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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操办贡品不堪重荷 洪灾肆虐巡抚杀官

        官府接二连三的派捐索捐逼捐,早就陷入困境的十三行雪上加霜;和珅独出心裁想搞一次朝贡盛宴,潘振承接到和珅手谕头都大了;海关有意刁难潘振承,潘振承只好垫百万巨银操办贡品;此时,广东遭遇百年未遇的洪灾,李湖上将军府借兵,众将军饮花酒听淫曲……李湖心焦如焚,赶到决堤的顺德,面对生灵涂炭,李湖暴怒之下砍了顺德知县的脑袋!

        

巡抚索捐



        两广总督桂林中风猝亡,皇上着山西巡抚巴延三接任两广总督。

        巴延三为满洲正红旗人,先后任过湖南、山西巡抚。巴延三来广州赴任,李湖率一班地方官员上天字码头恭迎,进接官亭喝过一杯清茶便散伙,气得巴延三一张倭瓜脸发绿,又不能发作。李湖是按皇朝会典的规条行事,会典规定官员迎送不得宴酬,若有违反,不论主客都得受罚。然而,没有哪个官员不知道,迎送宴酬成为任何下级官员都必须遵守的潜规则,你不有所表示,你的仕途必然会出问题。再蠢的上司都不会因没有宴请而直接惩罚下属,但有的是小鞋。然而,巴延三却一时找不到针对李湖穿的小鞋。

        巴延三不是那种小鸡肠子的人,为一顿宴席就要伺机报复。因为他从这件事上,看出李湖已把司道府县官员驯得服服帖帖,广东成了李湖的家天下。巴延三不像他的前任桂林,桂林统军多年,出任两广总督把精力放在军事上。巴延三是个文臣,他的优势在民事。粤桂两省,广西没多大的搞头,何况总督府也没设在广西,最适宜他施展才华的地方是广东,然而广东有个专权能干的李湖。

        李湖廉洁奉公,在百姓中口碑甚佳,他雷厉风行推行的富省规划,成效之显著,连受过他斥责的地方官都由衷钦佩。巴延三相信李湖是个能臣,但不相信他就是海瑞。巴延三叫师爷拿《大计法》、《六部处分则例》、《吏部处分则例》等典籍一条一条去套,果然查出李湖一堆的猫腻屎:结交京官,与广东道监察御史那朴私交甚密;结交商贾,同十三行商人潘振承打得火热;任意篡改十三行官商的考绩……要不要以此参劾李湖,巴延三犹豫不决,一来担心不会引起皇上重视;二来鸡蛋里找骨头会被同僚诟病。

        粤海关监督图阿明任期届满,皇上着巴延三署理粤海关监督。粤海关监督是朝野公认的肥缺,巴延三不再与李湖计较,把心思转到关务上。署任的当天晚上,就有关胥穿墙破壁给巴关宪送礼,出手之阔绰超出巴延三以往的见识,可见海关的水深不可测。巴延三板着倭瓜脸斥喝关吏滚蛋,他当然不是学做海瑞,关胥送礼的目的是想留任。巴延三岂能再留这些关部肥虫,他效尤前任一律换上自己的家人。

        按理说,抚院与关部井水不犯河水,李湖偏偏要干预关部事务。海关敛财的手段数不胜数,其中一条就是抓犯过的夷商,然后处罚夷商的保商。是杖责枷号,还是罚银赎罪,任选一项,保商无一例外选择破财。

        红毛国大班格灵从黄埔乘快蟹去十三行,途经五仙门外的总巡口停靠检查,查到一把水果刀。巡胥以携带枪械凶器为由没收,将格灵乘坐的快蟹放行。半个时辰后,十多个关丁气势汹汹来到十三行会所,把恭候抚台询商的严知寅带走,罪名是保商监察不力,暗纵红毛大班格灵私挟凶器进十三行。

        严济舟含冤而死,潘振承心怀愧疚,总想通过关照严知寅来弥补。李湖前来询商,潘振承当众商的面讲述刚才发生的事:“那是一把削水果的刀,关部抓人的目的不是警诫保商防夷,而是罚款。”

        李湖怒不可遏,立即赶往海关,正碰到巴延三坐在公堂审讯严知寅。李湖忍着火气道:“巴关宪,处罚严知寅不必劳您大驾。十三行隶属地方,对犯过的行商,得交地方衙门处理。况且严知寅涉及的是夷务,更应该归地方管。”

        有关十三行的隶属和口岸夷务,长期是笔糊涂账。虽然乾隆曾明确表示,海关的职守以税务为主,地方的职守以夷务为主,然而海关想管,什么都可管。乾隆四十一年的倪宏文案,成为地方争夺十三行控制权的正当理由。倪宏文欠英国东印度公司债务,其中五千余两由皇上责令总督李侍尧、巡抚李质颖、布政使姚成烈、按察使陈用敷、粮驿道吴九龄、广州知府李天培、南海知县常德、署理南海知县赵康分摊赔付。最冤的大概要数知府知县,仅仅因为十三行在他们管辖的地界上,知县常德妻死送灵柩回老家安葬仍要赔付。粮驿道吴九龄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夷船的船牌名义上由粮驿道发放,实际办理权捏在海关手中。行商破产,与海关横征暴敛有直接关系,而海关不需要承担丝毫责任,一两银子都不用赔。

        这样的处理结果,与当时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和珅有直接关系。朝廷最亲近皇上的人是和珅,和珅给皇上看家理财,哪能由“天子南库”的大管家粤海关监督赔银子?广东督抚收到上谕,不敢不执行。但李侍尧不会善罢甘休,他带领一班赔银子的地方官上关部,凛然声明海关除了征税,不得插手口岸夷务及十三行商务。李侍尧还下了一道督谕,重申十三行隶属地方,由布政司直辖。

        巴延三没有署理关正前,非常赞同李侍尧的做法。现在他身兼二职,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巴延三理直气壮道:“本督正是地方的首官,本督有权监管十三行所有事务。既然李署抚口口声声说十三行隶属地方,本督就依李署抚一回,把严知寅带去总督衙门审。”

        李湖咄咄逼人道:“巴制宪,你是做过臬司的人,按大清刑名程序,小案归知县断案,稍大移至知府,再大归臬司,死刑报三法司秋审前,督抚方可审核。如今疑犯未审也未逐级上告,你我都不得越俎代庖。”李湖走到公案前,拿起缴获的水果刀,“这就是巴关宪断案的凶器铁证?下官曾见过西洋人的餐具,他们叉肉的小刀都比这把水果刀大。”

        巴延三情知理亏。他当时接案时就十分犹豫,把小刀当成凶器未免小题大做。众关胥直言不讳这是关部敛财的奥妙,说行商的胳膊比腿粗,不宰白不宰,否则京师的大爷伸手要这要那,关部拿什么支应那班得罪不起的大爷。

        海关也有海关的苦衷,又不能向铁面无私的李湖诉苦。巴延三让李湖带走严知寅。李湖叫严知寅自己去南海县衙投案。知县问清案情的来龙去脉,象征性地轻杖严知寅十大板便放人。

        十三行明确划归地方并非就是行商的福祉。藩司是十三行的顶头上司,藩司掌管全省钱粮,常常捉襟见肘。以前藩司是求捐,笑容可掬乃至低声下气。现在不同,藩司可直接下指令派捐,倘若回绝了或捐少了,藩司的脸色就很难看。

        潘振承的原则是,该回绝的坚持回绝,该少捐的决不多捐。你要打板子我就让你打。藩司不敢真打,因为以后还得有求于十三行。行首和藩司常为捐输的事情闹到督抚衙门,因为要行商从口袋里掏银子,督抚对潘振承多少有些巴结,当潘振承的面训斥藩司。

        因此,凡是数额较大的捐输,藩司就缩在后头,由督抚亲自出马。

        西南屯军屯垦,黄河去年决堤今年春荒,朝廷向广东索要六十万两报效。李湖传话十三行认捐三十万两。潘振承听到捐输就头皮发麻,急匆匆赶往巡抚衙门。

        李湖带着长随毛豆在抚署后院锄地。李湖光着个膀子,浑身黧黑,外貌像个老农,翻地的动作更像老把式。毛豆在李湖前面把花枝全部拔掉,堆放在一旁。这些花卉,是现任巡抚李质颖亲自带领花匠栽培的,有几样西洋花卉还是潘振承投其所好送给李质颖的。潘振承心想,李质颖仍未卸下广东巡抚职衔,万一他回来了怎么办?

