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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番爷嘲弄皇帝受辱 戏说贡土欺君无罪

        乾隆在乾清宫接受番爷的朝贡,为使番爷彻底臣服,乾隆的镇番之宝是广东的洋贡;然而,护贡使李湖送来了十八箱泥土;番爷嘲笑乾隆皇帝纳贡饥不择食,乾隆大怒把李湖打入天牢;李湖万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进献贡品,他情知犯下滔天大罪,广东口岸和十三行将有血光之灾;李湖想起馨叶送的锦囊,打开锦囊看,思忖片刻,幡然醒悟!

        

纱巾沙金



        一记“呯”的响声,一向胆大包天的李湖魂都给吓没了。围观的民人一片哗然,潘振承惊骇失色。

        小太监弯腰从裂开的贡品箱外面,抓起一把黄沙叫道:“娄总管,贡品箱装的是沙子。”

        娄知耻正言厉色问道:“李湖,你说的自鸣钟、珐琅彩、玻璃器皿、鼻烟壶、香脂香水、千里镜、西洋镜到哪去了?”

        “在……在其他箱子里装着。”李湖的声音有些颤抖。

        娄知耻指着流出的细沙:“这该作何解释?”

        “下官——下官不甚明了。下官从洪水灾区赶回广州,接钦命立即护贡进京,没——没来得及逐一开箱验贡——”

        “护贡失察,拿沙子糊弄本钦差,我看你是活腻了!”

        李湖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粒:“容下官验贡。”李湖一副豁出去的神态,“若真如娄公公所说,再杀李湖不迟。”

        潘振承迅速跟小山子耳语。

        “小姐借光。”潘振承塞一枚西洋银毫给站他身旁的姑娘,不容分说拿起披姑娘肩上的纱巾,抬起手摇动纱巾,傻里傻气地嘿嘿地笑。小山子用带哭的声音大叫道:“老爷!小香香死了多年了,你别学她了!”

        李湖看了潘振承一眼,两个侍卫冲过来,驱赶潘振承:“滚滚滚!你这个老傻帽!”小山子拉着潘振承出了人群,又从别处钻到人群前面。

        李湖蹲着身子愣怔地看着贡品箱裂口,箱子里还装有小半箱沙子。李湖抓了一把沙子摊在手心,满腹狐疑,苦苦思索:启官为何疯疯癫癫摇动纱巾?他想暗示我什么?

        李湖幌然醒悟:“纱巾——沙金,启官在告诉我把黄沙说成沙金。”李湖支起身,胸有成竹,神情自若。娄知耻目光像锥子盯着李湖:“喂,李护贡使,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也记清楚了。贡船自广州启程前,操办贡品的广州十三行首商潘文岩向本官介绍过洋贡,其中就说到沙金。此沙非彼沙,实乃提炼黄金的沙金也。”

        “西夷为何不贡黄金,而贡沙金?”

        “公公有所不知,杂毛夷发现沙金矿,而杂毛夷不开化为西夷之最,举国上下无一人懂炼金术,故而只能进贡沙金。”

        “不懂炼金,就不可到他国请炼金工匠?”娄知耻寻根究底问道。

        李湖一通百通,不假思索道:“娄公公,我大清番族,贡璞石而不贡玉器,贡原木而不贡木器,贡兽皮而不贡靓裘,此等情况,公公您在大内见识得还会少吗?”

        娄知耻仍绷着脸,看着摔破的贡品箱:“李湖,你的人摔破贡品箱,该当何罪?”娄知耻指着刚才站马车下抬贡品箱的绿勇,“来人,将这两个罪卒就地正法!”

        “慢!”

        李湖的突暴眼射出一道凛光,他走近娄太监:“娄公公,这里里外外几百号人都看清楚了,是你的马受惊乱窜惹的祸,是你的侍卫接过贡品箱没站稳摔了下来。你身为迎贡钦差,该当何罪,不用本官挑明吧?”李湖的声音虽小,但非常严厉,娄知耻打了个寒战:“老奴该死,望高抬贵手,多多海涵。”娄知耻拿帕子擦汗,用商讨的口气道,“李大人,您说贡品箱摔破了咋办?”

