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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死守律条众夷抗议 赤身裸体齐发淫威

        洋船连接发生水手发痧死亡事件,数千水手脱裤抗议;护理巡抚闵全笙一筹莫展,把担子推到陈焘洋肩上;陈焘洋带潘振承前往黄埔规劝水手穿上裤子,事情比想象的更糟;白莲花因看到裸体夷艄,悬梁自尽;广州的缙绅借白莲花自尽闹事,闵全笙下达抚令:倘若陈焘洋和鄣振骆在规定的时间没有平息夷乱,取二人的首级为白莲花祭坟!

        

互相推诿



        乾隆十年是广东封疆大吏变化最大的一年。

        四月,两广总督那苏图调任直隶总督,总督由广州将军策楞接任,策楞腾出的广州将军空缺由满洲正黄旗都统锡特库接任。策楞在乾隆八年出任广州将军时兼任粤海关监督,九年正月,广东巡抚王安国调任兵部尚书,巡抚一职由策楞兼署。十年四月,朝廷命准泰出任广东巡抚兼粤海关监督。

        经过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动后,广东封疆大吏的排序重新明朗:新任总督策楞,新任巡抚兼海关监督准泰,新任广州将军锡特库。

        从理论讲,总督巡抚都直接对皇上负责,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总督主管军政,巡抚主管民政。在康熙朝与雍正朝,常常一省设一总督,到乾隆朝通常两省设一总督,总督的权限范围自然比巡抚大。然而,两广总督衙门在肇庆,总督插手地方行政,不具备地域优势。

        准泰曾任福州将军兼闽海关监督,对关务较熟悉,他没有效仿他的前任策楞设置一个兼理全省关务的“总办”,各总口直接对他负责。准泰毫不顾忌策总督的情面,把策楞安插在海关的亲信裁得一个都不剩。李永标倒是准泰想挽留之人,是李永标自己不想干,他觉得准泰是个难侍候的主。六年后李永标再度来广东,已是权倾一方的粤海关部堂大人。

        闽海关怠慢外商素有传统,问题不在关吏身上,而是兼署海关监督的福州将军,他们的防夷之心太重。尽管漳州并不比广州远多少,洋船鲜有光顾。准泰当然知道广东的外洋贸易一向办得活,因此,他不打算严管粤海关,但对黄埔驻军必须严管。四月下旬,准泰以海关部堂和抚标的双重身份视察黄埔。准泰对黄埔关口的训示是:“你们参照前几任的做法酌情办。”他对黄埔绿营的训词是:“严格遵照谕旨镇守黄埔,若有违例,黄埔汛千总冼宝山就是尔等的下场!”

        又是冼宝山,冼宝山成了加在鄣振骆头顶的一道紧箍咒。

        准泰有个旧属任漳州知府,这位仁兄捞钱捞过了界,跑到广东潮州府的地界勒索茶商。潮州知府带捕快前去制止,漳州知府声称他们查办的是福建籍茶行奸商。双方发生冲突,漳州知府手下的人多,把潮州知府老爷打得头破血流。准泰赶往潮州和漳州处理纠纷,往来至少得一个多月。这种突发事件引起的正堂暂缺,按规定地方可另择他人署理正堂。像署理巡抚这样的大事,至少得与总督通气,意见一致后再奏报朝廷确认。反正经朝廷确认也是先斩后奏,准泰对总督也来个先斩后奏。

        准泰比策楞资历老,雍正年间就担任过福建总督、福州将军,那时策楞还是个嘴上没毛的习武青年。现在策楞压在他头顶,他当然不太服气。

        准泰匪夷所思的还有一点。按照不是定例的惯例,巡抚暂缺,往往由总督署理或布政使护理。护理巡抚的职责很少落到主管刑名的按察使头上。按察使闵全笙六旬有九,也许是怜悯他行将致仕,准泰成人之美,让闵老头过一把巡抚瘾。

        “老饿”做梦也没想到,行将卸官归田能坐上巡抚宝座。闵全笙是陕西人,把“我”说成“呃”。“呃”与“饿”同音,闵全笙人长得瘦,像是没吃过饱饭,同僚便给他取绰号“老饿”。由于巡抚是暂护,老饿深知有权不用,到期作废的道理,他天天上巡抚衙门护理正堂,护理官员的权力有限,但是拍拍抚台惊堂木的声音还是蛮好听的。

        按官场潜规则,官员升迁,同僚和下属都得宴请。他们宴请老饿,虽然不像宴请正职巡抚那么盛情,但四碟六盘还是不能少的。大家轮番敬“饿巡抚”的酒,老饿喝得醉醺醺,连连打酒嗝:“呃——呃——呃——”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然而,神仙般快活的日子没过上几天,黄埔就出事了。这种事老饿活了六十九载春秋闻所未闻,黄埔的一千多番艄全部脱裤子。更为严峻的是,要番艄穿裤子比他断疑案悬案还要难一万分。老饿真后悔,自己活这大把年纪,当初咋就冒冒失失接下护理巡抚?

        老饿首先想到的是推卸责任,他想这事该由海关管。因为委任他护理巡抚的抚谕,没提到由他兼署粤海关监督。老饿亲自跑到海关,召集各办房、各总口主事开会,说黄埔出了事,你们该去管一管。

        主事们众口一词:“准大人临行前有交代,您老就是护理海关部堂,‘呃’等末吏都听您的。”有个关吏故意把“呃”字说得十分夸张,同僚笑得前仰后合。

        老饿是护理官,仕途将尽,因此没人怕他。老饿倒没计较关吏对他是否恭敬,他要确认由他护理粤海关部堂是真是假。关部书办拿出准关宪的手谕:“遇事恭询闵大人。”

        老饿在心里叫苦不迭:“完了完了,呃还以为只护理巡抚,不料连海关部堂都护上了!”

        老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请广州将军锡特库出面,率领黄埔汛官兵对拒不穿裤的番艄动武。

        将军府在老城西门大街的贞烈坊,方圆八十亩,原是南平王尚可喜的藩府。府前有两尊汉白玉琢的镇邪狮。移步入内穿越前殿,可见一座高大雄伟的殿堂,宽为九楹,超出朝廷规定的官府建筑格局。只有皇宫殿堂方可在九楹以上,可见前清时期藩王们的骄横。大殿正堂的宝座模仿皇帝的须弥座,九级紫檀木雕花座台。康熙二十一年平藩,广州改为汉军八旗镇守,藩府改为将军府,须弥座拆去改为普通的暖阁,木板平台只有一尺高。然而旧藩府的痕迹仍在,处处折射出飞扬跋扈的王侯气派。

        护理巡抚闵全笙递拜帖求见锡将军,获准后,闵全笙跟在戈什哈后面在雄浑雍贵的将军府行走,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朝他袭来。正黄旗都统出身的锡特库自恃旗人显贵,向来瞧不起汉人。何况前些日子老饿表现实在不怎么的,做了护理巡抚,也不来将军府拜访,规矩都不懂!

        锡特库不冷不热请“闵抚台”饮茶,老饿结结巴巴说明来意,锡特库道:“这事该由抚标管。”闵全笙说:“抚标准大人去了潮州,恐怕没一个月回不来。”

        “护理了巡抚,就等于护理了抚标,你就是护理抚标。”

        老饿想解释他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岂敢护理统兵打仗的抚标。锡特库不等老饿开口,很不耐烦地端起盖碗茶,戈什哈大叫:“端茶送客!”

        老饿碰了一鼻子灰出来,灰头土脸站将军府前发愣:“咋的呃连抚标都护理上了?这不是作践人吗?”

        地方文武大员,皆有直辖的军队,归将军直辖的叫军标,归总督巡抚统领的分别叫督标抚标,此外还有隶属提督、总兵、副将的提标、镇标、协标。抚标既指巡抚管辖的绿营,又指巡抚兼任的武职。这种事摊到一个武弁身上,高兴都来不及。老饿害怕护理抚标,不懂军事是其一,其二是他害怕担责任。番艄脱裤子抗议示威,岂止有伤风化,是向天朝摔狗屎。更可怕的是,番艄既然敢践踏天朝礼俗,就敢在天朝作乱。一个不知廉耻、胆敢裸体示众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闵全笙本想一年后致仕回陕西老家,桑榆晚年尚能享受朝廷俸禄,正三品蓝宝石顶子照戴,精绣孔雀补服照穿,脑后还有一根孔雀花翎得意地招摇。一旦因此事被革职,桑榆暮景就凄惨了。

        “肇庆总督衙门的策楞制军,他该管这事吧?”老饿的欢喜还没跑到脸上,就被惶恐给吓跑了,“如果策制军不管呢?如果他不但不管,还要追究护理巡抚、护理关宪、护理抚标的责任呢?”老饿脑海里跳出一个人:黄埔汛千总冼宝山,正是策大人暴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

        老饿顿觉颈脖子发麻,仿佛杀头刀行将落下一般。老饿打了一个寒战,像打酒嗝似的“呃”了一声。这一声“呃”,倒把老饿给呃醒了。

        别说是护理巡抚,就是臬司小吏,捏拿十三行商就像捏鸡仔。老饿叫皂隶把严济舟召来,问严济舟知否黄埔番艄闹事,严济舟说略知一二,详情不知。其实他知道的远比闵全笙多,心里乐滋滋的像泡在蜜糖中。

        老饿的不满表露无遗:“番船水手发痧,该怎么处理你比鄣振骆有经验。绿营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你是老行商了,应该主动去黄埔协调。这下好了,发痧闹出人命,闹出夷乱来嘞。”

        严济舟道:“我看红夷是无理取闹。他们欺绿营初到,想给绿营一个下马威。”

        “不管啥原因,事情已闹到这种地步,不可不闻不问。黄埔的事情,还得有劳你去处理一下。”

        严济舟苦笑道:“末商只是暂署行首,越俎代庖,似有不妥。”闵全笙肃然道:“本官也是暂署巡抚,代理就可以不理啦?”

