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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三阳南货店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1

        杜毅家办喜酒。

        结婚的是杜毅的小姨子,名叫小女。杜毅老婆叫大女,小女与大女相差十几岁,生得漂亮,眉毛弯弯,嘴角也弯弯,边上还有两只酒窝,像个洋娃娃。小女从小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当心头肉养,多少后生上门提亲都不舍得。最后是杜毅做主,替她选的这门婚姻。小女爹娘都是农村里老实人,杜毅是家里最有本事的人,家里样样事情都由他做主。

        酒席放在县城里最气派的一家酒店,场面大,办了四十桌。杜毅送来请帖,叫了杜梅,也叫了杜英。杜梅在香港,丈夫何天林出席。何天林在,杜英心底就不情愿去。杜英说杜梅见了男人,就眼睛白糊糊没有主见。何天林这样一个男人,没什么钞票,又带一个这么大的儿子,杜梅嫁过去等于做保姆。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杜英看不上的何天林,后来竟成了本地知名企业家。何天林在外地跑业务时看见铝制产品受欢迎,供不应求,便从原来厂里辞职出来,借来钞票办了个铝制品加工厂,做勺子,饭盒,淘来第一桶金。后来厂子扩大规模,做高压锅,做电饭煲,生意越做越大,竟成了本地有名一个企业家。也是奇怪,尽管何天林赚了这么许多钞票,杜英对他意见反而更大。杜英说,现在男人赚了钞票,哪一个不作怪?杜梅以前吃过有钱人苦头,全忘记了,现在又寻这么一个,以后苦头吃不完。杜梅嫁给何天林,这么多年,杜英只和杜梅来往,只要何天林在,她几乎从不出场。只是这次杜毅叫吃酒,她实在推不掉。

        秋林以前见过何天林,可印象中的那个何天林和现在这个人明显不一样。白了,也胖了。穿西装,系领带,清清爽爽,像个港商。秋林对何天林没有什么坏印象,只是记得这个人会讲,讲天讲地,自己还买过他推销的高筒橡胶雨靴。吃饭时,安排两个姨丈坐一起,何天林客客气气,跟秋林聊了一阵,还说什么时候到土特产公司来看他。正说着,新郎新娘过来敬酒。新郎看着有五十岁左右年纪,体壮如牛,黑漆面孔,狮子鼻,板刷头,额头油亮。小女站在他身边,不像夫妻,倒像一对父女。

        这新郎卖相不好,却是本地有名一位财神爷,名叫昆山。昆山原是县里一家机械厂的业务员。八十年代中期,上海成立一家中外合资汽车公司,厂里派昆山去拉业务。那时,汽车厂最吃香不过,全国各地业务员都挤到上海,工厂办公室楼上楼下都是人,闹猛得不得了。昆山一副地道乡下人打扮,人又生得笨拙,根本挤不进去,每日站在人群最后,从白日等到夜里,等来等去等了一礼拜,竟连领导的门边都没摸着。

        那时,最外面办公室里有一个瘦瘦的后生,昆山总站在他门口,每次他进出,昆山就难为情地笑,为挡他门口抱歉。后生看了,觉得他老实可怜,便招呼他到办公室里,给他拉一把骨牌凳,倒一杯热茶。昆山感谢他,他只笑笑,埋头伏在桌上画图纸。

        上海待一阵,钞票粮票用光,昆山只好回家。拿着车票和食宿发票去厂里报销,厂领导见他没接到业务,不高兴。不但不给报销,还放下狠话,要他卖房卖屋也要接到订单,否则就不要再回厂里。昆山没办法,只好亲眷朋友那里四处借钱,又到上海。

        昆山坐到后生办公室,难为情地说,总是打扰你,我晓得我不是这块料,为口饭吃,也没办法。

        后生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即便见到我们厂领导,他也不会给你业务。我给你出个主意,要想交差,你这样一天到夜坐着不是办法,你多走动,多跟那些业务员接触,跟他们学些本事,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