        “箱子摔破了,可以补救;人掉了脑袋,就没救了。”

        娄知耻轻声哀求道:“李大人,您在皇上面前,千万不能提起役马受惊,宝箱摔破。”

        李湖亦轻声道:“娄公公放心,本官再怎么,也不敢得罪侍候皇上的您啦。”

        小山子跟潘振承说悄悄话:“老爷,李大人和娄钦差头碰头在一起商量事情。”潘振承扯小山子衣襟,示意他不要说话。

        潘振承猜想他们在商量修理贡品箱。果然,侍卫和漕兵诈诈唬唬将民人赶出码头,封锁住通向码头的各个路口。

        潘振承带小山子进了一家饭铺吃饭,出来时天色已黑。封锁路口的漕兵撤了,潘振承和小山子赶到码头,码头空荡荡,潘振承估计他们去了通州,通州是大码头,有好些手艺高超,制作各种木器的作坊。潘振承和小山子上了一架骡车,趁黑赶往通州。寻访过好几家木匠作坊,终于看到一个巷口站着几个大内侍卫。

        潘振承估计巷子里有一家木匠作坊,趋步上前朝侍卫拱手,迅速将一枚银大洋塞到一个侍卫手中,微笑道:“这位爷,草民是南昌来的客商,跟广东护贡使李湖是同乡好友,草民有要事要见他,可否进去通禀一声,说姓潘的南昌客商要见他。”

        这个侍卫在犹豫,一个穿黄马褂的侍卫走过来,指着潘振承道:“这不是在漷县码头装疯卖傻的老头吗?从漷县追到通州,盯着贡品不放,我看你是个老贼!”

        不等侍卫头发令,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把潘振承和小山子拿下。

        

番爷觐见



        仲秋的北京曦光微明,晨风带着丝丝凉意掠过乾清宫的山歇顶黄琉瓦。“臣等恭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彻澄清的天空。俄顷,一个太监尖着细嗓门叫道:“皇上有旨,宣喀尔喀蒙古扎萨克阿睦旺、回部亚木图伯克库亚喀、川西巴底安抚司巴旺、滇南车里宣抚司刁土宛觐见。”

        乾清宫内,乾隆高高坐在须弥座龙椅上,脸色威严。朝臣躬身侍立在大殿两侧,中间空出一条空道。四名番爷进殿,打头的是蒙古扎萨克阿睦旺,他昂首阔步,领着另三名番爷走到须弥座前。

        番爷双膝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礼:“臣下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和蔼道:“四位番爷平身。”

        四个番爷起身,并排站在空道中央。

        昨天酉时,和珅收到迎贡钦差娄知耻传来的讯息,立即和理藩院尚书恒泰商定第二天安排番爷朝觐。四个番爷,数漠北扎萨克阿睦旺最难招呼,他一来就吵吵嚷嚷要见皇上,说不安排晋见,他就要带死马进皇城晋见皇上。幸亏他来得最晚,第一天掀桌子,第二天殴打侍候他的仆役。不过,话要说回来,阿睦旺也不是无理取闹,皇上在给阿睦旺的信中写道:“朕急盼和你一道喝马奶子酒,一道上围场狩猎。”

        进贡方物的秩序事前作了安排。进洋贡是给番爷看的,番爷进贡是给朝臣看的。贡物少的先贡,压轴戏留到后面。诚然,洋贡进殿没有跟番爷通气,和珅摸透了皇上的心事,万岁想不声不响垂训番爷。

        脸色呈古铜色的巴旺出班行礼:“川西巴底安抚司巴旺带来猎刀十把,皮货一箱,敬献给皇上。”

        巴旺的随从抬进一只木箱,巴旺掀开箱盖,箱盖的层板夹了十把猎刀,箱子里平铺着兽皮。太监取了一把猎刀和一块豹皮呈献给皇上御览,乾隆装出兴致勃勃的神态拿猎刀在手里端详,然后抚摸着豹皮,夸奖道:“猎刀壮人胆,豹皮暖人心,难得你一片孝心。”

        身躯有些佝偻的刁土宛出班行礼:“滇南车里宣抚司刁土宛觐献一对孔雀。”

        数个随从抬进一只大鸟笼,刁土宛把孔雀放出,手拿一块花布摇晃,嘴里嘟嘟地逗着孔雀,孔雀展开美丽的翅膀。刁土宛道:“皇上,孔雀向您开屏行叩礼。”众臣一片喝彩,乾隆喜滋滋道:“孔雀乃百鸟之王,朕喜欢苗彝的方物。”