        “都该代理,末商愿陪闵巡台赶往黄埔,当然,还得叫绿营鄣参将配合,勒令红夷穿上裤子。倘若胆敢违令,闵抚标先礼后兵,谁不肯穿裤,就砍谁的脑袋。”

        老饿没想到严济舟反将他一军,闵全笙不想亲自出马,想让别人替他打头阵。打赢了,是督军的功劳,倘若输了,督军拿前锋问罪。老饿一时愣住,这两天他叫书办找来一些朝贡贸易的文牍,囫囵吞枣粗粗看了一遍。老饿端起茶杯,一边喝着茶,一边把相关规条在心里过滤一遍,肚里有词了。

        “严济舟,你这是何话?”闵全笙抹了一下尖猴似的瘦脸,顿生愠色,“朱批奏折明示,地方官员尤其是三品以上正堂官,应避免直接接触外夷,礼仪事关天朝泱泱国威,还关系到天朝皇帝的龙颜。朝廷赋予行商管束监督远夷职权,只有你们才可以直接跟赤裸蛮夷打交道。规劝他们遵守天朝礼俗,是行商义不容辞的责任。”

        “闵抚台,末商不敢推卸责任,只是末商暂署行首,广州和黄埔的红夷都知道,末商的威信不足以镇邪。陈总商德高望重,说话嗓门大,天生的铁包公相,他出马比十个严济舟还管用。现在已到朝贡季节,陈总商回老家祭祖也该回来了。”

        “好吧,再等两天,陈焘洋没回来,你必须处理好黄埔的事情。”

        送走严济舟,闵全笙一宿没睡实。他老是想:“我是不是太软弱?虽然是护理,毕竟护理了三个要职:巡抚、关宪、抚标。我头顶有三个护理正堂的头衔,岂能容忍那帮小吏欺负?”

        第二天,闵全笙带上六十来个捕快和皂隶,直奔靖海门外的粤海关。也该黄埔口的吏胥倒霉,巳牌时分,以主事书吏柯森林为首的吏胥还在海关茶室打宣和牌。见老饿到来,他们全不当一回事,一边出牌,一边招呼道:“饿抚台,要不要玩一把呀?”

        “都过了九时三刻,缘何不上黄埔当差?”闵全笙黑着尖猴脸,一本正经问。

        “番艄没裤子穿,绿营封了船,贸易做不成,我们去了也没事可干。”

        “喂喂,闵大爷,你是臬司衙门的正堂大人,好像不是海关署的正堂吧?”

        闵全笙冷笑道:“这是你们昨天说的,准大人嘱托本官护理关部正印,呃知道你们欺闵老头行将致仕,闵全笙做一天护理官,就要尽一天护理官的职责。来人!”

        闵全笙提高嗓门喊道,呼啦啦冲进来一拨捕快。关丁不让捕快接近黄埔口吏胥,给捕快打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闵全笙叫捕快押黄埔口吏胥到海关署仪门外。皂隶早准备好庭杖,打关吏的板子。打到第三板头上,闵全笙问:“列位关口吏胥大人,打完十大板,尔等是回家疗伤,还是上黄埔办差?”

        吏胥忙不迭回答上黄埔办差。

        闵全笙姑且饶过这帮刁吏,关吏忍着疼痛一瘸一拐上关前码头,乘快蟹赶往黄埔。

        从昨日起,鄣振骆把东圃汛的官兵全调来黄埔,两汛合并,三百号绿勇把外洋港围个水泄不通。水面有两只舢板在洋船外围游动,舢板上的绿勇大声喊话:“番艄都听好了,天朝钦命广东抚标中营鄣振骆参将有令,你们立即穿上裤子,服我天朝礼俗,若有违抗,严惩不贷!”

        关吏赶到黄埔,见此情形,都说鬼佬捣乱有绿营管,我们上关口喝茶。

        “不!”税馆主事柯森林严肃道,“列位都不可小觑闵护宪,更不可不恭不敬,闵大人要我们担起责任,规管夷艄,我们必须一丝不苟执行!”

        众关吏面面相觑,规管夷艄,管得住吗?了不起像绿勇那样喊话。柯森林无可奈何道:“你们非要逼我把话挑明,不管有用没用,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倘若闵护宪知道我们来黄埔啥都没做,没准又要打我们的板子,往死里打。”

        关吏换乘比舢板稍大的船,形状较快蟹扁平,能坐十个人,广州人管叫这种船“扒龙”。为了使表面文章做得花团似锦,柯主事叫艄公把扒龙划靠洋船。关吏惊奇地瞪大眼睛,看赤身裸体的夷艄,悄悄议论夷艄那玩意真大,像一条条马鞭在晃荡。

        柯主事斥道:“你们议论个啥?喊话呀!”众关吏扯开嗓门喊话:“夷艄闻声恭听,天朝钦命粤海关护理部堂闵全笙大人有令,饬令尔等立即穿裤着衫,以示躬受驯化,为我天朝良夷,若有违抗,本吏将奉闵护宪令责杖尔等蛮夷四十大板——”

        “四十大板”话音甫落,晴天下起雨来。有关胥抬头仰望,哎呀不得了,船舷站一排夷艄,手执大如棒槌的“肉枪”朝下面射水。

        艄公用船篙猛顶洋船船身,将扒龙撑开,艄手奋力摇橹,远离洋船。众关吏忿愤然用粗口大骂蛮夷,簿记朱国兴连叹倒霉,向柯主事建议趁早上岸,反正喊话如同对牛弹琴。

        “不,表面文章既然做了,就得做到底。”

        最后一艘没喊话的船是诺顿勋爵号。这艘八百公吨的大型洋船碇泊在外洋港外围,正对着珠江主航道。鄣振骆严格执行规条,只准许随船的商馆大班及属员,还有洋船大班二班下船,乘快蟹入住广州十三行。格登是唯一坚持不离船的洋船大班。这一天,有个在船舱给厨师烧火的黑人杂役中暑暴毙,威廉牧师领着黑人水手和部分白人水手为他举行海葬仪式。在甲板巡视的格登看到海关扒龙朝诺顿勋爵号驶来,不顾威廉牧师的劝阻,叫水手把裹了一半的尸布解开。

        海关扒龙漂浮在“肉枪”射程之外的水面,众关吏大声喊话:“夷艄闻声恭听,天朝钦命粤海关护理部堂闵全笙大人……”

        突然,空中飞来一个赤条条的黑番,正落在扒龙旁边的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啊?原来是一具黑番死尸!扒龙迅速离开,诺顿勋爵号响起尖悦的笑声和口哨声,威廉牧师站船舷边划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真晦气!”众关吏羞辱愤恨地叫骂谈论。

        “不!这是好事,我们被尿洒头顶、抛尸溅水,为执行闵护宪饬令,蒙受奇耻大辱,这篇表面文章岂止花团似锦,简直就是——”柯主事语塞,想不出妙词,他拍拍大腿,“反正是一篇美轮美奂、妙不可言的华章!”

        众关吏纷纷赞同,心情立即转好,笑谈鬼佬身上的硕大丑物,怪不得会像畜牲那样撒野。众关吏鱼贯进入黄埔口衙门,一边优哉游哉喝茶,一边猜测闵护宪脾气再坏,也没理由责杖他们。

        闵全笙本来就没有对关吏寄什么希望,正如柯主事揣测的那样,闵全笙要黄埔关吏喊话,是做表面文章。但是,闵全笙的表面文章是做给皇上看的,他有上奏折的权力,不管黄埔夷乱最终是什么结果,他都要详禀海关已经尽职尽责。

        闵全笙当然不愿看到坏结果。眼下,他只有把最后的赌注押陈焘洋身上。陈焘洋做事魄力大,权力也大,他统领的十三行垄断了外洋贸易大权,洋大班都有求于他。他的话,只要洋大班听,洋船水手不敢不听。

        闵全笙叫皂隶到各城门及城外津口要道恭候,一俟陈焘洋现身,请他立即来见护理巡抚。

        

赋予重任



        打从去年斩立决死里逃生,陈焘洋有半年多没在十三行露面。长子冤死京师,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福建漳泉有祭祖消灾的说法,陈焘洋带潘振承回漳州府长泰县老家祭祖。

        潘振承祖籍也在漳州,为漳州府的首县龙溪县,县治就在漳州城里。时过境迁,如今已找不到先祖的任何遗迹——潘氏先祖迁往泉州府同安县明盛乡栖栅社,传至潘振承已是第十七代。潘振承陪东主祭祖,然后回了一趟同安老家。

        过了春分,潘振承陪同东主在自己的茶园采摘清明茶,一道炒茶。立夏日,潘振承雇了二十匹骡子运茶,伴着东主走旱路回广州。

        到广州已是盛夏,落日黄昏,天边的霞云仍像赤焰在燃烧。行到大东门,一个皂隶满头大汗朝陈焘洋跑来,说奴才恭候您老半天了,护理巡抚闵大人有请。

        闵全笙待在抚署花厅,听到陈焘官来,如遇救星,正欲挽着陈焘洋的手入座饮茶,陈焘洋扑通跪下:“闵恩公,请受愚叟三跪九叩大礼。”陈焘洋当督抚的面也自称老夫,现在改称愚叟,可见他对闵全笙恭敬感激之极。

        闵全笙急忙扶起陈焘洋,“行不得,行不得,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闵全笙喜上眉梢,看来不必担心陈焘洋不受命,现在千万谦虚不得。闵全笙请陈焘洋入席坐,吞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肃然道:“本官是老刑名,刑部饬令那点猫腻屎还能看不出?说是钦案专办,斩杀令连玉玺都没盖。陈焘官,你不知本官为延缓开斩时辰,冒多大的风险?否则的话,驿夫过了正午时才送来赦免皇敕,你和爱子早就身首异处。”

        陈焘洋感激道:“闵大人大恩大德,愚叟终生难忘,愚叟来世愿结草衔环、变牛做马报答闵大人!”