        毛豆轻声道:“老爷,启官来了。”李湖停止翻地,转过身子看汗涔涔的潘振承:“李质颖侍弄这些屌东西没用场,看不中看,吃不能吃。不是那帮夫子奉劝,我早就把它们一扫而光。”

        “现在师爷们不奉劝您了?”潘振承试探李湖,过去和毛豆一起拔花枝。

        “李质颖改任浙江巡抚,我正式接他的位子。早知如此,我的蔬菜瓜豆早做下饭菜了。”李湖扶着锄柄道,“喂,启官,区区小事不用劳你大驾,我拜托的大事办得怎样了?”

        潘振承诉苦道:“三十万两捐输,本商实在难以完成。十三行被那批洋货生意拖垮了,行用告罄,砸锅卖铁凑十万两都困难。”

        李湖用不容置否的语气:“拿不出也得拿,十三行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得以报效国家为重。”

        潘振承抱怨道:“李大人口口声声农商并重,却不惜拿商人榨油,这就是你重商的最终目的?”

        “你说的没错,不为报效捐输,本官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重商扶商?”

        “重商不悯商,这叫什么重商方略?大人你只需拿出悯农的十分之一体恤商人的疾苦,也不至于把十三行逼得没有活路。”

        李湖用锄头背奋力砸碎土块:“你这是什么话?商人的疾苦,能与农人相比吗?你们洋行商人,奢侈靡华,令人发指,花艇的一顿便宴,就够一户农家过一年。”

        “那只是表面迹象,绝大部分行商已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按照大人的尊意,非得把行商盘剥得像佃农一样穷,你才泄恨解气?”

        李湖双眼突暴,愤怒地叫道:“我不听你说那么多!作为大清官商,如不感恩图报,就是有负皇恩,辱我大清!”

        潘振承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十三行,先同蔡世文通气,尔后召集行商开会。

        “西南屯军屯垦,河南决堤春荒,朝廷要广东报效六十万两义银,抚院李大人要十三行捐输三十万——”

        严知寅不等潘振承说完便叫道:“前后还不到三个月呀,又要勒索!”潘振承窝了一肚子火,拍案而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十三行是广东最大的商团,报效国家义不容辞!”严知寅毫不示弱:“捐输呀,报效呀,找我们来商量什么?”潘振承压住火气,万般无奈道:“本总商有难处,老夫向列位同仁交个底:年前的洋货生意几乎把十三行拖垮了。大部分行商几乎没有盈利,行用按盈利比例缴纳,自然微乎其微,把家底全掏出来,勉强能凑齐十万两。操办贡品还不知上哪弄钱?”

        严知寅道:“缺额的二十万由泰禾行出,死猪不怕开水烫,二百万我都敢认捐。”

        蔡世文插话道:“严济官,不要说气话。谁都知道不会由商欠行出,商欠行也出不起。”

        潘振承道:“当然不会叫商欠行出,稍有盈余的是潘有仁等少数几家。哦,忘了通报列位同仁,伍国莹要关照他的散货档,同文行总办由潘有仁接任,以后他代表同文行。”

        潘有仁起身低首鞠躬道:“以后请列位前辈多多赐教。”

        潘振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潘有仁,你们同文行,认捐多少?”

        潘有仁望着父亲灰褐色的梭子眼:“爹,你要孩儿独断?”

        潘振承铁面无私道:“这里只有潘总商!潘启官!”

        潘有仁嗫嚅道:“潘启官,鄙行……鄙行打算认捐……认捐三万。”

        潘振承沉下脸来,潘有仁咬着牙叫道:“认捐六万。”

        潘振承拍着桌子:“再报!”

        潘有仁惊惶失措:“认捐……认捐九万。”潘有仁看了看一脸怨怒的父亲,打了个寒战,磕磕巴巴道:“十……十万……不,不,十二万。”

        潘振承收回目光,转向蔡世文:“下面该逢源行。”

        蔡世文胸有成竹:“末商认捐八万。”

        潘振承欣许地点点头:“蔡文官顾全大局,做事够魄力。还有两个商盈行,广义行与而益行。”

        石如顺毫不犹豫道:“而益行认捐两万。”

        陈寿年扳指头算数:“同文行十二万,逢源行八万,而益行两万,填平了二十万缺额还超额两万。广义行可以免捐了吧?”

        潘振承投去不悦的目光。陈寿年犹豫片刻:“广义行也捐两万。”伍国莹应声落笔:“而益行石顺官、广义行陈焘官各捐银两万。”

        潘振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道:“认捐完毕,抚院派捐总额是三十万,会所把原有的十万行用垫上,还超额四万,这四万留做行用。今天,老夫除表扬蔡文官,还要特别表扬石顺官。众所周知,而益行去年只是微盈户,石顺官把盈余全部捐出了。”

        潘振承站起身拱手作揖:“老夫要感激石顺官。”

        “应当的,应当的。”石如顺急忙起身回礼,去年石如顺也接了一股洋货,不是潘启官通气,及时折价抛售,而益行肯定会被洋货压仓压趴下。

        “陈焘官知错能改,老夫不究其责。”潘振承说罢目光凛然,疾声斥道,“本总商最要批评的是同文行潘有仁!潘有仁作为十三行首行之主,认捐缩手缩脚,十三行的脸都给你丢尽啦!”

        潘有仁打了个颤站起来,眼里满是委屈的泪水。潘振承没再看潘有仁,转向坐矮桌上的伍国莹:“伍先生,你填写报效表时,逢源行、而益行、广义行照实数写上。其他没有认捐的商号,每家填报认捐两千,扣除后就是同文行的认捐数。”

        潘振承有意关照年前购买洋货受损的商号,然而严知寅却不领情:“为何要这样?我不需要你怜悯。”

        “你说为何?督抚如果三次不见商号出现在报效表上,就是知恩不报,蔑视官府,有负皇恩。革除行商帖子事小,还要枷号流放。流放生不如死,济官你不会不知道,乃父做行首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严前辈慈悲为怀,打算为区成官在报效表上挂名,就是你阻止不许。结果,区成官发配到贵州充军,死在烟瘴地。”潘振承说着目光犀利地盯着严知寅,严知寅避开潘振承的目光。

        六位商欠行跪下:“谢潘总商宽怀。”严知寅愣了一下,也跪了下来。

        潘振承心情郁闷,独自在空荡荡的会所呆到天黑。回到潘园,一头扎进书房,坐着发愣。

        彩珠带有仁进来,说道:“有仁,有委屈当爹的面说出来,娘替你做主。”

        “爹,你逼孩儿加捐,就不为同文行着想?去年同文行几乎没做生意,还得弥补蔡家的损失。今年的流动银两不足去年的四成,报效捐输却不断加码,往后还要不要做生意?孩儿知道,爹爹有难处,可不能当各位前辈的面,那样……”有仁哭了起来。

        潘振承歉疚道:“是爹爹心情不好,拿你做出气筒。”

        彩珠拿手绢给有仁擦眼泪,疼爱道:“有仁,你回你房歇去。你的事娘给你做主。”

        有仁抹着眼泪走开,彩珠道:“振承,你记得我们私下成婚吗?你要我发毒誓,要像亲娘一样对待有仁,无论有仁做错什么事,都不可骂他一句。你说,我这个后妈这几十年做得怎样?”