        昆山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耐心同那些业务员打交道。接触来接触去,还是学不会他们那一套本事。不过,昆山人缘好,也不小气,好坏与几个业务员交下朋友。人家见他老实可怜,接了单子,多少施舍他一点零碎生活,让他回去交差。昆山觉得这都是那个后生的功劳,记着人情。每次回家,都带几只本地青蟹或者两筐本地橘子来。一来二往,两人成了朋友。让昆山万万没想到,正是办公室里这个不起眼的后生,一年后竟成了公司里的副总。这一下,昆山得了道,从原来厂里离职,自己办工厂做汽车配件。但昆山这个人,不是做生意的料,做来做去始终做不出山。再后来,索性厂子当摆设,自己帮本地企业去上海介绍业务,做了一名掮客。

        杜毅晓得昆山本事,几次托人邀请他吃酒,终于一日,昆山答应来杜毅厂里看看。但他提出不去饭店,只到杜毅厂里食堂。杜毅打听了昆山口味,精心安排。

        这一日昆山来了,厂里车间转一圈,上桌吃饭。这一日饭桌上最出彩是白蟹,是杜毅托舟山船老大寻来,两筐白蟹精挑细选挑出二十只,只只壮,只只生膏。用一口大铁锅,海盐熬熟,喷香。白蟹最对昆山胃口,左右开弓,很快就在面前堆起一捧蟹壳。

        昆山问杜毅,我吃那么多,你会不会心痛?

        杜毅说,哪里闲话,昆山厂长这么好吃福,我羡慕死。

        昆山说,心痛也是常理。你请我吃饭,我当然晓得你的心思。可我看了,你的场面不行。汽车配件是高档东西,你做不了。

        杜毅说,请你来,不为别的,只为吃饭结交朋友。

        昆山说,我在此地,已经是有名掮客。这名头,我不忌讳,反倒觉得蛮好。靠一张嘴巴就能赚铜钿,多少福气。

        杜毅恭维,昆山厂长厂也办得好。

        昆山说,好个屁。我这个人就是一个农民。日里捧只碗,夜里捧根卵。吃点弄点,没别的事情。

        昆山一番闲话,听得杜毅尴尬,不晓得如何应答。

        昆山倒是不忌讳,说,你是老实人,心里定骂我流氓。我不顾忌这些,圈子里都晓得,寻我办事,首先吃要让我吃饱,我基围虾能吃三斤,白蟹能吃九只。我不是只能吃九只,九是最大数字,不能破了。另一样,我每次去上海办事,只住延安路上杨子饭店,每次一定要给我安排好三个女人。我一进房间,三个女人都要翘着屁股趴好。杜毅,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杜毅尴尬应道,昆山厂长身体好。

        昆山说,我身体当然是好的,但我问你这个不是说我身体好。你做过农业没有?

        杜毅说,我也是农民出身。

        昆山说,那你会不会插秧?

        杜毅说,会。

        昆山说,那你说,插秧最重要是什么?

        杜毅说不出。

        昆山说,你不是个好农民,真正好本事的,秧苗都是插得当兵人一样整齐。年轻时,生产队里做生活,就算我插秧插得好。我们那里的田,是山上的田,长一块,短一块,弯弯曲曲。别人插秧,乱糟糟一片。唯独我,一株株插得木匠墨线弹出一样笔直,整整齐齐。那时苦,六月夏天种田,太阳能晒出人油来,蚊虫叮在腿上,织袜一样。但我一生最扬眉吐气就是那一刻,多少人羡慕我手艺。现在赚了钞票,人也懒了,做不了田里生活,但总怀念以前插秧时光,脚踩在水泥里,陷进去,那一声水响,多少好听。杜厂长,我告诉你,我安排三个女人,不为别的,就为听那一声插秧声音。

        杜毅听懂,面红耳赤。昆山看着杜毅,笑了起来。

        杜厂长,莫难为情。这做生意,就是脸皮要比城墙厚,听听就吃不落,还能做什么生意?我去上海,上百个人围着工厂领导门口,我最瘪三,顶后面站着,连领导门口都没看见过,只靠讨饭一样讨点最小生意回来交差。我出过多少洋相,赔过多少笑脸?有一次,一个慈溪人犯了脚气,难过得要命。为了讨他一点业务,我四处去寻特效药,寻来了,还要亲自跑到招待所给他洗脚,我对爹娘也没这么好过。没有这些经历,哪有我今朝场面?