        “本抚要你现在就报。”

        陈焘洋爽快应道:“愚叟恭请闵抚台明示。”

        闵全笙笑道:“其实不是要你报本抚恩情,是做你职守之内的事,焘官是十三行掌门,承办朝贡贸易还兼理夷务,本抚要你去黄埔处理一点夷务方面的事情。”闵全笙轻描淡写,他担心陈焘洋知难而退,不敢受命。

        “闵抚台,黄埔番夷究竟出了何事?”陈焘洋问道。

        “焘官是处理夷务的老行尊,这一点点小事,焘官笑谈间就能解决。”闵全笙仍绕着圈子说话。他担忧陈焘洋会变卦,笑吟吟的脸刹时凛凛生威:“陈焘官,黄埔的差事你到底接还是不接?”

        陈焘洋沉默一瞬,掷地有声:“老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本抚就等焘官这句话!”闵全笙心头的巨石落地,陡然轻松。他屏住笑容,肃穆庄严道:“陈焘官,本抚现在就给你颁授委任状。”

        闵全笙蘸墨书写:“黄埔夷务,十三行总商陈焘官请缨前往独理。护抚闵全笙特命陈焘洋为特署黄埔理夷事务大使,陈焘洋承诺,三日之内黄埔祥宁如旧。若有食言,陈焘官表示愿承担全部责任。护抚见其心决似铁,特许之。”闵全笙写就,想了想,在“特许之”后面添上一句“并赋予协制黄埔驻军之权力”。

        委任状一式两份,闵全笙请陈焘洋签字画押,陈焘洋毫不迟疑挥笔摁印。闵全笙盖上印鉴,郑重其事把委任状交给陈焘洋。陈焘洋掏出老花镜看,顿时傻眼:这哪是什么委任状,而是军令状!尤其是协制驻军,匪夷所思。

        “陈焘官,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老夫绝不出尔反尔,只要不坐连老夫幼子,老夫愿肝脑涂地、以死报恩!”

        闵全笙岔开话题,请陈焘洋上酒楼宵夜。陈焘洋声称要去见老母,揣着一肚的疑团离开抚署。闵全笙随后也出了抚署,独上酒楼宵夜。想想千斤重担有陈焘洋替他担着,要砍头也有人替他伸脖子,闵全笙说不出有多高兴,叫了三样热炒,一壶黄酒。正要独饮自乐,抚标中营参将鄣振骆闯了进来。

        “闵大人,军标镇标都说由你护理抚标,黄埔夷乱,标下恭请闵抚标明示。”

        看来这个护理抚标是躲不掉的,闵全笙哪懂什么军务,扬扬筷子请鄣振骆坐下,说边吃边商量。鄣振骆一身戎装,腰板挻得笔直站着,他简扼地介绍黄埔军情,门板似的身躯略微一躬:“闵抚标,标下恭请明示。”

        “你照上谕军牍办吧。”

        “闵抚标,哪道上谕,哪份军牍,请明示。”

        鄣振骆一副不屈不挠的神情,闵全笙心想咋就遇到这么个认死理的?幸亏逮住甘愿替死的陈焘洋。闵全笙道:“本护抚已经委任十三行总商陈焘洋为处理黄埔夷乱的特使,你想讨明示,他会给你。”

        “谢闵抚标。”鄣振骆躬身行礼,踩得楼板咚咚响地下楼。闵全笙叹一口气,酒菜滋味全无。

        

发痧疑团



        珠江流经广州城南的一段叫省河,省河碇泊着数以千计的帆船、彩舫、疍船。晨雾弥漫,白茫茫地填满水面和江岸,分不清哪是水面哪是江岸。一只带彩棚的快蟹在浓雾中穿行,为避免和其他船只相撞,桨手一边奋力划桨,一边高声吼着号子。

        快蟹中间安放着一把竹凉椅,陈焘洋身穿淡青色的圆领绸衫坐在竹椅上。潘振承身穿皂色短袖衫,坐在船板横档上。

        “振承,昨晚听到什么没有?”

        “听胞弟振联说,黄埔夷艄闹事,就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老夫尚不清楚。街谈巷语,水分甚多,老夫不愿听,也不叫家人打听。百闻不如一见,到了黄埔,什么情况都可洞察得一清二楚。”

        陈焘洋拿“委任状”给潘振承看,简述他与闵护抚见面的情形。潘振承道:“东主,这好像是个圈套啊?他护理巡抚、关宪、抚标三职,明哲保身不出头处理,还要等你回来,一古脑把职权责任推给你。”

        陈焘洋长叹一口气,郁郁说道:“昨晚我确实过于冲动,回府后细想又有些后悔。老夫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老夫也不怕担责任,可我蹲了大狱或者落下死罪,我那尚未成年的幼子怎办?”

        “东主,情况兴许没那么严重,当然不妨想严重点。不管怎样,你都不要轻易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防夷的职责该由驻守的绿营担待,他们退缩,你千万不要冒头。”

        快蟹划到酱园码头,雾气已经散尽,白晃晃的太阳浮悬在酱园烟囱的顶端,看来又是一个燠热的睛日。酱园是个小作坊,产品远销西洋,都是西洋水手上门买去的。此时,酱园老板正坐在码头的树阴下发呆,驻军禁止夷艄下船,以后的生意还不知能不能做?

        潘振承打开衣包,取了件补袍让东主披上,然后替东主戴上青金石顶子。码头上停了数顶凉轿,酱园老板正要过来打听情况,陈焘官已经坐上凉轿上了通向黄埔汛的石板路。

        黄埔汛行辕的栅栏围上,插满迎风招展的绿旗。鄣振骆率领一班武弁在行辕外恭候,远远看到陈焘官的四人抬凉轿出现,军乐手吹起长号。

        凉轿还没走到行辕前,鄣振骆等武弁便跪下,一圈圈红顶子分外触目。陈焘洋一阵惊慌,赶忙下轿,“折煞老夫,折煞老夫,老夫区区一介商胥,如何受得起列位将校的大礼。”

        鄣振骆恭敬道:“末将乃一介武夫,陈大人是特命理夷大使。处理夷务,我等惟陈大人马首是瞻,末将岂有不敬之理?”

        互拜后,陈焘洋道:“老夫来黄埔绿营,听候将军吩咐。”

        “岂敢,岂敢,昨晚闵抚标口谕末将,说陈大人要来黄埔,为末将释解累卵之危。”

        “何事这般急?”

        “到黄埔外洋港,陈大人便明白。”

        黄埔汛千总王锁打前引路。穿过黄埔村,眼前豁然开朗,黄埔外洋港尽收眼底,远远可见约十艘西洋商船泊在港湾另一侧。陈焘洋疑惑道:“怎么今年的夷船都靠北碇泊?”鄣振骆答道:“末将为防范夷艄闹事,有意不让夷船泊靠黄埔村。”

        “大的夷船,夷艄有两百之众,虽然多是剽悍之徒,可来我大清,尚能遵守规矩。”

        “焘官,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

        走近港湾边的草滩,陈焘洋突然止步,惊愕万分:“这是怎么回事?”

        洋船甲板上,忽地冒出一排排赤身裸体的夷艄,还有好些光屁股夷艄朝桅杆上爬,有的手拿着裤衩当旗帜招摇,有的撅着大屁股对着岸边的绿营兵一翘一翘,还有的对着鄣振骆等用夷语放肆叫喊。陈焘洋不由地后退两步,惊骇不已:“他们想做什么?”

        “焘官,外面日头毒,找个阴凉的地方,容标下慢慢禀情,您老给拿主意。”

        “要老夫拿主意?海关干什么去了?”陈焘洋建议上黄埔口。

        黄埔口离外洋港有一里多路,在酱园东侧的一座衙门建筑内。关吏刚到一刻,反正昨天已经做完表面文章,今天乐得逍遥。他们把闲得没事的通事买办叫来,正准备玩一把宣和牌,陈焘洋、鄣振骆等便进来了。

        柯主事已经得到陈焘洋领命黄埔理夷大使的讯息,他不等陈焘洋质询,便绘声绘色禀报昨天的遭遇:尿洒顶戴、抛尸惊魂……其他关吏忙着给陈焘洋鄣振骆沏茶,在心里头庆幸这篇花团似锦的表面文章。

        陈焘洋痛心疾首,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有伤风化,有伤风化!蛮夷虽不开化,可这是在文明古国、礼教之邦啊!”

        鄣振骆道:“末将一而再、再而三下令,要红毛穿好衣裳,他们公然违令。”

        港湾里的洋船水手仍在歇斯底里发泄,须臾用夷语高喊:“我们不是囚犯,还我人生自由!我们不是囚犯,还我人生自由!”须臾用汉语大吼:“发痧,发痧,我要发痧!发痧,发痧,我要发痧!”