        “胜过己出。”潘振承长吁短叹,“今天情况有些特殊,有仁正式成为一行之主,我是行首,就不能在大庭广众讲父子情面。”

        “如果是其他行商,捐银最多,你还会骂他吗?”

        “我会表扬他。”

        “我不要你表扬他,去向有仁道歉吧。”

        “道歉容易。可我以为,我们的溺爱终究会害了有仁。一个大男人,小小委屈都受不了,是我们所愿看到的吗?”

        “有仁是有些不争气。”

        潘振承想了想:“这样成不成?有仁有度调换一下,有度去打理同文行,有仁去坐茶庄。”

        彩珠露出笑容:“这样顶好。有度是我生的儿子,你骂他打他,我都不会生气。嗯,去吃饭吧。过去,生死难关都挺过来了。再遇到什么难关,咬咬牙,就过去了。”

        接下一道难关,咬咬牙就挺不过去——事情远远超过十三行的承受力……

        

和珅手谕



        粤海关监督的全称是“钦命督理广东沿海等处贸易税务户部分司”,作为户部分设机构,户部尚书向来管不了粤海关监督。然而和珅这位户部尚书不同,粤海关监督莫不对他俯首听命。

        和珅,钮祜禄氏,满洲正红旗,生于乾隆十五年。父亲曾在南方任正二品副都统,属于显贵之后。可惜父亲死得早,和珅少年时受尽世态炎凉。幸亏他曾祖父给他留下轻车都尉的世袭爵位。清朝世袭爵位分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九级。和珅十八岁与内务府总管大臣英廉的孙女结婚,二十岁继承世袭爵位,做上官阶正五品的三等侍卫,派到粘杆处做侍卫。粘杆处负责皇帝巡狩之时扶舆、擎盖、罟雀之事,成为和珅接近乾隆的有利条件。和珅少年时靠叔父的资助进八旗子弟的咸安宫官学就读,学了不少本事,能诗会画,知晓汉满蒙藏等文字。乾隆四十年和珅随驾出宫,和珅的机敏伶俐、堂堂仪表颇为圣上赏识,将和珅擢为御前侍卫兼正蓝旗副都统,从此加官晋爵,飞黄腾达:户部右侍郎、在军机处行走、内务府总管大臣、国史馆副总裁(赏一品冠戴)、户部左侍郎兼署吏部右侍郎、步军统领、御前大臣上学习行走、户部尚书、议政王大臣上行走、御前大臣。

        内务府的内帑除户部支拨外,榷关和盐业是其主要来源。乾隆中叶,粤海关每年征收正税五十余万两,其中八成上缴户部。这确实不算多,然而,粤海关孝敬内务府的内帑和洋贡难以计数。

        乾隆帝奢糜铺张,内务府常常捉襟见肘。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和珅出任内务府总管时,内库空空如也。和珅想出个“议罪银”的绝招。在此招出笼之前,朝廷实行的是“罚俸制”,对犯过官员罚俸,罚俸交户部入部库,跟皇上没直接的利益关系。“议罪银”有所不同,犯罪过的官员缴银赎罪,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不过,这笔银子仍得入户部的账。和珅操纵的“议罪银”最妙之处在于,官员还没犯过,和珅便打着皇上的旗号跟官员打招呼,先把议罪银交他转给皇上帮你代存,若遇不测,即可派用场。这些官员要么是位高权重的贪婪之辈,要么是把持盐政、榷关肥缺的外官,花钱买个保险,以后可以放胆去贪,岂不妙哉?不然的话,万一哪天栽了再拿银子赎罪,恐怕银子早给监察御史抄走了。和珅是看人打卦的,像李湖、尹壮图、刘镛、孙士毅等廉吏直臣,和珅绝不开这个口的。像粤海关两任监督图明阿和伊龄阿,不必和珅开口,就会事先孝敬议罪银。议罪银一律归和珅代皇上收下,成为皇上个人的钱。和珅仅用了八个月,内务府就扭亏为盈。乾隆龙颜大悦,和珅你牛啊!大清国上哪找这样的理财高手?皇上索性把大清的财政交给和珅打理,做上户部尚书。

        和珅敛财还有一个绝招,催促地方官员和富商捐输贡物。这似乎是有悖圣意的,因为乾隆在多个场合下令不要铺张糜费,叫官员和富商不要贡物。和珅揣摩透了皇上,这是皇上悯官惜商的高姿态,皇上内心还是喜欢贡物如潮。商人捐输贡物,数两淮盐商和十三行官商数额最大。捐输年年有,贡物岁岁办。和珅为讨乾隆心欢,逐年加码勒索行商,到他做了户部尚书,突然下派一份大礼单。

        礼单中的大部分洋物是用于装饰圆明园西洋楼,因此和珅讲明要“西洋所制”。广州有许多仿洋物工匠,他们的工艺和材料均落后于西洋,仿洋物不及西洋原产或洋工匠在广州制作的好,仿洋物的最大优势就是便宜。前行首陈焘洋被官府派捐折腾得一口气没处出,赌气采办仿洋物给督抚关正进贡。乾隆十四年二月,乾隆在两广总督硕色的贡折上朱批:“以前所进钟表、洋漆器皿,亦非洋做。如进钟表、洋漆器皿、金银丝锻、毡毯等,务必要洋做者方可。”万岁爷看似轻描淡写的话,使硕色魂飞天外。他骂陈焘洋,陈焘洋就顶他:“你再多派些捐,老夫连仿洋物都办不起。”采办贡品非得依赖十三行不可,硕色只好缩小派捐的胃口。

        唐英做粤海关监督时又重蹈覆辙。这个瓷痴本想把自己在广州研制的广彩瓷进贡给皇上,总觉得不满意拿不出手,于是就想到采办四件钟表献给皇上。唐英把行首严济舟叫来,严济舟当然会照办,但哭穷是行首一贯的做法。唐英一听严济舟哭穷,就叫他去采办广制钟表。谁知乾隆是钟表鉴赏行家,在唐英的贡物折上朱批:“此乃三等货也。”粤海关监督与其他地方官不同,乾隆通常不会在地方官的贡物上吹毛求疵,而粤海关监督的职守之一就是督办朝贡,乾隆又朱批:“包衣下贱,竟敢糊弄朕,该当何罪?”唐英也吓得好些天吃不下饭,还好,皇上念他年迈,以往烧制过许多皇上满意的瓷器,没治他的罪。这以后,无论是督抚关宪,还是十三行商,没人敢糊弄皇上。

        和珅下的礼单,既未盖皇玺,也未盖官印,而是以军机大臣个人的名义下手谕:“十三行首商见字即办,皇上有谕:贡物务必西洋所制,办毕循旧例押解护贡至京。”

        潘振承头都大了,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没有百万银两办不下来。直接下手谕给十三行,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要绕开粤海关?