        临走,昆山从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一千元人民币放在桌上。

        昆山说,我从不白吃别人,我晓得你的意思。但你这样情况,我没办法帮忙。

        杜毅坚决不要,说,昆山厂长,你要这样,就是打我面孔了。不为别的,就算听你介绍几句生意经,这餐饭都吃得值。

        昆山打量杜毅,说,你这个人,要么是顶老实,要么是顶奸,你心里想着拉生意,但从头到尾,嘴里却不提一句拉生意闲话。

        杜毅说,只要你吃得高兴就好,生意不重要。下次还是我安排,还是到我厂里来,你带夫人小鬼来,我好好招待。

        昆山说,我就独根卵。以前有个老婆,早死了,也没生下儿子。

        杜毅说,你这样的大老板,还怕寻不着女人啊?

        昆山说,女人有,可以娶了过日子的少。你别看我这样年岁,我要讨老婆,一定要讨年轻大姑娘。

        厂里这顿饭吃完,过了几日,昆山开着车来杜毅厂里,从后备厢拎出一只桶,里头装一只鳖。杜毅让大女把鳖拿去厨房杀了,在高压锅里炊熟,又放到砂锅里熬,厚厚的裙边熬化,又黏又稠,香得掉鼻子。

        昆山说,这鳖七斤二两,水库里放水抓来,难得的好东西。以前总讲马蹄鳖最好,说马蹄鳖就是马蹄大小的鳖。这是外行闲话。什么叫马蹄鳖?就是马蹄那样厚的鳖,这样的鳖才足够大,足够年岁,吃了才有力。你看,我这就是标准的马蹄鳖。

        杜毅说,真是好东西,这么好的东西昆山厂长应该自己留着吃。

        昆山说,那你上次请我吃饭怎么说?我说过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你这个人,我说了,人不错,是可以交的朋友。但汽车配件的事情,还是算数了。

        杜毅说,我也说过,我跟昆山厂长交往,只为交朋友。你生意做得好,定有不一般的本事。我能学一点,便是福气。朋友之间做不做生意无所谓,生意短,人情长。

        昆山听了杜毅这一番闲话,也是高兴,说,杜毅,以后有机会,有合适你的生意,我定会挑拨你。你以后也莫叫我厂长,叫我昆山哥。

        杜毅感谢,又说,昆山哥说自己单身一个人,我听了不忍心,总是想这个事。你那么大家产,一个人劳碌怎么得了,总要有人照顾。

        昆山说,我这个年岁,差的看不上,好的也难寻。

        杜毅说,昆山哥,我说个人,你看看合适不合适。

        说着,杜毅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昆山。昆山拿起照片,就再也放不下了。

        昆山说,这人是谁?

        杜毅说,是我的小姨子,人生得好,就是眼光高,一般人看不上,只想嫁昆山哥这样有真本事的。

        昆山说,你不是哄我吧,哪有这样的好事情?

        杜毅说,这有什么哄不哄的?如果能嫁给你,那是她的福气。就是不晓得入不入你的法眼。如果有意思,我安排一下,什么时候让你们见个面。

        昆山拍着桌板,说,杜毅,如果你能将照片上的人嫁给我,我索性也跟你交底,我不是办厂料作,如果事成了,你就是我的大舅爷,我们就是一家人。我那里机器工人,全由你去打理,今后厂子我们兄弟一人一半。

        双方拍下板,杜毅转头就去做小女工作,一顿天花乱坠,将小女说得动心。倒是老婆大女知晓杜毅将小女许给昆山的事情,十分不情愿,又不敢跟杜毅顶撞,只是每日躺在床上抹眼泪。杜毅晓得理亏,坐床边端茶倒水讲好话。