        高喊狂吼一声声传来,陈焘洋皱了皱眉头:“他们喊我要发痧?莫名其妙!”

        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布满疑虑,他听懂了英语中的Freedom(自由)一词,猜想外国水手在抗议对他们的严厉管制。可是他们竟然要求发痧,西洋人最怕酷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鄣振骆、柯主事对夷艄反常的行为也认为不可理喻。一个叫涂仲瑛的关胥自作聪明:“末胥知道他们喊发痧的意思,酷暑天,船舱里太热,热得吃不消,我快要发痧晕倒了。”

        外面又有喊声传来:“凉茶!煲汤!靓妹!亲亲!”

        陈焘洋来过无数次黄埔,从来没听夷艄这般肉麻地高喊淫词秽语,可以想象他们过去背地做的鬼勾当。难道旗营阿努赤准许他们这样做?也许是在前一拨绿营冼宝山手上发生的吧?陈焘洋跟洋人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交过不少洋人朋友,他有一个顽固的观念始终不曾动摇:西洋人丑。至于夷妇鬼妹,那就更丑,丑得惨不忍睹。十三行有少许外商夫人,陈焘洋见到她们,表情就像吞了死苍蝇。陈焘洋知道西洋有“上帝造万物”的理念,他不止一次问外商:“你们的上帝怎么造出如此丑陋不堪的尤物?”东印度公司前大班亨利夫人据说是伦敦上流社会出名的美貌妇人,陈焘洋看不出亨利夫人美在何处,在他眼里,成天在疍船日晒雨淋、乌皮焦黑的疍妹也比西洋美妇艳妹不知要靓出多少倍。

        鄣振骆介绍夷乱的起因,英吉利诺顿勋爵号死了一个发痧的红夷,大班格登聚集众夷抗议,脱裤子示威,结果,其他夷船,还有后到的夷船,都跟着脱裤子。“末将听挂号口的关吏说,夷艄年年都有人发绞肠痧,算不得什么。他们借题发挥,真正目的是想下船吃喝玩乐嫖女人。”

        “Protest(抗议)!Protest!”抗议声如虎啸狮吼一声声传进来。

        陈焘洋对这个夷词非常熟悉,脸膛发青骂道:“混蛋逻辑!准许夷番来华朝贡,已是洪恩浩荡。他们得寸进尺,竟想下船花天酒地嫖我大清民女,公然冒犯天朝禁令!”这是陈焘洋真实的想法,他一直以为,夷艄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公然侮辱大清民女,“不给嫖女人就抗议,这是哪家的王法?天理不容!”

        鄣振骆向陈焘洋投来感激的一瞥,总算找到知音了:“陈大人,末将的想法和你一样,严格遵照律条规条行事。从朝贡期起,末将命令麾下,禁止夷艄下船,禁止民船接近夷船;把所有来黄埔的疍船花舫都扣留;疍婆艇妈,一律关押;疍女艇姐,一律软禁。目前,尚未将她们移交番禺县衙发落。”

        陈焘洋不由愣住,原来夷乱的根子在绿营参将?陈焘洋虽然认为夷艄在广州嫖女人有损天朝体面,但他不主张严禁,夷务方面的事情,越严禁后果越严重。

        潘振承向陈焘洋眨眼睛,陈焘洋明白潘振承的意思——多说场面上的话,千万做不得处理黄埔夷务的主帅。

        “鄣将军你做得对,老夫由衷佩服。”愣怔着的陈焘洋突然冒出这句话。

        鄣振骆苦笑道:“对是对,可麻烦事来了,红毛兽性大发,见了女人就脱裤子。还叫十三行夷商班主麦克向督抚衙门递交抗议书,说我们的做法不人道。”

        陈焘洋又一愣:“人道,做人之道?鬼佬还有资格讲人道?光天化日袒露羞处,这就是他们的做人之道?”

        鄣振骆附和道:“末将也觉得他们这个人道莫名其妙。天朝子民还要让蛮夷来教化什么人道?”

        陈焘洋理直气壮:“别理他们,他们来我大清疆土,还想翻天不成?”

        “麻烦事还不止这些。现在过往船只的船妇女客,都不敢露面了。”黄埔汛千总王锁插话道,夷船中算诺顿勋爵号最操蛋,把船停到面对狮子洋主航道的水面。有个叫白莲花的黄花闺女,跟她阿妈来广州办嫁妆。白莲花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好奇地仰头看。突然,数十个夷艄跳上船舷,一丝不挂对着白莲花做下流动作。婆家硬是说白莲花贞操不再,把婚退了。白莲花蒙受奇耻大辱,上吊自杀。

        鄣振骆焦灼如焚,用手抹着汗涔涔的四方大脸,奋然甩出一把汗水:“广州缙绅代表上督抚衙门递交请愿书,强烈要求驱逐鬼佬,严惩辱我大清天尊的夷艄。闵抚标责令末将听从夷务大使陈焘官的安排,迅速解决夷乱。”

        陈焘洋看了看潘振承的眼色,苦笑道:“老夫乃一介末商,岂敢指挥绿营?”

        “您是特署黄埔夷务大使,同闵抚标还立了军令状。陈夷务大使,请明示。”

        “老夫没有明示,鄣将军,你跟老夫说实话,是不是你们强行拆卸火炮引发他们激烈对抗,闹得不可收拾?”陈焘洋寿眉一竖,逼视着鄣振骆问道。

        鄣振骆困惑不已,木然地摇晃脑袋道:“末将下过缴枪卸炮的命令,他们根本不听,一个劲闹着要下船刮痧。末将看过所有谕旨,倘若自动拆卸火炮,是可以下船的,唯独没有准许下船刮痧的谕旨。”

        那份录有上谕的录副被严济舟偷走,致使鄣振骆无旨可遵,无所适从。

        黄埔口主事柯森林,前两天倒是翻出一份海关誊抄的录副奏折,雍正帝朱批:“番船水手确有闭痧者,可离船于荫凉处休憩,以示天朝垂泽怀柔。”柯森林没给鄣振骆看,绿营参将做事太死板,以后很难同他在黄埔共处。夷艄闹事,关吏等着看鄣振骆的笑话,巴不得他滚蛋,换一批好相处的官兵来。

        陈焘洋一时想不起前粤督孔毓珣与雍正帝玩猫腻的往事,倒对另一位粤督鄂弥达拆卸火炮的奏折记忆犹新。鄂弥达自己打自己嘴巴,声音虽响,却没有打在自己脸上。

        

缴枪卸炮



        事情要从雍正七年出任粤海关监督的祖秉圭说起。

        祖秉圭出身汉军镶黄旗,雍正初年还是个七品县令,有幸得到雍正帝垂青,雍正五年升任贵州巡抚,同年又改任广西巡抚。祖秉圭少年得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结果栽在改土归流上。土民造反,朝廷一贯的策略是剿抚并行、恩威并重,在事情没闹大时“抚策”当先。然而,祖秉圭刚听到苗寨闹事,便在校场放言痛剿。于是苗民纷纷殊死抵抗,引发民变,这时朝廷的“抚策”不管用,只能兴师动众痛剿。

        雍正七年,革去广西巡抚的祖秉圭回来北京家中,削尖脑袋走“上三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权贵的门子,希望皇上能重新启用他。也巧,广东巡抚兼粤海关监督的杨文乾暴病猝亡,雍正帝钦点祖秉圭出任粤海关监督,未让他巡抚广东,但品秩仍与巡抚相同。

        祖秉圭做海关正堂的一大诀窍是:竭尽全力操办贡品礼品。贡品是献给皇上的,礼品是送给北京上三旗权贵的。操办贡品礼品,非得依赖十三行商不可,银子不够,就得叫行商垫付。这是一笔糊涂账,行商是关宪的孙子,孙子哪敢三天两头去催爷爷的赊账。就算海关给足额的钱,也会使行商赚不到利润。

        平板玻璃是奢侈品,只能依赖进口。广州的大户趋赶时髦,纷纷给窗户装玻璃,玻璃供不应求。陈焘洋订购了一批平板玻璃,从遥远的英吉利运到广州黄埔港。这事给祖秉圭知道了,他说皇上要给寝宫装玻璃,钱由内务府出。皇上要,谁敢不给?只是陈焘洋这单生意白做了,内务府给的是进货价,假如陈焘洋在广州市面上出手,能赚翻倍的盈利。行商都知道此中的奥妙,所谓皇上要,十有八九皇上连想都没想过,不是内务府的爷想讨好皇上,便是海关正堂想拍皇上的马屁。陈焘洋直性子,喝了一点酒,就在酒楼“操祖宗”。关台大人姓“祖”,陈焘洋操谁,明眼人都知道。祖关台没跟陈焘洋计较,因为以后还得有求十三行商,还要他们继续作奉献。

        显然,祖秉圭做粤海关监督,内务府和雍正帝都很满意。但广东督抚和将军不满意,祖秉圭做粤海关监督,太不照顾广东的利益了。

        海关监督是给皇上办差,皇家利益高于一切。然而,在剩余利益的报效上却有较大的偏差。如果是广东督抚或广州将军兼管粤海关,他们都会适度地关照地方利益。祖秉圭是专职监督,不在地方挂任何职务。上三旗控制了内务府,祖秉圭走门子实际上是拜内务府的阿爷。投桃报李,祖秉圭能不竭诚报效内务府?内务府也把祖秉圭看成“自家人”。

