坠下寸许,吕蒙竟已骤然变招。他双臂一震,剑身变平为竖,贴着傅尘的残剑剑身,激起一蓬火花,向下急斩而去!
席间高手悚然动容,在这么快的剑势之下,能半途变招实属罕见。有人已经张大了嘴,一个“好”字涌到了喉咙。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傅尘的嘴角竟浮起笑意。他左臂一抬,袖中一道寒光犹如闪电射出,“嘭”地将吕蒙向后震退数步。而此刻,喝彩声才响彻席间,却没人分得清是为吕蒙喝彩,还是为傅尘。
吕蒙脚下一软,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低头看向胸口的伤处,那是一柄长枪枪头,已经完全没入了胸中。
吕蒙弯腰剧烈咳嗽起来,道:“好一个剑枪双绝,论身手,我果然不如你。”
傅尘拱手道:“为吕将军送行。”
吕蒙畅然大笑,仰躺在高台之上:“此战痛快!傅都尉,就此别过!”
傅尘缓缓躬身行礼。
不少人目瞪口呆,踮脚看向高台。虽然见识了傅尘的身手,他们还是难以置信,他们认定即便傅尘会赢,也势必要跟吕蒙拼得两败俱伤。
贾逸却恍然大悟。他先前听赵累说过甘宁的伤势,除了咽喉的剑伤之外,胸口还有戟伤。而那处戟伤则有些奇怪,如果是短戟所致,伤口应该是扁平的,但那道伤口却是圆的,像是用短戟的戟尖在里面旋转过一样。赵累当时一直对这处伤口耿耿于怀,甚至请教到贾逸这里,但贾逸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刚才看到傅尘出手,才豁然开朗。想必当时,傅尘也是用此招杀的甘宁,如果伤口是枪伤,就会很容易怀疑到他自己身上,于是傅尘用了甘宁的短戟作为掩饰。
白衣剑客……如果不是因为在许都时,白衣剑客便是王越这个念头先入为主,如果不是傅尘一直用长枪来掩饰剑术,贾逸应该早就能推断出白衣剑客的身份。毕竟整个公安城中,给他最多助力的,就只有傅尘了。
厅中众人这才缓过神来,几个解烦卫跳上高台,走到吕蒙身边。但见吕蒙双眼看着漆黑的夜空,面上还带着些许笑意。一名解烦卫试了下他的脉搏,然后站起身向虞青摇了摇头。虞青看向傅尘,右手搭在腰间长剑上,却没有说话。
虽然傅尘身手了得,不说城外驻扎的万余吕蒙部曲,就单单厅内的解烦卫和郡兵都至少有三百之众。若虞青号令动手,傅尘必死无疑。但傅尘似乎并未想到这些,反而丢掉了手中残剑,跳下了高台,径直向贾逸走来。
贾逸旋即高声道:“傅尘与吕蒙对决,是吴侯的意思。现在吕蒙将军求仁得仁,还请诸位不要为难于他。不然,休怪我贾逸出手无情!”
傅尘已经走到贾逸身前,笑道:“你连兵刃都没有,竟然夸下如此海口,是不是想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贾逸没有理他的玩笑话,而是看向了虞青。虞青厌烦地冲他摆了摆手:“今日就饶了你们一条狗命,赶快滚。”
贾逸松了一口气,示意孙梦一道起身出去。孙梦却道:“等下孙郡主就会陪着吴侯过来,吕蒙被荆州士族设下圈套斩杀,他们会顺势下令斩尽有瓜葛之人。我需要留在这里,帮助表姐处理些事情。”
傅尘攀起贾逸肩头:“既然美人不相送,那就有劳兄弟送我一程了。”
贾逸只好随傅尘一起向大门走去。解烦卫和郡兵们纷纷往两边避开,让出一道空隙。出了太守府大门,贾逸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
“怎么,又不是要跟我一起跑路,跟孙姑娘分开一会儿就舍不得了?”傅尘依旧是那副促狭的模样,刚才的高手风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逸笑笑,也不分辩:“你要去哪里?”
“魏境,天水冀县。”傅尘道,“下次见面,我就姓姜了。”
“又是别人的义子?天水那边有什么人要杀?”贾逸皱眉道。
“从身份文牒来看,应该是亲儿子。刺客这个身份,在这里已经算是完结了。”傅尘眨了眨眼,“我的下一个身份是间客,在曹军中担任参军一职,搞不好我们以后会在战场上遇到。”
“不做刺客了?”贾逸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这么好的身手,不做刺客,简直暴殄天物。
“对啊,寒蝉要我去做间客。”傅尘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黑暗之中,有个身材高大的人牵出两匹白马,送到他们面前之后,转身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贾逸翻身上马,问道:“寒蝉麾下,谋客、间客、刺客、工客这四大客卿,全天下一共有多少人?”