        杜毅说,昆山年岁是大一些,但身体比十八九岁后生还要好。那么大的家底,几世都吃不光,再说了,小女自己也愿意,又有什么关系。

        大女说,她现在小,不懂。以后她明白了,会恨我一辈子。

        杜毅说,怎么会?越到以后,她就越明白自己选择。女人就那么几年好时光,嫁个漂亮后生当然好,但几年青春过去,又能留下什么?我这也是为小女着想。

        大女说,你莫忘记,当年对许敏你也这样说。

        杜毅愣了愣,半日吐出一句闲话,你又懂个屁。

        2

        夜里,昆山何天林几个一同麻将。照道理,昆山讨了新老婆,这一阵走桃花运,就没了赌运,没想到照样手气旺得气人。只打到十点钟,何天林便输了一万多。钱输了,本就有些光火,没想到昆山还讲便宜闲话。昆山说,天林,今朝要不是为了陪你,我一定不要打麻将。我和你们不同,家里放那么一个笋嫩的老婆,哪有工夫麻将?早晚忙插秧都来不及。好了,现在这麻将一打,打到半夜,回去老婆早困了觉,真是白白浪费大好青春。何天林听昆山闲话听得气闷,也没了麻将兴趣,草草再打一会,也就散了。

        散了麻将,何天林没有回家,而是跑去自己工厂,一个人躺在办公室沙发上闷闷不乐。自从吃过昆山喜酒,何天林这一阵的心情就没好过。自己办了这么大的厂,要名有名,要钱有钱,什么都比昆山那个掮客强,唯独老婆。这个土八路,没想到临老还有这样运道。本就心情不好,偏杜梅还要作怪。前段时间去香港,说是去香港旅游,其实是去做什么拉皮手术。香港回来那天,真把自己吓一跳,脸上一张皮像是人造革,又油又亮。还炫耀说别人夸她做了拉皮像是鸡蛋剥了壳,年轻好几岁。何天林厌恶得不得了,都是瞎了眼了,哪里像剥壳鸡蛋,简直就是刚生出的红皮老鼠。

        杜梅香港回来,何天林便没在家里过过夜。

        何天林想,也是奇怪,以前年代穷,每日为口吃食奔忙,倒也太平,很少想这些男女事情。现在钱越来越多,脑子里却一刻不停,后悔过去太过老实,将大好时光浪费,现在想变本加厉将那些时光补救回来,却已没有什么机会。何天林感慨,如果能像昆山那样再讨一个年轻漂亮女人,重新活一次,那该是多少理想的局面。

        何天林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感慨一阵,无意中看见沙发缝里落了一张名片,写着天河广告夏美。看着名片,何天林便想起白天来过的那个广东业务员。穿一件小西装,里面一件高领毛衣,将身体包得铁紧。日里谈话不觉得什么,此时想起,倒让何天林有些心猿意马。何天林看了看手表,都十一点钟了,会不会太晚?管他呢。何天林迅速下了决心,从沙发上爬起来,下楼,开自己那辆奔驰车出门。

        那夏美住的宾馆离何天林的厂子不远,十几分钟便到了。何天林在总台打听夏美房间,坐电梯上楼。敲开房门,夏美看见何天林有些吃惊。她看上去像是刚刚洗了澡。面孔粉红,头发还有些湿,没有完全吹干。何天林进门,瞟了一眼卫生间,只见卫生间里水汽氤氲,浴盆边沿还挂着半只胸罩。

        何天林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夏美说,何厂长怎么这么晚来?

        何天林说,工作事情,分什么早晚。这个宾馆的淋浴喷头就是我们厂子生产的。

        夏美说,难怪呢,效果这么好。

        何天林说,你现在体验过了,可以在报纸上写文章,谈一谈体会。我私人给你发广告费。

        夏美说,我哪有这个本事?要做广告,用报纸上整个版面多少气派?何厂长的产品,目前还只在北方畅销。如果能在我们报纸投放广告,定能再打开广东市场。广东是改革开放前沿,生活水平高,消费能力强,只要是好产品,销路没有问题。

        何天林说,你们这个报纸我没看过,也不晓得广告效果怎么样。

        夏美说,我们这个报纸在广东发行量很大,读者有几十万,宣传效果特别好。

        何天林说,你那个广告,大概要多少钱?