        地方与粤海关的较量始于雍正八年。经过一年的观察,祖秉圭这小子眼里太没有广东的封疆大吏了。是年,满洲正白旗人、曾任贵州布政使的鄂弥达出任广东巡抚。鄂弥达开始谋划将海关控制权夺回到地方手中,秘密收集祖秉圭不轨的证据。祖秉圭一味讨好内务府和皇上的证据万万不可用,这会弄得告状不成,把告状人自己也圈进去。平心而论,祖秉圭还是一位不错的粤海关监督,熟悉关务,处理夷务也很圆融,关税年年增收。他比斗字不识的将军监督,不知要强多少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鄂弥达终于抓到祖秉圭贪墨的证据:祖秉圭家人以粤海关的名义收取行商捐输的赈荒银,十有八九没有办粥厂赈粥;祖秉圭私人借银子给行商,用于生息。关台是行商的老爹,老爹发话赈济灾民,行商不能不有所表示,否则就是为富不仁;关台要借银子给行商,不管是否需要借贷,行商都得借,息口由关台定,行商每月每季得向关台老爹送去丰厚的利息。

        雍正十年,广东巡抚鄂弥达任广东总督,巡抚由杨永斌接任。一般说来,督抚很容易成为冤家对头,然而,为了地方利益,鄂弥达和杨永斌联手向雍正帝上密折,状告粤海关正堂祖秉圭贪墨。祖秉圭在内务府内线多,密折的内容很快传到祖秉圭耳朵。祖秉圭的第一反应,是行商到督抚衙门告了他的黑状。祖秉圭把十三行行首、曾经在酒楼“操祖宗”的陈焘洋叫来。祖秉圭操了陈焘洋祖宗后,叫关丁打陈焘洋板子。

        看来陈焘洋这个行首是做不成了。严济舟每天夜晚往祖关台府上跑,但祖关台不想轻易让严济舟实现行首梦想。祖秉圭在等陈焘洋深刻反省、回心转意,自动与祖关台达成秘密协议,在查案钦差面前说假:“所谓赈荒银累计九万八千两,是报捐数额,而不是实缴;所谓祖秉圭倚权放贷,是行商周转不开,主动向祖秉圭开口借银子。”陈焘洋是牛脾气,板子打就打了,关台还想怎么整他,听天由命。祖秉圭准备再等三天,陈焘洋如不妥协的话,就让严济舟取代他做行首。

        也该祖秉圭倒霉,他不仅来不及整倒陈焘洋,还给鄂弥达和杨永斌抓住另一项罪状。

        雍正九年冬,广东贡院毁于大火,次年便是广东三年一度的壬子秋闱。贡院一时无法修复,于是提督学政到黄埔附近的平坦地,搭建临时的竹棚考房。河南向来比河北僻静,正当学子们聚精会神写八股文时,乒乒乓乓枪声大作。据闻是夷艄喝醉了酒鸣枪作乐。主持乡试的主考跑到总督衙门告状,鄂弥达当即跑到海关署,将一贯对地方大员恭敬不够的祖秉圭骂个狗血淋头。祖秉圭岂敢回嘴,下跪磕头求饶。鄂弥达岂会饶过祖秉圭,在给皇上的另一份密折中,加上“纵夷鸣枪”的罪名。

        乡试共考三场,每场三天。当务之急是禁止夷艄在以后的闱日不再捣蛋。黄埔一带多河泽,候鸟麇集。夷艄鸣枪打鸟,生火烧烤,然后边吃烤禽边喝酒,喝醉了酒举枪朝天胡乱鸣放。祖秉圭带陈焘洋上黄埔传达关令,口气非常严厉。当时西洋人中最狂傲的不是英吉利,而是继西班牙葡萄牙之后的第二代海上霸主荷兰,广东人叫荷兰为红毛国。其他外夷都能遵守关令,就是红毛夷抗令不遵,照常背着酒壶,扛着一把长枪,在黄埔一带乒乒乓乓打鸟。

        十三行商笑谈,说红毛夷真神勇,一枪就把祖关台的顶戴打飞了。

        其实,想摘祖秉圭顶戴的是鄂弥达等人,真正能摘他顶戴的人是皇上。鄂弥达的密折和广东督、抚联名参劾的奏折飞到京师。雍正帝非常震惊,祖秉圭辜负了浩荡皇恩,立即旨令鄂弥达将祖秉圭革职锁拿,就地审查,一查查出个贪墨十五万的巨贪。循《大清律例》,官员贪赃“百两以上者,绞决;三百两以上者,斩决。”监守自盗者,“一两以下杖八十、小臂膊刺‘盗官钱粮物’;四十两,斩。”照此算来,祖秉圭死一百次,还不够抵消他的滔天大罪。

        祖秉圭被押往京师,交皇上修理。雍正帝要祖秉圭把贪墨的巨银吐出来,祖秉圭家人砸锅卖铁只拿出两万多两银子。原来这笔巨银的大头给皇上、上三旗、内务府的爷贪了——由祖秉圭花在大肆操办贡品礼品上。想必雍正帝自己心里也有数,加上为祖秉圭求情的人一茬接一茬,十五万的巨贪最后保住了脑袋。其实,雍正朝反贪的力度最大最严厉,许多贪墨百两银子的官员掉了脑袋。

        补祖秉圭肥缺的是一位叫毛克明的广州协副将,粤海关的控制权重新回到广东军政大员手中。毛克明是兼职,主持日常关务的是曾任广肇罗道的郑赛五。鄂弥达没秉掌粤海关,却直接插手关务夷务。鄂弥达告祖秉圭“纵夷鸣枪”,如果黄埔的夷艄继续鸣枪作乐,鄂弥达岂不也在“纵夷”?鄂弥达首先下达宪令,禁止黄埔酒铺将酒卖给夷人,只要夷艄不喝醉酒,就能够克制自己。果然,夷艄跑到黄埔酒铺一滴酒都买不到,但他们照样喝得醉醺醺,因为卖酒暗中转到水上,紫洞艇有的是酒水供应。

        为了使万岁爷放心,鄂弥达又想起一招,奏请将广东口岸的外洋港迁到澳门十字门。雍正帝见折准奏,督促鄂弥达加紧办。

        将外洋港移到澳门,不但行商夷商及地方官员反对,连鄂弥达自己也反对。广州会丧失许多边际利益,而肥了澳门的葡夷。事实最后证明,这是鄂弥达精心谋划的障眼法,万一有人告状说黄埔的夷艄作乱,澳门可作缓冲和退路。另外,迁移外洋港始终是广东督、抚手中一张恐吓夷商的牌:“你们的水手在黄埔不守规矩,我们只有严厉执行天朝皇帝的命令,强令你们的商船碇泊澳门。”果然,黄埔的夷艄在他们大班的说服约束下,老实多了。

        广东官府诡谲灵活的处事手法,使广东在大清的对外贸易中始终拔得头筹。地方官员很清楚,牟取地方利益的关键在取信于皇上,为了使皇上放心,他们常常未雨绸缪,避免事发后陷入被动。

        鄂弥达写密折状告祖秉圭,提到黄埔的夷艄有枪。照此推理,有枪就有炮,夷艄敢开枪就敢开炮。这对大清疆土将会产生多大的威胁?为此,鄂弥达又上了一道折子,声称他不但缴了夷艄的枪,还卸了炮,枪炮全部移上岸,交驻守的大清官兵看守,等夷船回棹再还他们。雍正帝果然高兴,朱批:“此举广州可以久安矣。”

        牛皮吹出去,要不要兑现呢?鄂弥达找陈焘洋来商量——其实是下命令,交由十三行行首去办,由各洋船的保商责令夷艄自动缴枪卸炮,交给驻守官兵。陈焘洋火炮脾气将鄂总督顶回去:“万万行不通!”

        陈焘洋不怕得罪鄂大人,鄂弥达个人献给皇上的贡品,都是交陈焘洋赔钱代办。陈焘洋看了看鄂弥达惊愕的表情,阐述他的理由。鄂弥达哑口无言,只好作罢。皇上不提,他也不复。

        转眼到了乾隆元年,朝廷裁了广东总督,复设两广总督,鄂弥达升任两广总督。新帝对皇阿玛钦准缴枪卸炮的朱批很感兴趣,特意下了一道上谕,要求各通商口岸像广东那样缴枪卸炮,交官兵看守,回棹返还。幸亏福建、浙江、江苏口岸没有西洋夷船到港,上谕当然能够得到“一丝不苟执行”。真正为难的是始作俑者鄂弥达。

        黎民百姓、官府胥役常常把谕旨混为一谈,其实“上谕”和“圣旨”是两种御用公牍,“旨”是指皇上在奏折上的朱批;“谕”是皇上单独下达的指令。“上谕”比“圣旨”来得更慎重、更具权威。臣子收到上谕必须回复,禀陈执行得如何或将如何执行。这道上谕等于把鄂弥达拎到火炉上烤,鄂弥达焦头烂额,埋怨自己当初不谨慎,自己设圈套让自己钻。

        鄂弥达又把陈焘洋找来商量,这回是真商量,问焘官该如何应对。陈焘洋说:“山高皇帝远,坐在北京的皇帝莫非会来广东不成?”一句话将鄂弥达吓得七魂去了八魄:“你在教我欺君?”

        陈焘洋说话很直:“鄂督不想欺君,那就照实禀圣,说从来没卸过炮,连枪也不曾缴过。”

        “焘官,你是教我送死啊?!”