        粤海关贡物,通常有两类,一类是“常贡”,即每年都必须办的,既指外商自发呈献的贡品,也指到外商手中采办的贡品;一类是“备贡”,粤海关留有备贡银,通常由内务府下礼单交粤海关采办。另外,海关监督个人还要向皇上进贡,新年呈进年贡,元宵节呈进灯贡,端午节呈进端贡,皇帝生日呈进万寿贡。无论哪类贡物,均由十三行具体承办。为应付备贡,乾隆七年,监督伊拉齐奏请定制,每年从海关收入中划出五万五千两备贡银,其中二万五千两按年解京,交内务府造办处,三万两留在粤海关,以备办贡品之用。如三万两不足办贡品,则另从杂税中补支。

        面对内务府越来越贪婪的胃口,三万两备贡银远远不够,不够就叫十三行先垫着,减免行商应缴的杂税;杂税弥补还不够,就得由行商赔垫。行商是否赔垫,海关心里多少有数,对行商的巧取豪夺也会适度地收敛。因此,潘振承收到和珅手谕,马上去关部求见关正伊龄阿。

        伊龄阿,佟佳氏,满洲正白旗,内务府司员出身,来广州任职前任两淮盐政,是个向盐商敲骨吸髓的高手,盐商也由此得到伊大人的额外关照。伊龄阿看了和珅手谕,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不会跟潘振承点破,阴阳怪气地同潘振承道:“潘启官门路通天,结交上了万岁爷最宠幸的和中堂,本关除了妒忌,还是妒忌。和中堂把本关撇到一边,把美差全副托给启官,本关只能呆在一旁干瞪眼。”

        潘振承听出伊龄阿的弦外音,海关不会插手和珅下派的礼单,十三行休想从海关的杂税中得到弥补。

        潘振承立即进城见李湖,李湖看了和珅手谕眉头拧成一团,愤然道:“这是勒索,他好拿去讨好皇上。启官你不必理他。”

        “我的李大人!”潘振承哭笑不得,“他打着皇上的旗号,莫说不办,就是拿广制的仿洋物敷衍都不行。”

        “你怕什么?出了事——”

        潘振承不等李湖把这句话说完赶紧说道:“李大人,手谕是写给十三行行首的,还是让我来支应吧。”潘振承旋即告辞,他不让抚台为他担待,是害怕李湖指使十三行回绝了和珅,好以抚署的名义向十三行派捐。前些天,李湖还跟潘振承谈他的野心勃勃的富省规划,督促潘振承想办法配合。白手套不住狼,藩库拿不出资助银两,还得把十三行当肥羊宰。潘振承权衡之下,决定拿和珅的礼单做挡箭牌,我那边一身的疥疮还没脱壳,抚院总不好再勒索吧?潘振承当然不会痛快地替和珅办事,他虽然知道和珅得罪不起,可十三行实在拿不出余银办贡品。

        潘振承立即给和中堂上禀帖:

        拜读中堂大人宝谕,驽商深感大人器重之恩,当殚精竭虑为大人效力。然而,今年所到西洋贡物交讫,各行均悉数卖予商贾,且多为外省商贾。街头商铺零售洋货及洋行滞销压仓洋货,品质均粗劣不堪,不宜充作贡品孝敬皇上。故而礼单明列之物恐难办齐。鉴此,驽商责成西洋贡商,回国按礼单组织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贡以天朝皇帝,以示尔等夷国臣服恭顺。西洋贡商莫不欣然领命,口诵天朝皇帝龙恩浩荡。然夷国有万里之遥,往返需三载春秋,驽商保证三年办齐,不负中堂厚望。

        潘振承不得不暂时搪塞和珅,但他不敢就此敷衍了事。和珅圣眷正隆,权势熏天,得罪了他,十三行的命运堪忧。潘振承把时间定为三年,估计三年后十三行有望走出困境。

        人算不如天算。给和中堂的禀帖经粮驿道特许,六百里加急飞递京师。禀帖还在马背上颠簸,六百里上谕飞递广州。粤海关监督伊龄阿带一干胥役来十三行宣旨,潘振承跪拜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海升平,万国朝圣,输诚向化,贡物如潮,朕闻之欣喜,着广州十三行代朕纳西夷贡,礼单之外方物免收,劝其就地互市,换我天朝宝丝宝茶宝瓷回棹,以昭天朝怀柔。贡物收讫,按旧例护贡至京,交军机和珅代朕收下。钦此。

        潘振承诚惶诚恐应道:“谢主隆恩。”

        潘振承接旨起身急道:“伊关宪,和中堂礼单列具的贡物,没一百万银两办不下来啊。”

        伊龄阿把脸一沉:“你想抗旨不遵?”继而绽开笑容,“本关不知天高地厚,万岁爷倚重您,着您代办口岸洋贡,本关还是那句老话,除了妒忌,还是妒忌。”伊龄阿做了个手势,领着胥役扬长而去。潘振承心知肚明,粤海关不会插手督办这份沉重的礼单。所谓“万国朝圣,贡物如潮”,这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皇上是真信,还是假信?实难揣测。“礼单之外方物免收”,更是无稽之谈,礼单之内的方物都收不到,行商必须用真金实银去买。“劝其就地互市”?他们本来就是来互市的,朝贡仅仅是迎合圣意营造出来的假象。潘振承不由想起他写给和珅的禀帖,说他责成夷商按礼单精心制作贡物,“夷商莫不欣然领命,口诵天朝皇帝龙恩浩荡。”也是大白天说梦话。

        潘振承最困惑的是,以前都是内务府或粤海关打着皇上的旗号催办贡品,而这次是皇上亲自督办?

        潘振承深感困惑,天天侍候皇上的和珅也曾困惑了好些天。

        原本,把内务府银库填满的和珅,准备再下一城,筹办一次远夷朝贡的盛宴,讨皇上心欢。和珅出任户部尚书,仍兼管内务府多个司、库、院。他不想以内务府的名义下礼单,就以他个人的名义。和珅绕过粤海关的原因,一是粤海关的内务府色彩太浓,和珅筹办朝贡盛宴的目的之一就是突出他个人的能耐;二是和珅谙知下面办事人的风格,雁过拔毛,他们会层层加码,趁机大捞一把。决不能让膏脂满腹的粤海关监督分享洋贡盛宴,不然的话,粤海关逼得十三行鸡飞狗跳,十三行和地方官骂的不是粤海关,而是和珅。

        和珅不担心行商办不齐礼单列具的贡物。就如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朝廷出兵或救灾要盐商报效,盐商叫苦不迭,连管他们的两淮盐政也帮着叫苦。盐商最终还得十万百万地捐,但这些盐商仍然富得脚板流油。广东行商是一口通商后冒出来的暴发户,大有后来居上、富甲天下之势。因此,他派出大礼单,压根就没想过行商是否会赔垫,是否要弥补。