        夏美说,一个版面五千元,如果做十个,不过五万元。何厂长的产品要是能在广东市场打开局面,哪里在乎这点钱?

        何天林笑笑,没应声。

        夏美说,何厂长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如果打定主意,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回报社,让他们准备合同。

        何天林说,这个事情不着急。

        何天林朝着夏美上下打量,说,你用这个淋浴喷头洗了澡,脸是粉嫩了,但身体效果怎么样,我看不出。

        夏美一愣,说,效果也好的。

        何天林说,我这个人最讲究实事求是,从不做虚假广告,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作为老总,我一定要亲眼看到实际效果。

        夏美有些尴尬,说,何厂长这是为难我,身上效果怎么看?

        何天林说,夏美啊,你做广告,定是三江六码头跑过,这点事情也要我教?

        夏美面孔发硬,明白何天林意思,犹豫一阵,开口道,何厂长,那你稍等。

        说完,夏美转身进了卫生间。过了好一阵,卫生间门终于打开,只见夏美低着头,一丝不挂地走了出来。

        3

        这一日,马师傅到土特产公司来看秋林。

        马师傅说,陆经理,本来应该早些来看你,可人真是年岁大了,不灵光了,昨日才晓得你到此地当经理的消息。

        秋林说,马师傅,你怎么能这样叫我?你叫我小陆或者秋林都行,千万莫叫我什么经理。不是你年岁大,是我不对,一直都没去你那里汇报工作。

        马师傅听了高兴,回顾当年南货店里趣事,又说一番自己当年没看错人之类的闲话。说了阵往事,马师傅话锋一转,问道,秋林,你们收购站里是不是有个叫章耘耕的人?

        秋林点头。

        马师傅说,这个人怎么样?

        秋林说,蛮好的。人老实,肯吃苦。马师傅认得他?

        马师傅说,不但认识,还有层亲近关系。

        秋林一愣,脑子里浮现出章耘耕模样,难怪自己看见章耘耕面熟,此刻终于对上号,原来是跟马师傅有几分相像。

        秋林说,马师傅,章耘耕跟你什么亲眷?

        马师傅说,你是自家人,我也不瞒你。他是我儿子。

        秋林吃一惊,说,怎么会呢,他不是姓章吗?

        马师傅叹口气,说,说来都是运道。你不晓得,我当年生过儿子,这儿子便是章耘耕。我从小就最宝贝这个儿子,把他当作马家传宗接代的人。可两三岁时,他生了毛病,怎么医都医不好。你晓得,那时医疗条件不好。后来,眼看着小鬼就快死了,我没办法,只能考虑后事。你晓不晓得,原来西门城郊有个石圹,城里人家作兴,孩子死了不能入门,都扔在石圹里。

        秋林说,我晓得的。

        秋林印象里,那个石圹用一块大石板盖住,中间有个圆孔。大家都说石圹里面有手臂那么粗的蛇,小孩都害怕,不敢靠近。旁边一棵特别大的棕榈树,棕榈树脚的蒜苗生得特别好,总有女人去采,说是烫面特别鲜。

        马师傅说,那时,城里的孩子死了,都扔在那石圹里面。那一夜,我眼见着这小鬼熬不过,到了后半夜,终于没了呼吸。我心里难过,但也没办法,亲手给他换好新衣裳,将他出生时打的银子项圈戴上。他上了路,带个银子圈,也好当个买路钱。换好衣裳,趁着没人,我就将他抱到西门的那个石圹,扔了进去。扔掉他,我不敢多待,就哭着回了家。也是奇怪,我抱那孩子去的时候,他没了气息。扔到石圹里,却活了过来。兴许之前是被痰卡住了喉咙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我也不晓得原因,后来这小鬼就在石圹里大声啼哭起来。运道好不好,此时正好有个附近村庄的农民章四为从此经过,听见石圹里啼哭,赶紧用锄头将孩子勾了上来。这章四为是个光棍,却最欢喜小孩。看见这孩子可怜,便抱回家中,四处讨草药给这孩子医治。不晓得是不是老天可怜,最后杂七杂八吃一阵药,竟将孩子一条命从黄泉路上给捡了回来。