        “瞒也不成,实禀也不成,鄂制宪您自己斟酌办吧。”

        鄂弥达毕竟是宦海宿将,权衡之后,决定既不实禀,也不全瞒,在回命奏折中坦承没有全部拆卸火炮,因为有的红夷大炮和洋船连为一体,拆不下来。鄂弥达在闭着眼睛说瞎话,大炮怎会和洋船连为一体?难道船体和大炮一块用铁水浇铸而成?鄂弥达更有妙语在后面,说有一种红夷大炮,下面有轴轮,他命令黄埔官兵将炮口旋转朝内,下了暗锁。红夷若敢妄自开炮,那会炸翻洋船,炸死红夷自己。

        也不知乾隆皇帝是真信,还是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反正他没再向鄂弥达提起红夷大炮。以后几任督抚的胆识不亚于鄂弥达,在谈到黄埔安全问题时,都在奏折中称“奴才恪守缴枪卸炮之上谕”。

        

恭请明示



        在黄埔口衙门,陈焘洋将自己所知,并且能说的“缴枪卸炮”的故事,说给鄣振骆听。

        “鄣参将初来乍到有所不知,乾隆元年缴枪卸炮的上谕从来没有执行过,尤其是卸炮比搬石狮子上房顶还难。你知道一门火炮有多重?搬上搬下,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夷艄拒不拆炮,我们自己拆,要请多少苦力?这笔银子该由谁出?况且,拆炮装炮要有专门的技术,上哪找懂炮的工匠?拆下来装不还原,弄坏了火炮该由谁来赔?”

        坐在一角一声不吭的夷务所主事詹东升插话:“陈焘官所言极是,现实情况明摆着,我们假设火炮枪械能够顺利清缴拆卸上岸,也是行不通的。说是说大清官兵保护夷船的安全,事实上还是他们自保。狮子洋多海盗蠡贼,倘若夷艄赤手空拳只有死路一条。诚然,死几个夷艄不要紧,要紧的是夷胥向我大清皇帝朝贡的宝物会落到海盗蠡贼手上。末吏听黄埔的村民说,雍正五年曾发生过数十条海盗船偷袭黄埔的事,幸亏夷船有火枪火炮,火枪压不住,就用炮轰,轰翻几条海盗船,其他海盗船吓得慌乱溃逃。末吏说一句鄣将军不要动怒的话,你做事太呆板,非得一板一眼抠皇牍,只要保障黄埔不出事,灵活处置又何妨?”

        “原来奏折是蒙万岁爷的,上谕该不该遵守还是下面说了算。那好,请陈大人下令弛禁,放夷艄下船刮痧也好,饮酒作乐嫖妓宿娼也罢,夷乱立马平息。”鄣振骆说着站起身,朝陈焘洋一鞠躬,“末将恭请黄埔夷务大使陈焘官明示弛禁。”

        站陈焘洋身后的潘振承扯一下东主后衣摆,陈焘洋正言肃色:“鄣将军,你这是何意,从严执法的是你,抓艇妈疍女的是你,你现在又想逼老夫弛禁纵夷?”

        鄣振骆为难道:“末将急病乱投医,无计可施啊!陈大人,您是特署黄埔理夷事务大使,末将惟有恭请您的明示了。”

        又是明示!这个绿营参将怎么死脑筋?陈焘洋想起镶黄旗佐领阿努赤,开始也是榆木脑瓜,可稍给他暗示,他便心领神悟明禁暗弛。陈焘洋紧蹙眉头,转过身看潘振承:“振承,这事你怎么看?”

        潘振承道:“驽钝有个亲戚在漳州外洋港做买办,他听夷船随船医师说,夷船远航,夷艄吃不到瓜果蔬菜,会患坏血症,嘴唇干裂、牙龈出血、浑身紫痂、关节痛疼,严重的还会丧命。因此,夷艄远航来到黄埔港,最迫切的事情,便是喝凉茶靓汤。广东的凉茶靓汤,生津清凉、解渴祛火。多喝几回,坏血症自然就会消失。原本夷船远航,每天发给船员一只柠檬,他们算计好了吃光柠檬碇泊黄埔,结果如何,无须驽钝细说。”潘振承并没有亲戚在漳州港做买办,他私乘瑞典哥德堡号来广州,上述情况是他耳闻目睹。

        潘振承见众人专心倾听,继续说道:“我们假设洋船上还有没吃光的柠檬,柠檬也不是治疗坏血症的万灵药,驽钝的亲戚听随船医生说,一只柠檬并不能供应一个人所需的植物养料,大班等上人每天可喝一杯中国绿茶,然而中国茶却是从西洋带上船的,西洋的茶价非常昂贵,只有达官贵族才能享受。夷艄是下人,喝不上中国茶,只好把这种奢望留到广州,希望洋船一抛锚就能喝上广东风味的茶。”

        “鄣参将,人之常理事,你为何不做?”陈焘洋生气道。

        鄣振骆委屈道:“不是标下不做,是圣旨公牍不许做。明文规定夷艄不准下船,不准与民人接触,尤其不可与民女接触,男女授受不亲,后果堪忧啊。”

        “你怎么老是圣旨公牍?你——算了,老夫不指责你,你的三品参将顶戴要紧。”陈焘洋把脸转向石如顺,“阿顺,你们买办馆承办夷船供给,为何到今天还不给夷船供应蔬菜瓜果?难道你也在死抠律条规条?你好像没顶戴吧?”

        石如顺慌忙站起来,躬着腰道:“陈大人,草民没顶戴,有脑袋呀!你是知道的,驻军一板一眼照条例办事,买办馆敢供给吗?”

        陈焘洋焦虑不安地拿帕子擦额头的汗水,转向总通事易铭鉴:“老易,你到过南洋好些个通商口岸。”

        易铭鉴欠了欠身子:“卑职确实到过一些南洋通商口岸,当局准许西洋水手上岸,在划定的范围自由活动。马六甲原先与我大清一样的做法,番酋苏丹的禁令颇多,但是,夷船水手身强体壮,生性剽悍,不顾禁令上岸胡作非为,奸淫妇女。后来苏丹明禁暗弛,反而太平无事。”

        陈焘洋接过潘振承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把脸,接过话茬叹道:“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古代圣贤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鬼佬虽不开化,也还是人。绿营这也禁,那也禁,夷艄心怀不满,难免会做出放肆疯狂的举动。”

        “有理,有理!标下就等陈大人一句话,马上就把关押的疍婆舫妈、骚姐淫妹统统放出来,让她们重操旧业,伺候茶水靓汤,卖唱卖身。夷船之乱,立马偃旗息鼓。”鄣振骆说着站到陈焘洋面前,一躬身,“陈大人,标下恭请明示。”

        又是明示!陈焘洋懒得理会鄣振骆,转过身子对潘振承道:“振承,你来说几句。”

        潘振承道:“鄣参将急盼明示,其实明示早就有了。镶黄旗在前面以实际行动作出明示,采用的正是易通事所说的明禁暗弛。鄣将军只须照葫芦画瓢,便万事大吉。”

        陈焘洋颔首赞许道:“鄣参将,听到没有?潘振承是老夫的师爷,照他的话去做,准没错。”

        “道理是有道理,可惜他不是特署黄埔理夷事务大使。”鄣振骆又向陈焘洋深鞠躬:“陈大人,请明示。”

        “这个理夷大使老夫干不了!”陈焘洋拍打几案,气咻咻站起来,“鄣振骆,你不要老揪住老夫不放,闵大人是护理抚标,你该向他请明示!”

        

板子大会



        此时,闵全笙也是焦头烂额。

        本想找到陈焘洋这个替死鬼为他扛担子,自己可静下心来坐抚署花亭沏一壶香茗,把几个道员及南海番禺的知县叫来,品茶聊天,然后上酒楼嘬一顿。谁知这番雅兴还未舒展,便给屈死的民女白莲花给搅了。

        白莲花真是不幸,受到夷艄羞辱,被婆家退婚,含冤上吊,死后都不得安生。广州城里城外,到处都在流传白莲花的故事。故事越传越邪,一说她看过鬼佬鸡巴,鬼佬鸡巴大如巨蟒,还长有尖舌利齿;一说她被鬼佬强奸,奸后即刻怀上鬼胎,次日生下一个红毛赤眉的鬼仔。数个版本的结尾皆相同:白莲花死后,八仙拒绝敛尸抬棺,冥品店拒绝出售香烛,亲朋族人拒绝出席丧事。白家万般无奈,只好花钱请一群外乡乞丐,草草掩埋白莲花。

        白家万万没想到,一群广州缙绅来到白家湾,在白莲花坟头号啕大哭。三牲摆了十几套,全是猪头、公鸡、大鲤鱼。香烛纸钱燃起的烟灰,遮天蔽日。接下的事,更令人瞠目,他们挖出白莲花的棺材,说要厚葬,要热热闹闹重办丧事。白家是老实巴交的农户,任凭缙绅将女儿的棺材抬走。

        这些缙绅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披麻戴孝,轮流为白莲花扶柩。此等殊荣,即使诰命夫人死后也享受不到,谁能如此风光?沿途都有人围观,更有人跟着灵柩走。队伍快到广州城,浩浩荡荡连绵五六里长。守城的千总急如星火跑进抚衙,向护理巡抚禀报。闵全笙错愕地瞪着双眼:“他们想干啥?”

        “好像要出殡厚葬。”

        “不是已经入土了吗?厚葬,也不该往城里抬呀?”