        和珅操作这种事情,比任何一名大臣更有经验。乾隆前四次南巡,每次花销四十万国库银两。当他又准备下江南的时候,就有一些官员跳出来劝阻,理由是花销奢糜,百姓疲羸。第五次南巡,乾隆承诺内务府只出少许御驾费用,绝不耗费国帑。难道乾隆真的不要排场了?非也,乾隆相信和珅无所不能,让和珅去筹措费用、安排行程。和珅借助龙威传令各省的督抚、盐政、河督,命他们建造修葺行宫,打造龙舟。受命的官员效尤和珅,打着皇上的旗号责令商人出钱出力。很快,沿途冒出一座座豪华舒适的行宫园林,运河排满了龙舟,逶迤几千艘。皇上吃喝玩乐最终都是商人买单,其中两淮盐商破费最巨。乾隆对和珅的办事能力赞不绝口,岂不知和珅借助的正是皇上的天颜。

        和珅筹办洋贡盛宴,原准备事成后给皇上一个大大的惊喜。殊不知皇上主动问起广东的贡物,皇上不无忧虑说道:“历年转呈京师的贡物太少,有损大清天威。”

        这是讨好皇上的上佳机会,和珅立即道:“皇上,奴才遵循您的旨意督促广州十三行操办贡物。为皇上您承办朝贡的行商莫不沐浴皇恩,报恩心切,保证今年的洋贡十倍于往年。”

        乾隆愁容顿消:“你是朕肚里的蛔虫,朕才想到的事情,你早替朕筹划好了。”乾隆乐呵呵笑道,呷了一口茶,漱了漱口,和珅立即端痰盂接乾隆吐出的水。

        “不会令行商不堪负担吧?”乾隆脸呈疑云,“广东督抚和粤海关监督都说万国朝贡,贡物像珠江的水源源不断。官员在奏折中说,他们奉旨怀柔远夷,只叫行商略收一二,以满足远夷向化输诚拳拳之心,大多数贡物叫西洋贡商就地互市,换回天朝茶叶丝货瓷器,以示中土物产丰富,天恩浩荡。然而,监察御史那朴却在奏折中称,行商代办贡物,不堪重负。”

        和珅的头脑像陀螺转得飞快,谄媚地微笑道:“皇上,远夷是向天朝皇帝朝贡的,不是向口岸官员进贡方物。口岸官员个人操办洋贡献圣,都是委托行商采办,数量一多,行商当然得垫付银子。那朴说的是这件事,不是指替十三行商人替皇上您代收洋贡,奴才听派驻粤海关的内务府司员说,西洋贡商为表恭顺天朝皇帝,下跪磕头央求行商把他们的贡物全收下,好孝敬坐在帝京銮殿里的天朝皇帝。”

        和珅这番话说得乾隆满心欢喜:“心意到就够了,是朕令口岸官员不要多收,行商也是奉朕的旨意办事。”

        和珅一贯善于借助龙威办事,在撰拟的上谕中,不着痕迹把他督办贡物的事写进上谕。乾隆审过上谕后,夸奖和珅会办事,“有你替朕督办,朕一百个放心。”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并不清楚夷商朝贡的真相,京师的文武大臣也都沉浸在幻觉之中,他们都以为大清是万国景仰的天朝,西夷向化臣服哪有不踊跃朝贡?

        西夷朝贡究竟是怎么回事?和珅倍感疑惑,把图明阿叫来,要他说实话,“西夷朝贡是否真像你在奏折中所说?”

        图明阿卸去粤海关监督后,回内务府做油水不甚丰厚的会计司郎中,朝思梦想外放榷关或盐署。他不敢捅破那张纸,又不能糊弄权势逼人的和中堂。图明阿斟词酌句道:“夷商恨不得把满船的贡物全部孝敬给天朝皇帝,然而,这些贡物在国内花了番银请工匠制作,雇船运来广州又得花银子,所以还得留下少许,在广州换回茶丝瓷运到西洋去卖,卖得银子又好运来方物来我中土朝贡。”

        精明的和珅听懂了图明阿的弦外音,俊秀的脸庞布满怨气:“叫行商多操办些贡品来京师,他们不至于不堪重负吧?”

        图明阿暗自琢磨和珅的话意,猜测和珅是想不花一文钱办大事:“广东行商的富庶不亚于两淮盐商,他们和两淮盐商一样的德性,开口闭口哭穷。”图明阿向和珅介绍保商制,“保商制的关节点是以官制商,以商制夷。退一万步讲,即便有个别行商财力不济,也可以拿出制夷的杀手锏,尔等夷商不是口口声声输诚贡物吗?就满意你们一回,让你们多贡一点吧。”

        和珅茅塞顿开。不日,收到潘振承的禀帖,潘振承虽未直接哭穷,却吝啬钱财敷衍塞责,哪能等到三年后,现在就得办!

        和珅又把图明阿叫来,问洋货在广州好不好销。图明阿这回说了一句大实话:“滞销,各洋行的货栈堆满了洋货,街市的店铺放眼可见琳琅满目的洋货。有钱人毕竟少,许多巧夺天工的洋货,人们只敢过过眼瘾,却不敢问津。”

        和珅心中有底了,他没再问话,叫图明阿回去好生管好账簿。不久,对和中堂孝敬不够的淮安关监督明仁召回内务府做会计司郎中,图明阿兴冲冲冲走马上任。

        却说万里之外的潘振承收到上谕,胆战心惊,再也不敢怠慢。按常规,十三行收到粤海关转来的内务府礼单,有两至三个月的时间采办,因为必须等洋船大体到齐,才能够收到或买到适合的方物。但是这次是上谕,即使按部就班操办,也得先做出姿态表示在执行上谕。李湖带广州知府格木善去五邑巡视富省规划的推行情况;关正伊龄阿讲明了不会插手。以前,粤海关委托十三行采办贡品,潘振承憋着满腹牢骚拖拖沓沓办,潘振承知道伊龄阿在看他的笑话,你过去抱怨粤海关心狠,现在让你尝尝和中堂的味道。本来这事应该向总督巴延三禀报,潘振承担心他横插一杠,挂上他督办的名义,这样一来,十三行可得遭殃了,巴总督派人跟进采办洋贡,专挑最精致、最昂贵的洋货买。这会远远超出预算!

        每旬一次的行商例会。天气燠热无比,没有一丝风,人闷得透不过气。行役拉着风板叭嗒叭嗒响,扇起的风滚烫滚烫,人仿佛憋在蒸笼里。潘振承汗流浃背,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从桌面拿起礼单:“这是军机大臣和珅给十三行下的礼单,规定方物必须是西洋原产。这次操办贡品,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皇上亲自过问,还专门下了谕旨。我等官授行商,多年来沐浴皇恩,眼下正是报答皇恩的时候。老夫粗略估算了一下,没有百万银两应付不下来。会所的家底列位都很清楚,原有的四万两行用,抚台去五邑巡视,借走了三万两,声明以后五邑的丝业形成规模,从他们的丝款中扣。这不知是驴年马月的事情,这三万两只当是打了水漂。还有一万两,扣除垫付给地方大员采办献圣的贡品,只剩下两千六百七十五两。”

        汗水濡湿潘振承的眼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愁眉苦脸道:“剩下的这点银子,就是全部拿出,杯水车薪都不及。老夫惟有向列位请教高见。”

        众行商面面相觑,没人吭声。

        “现在,十三行到了生死存亡的绝境。今年的传办方物由和中堂一手督办,皇上又亲自垂询,办不好,会是什么后果,不用老夫挑明。”

        严知寅开口道:“同和中堂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蔡世文责备道:“严济官,你这是何话?”

        严知寅头昂昂地挑衅道:“那就请潘大人拿出高见。”

        潘振承咽了咽火气道:“严知寅,倘若乃父在世,见你这副模样,要气得吐血。现在大难当前,行商间的恩怨算得了什么?解决十三行的危难,才是当务之急。”

        严知寅双臂抱胸,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我又不是十三行行首。”

        潘振承把茶盖重重地放桌上一拍,大声道:“可你是十三行行商!”