        马师傅喝了一口水,又长叹一口气。

        马师傅说,可怜啊,好人不长命,这个章四为,好不容易将耘耕辛苦养大,却没享一日当爹的福,生了恶病。临终之时,把事情真相跟耘耕说了,说完,还将那个银子项圈拿出来。章四为死后,因为这银子圈上刻着一个马字,耘耕就拿着四处打听姓马的人家。最后打听出某年某月我家丢过一个死孩子,他就寻上门来。我听说了此事,简直是天下掉下林妹妹,多少高兴都不晓得。小陆啊,当年将耘耕扔了以后,我是一生一个囡,一生一个囡,做梦都盼望着自己能再有个儿子。可耘耕寻着我以后,却不肯认我这个爹。他将那个银项圈还给我,说他不是来寻爹的,而是来看看当年什么人那么狠心,将他扔到石圹里。我想跟他解释,可他半句话都听不进,只留下一句闲话,说你的儿子已经死了,我是章四为的儿子,我就一个爹。

        说到此处,马师傅的眼皮耷拉了下来,显得十分沮丧。

        马师傅说,秋林啊,你和我南货店里同事过,杜英囡又是我做的媒人,我一直当你是自家人,所以我今朝来,放心将这一番来龙去脉讲给你听。你现在是耘耕的领导,你的闲话他会听,我也拜托你,平时有机会能帮我讲几句好话。唉,我年岁大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夜里醒来,想想自己这一世,人前人后也总算有脸面的。我爹死在海上,没有我这个当儿子的送终,是我最大遗憾。我真怕自己将来有日起不来,自己亲生儿子不肯为我戴白帽子。

        听了这闲话,秋林也有些心酸起来。当年南货店里神色飞扬的马师傅,此时看上去竟是如此一副落魄相。

        秋林说,马师傅,你放心,有机会我定会跟他说。以前时代不好,难免有那样事情。但做儿女的不能记恨父母一世,这个道理章师傅定然也懂。估计也是当年一口气淤积,到现在还没缓解。你放心,这个事情我定会替你上心。

        马师傅说,谢谢你了,小陆。我看人准的,你小陆是厚道人。

        秋林说,马师傅,两个女儿都好吧?

        马师傅说,都好的。你晓得,大囡各方面条件差一些,许到了农村。我想着农村人老实,有力气,不管怎么样,有几块地总饿不死。现在改革开放了,女婿人又勤劳,种蔬菜包鱼塘,钞票赚了不少。对我也孝顺,三时八节,总带着东西来看我。

        秋林说,马师傅有福气的。我也是沾过福气,当年南货店里,要不是跟着马师傅学到那么多本事,也没有我的今天。

        马师傅说,哪里闲话,我有什么本事?你秋林这样才是真本事,一步一步努力到今天地位。

        秋林笑,又问,对了,小囡怎么样,我记得她跟我差不多年纪。

        马师傅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是一副笑模样,说,也好的,好的。

        再坐一坐,马师傅告辞走了。秋林送到门口,回办公室坐着想马师傅刚才讲的那些闲话。马师傅百事通,儿子又在收购站上班,土特产公司事情肯定上心。自己来土特产公司当经理的事情,他定不是刚刚才晓得。为啥要今朝来?单单只为诉一番心事?想来想去,秋林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眼下,正是收购站老经理孔一品退休,即将任命新经理的关节。马师傅来寻自己,会不会是这个用意?

        收购站经理的位置,孔一品已经来寻过秋林多次。他一直跟他推荐收购站里那个叫春梅的女人,夸她能力强,业务好。可秋林对孔一品不大感冒,总觉得他这个人太有心机,做任何事都像埋了什么套路。还有,他也听闻了一些春梅跟孔一品的传闻,有些不清不爽,这都让他有些反感。

        秋林想,虽然他不赞同春梅当经理,但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今朝马师傅寻上门来,倒是一个好事情。干脆就将这个位置给了章耘耕,自己和马师傅师徒一场,帮他一个忙,也算是报答当年的一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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