        缙绅的目的是想激起民愤,向官府施加压力。缙绅举着白幡,其中一面长幅白幡写着:“蛮夷猖虐,天理何在!民女白氏,何日昭雪!”白莲花原本就是焦点人物,被缙绅如此一弄,广州万人空巷,围观争睹缙绅为白莲花抬灵柩。抚衙前街人头攒动,簇拥着灵柩慢慢地朝前挪动。灵柩最后停在巡抚衙门前,数个老年缙绅带头哭,接着哭声恸地,大都是没有眼泪的干嚎。另有数十个中老年缙绅闯抚衙,皂隶竭力阻拦,被缙绅推到一旁。

        闵全笙在抚衙二堂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外面传来急促的登闻鼓声,按规定闻鼓必接讼。厅官全部来自臬司衙门,他们面面相觑,等他们的堂官拿主意。一个皂隶慌慌张张跑进来:“大人,请愿叫冤的人来啦!”

        闵全笙手足无措:“这,这是哪门子事?”

        邹经历吩咐道:“堵住不让进来,就说闵大人不在。”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皂隶试图阻挠,挨了缙绅的耳刮。厅官簇拥着堂官躲进二堂更衣室。缙绅闯进二堂,叫道:“闵全笙,你出来!”“饿抚台避而不见,是何意思?”……

        “来的都是何人呀?”闵全笙在厅官的簇拥下,进了二堂。他扶了扶顶戴上的蓝宝石,拖腔拉调,试图摆摆护理巡抚的谱,压压这些不恭不敬的缙绅。缙绅用藐视的目光打量骨瘦嶙峋,一阵风都会刮跑的护抚大人,直看得闵全笙浑身不自在,身子悠颤了几下,仿佛真的会飘起来。

        “老夫乃乾隆四年殿试魁首庄有恭及乾隆七年科甲进士庄友信之父庄奕仁!”

        “饿老爷,愚叟不才,参加了三次春闱方金榜题名,愚叟免尊姓邓,贱名文圭,惭愧惭愧,世宗帝钦点的小小翰林也。”

        “饿兄台,驽钝于金榜无缘,好歹是个孝廉,凭真本事考来的,不曾捐纳一文钱。”

        “老朽乃广州府学教授,不敢说桃李满天下,教出的进士可以坐满一桌,举人可以站满一堂。”

        缙绅个个有来头,要么自恃功名,要么子贵父荣。番禺名士庄奕仁,两个儿子考取进士,其中次子庄有恭还是大清开国以来广东首位状元,庄奕仁是个提督学政都得巴结的人物。官员出身有正途异途之分,科举授官为正途,受人尊重;捐纳为异途,官做得再大,都有人轻视。闵全笙是异途“官生”出身,哪会被这些蓄谋闹事的缙绅放眼里。闵全笙情知自己出身不硬,立即软了下来,赔着笑脸:“前辈请入席坐,卑职为列位泰斗奉茶。”

        众缙绅看着庄奕仁,庄奕仁带头跪下,众缙绅纷纷下跪。闵全笙惶恐万分,急道:“折煞卑职,折煞卑职,列位前辈请起。”

        庄奕仁咄咄逼人:“老夫不起。”众缙绅应道:“我等皆不起。”

        闵全笙六神无主转了两圈,搓着手:“列位前辈有何事,请说吧。”

        “民女白莲花,被蛮夷逼死,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恭请护抚大人为民女白氏申冤昭雪,严惩蛮夷!”

        “白莲花的不幸,卑职也很难过。不过,说是蛮夷逼死,未免穿凿附会,蛮夷只是羞辱了她。”

        “羞辱白莲花,乃羞辱我大清民女,损我天朝尊严!”

        看来这帮缙绅是来找茬的,闵全笙想想自己大小是个臬司正堂,还署了巡抚,窝囊不得。他用力咳一声,壮了壮胆子,峻脸峻色道:“本护抚听说,白莲花都下葬了,硬是有人掘土挖坟,抬棺材来广州闹事。”

        庄奕仁把折子举过头顶:“此乃广州府二百八十名缙绅联名条陈,要求立即驱逐蛮夷,还我大清一方净土。”

        闵全笙听了猛惊,心忐忐忑忑大跳,这么大的事,一个护理巡抚怎敢做主?闵全笙本想推托要奏请皇上下旨,猛然记起皇上早有旨意。闵全笙正色道:“皇上早有谕旨,恩准远夷来我大清朝贡,以示臣服。远夷不但驱逐不得,还得怀柔,列位前辈,是这道理吗?”

        庄奕仁立即驳斥道:“皇上恩准远夷来我大清朝贡,没有恩准他们来我天朝裸体示众。若不禁止,坏我世风,损我国威。”

        “列位前辈还是先回去吧。本护抚一定想办法解决夷船之乱,威逼夷艄遵纪守法。”

        庄奕仁用威逼的口气:“请闵大人明示制夷良策!”

        闵全笙长叹一口气,用袖口擦额头的汗水,一筹莫展看他手下几个厅官,样子十分可怜。“制夷良策,有制夷良策也不会把担子推给陈焘洋……”想到这里,闵全笙顿时有主意了,他捧着大茶缸咕咕喝了几口,指着一名厅官:“速派一名信差去黄埔,传本护抚口谕,饬令特署黄埔理夷事务大使陈焘洋、绿营参将鄣振骆,明日午时前,平息夷船之乱。如有延误,取其首级为民女白莲花祭坟!”

        闵全笙一身轻松向缙绅介绍理夷大使陈焘洋,还拿出“委任状”副本请缙绅看。谁知,庄奕仁质问闵全笙:“闵护抚,你把责任全推给陈焘官,自己就撒手不管了?”

        “管,一定要管……列位前辈,卑职不止护理巡抚一职,还护理了关正和抚标……卑职不止要管黄埔夷乱一件事,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管。譬如,适才还下帖请各道正堂及城内二县正印来——”闵全笙猛想不对,是请他们来喝茶聊天,然后上酒楼畅饮,他急改口:“要管,黄埔的事,卑职一定要管,管到底。”

        闵全笙由臬司照磨做起,一直做到臬司正堂,数十年印象最深、最拿手的招术便是打板子。“来人!”闵全笙猛喝一声,四个皂隶应声站他面前。闵全笙叫道:“夷艄犯过,行商难逃其咎。去把十三行行商、买办、通事,还有七七八八的人都传到抚衙来,本护抚要严询责杖!”

        皂班班头道:“禀大人,奴才这几个丁头人不够,他们至少有几百号人,板子恐怕也不够。”

        闵全笙指着几个厅官:“你们几位去各衙门请捕皂二班帮忙,捕班去十三行带人,皂班带上板子,来抚署候命。”

        一时间,十三行鸡飞狗跳。捕快堵住几个关闸,然后进去传人,老实的乖乖跟着走,不老实的,用绳绑,用鞭抽。一间一间洋行清,连临时来扛活的苦力也不放过。一共传来九百多号人,由于人太多,照例只传行商、买办、通事进抚衙大堂。

        大堂内,暖阁正堂的席位暂时空着。三十余位缙绅坐在大堂两侧;大堂中央站两排皂隶;严济舟、蔡逢源、离光华、易经通等四十余位行商、买办、通事站在正中央。严济舟心静似水,他知道黄埔夷乱闹大了,陈焘洋领命化解无方,闵护抚才会使出黔驴之技。

        三声炮响,一声吆喝:“升堂……”两排皂隶敲着水火棍,嘴里吼着:“威武……”

        严济舟等跪下。

        闵全笙老当益壮,应着鼓点精神抖擞走上正堂,举起惊堂木猛地一拍,“黄埔夷艄违规作乱,尔等负有训夷职责的行商、买办、通事等等,难逃其咎。不罚不足以慑夷威,平民愤!”闵全笙再抓起惊堂木又是一拍:“来人!十三行商人、下人一律杖二十五折十大板!”

        抚衙大堂内外聚集了一千多皂隶,由于受罚人太多,大堂只够打行商、通事、买办的板子;洋行伙计在大堂外挨板子;剩下约三百号苦力被按倒在抚衙仪门外。围观者人山人海,两个皂隶对付一个,闵护抚一声令下,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和叫喊求饶声响彻云霄。

        这次声势浩大的责杖不仅破了广州官衙有史以来的纪录,在往后一百多年责杖退出历史舞台的时期也无人打破,可谓空前绝后,史无前例。

        

再议弛禁



        陈焘洋和潘振承躲过了责杖,但绝不轻松。

        申酉时刻,关口与夷务所,以及买办通事等回广州。海关有钱,关口有专用快蟹,桨手为穿着一色制服的关丁。夷务所及买办通事合租一条快蟹,桨手是赤膊裸胸的船夫。

        鄣振骆没留他们,他缠着陈焘洋不放,恭请明示。陈焘洋当然不会给明示,在心里骂鄣振骆死木脑筋。午时仅喝了一碗绿豆粥,肚子早饿了。鄣振骆请陈焘洋上江边酒铺,由他做东。

        “不会是鸿门宴吧?”陈焘洋问道。

        “标下不敢,标下为陈大人着想,也为标下自己着想。您看,黄埔的差事没办妥,大人和标下都不好向闵护抚交差呀。”

        黄埔共有三间酒铺,两间在村前的酱园码头,一间设在村外距外洋港约两百丈的滩地。酒铺悬空,像西南土民的吊脚楼,为的是防止涨水时淹没。

        “这间酒铺做什么人的生意?”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流露出疑惑。

        这时,悲壮的歌声从港湾方向传来。开始是一艘船的水手唱,接着,所有夷船水手加入合唱,声遏行云,如泣如诉。

        “他们在举行海葬仪。”鄣振骆解释道,“恐怕死的是二班三班,若是黑夷,只有洋和尚带少许夷艄,念念经随便扔水里了事。昨天关吏看到的那个黑夷,连尸布都没裹,今早浮出水面,像一头死水牛。”

        陈焘洋没吱声,站着朝港湾方向望去,神态庄严肃穆。良久,他回过头问:“总共死了多少夷艄?”