        严知寅低下头,不敢看潘振承怒火燃烧的梭子眼。潘振承猛喝了几口茶,压一压胸中的火气,改为稍稍和软的口气道:“去吧,跪你泰禾行开山老祖灵位前,问一问,你该不该这样做?”

        严知寅慢慢站起身,缓缓朝外走去。

        天色倏然转阴,天井口的那方天空翻滚着乌云。潘振承看着众同仁像天空一样阴沉的脸色说道:“眼下行将迎来洋船来粤的高峰,各行多少有一点收益。这样,采办洋贡所需的银子,由会所向各洋行借。现在列位想好该报的数目,从去年的商盈行开始。”

        潘振承说着,把目光投向接替潘有仁任总办的老三:“同文行总办潘有度,你先报个数。”

        潘有度打了个颤站起来,看着父亲严峻的眼色,说:“末商反复在心底盘算家底,打算——”

        潘振承打断潘有度的话:“数额太大,还是由本行首替他说。同文行借银六十万。”

        潘有度瞠目结舌:“啊?!”潘振承向潘有度投去不满的目光。潘有度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挺直腰板大声答话,“末商将竭尽全力,定不辜负潘行首的期望!”

        潘振承露出欣赏之色:“老夫相信同文行的诚心与能力。”潘振承收回目光,环视四方,“各行继续报数,老夫希望列位既要体谅会所的难处,又要衡量本行的财力。还有一点,老夫明白告诉列位,本行首不会强求各行立即拿出现银。手头的现银可暂且用做贸易周转,采办洋贡,老夫能拖则拖。”

        这时严知寅进来,扑通跪地上:“潘行首,晚生有罪,不该事事与你作对。先父方才狠狠骂我,说得罪潘启官,就是与十三行为敌。”

        话音刚落,一声霹雳巨响,电闪划过灰暗的天空,大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砸在瓦顶。会议仍在继续,但声音给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淹没。

        

巡抚杀官



        暴雨瓢泼,下得昏天黑地。李湖在新会接到各地的汛情,他最担心的是三水,三水三江汇合,水流湍急,堤坝万一决口不堪设想。李湖及知府格木善带领随从骑马赶往三水,雨下得太大,蓑衣不管用,浑身像过水似的。格木善正当富年,身体强壮,尚感吃不消,他不知年过六旬的抚台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一个劲地朝前赶。到驿站吃饭烘衣,不等衣服烘干又继续赶路。

        洪水加上内涝,沿途成了水乡泽国。李湖临时决定格木善去三水督察防汛,他赶回广州调度。半路上李湖骑的马倒毙,李湖骑毛豆的马,让毛豆走回广州。第二匹马快到广州时瘫在泥浆里再也爬不起来,李湖拦下一顶轿子,叫轿夫一路奔跑来到总督衙门。巴延三去广西巡察边防,恐怕一个月都回不来。李湖下了仪门前的台阶,碰上一辆骡车,李湖坐上骡车,赶到将军府天色已晚,雨仍然疯了似的下个不停。李湖下了骡车直往耳门闯,戈什哈拦住李湖,说要进去通禀,李湖气势汹汹推一把戈什哈:“我等不及啦!”

        将军府香梅厅灯光明媚,酒香融融,丝竹声莺语声轻曼婉转。广州将军福增额、广东提督王汉青、南韶连镇总兵汤鹏飞、广州协城守副将路达昌各坐四方,身边各偎一个浓脂重彩的妓女。一个秀眉白脸、唇若艳桃的歌妓娇声吟唱关汉卿《大德歌》: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未归,几日添憔悴。

        虚飘飘柳絮飞,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衔泥。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

        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

        “喂喂,来一段咸湿的!”汤鹏飞一只手捏着妓女的酥胸,一只手摇晃着叫道。

        歌妓轻拨琴弦,娇滴滴吟唱起来:

        唇含豆蔻,舌吐丁香,玉体横陈拥君怀;

        好个勾魂的手儿,将奴家摩挲得酥痒难挨。

        唉哟,讨厌的手儿滑过来,竟把奴家的花瓣儿乱掰;湿漉漉的教女儿家羞得怎消怀?

        挡不住蜂颠蝶狂,黄花嫩蕾堪怜爱;

        柳眉儿颦,蜂腰儿摆,哪禁得雨骤云驰,浪涌风栽;

        花心儿动,花蕊儿开,销魂蚀骨魄散去,涓涓春水泉涌来;

        众将军大声喝彩:“好!再来!再来!”歌妓妩媚地哂笑,伸出玉笋般的指头准备弹拨,突然僵住,脸呈惊诧。

        众将军顺着歌妓的视线转头看,看到浑身湿漉漉,双目突暴,脸膛黑云笼罩的李湖。李湖的靴子和裤管全是泥浆,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嘴唇嚅动着没出声。歌妓和妓女花颜失惊,慌慌张张溜走。

        南韶连镇总兵汤鹏飞刚从北江过来,亲眼目睹灾情严峻,他猜想李湖刚从灾区赶来,尴尬地笑道:“李抚台,坐下喝——不!”汤鹏飞急忙改口,“标下不当此时饮酒作乐,标下愿将功补过,只要李抚台用得着标下的绿勇,一声号令,标下奋不顾身率领绿营官兵赶赴洪灾一线!”

        识时务者为俊杰,广州城守副将路达昌接上道:“驽弁的绿营兵除留一半守城,另一半全归李大人调度。”

        将军和提督皆从一品,官阶高过李湖,可他们有把柄捏在李湖手中,倘若这个铁面巡抚参他们一本,可就得栽了。二位将军也表示愿抽调兵丁驰援地方。若不是碰见这档子事,李湖求他们比求阎王还难。有这样的结果,李湖大喜过望,不禁老泪纵横,他跪了下来哽咽道:“下官代表广东灾民叩谢列位深明大义的将军。”

        “羞煞标下,李大人快快请起。”汤鹏飞和路达昌急忙把李湖搀扶起来。李湖走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借花献佛,下官敬列位将军一碗酒。”

        李湖赶回抚院,叫衙役去请藩司陈用敷,连夜商量全省御洪调度,发布总动员的巡抚令。

        天快亮时,李湖靠椅子上打盹,被一则消息搅得没了瞌睡——顺德西江大堤决口!

        幸亏决口处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圩堰,洪水没有冲到广袤的珠三角平原。可圩堰里的农户惨了,半夜决的堤,许多人在睡梦中被淹死。驿道被淹,李湖乘快船赶到出事的西洲圩,李湖熟悉这个地方,堰里的稻田大都改成桑基鱼塘。桑基鱼塘淹泡在水中,只有大树和房顶露出水面。堤坝上到处是灾民,许多灾民围着亲人的尸体痛哭,或站在堤坝上哭唤失踪的亲人。顺德知县耿石带领衙役分乘几条船,在圩堰的水面救活人或打捞河尸。

        知府格木善在三水听到消息,比李湖先一步赶到西洲圩。西洲圩位于顺德、南海、鹤山三县交界处,南海、鹤山的知县接到知府口信,急忙带人带粮赶来救援。

        天昏云低,大雨如注。李湖及一班地方官站在堤坝上,格木善向巡抚介绍灾情,西洲圩约有五百户,三千余口人,逃出来的人约有一千多,估计有半数人淹死。

        李湖满是雨水的老脸布满焦虑和悲痛,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叫道:“眼下洪魔猖虐,生灵涂炭。我等父母官,必须把百姓的安危放在首位。如发现有临阵逃脱、先己后民、贪占民利、渎职失责、措施不力的官员,轻者重罚,重者斩首!听清了没有?”