“不知道。”
“能被寒蝉纳为客卿之人,都是在某个方面有卓越能力的。怎么你从刺客转变成间客,就像换了身衣服一样简单?”
“像我这种太过优秀的人,自然跟你们不一样。”傅尘一抖缰绳,胯下骏马沿着空无一人的长街狂奔起来。
贾逸无奈只好策马跟上。薄雾已经缓缓散去,风声在耳边呼啸,繁星在头顶流动,他突然又想起了在许都的那一晚,跟着蒋济在一望无际的蒿草丛中游猎的情景。短短一年,恍然如梦。从莫名其妙卷入漩涡随波逐流,到奋起反击求得一线生机,在公安城已经盘桓了小半年。这半年之中,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心境,经历过了这么多事,贾逸已经明白以后要怎么做了。
他纵马月下,跟着傅尘出了城,看起来是渡口的方向。
“这么快就走?我还想着一切结束之后,好好痛饮一番。”
傅尘笑道:“两个大男人你一句我一句互诉离别之苦,未免太无趣了。若是以后再无相见之日,那就斟上好酒,对着明月敬对方一盏就行了。”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你。比如说,孙梦……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去打探,不过这女人可不一般,你要当心一点。”
贾逸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拿她跟我打趣,怎么反而要我小心她?”
“打趣是打趣,我是觉得,她心里藏了很多事。”
蒋济的密信中,也提到孙梦的身世是假的。天下之大,自然会有跟田川容貌极度相似之人,但在田川死后,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这种巧合再怎么看都有股阴谋的味道。是否要动用寒蝉的力量去查一下?贾逸心中泛起了这个念头。
“到了。”傅尘勒住缰绳,停在了一处浅滩旁。
借着月色看去,江边有个简易的渡口。一片野草丛中,石块铺成的一条小径没入水中,旁边停了一艘木船。这艘木船只有艨艟大小,装饰也并不华丽,像是普通的官船,却又没有徽号。
贾逸摸遍全身,却发现身无长物,只好道:“那就恭送傅都尉,等你到了天水之后……”
“上船的人不是我,是你。”
贾逸愣了一下:“什么?”
“你现在是客卿,有些事情总要向你交代清楚。”傅尘道,“去吧,有人在上面等着你。”
贾逸狐疑地看了傅尘一眼,跳下马来,向石径走去。待到木船旁边,贾逸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傅尘,却见他微笑着看着自己,挥了挥手,然后拨转马头走入黑暗之中。贾逸踏上摇摇晃晃的木板,走上了木船。船上看不到桨手和掌舵,也没有船夫,到处静悄悄的,只有船头上一只火盆烧得正旺。
贾逸缓步走进了船舱。这艘艨艟的船舱是一层宽阔高大的雕窗房间,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布置什么东西。中间垂了一张竹帘遮挡,前面放了一块棉垫。贾逸上前坐到棉垫上,眯起眼睛,发觉竹帘后影影绰绰的,露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刚刚坐下不久,贾逸就察觉到船开始行驶了,方向应该是朝东。
他轻声问道:“想必阁下就是所谓的典客了。傅尘说寒蝉把我派到荆州,是为了让我获得功绩,从而成为孙尚香在解烦营的助力,那现在不等孙权论功行赏我就回去,合适吗?”
竹帘那边传来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贾校尉看起来并不像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让你当着虞青的面,向吴侯跪拜效忠,你心甘情愿么?”
贾逸干笑了一声。
“而且,吴侯虽然到了公安,首先要做的是将吕蒙厚葬,恐怕也暂时顾不上接见你。与其在公安城再等上月余,倒不如先回建业,熟悉一下环境。”
“这么说,我已经通过稽考,成为了寒蝉客卿?”
“你的身份是间客。目前在解烦营中的虽然仍官拜校尉,但是直属孙尚香,可以单署办案,不再受左右部督辖制。”
竹帘抖动,伸出一根光滑细长的木棍,推了一个精致的木盒过来。贾逸打开,里面是一块做工精细的令牌,在落尽树叶的枯枝上面,一只蝉静静地停在那里。
“寒蝉令牌,这是你客卿身份的信物。”
贾逸将令牌纳入怀中,问道:“既然我已经被纳为寒蝉客卿,您能否告诉我孙梦的真实身份?”