        “两个。”

        “你怎么不肯说实话!”陈焘洋一脸愠色,两道寿眉竖了起来。

        “确实是两个……是两个浮尸。”鄣振骆支支吾吾,“一个一丝不挂的黑夷,还有一个是白夷,裹了尸布,大概石块没绑牢,浮出水面。标下听黄埔的村民说,船上的石块是用来压舱的,夷船大都空船来广州,不用石块压舱一阵大风就会刮翻。”

        “你扯这些干吗?老夫接泊的夷船不知凡几,会不知石块压舱?老夫问你,沉尸有多少?”陈焘洋显得很不耐烦,横眉竖眼瞪着鄣振骆。

        “大概有两三具吧。”鄣振骆吞吞吐吐,看一眼陈焘洋的脸色,“加上刚才那个,大概有三四个发绞肠痧的死夷。”

        “三四个?老夫看三四十个都不止。”

        “焘官,您同情他们,快明示标下弛禁呀。”

        “老夫不会上你的套!”陈焘洋鄙夷道,“我说小鄣啊,不是老夫瞧不起你,人家镶黄旗,只派十二名官兵驻守港区,太平无事。你呢,派了多少?”

        鄣振骆尴尬道:“最初派了五十名,夷艄闹事后,增援到三百多名。标下不明白,十二名旗勇如何镇守得住?”

        “善用兵者隐于形,他们……”陈焘洋顿住,“唉,老夫也不甚清楚阿努赤有何制夷高招。”

        鄣振骆指着酒铺:“陈大人,请。”

        何老板乐呵呵地招呼客人入席,共五名客人,陈焘洋、潘振承、鄣振骆、两个汛千总。两个汛千总合坐一条板凳,其他三人各坐一方。

        墙面有一块告示牌,上面写道:“谢绝鬼佬,禁售酒水。”陈焘洋指着告示牌:“谢绝鬼佬,禁售酒水。这不多此一举吗?有鄣将军镇守,番鬼是从天下掉下来,还是从土里钻出来呀?”

        鄣振骆不好意思笑笑:“正如陈大人所说,官样文章还是要做的。”

        陈焘洋愣了一下:“老夫说过此话?老夫没说过吧?”

        酒菜上桌,堂倌给客人倒酒。

        鄣振骆道:“标下是头一回遭遇红毛,果然像传说的那样,不知廉耻,见不得女人。”

        “驽弁听人说,红毛是畜牲投胎。”说话的是东圃汛的邱千总。鄣振骆重重地长吁一口气:“跟畜牲打交道,难啦!”

        倒酒的堂倌忍不住笑。陈焘洋问道:“你笑什么?”堂倌急忙低首躬腰:“小人不敢笑话大人。”

        “直言无罪,你说吧。”

        堂倌道:“对付畜牲,要用对付畜牲的办法。他们想喝菜叶煲汤,就扯些牛马猪羊吃的草,熬汤给他们喝;他们想快活,就弄一些丑女糟婆让他们折腾。现在红毛熬得毛椒火辣,只要见到身上长了洞的,他们就舍得大把的银子往她们身上砸。”

        众人啼笑皆非。

        鄣振骆愣怔问道:“就这么治畜牲?”

        酒铺老板伙计恨死了鄣振骆,不是他瞎折腾,他们的生意何至于这般清淡。堂倌昂起头说道:“鄣将军,草民说一句您不要生气的话,旗营的阿将军,靠这个发洋财啦。而您,别说发财洋财,洋番这么一闹,顶子恐怕都保不住。”

        鄣振骆板着脸喝道:“你下去。”堂倌吐了一舌头,退了下去,脸上仍带着诡辩的笑容。“什么世道?一个跑堂的下人,竟敢笑话堂堂的三品参将!”鄣振骆骂后看着酒杯发愣,愁眉苦脸,“陈大人,黄埔夷乱莫非真是死棋?”

        “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夫给你的暗示够多了,就看你怎么个走法。谕旨宪牍要遵,但也不必过于拘泥,一条一条去抠。只要保住黄埔不出大事,出一点格也无妨。”

        鄣振骆兴奋道:“标下就等陈大人这句话!”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字帛,“陈大人,只要您在上面落下大名,夷船之乱,即刻烟消云散。”

        陈焘洋接过字帛看:

        近日夷艄走火入魔,不知廉耻,骇人听闻。本夷务大使多方劝说无效,绿营重兵弹压无功而返。若不纡缓,必酿夷变。为捍我大清尊严,保我疆土平安,本夷务大使权衡利弊,决定特许绿营弛禁三日,以示吾皇怀柔怜悯之心。如有实效,还可续办。

        陈焘洋愤怒地将字帛掷于桌上:“你这不是要送老夫的终吗?果真是鸿门宴!”

        鄣振骆尴尬地赔笑:“没那么严重吧?旗营十二名官兵真能守住一两千夷艄?倘若阿努赤和鄣某一样恪守上谕公牍,夷艄早就闹翻了天。”

        “你是该好好学一学阿努赤,不管你如何灵活掌控,老夫一定会默许;若要老夫签字,老夫绝不会上你的套!”陈焘洋声色俱厉,手背的青筋像蚯蚓般鼓起,潘振承知道,若在十三行,东主早就摔东西操天骂娘。

        王千总站起来圆场:“喝酒,喝酒,驽弁敬陈大人一杯。”

        陈焘洋满脸怒容端起酒,又缓缓放下:“振承,你来评说。”

        潘振承亮着炯炯有神的梭子眼道:“字帛的全部内容可归结为两个字‘弛禁’,这证明鄣参将山穷水尽,终于明白弛禁是唯一的安夷之策,这是其一;其二,弛禁之事,只能暗做,不可明说,晚生猜想以往的驻军都在暗中弛禁;其三,这种事,只能旗营做,绿营若做风险极大,那些八旗兵的太爷,哪个不是追随太祖太宗打天下的,他们的肩膀硬,出事扛得住,而出了事绿营就扛不住,比如番禺绿营千总冼宝山被军标砍了脑袋;其四,鄣参将一定向闵护抚讨过说法,闵护抚明哲保身,就是不给说法,但他借我家东主欠他的人情,逼我家东主签下生死状,让我家东主领命理夷大使,充当他的替罪羊。”

        “有道理,有道理。”鄣振骆连声道。

        “鄣参将请别打岔,其五,晚生要说到你。万岁下旨派官兵镇守黄埔,应该承担首要责任的是绿营,其次才是我家东主。鄣将军口口声声逼陈大人给明示,目的是要我家东主替闵护抚担下责任,还要替你担下责任。恕晚生直言,鄣将军是行武人,行武人当视死如归。宋代名将岳飞有句警言: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鄣振骆,不是晚生瞧不起你,你推卸责任,无非是怕掉脑袋。一个沙场老将如此贪生怕死,真不知你的三品武官顶子是怎么来的?”

        潘振承这席话说得很重,黑黢黢的梭子眼透射出蔑视。

        鄣振骆羞愧难当:“绿营汛千总冼宝山脑袋落地,接手的绿营官兵能不胆战心惊?潘贤弟,标下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标下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有万般苦衷啊。”

        潘振承双眼剑光忽闪,峻声质问道:“就你有老小,我家东主就没有老小?就该我家东主死?”

        陈焘洋一拍桌子,震得碗筷跳起来,“老夫签了!老夫死过一回,何惧再死一回!”

        鄣振骆沉默一瞬,憋足气大吼:“砍掉脑袋才碗大的疤,鄣某也签了,还添上一句,弛禁是绿营参将鄣振骆的主张!”

        “笔墨侍候!”陈焘洋叫道。

        堂倌端来笔墨砚台。陈焘洋提起笔,有点犹豫:“振承,老夫这就签?”

        “是呀,陈大人跟班见识非同一般,鄣某也听你的。”

        潘振承沉默不语。陈焘洋、鄣振骆焦虑地看着潘振承深邃冷峻的双眼。稍瞬,潘振承双眼星光倏闪,从容说道:“承蒙二位大人错爱,晚生提两点建议,第一,都不要签,白纸黑字千万不能落下,落下必后患无穷;第二,闵护抚给我家东主三天期限,当然,等不得三天,三天夷乱真的就会酿成夷变。晚生建议等到明早为弛禁的最后期限,现在天色已晚,江风凉爽,夷艄可以睡甲板,估计不会有大动作。一整夜,鄣参将和陈大人都得慎重考虑怎样弛禁才最保险,而又能为夷艄所接受。夷艄困了七天,弛禁方式不当,有可能比严禁还可怕。”

        “对对对!潘兄台说得太对了!”鄣振骆兴奋地叫道,“我们先痛痛快快干一杯,然后再想弛禁良策!”

        众人端起酒杯站起,一个衙差急急闯进,自报家门后说道:“陈大使、鄣将军,闵护抚口谕,限二位明日午时前平息夷船之乱。如有延误,取二位大人的首级为民女白莲花祭坟!”

        东圃汛千总手一颤,酒杯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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