        “下官听清了!”

        顺德知县耿石乘坐的捞尸船靠岸,灾民哭号着围过去辨识亲人的尸体。耿石看到李湖,朝李湖跑来,跪在泥泞里哭泣道:“李大人,卑职失职,可洪水实在太大,卑职尽责也无能为力啊。”

        “你还好意思说尽责?数千亩良田被淹,上千百姓成了冤魂。”李湖布满血丝的眼突暴,大声叫道,“顺德知县耿石守堤失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当就地正法,斩立决!”

        格木善骇然叫道:“李中丞,万万不可!”格木善及一班官员吏胥跪李湖面前,格木善失声道:“圩堰决口,可水火无情,怨不得耿石渎职,自洪灾发生起,耿石日夜在各处堤坝巡察。下官恳请李中丞高抬贵手,收回成命。”

        李湖的突暴眼红得吓人,他斩钉截铁:“斩!”

        李湖的亲兵挥刀下去,耿石头颅落地,血水染红了泥浆。李湖叫道:“传本抚命令,在全省衙门、街市、路口张贴布告,就一句话:洪魔猖虐,生灵涂炭,顺德西洲圩决口,知县耿石渎职失责,已就地正法!”

        格木善抱着耿石的尸身痛哭流涕,他突然跳起来,戳着李湖骂道:“李湖,你是个昏官酷吏!”

        “你不服气?你跟我到这边来,有种你揍我一顿。”李湖拽着格木善的手,走到离官员五六丈远的柳树旁。

        “你骂我骂得对,我是个昏官酷吏,可我没办法。”李湖说着语音哽咽,“耿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七旬老母,还有妻小六人。他们全困在洪水中。”

        “你赶快派人划船救耿大人家人到安全处,生活妥善安置。先给耿大人薄葬,以后厚葬。昭雪抚恤,放以后再说。”

        格木善惊疑道:“大人您知道耿石确实未渎职?”

        “本抚了解他的操守,相信他不会渎职,正如格大人所说,水火无情,洪魔肆虐,天兵天将都挡不住。然而,各地父母官未必都像耿石这样尽职。”李湖说着眼里有泪光,“现在情形万分紧急,本抚只能取一名朝廷命官的血,祭大堤,镇洪魔,慑百官。”

        顺德的官仓民仓被淹,粮价飞涨。佛山粮商区财生运来两船白米高价出售,李湖接讯后立即将两船白米没收充公,令顺德署理知县煮粥赈济。李湖发布抚令:“佛山粮商区财生哄抬粮价,家产罚没,杖四十枷三十日,全家老小流徙崖州。洪灾期间,各地官员吏胥若查获抬粮价物价的奸商,一律枷号流徙。”

        抚令由赶来救灾的绿营士兵传至全省洪涝灾区。

        

采办贡品



        潘振承组织各洋行在各处城门搭粥棚赈粥。同文行的粥棚由彩珠和时月支应,眼下正是朝贡贸易最繁忙的季节,潘有度刚接手总办,潘振承在行馆作了安排,由小山子打伞送他上会所。

        蔡世文打着伞站门檐下等他,“启官,我上各洋行的粥棚巡视了一周,泰禾行、会盈行、裕民行的粥棚才支一口锅,舍的粥稀得照得出人影。”

        “他不如他老爹,老济官乐助好施,菩萨心肠。”

        “要不要召集行商开会,把各行舍粥的情况通报一下?”

        “算了吧,各凭各的良心。只要府县衙门和我们几家支的锅多,煮的粥稠,灾民自然会往这边涌。”

        一个披着油衣的驿夫骑马冲进关闸,在会所前下马。驿夫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拿出六百里加急。

        又是和珅的手谕,潘振承急忙进会所茶室看信,和珅的口气非常严厉:“一口通商之目的,乃赐夷国贡船碇泊卸货。若洋贡不能办得皇上满意,保留广东口岸何用?本中堂垂询卸职的粤海关监督图明阿,来粤西洋贡商踊跃进贡,方物堆积如山。不可等三年,三个月也不行,限你接信后三天之内办齐洋贡。启运越快越好!否则,本中堂就要奏请圣上封口闭关、裁撤十三行。请参照方物礼单速办,不得有误!”

        潘振承嘴唇发白,灰褐色的梭子眼黯然失色:“和中堂要我们三天内办齐洋贡。”潘振承把信给蔡世文看,蔡世文惊恐道:“如果拖延了,他真会奏请皇上封关闭口,裁撤十三行?十三行可是我们生存依赖的根本啊!”

        “封关闭口恐怕不会,至于十三行裁撤,是裁人不裁行,我们这班抗旨不遵的行商全部流放,换另一批人经营洋行。”

        “启官,该如何办啊?一下子哪凑得齐办贡的银两,倘若向外商赊欠,就得借利子钱。”蔡世文的声音仿佛在哭泣。

        潘振承叫蔡世文通知行商开会,严知寅听潘振承简介情况后大声嚷嚷:“潘行首,你不是说过拖他两个月吗?现在就逼我们掏银子,不是不给我们活路吗?”

        蔡世文斥道:“抗旨不遵,我们大家都没活路!”

        章添裘叫道:“我们早给逼得没了活路,老济官做行首时,日子多好过啊。”

        潘振承朝伍国莹丢一个眼色,伍国莹从厢房抱出一坛酒,小山子抓着一只公鸡。伍国莹倒酒,小山子剁下鸡头,滴血到酒碗里。潘振承先端起一碗酒,说道:“老夫做十三行掌门有二十年,许多行商恐怕都忘了当年歃血誓盟,老夫领着列位同仁再唱一遍。”

        公堂回荡着行商的吼叫声:“皇恩浩荡,钦命如天;承办朝贡,尽心尽责;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同仁同心,捍我行利!”

        潘振承道:“行誓有两个内容,一是报答皇恩,二是全行同心。严济官、章添官既然不愿跟众同仁同心同德,可以不出这份钱。你们上次报的数是两万,相信大家凑一凑,还是能把你们欠下的四万凑齐。不过,按大家订立的行规,二位三年不得做贸易。”

        严知寅和章添裘对了一下眼,章添裘道:“我和知寅兄只是发发牢骚,没说过不出钱。”

        “列位坐下吧。”潘振承回到行首席,正色说道,“既然都愿立即拿出办贡的银两,事情就好办多了。老夫上次是粗略估算,约需百万银两,当然可能超过百万。这一次是传办贡物和代收贡物一道办,和中堂礼单上的珐琅彩小号钟表,东印度公司送了两只,我们就不用采办了。”潘振承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老夫知道商欠行出办贡的钱有困难,但你们必须出!采办洋贡,老夫上你们洋行采办。像礼单上注明的哆啰绒、细织印花布、哔叽呢、哔叽布、羽纱、羊毛地毯、金丝绒等,严济官、章添官、黎南官的货栈里都有滞销压仓的货,老夫按你们的成本价采购,这个价比市面价还要高半成。”

        黎南生离席跪潘振承面前,感激涕零道:“谢潘行首关照鄙商。”