竹帘那边回应的只是沉默。
贾逸等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我很好奇,孙权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知不知道寒蝉的存在?还有孙尚香,她以后是我的上司,我自然要听命于她。如果她的命令跟寒蝉的利益相冲突,我要如何处置?”
“除了寒蝉的人,没有人知道寒蝉是什么。他们在世间有各式各样的名字与身份,在孙权这边,是以丹阳豪族的名义出现的。而你,就是丹阳豪族向孙权效忠的代表。至于最后一个问题,贾校尉,你经历了许都与公安两场大乱,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寒蝉从不走上前台,从不主导一项长远的计划,只是在合适的时候推波助澜,让天下大势向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向倾斜。你的意思是,我平日只需履行解烦营校尉的职责,只有在收到寒蝉密令之时,才有必要顾及寒蝉的利益?”
“他们在各处都伏下了棋子,有些棋子会用得很频繁,有些则只是偶尔才会牵涉,还有些可能终其一生也用不到。没有寒蝉的密令,贾校尉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保证你自己活着,保证你还在解烦营。”竹帘后的苍老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你需要明白的是,寒蝉并不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绝大多数时候,你遇到的问题还需要你自己去解决,他们不会为了一枚棋子的安危,去冒险暴露整个组织。”
贾逸皱起眉头:“也就是说,除非有寒蝉所指定的任务,平时我并不能动用寒蝉的资源?”
“不错。他们并不希望自己的客卿带来太多的麻烦。”
贾逸沉默下来。这样的安排,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在许都里,在公安城里,不论是蒋济还是傅尘,都没有显露出身后有强大势力的迹象。所谓的客卿,所谓的棋子,说得直白一点,不过是关键时刻传达寒蝉意志的傀儡。即便客卿暴露了身份,甚至被生擒,也牵连不到寒蝉。毕竟寒蝉的组织形式是单向单线,客卿根本联系不到其他人。
“在许都时,蒋济主簿告诉过我,天下三分才最符合寒蝉的利益。所以汉中之战曹操败退,应该是寒蝉为了削弱曹魏势力所为。那关羽败走麦城,孙权夺取荆州,则是寒蝉在打压崛起的刘备,扶持最弱的孙权……”
“你错了,贾校尉。寒蝉对天下局势的操控,并没有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汉中曹操战败、荆州关羽授首,都不是寒蝉所能预料到的结局。他们做了一些事,来引导局势向某个方向倾斜,但却不能完全决定由此而得的结局。就拿这次荆州之战来说,寒蝉所希望的结局,是孙权占据荆州,关羽退回川中,刘备拿下西凉。”
贾逸心中一震,立刻会意。如果结局是寒蝉所希望的这样,那才是三方真正的势均力敌,天下三分之势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荆州落入孙权之手,关羽被杀,刘备疆域有减无增,还折了五虎上将之首,不管出于兄弟情义还是蜀汉利益,都极有可能挥军东进,攻向孙权。两弱相攻,势必两败俱伤,曹魏如果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挥军南下,说不定可以一统天下。
贾逸叹道:“明年就是建安二十五年了,看来要比今年更难熬。”
“建安这个年号,明年能不能用都还不好说。”
贾逸大惊失色:“怎么,曹操要称帝?”
“想称帝的不是曹操。曹操人在洛阳,头风之症已经病入膏肓,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世子曹丕现在地位已稳,如果曹操病故,他是接任魏王的唯一人选。”竹帘那边顿了一下,“至于他的为人,贾校尉想必很清楚。”
曹丕……如果他做了魏王,是绝对不会让汉帝再占据皇位的。
不管是曹丕还是司马懿,离如今的自己已经很遥远了。而且这些天下大势的变化,也激不起他这个小人物多少兴趣。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田川……是不是真的死了?”
竹帘那边毫无动静。
贾逸又等了一会儿,然后长身而起,撩开了竹帘。对面已经空无一人,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甲板,徒增一股萧瑟之意。他快步走出船舱,向四方望去。却见浑浊的江水之上,一条舢板向西而去。一位身着纳衣芒鞋、身材消瘦的老僧正站在船头,微微颔首向他示意。想不到,这名典客竟是一名得道高僧?正在踌躇间,眼看两船之间距离越来越远,舢板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贾逸有些无可奈何,在船头徘徊了几圈,索性沿着木梯走上了船舱的顶层。放眼向东看去,黑暗的水天连接之处,似乎泛起了一丝灰色的亮光。
建业城,已经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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