        严知寅和章添裘交换一下眼色,也离开座位欲跪,潘振承制止道:“免了免了。老夫的话还没说完。老夫估计,绝大部分洋贡要直接从外商手中采办。洋贡买下后,暂存在外商手上,后天统一收集。历任督抚和关正,包括现在的李抚台,都倾向搞代收贡品仪式,目的是要远夷牢记他们的贡商身份。以往的贡品太少,基本上没搞,但这次必须搞!一是贡品多,二是十三行有史以来,皇上头一回谕令行商替万岁代收贡品。好,老夫年迈说话啰嗦,就此打住。”

        第二天采办洋贡,第三天举行纳贡仪式。洋货在中国销路历来不好,潘振承采办时就打好招呼,若不愿参加纳贡仪式,我们就不要你的洋货,向别的外商购买。商人更看重利益,纷纷答应参加有辱他们身份的纳贡仪式。

        行商均身穿官服,头戴顶戴出席,外商携带贡品在公堂外恭候。蔡世文担任司仪,抑扬顿挫唱道:“皇恩浩荡,怀柔远夷,十三行总商潘启官,奉旨代收夷国贡品!英吉利东印度公班衙大班麦克鞠躬觐见,交验贡品!”

        麦克应声而入,向潘振承鞠躬。办事处副主任凯尔带同文夷馆的伙计抬进一只大木箱,麦克打开箱盖,揭出红布,是一尊金光闪闪,手举着火炬的着衣女神雕像。这尊雕像还是和珅初任内务府总管时,委托粤海关监督德魁订制的,准备安放到圆明园的西洋苑。雕像不像钟表呢绒等工业产品,必须特制,故而先后拖了四年。麦克说道:“这座铜胎镀金女神雕像,出于英吉利著名宫廷雕塑家汉斯之手。”

        潘振承参与了草图修改,运来时还看过,熟得不能再熟悉。潘振承装模作样离席站木箱旁端详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蔡世文唱道:“收验毕。吾皇天恩,赐英吉利贡商购买天朝宝丝茗茶,以示天朝物产丰富,吾皇恩泽似海,惠及远夷!”

        麦克及凯尔鞠躬退下,蔡世文继续唱道:“皇恩浩荡,怀柔远夷,法兰西贡商米歇鞠躬觐见,交验贡品!”

        申酉时分,事先采购好的贡品交验完毕。蔡世文用嘶哑的声音唱道:“吾皇天恩,普照寰宇;万国朝觐,恭顺大清。夷国贡商踊跃来我大清朝贡,孝敬贡品共一百九十八套!”

        潘振承紧蹙眉头道:“这次采办贡品共耗银一百零二万三千两。拿做贸易的流动资金办贡,好比农夫拿种子当口粮,是做生意的大忌。然而,圣谕不可不遵。至于何日启贡,何人护贡,还是等李抚台回广州再说。列位散了吧,照常做贸易。”

        散会后,潘振承独坐在空荡荡的公堂。天井口仍飘着雨丝,本来就阴晦的天空倏然黑下。殷无恙走到公堂门边站住,看着发呆的潘振承。

        “殷先生有事吗?”

        “启官你忘了,今天是我来广州二十二年纪念日。”殷无恙诡谲地笑了笑:“不过不用你请,我已经订好了包厢,我请你喝夜茶。”

        两人上了东闸口的茶庄。殷无恙叫堂倌上浮梁茗绿,点了八个茶点、两碗皮蛋瘦肉粥。

        殷无恙喝着清香的浮梁茶,看着愁肠百结的潘启官,“启官,突然增加这么多贡品,是不是特别为难?”

        “今年的负担是往年的十倍,明年后年会不会再加,我都不敢设想。”潘振承抑郁地笑笑,“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管那么多。殷先生,我问你一句话,这样的纳贡仪式,你是不是觉得非常滑稽可笑?”

        殷无恙道:“我们是老朋友,我照实说了。所有的外商都把这当笑话看,说明明是买我们的洋货,却恬不知耻胡说我们踊跃进贡;还有人说中国的朝贡就像自欺欺人的游戏;更有人嘲笑行商是蠢猪,打了这多年交道,还把我们当贡商。唔,你今晚什么都没吃。”

        殷无恙把一只虾饺挟潘振承面前的碟子里,自己也挟一只吃:“不过,所有的外商中,只有我老殷没把这当笑话看,我跟麦克等人说,你们千万不可小看朝贡,朝贡是为了满足中国君臣的所谓世界宗主国虚荣。可是没有朝贡,就没有我们的对华贸易,也没有行商的生存基础。你们想想,潘启官是多么聪明的人,他能不知道我们来华的目的?广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哄北京城里的君臣,然后再依靠朝廷恩赐的特权,牟取地方和个人的利益。”

        潘振承淡淡地笑道:“理是这个理,但话不好到外面说。”

        潘振承吃下虾饺,挟一只凤爪到殷无恙碟子里:“殷先生,我还想听听你对中国朝贡贸易的看法。”

        殷无恙边啃凤爪边想,拿湿毛巾擦手道:“平心而论,中国清朝的朝贡贸易还算比较务实,设有专门的关税征收机构,收到外商的贡品,嗯,我指的是真正的贡品,你们的回赠基本是等价。不像明朝,那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贡使或者贡商来中国包吃包喝,回程连米面肉食都准备好;地方想抽一点税,皇帝一句话就给免了。中国的皇帝太慷慨了,只要你来进贡,就能得到数倍于贡品的回赠。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谁都愿拜倒在天朝皇帝的脚下。天朝哪怕拥有金山银海,也消耗不起,于是限制外国贡使来华,比如日本限他十年一贡,日本哪里等得了十年?借中国皇帝生日、皇后生皇子、皇帝娶妃子的名义又跑来祝贺。”殷无恙说着忍俊不禁,“我扯远了,总之一句话,明朝的朝贡贸易,没贸易,只有朝贡,当然是贴钱的朝贡。用中国的一句俚语来形容,打肿脸来充胖子。”

        潘振承道:“我虽没看明史,但听老辈人口传下来的轶事,明朝在广州十六甫建有专门接待外国贡使贡商的怀远驿,客房的窗帘用的是上等杭绸,地上铺波斯地毯,贡使及随从天天大鱼大肉,把广州的百姓都羡慕死了。现在你们来就碰不上这么好的事情,吃住都得自己掏银子。”

        “启官对现在的朝贡制度挺满意?”

        “谈不上。”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透露出困惑,“很多事情说不清楚。”

        “其实启官你过去说过一句很明白的话,朝贡贸易,朝廷重的是朝贡,地方重的是贸易。地方为了牟取贸易利益,又不得不配合朝廷在朝贡上大做文章。”

        “这篇文章做不下去啊。”潘振承痛苦地摇摇头,慢慢呷了一口茶,“不谈那件扫兴的事,我想再听听你对朝贡的新鲜见解。”

        “我还是谈谈西洋人对中国朝贡贸易的普遍见解吧。他们都认为中国的朝贡贸易只重政治意义,轻视商业利益。在我看来,重视政治意义没什么不好,问题是重视什么样的政治意义。北京的君臣、广东的地方官,甚至包括你们行商,把朝贡品视为输诚向化的象征,忽略了贡品的科学价值——许多贡品代表了西洋的最新文明成果,倘若中国能够认真研究借鉴,对中国的富国、强兵、利民大有帮助。你们把贡品转呈给皇帝,皇帝除满足虚荣心外,仅仅把洋贡当玩物,甚至把贡品贬为淫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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