        细长高挑的库亚喀出班行礼:“回部亚木图伯克库亚喀不远万里之遥,运来于阗玉石一块,计一百一十八斤。”

        两个随丛抬进来一块未雕琢的天然玉石,玉石泛着暗绿色的光泽。乾隆大笑:“好好好,于阗宝玉,盖世无双。”

        壮实得像头公牛的阿睦旺出班行礼,中气十足道:“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扎萨克阿睦旺郡王无实物进殿,只带贡册一本,内计骏马五百匹、壮牛八百头、肥羊一千只。”乾隆欣喜道:“好,好,全是整数。”小太监把贡册献给皇上,乾隆特意戴上老花镜御览,感叹道:“阿王爷用心良苦,忠心可嘉。”

        “为了保证整数,本郡王上路时,牲口远远多于这个数字。一路留下牲口死尸残骸,到了京郊还要剔除他妈的瘦弱的有病的牲口。”阿睦旺得意地在须弥座下走动,一只脚踏在须弥座的台阶上,“皇上,要不要本郡王将这些活物贡品赶进北京城,大开皇城门赶进皇宫呀?”

        乾隆神色有些尴尬:“免了,免了,有礼单就行了。”

        “皇上圣明,不然的话,两千多头马牛羊挤进屁大的宫殿,别说没有大臣站的地方,皇上您的龙椅恐怕都没地方安放了。”

        文武大臣脸呈愤怒之色,忍着没有发作。昨天早朝时,皇上打过招呼,番爷轻狂让他去狂,朕有的是办法摆平他们。三年前,喀尔喀蒙古赛因诺颜部扎萨克丹津扎布,借酒装疯,当众满蒙王公大臣的面叫乾隆帝“弘历老哥”,满蒙王公大臣斥责丹津扎布,被乾隆微笑着制止。事后,乾隆私下召见丹津扎布手下的武士海哈尔,问他想不想做赛因诺颜部扎萨克,想就做一件对得起钦点扎萨克的事。次日进围场狩猎,海哈尔事先埋伏在灌木丛,放冷箭射死丹津扎布。侍卫奉旨缉拿杀手,最后不了了之。乾隆失去一员漠北扎萨克,痛心泣泪,赐丹津扎布一副楠木棺材,着海哈尔任赛因诺颜部扎萨克,封贝子,赐印信,护送丹津扎布灵柩回漠北厚葬。

        这种非常手段,乾隆只是偶尔用之。一般说来,番爷只要不太操蛋,皇帝还是有足够的气量包容。阿睦旺的狂妄,本在乾隆的预料之内,乾隆消弭他嚣张气焰的王牌便是西洋贡物。

        督促洋贡进京由和珅一手安排,讲好了今日早朝时洋贡会如期在午门外恭候,却不见一点动静。乾隆心中不免焦灼,他同和珅对了下眼。和珅退出大殿,站在檐廊上眺望乾清门,急得火烧眉毛。昨天酉牌三刻接到迎贡钦差娄知耻的口信,广东贡船申牌时分到达漷县码头,照此推算,马匹走得再慢,子夜时分就能到达皇宫。为何到次日辰时还不见踪影?

        此时,阿睦旺仍在大放厥词:“列位文武大臣,本郡王照顾皇上的面子,免去畜牲进殿觐见皇上。畜牲不通人性,有眼无珠,不知何人贵为天子,何人贱似奴才。倘若撅起屁股乱放屁,尊贵的万岁爷,还有您手下的臣子,在金銮殿可就待不住啦,哈哈哈!”

        阿睦旺的言词充满挑衅的意味,众臣子或怒目而视,或交头接耳议论。

        “小小番酋,不知天高地厚!”

        “目无圣上,狂妄之极!”

        “冒犯天颜,罪不可赦!”

        乾隆的眉头拧成一团,已是十分不满。

        迎贡钦差娄知耻终于一路小跑,满头大汗朝乾清宫奔来。和珅迎了下去,责备道:“娄总管,为何拖到这时才来?”

        娄知耻气喘吁吁道:“马车的轴断了,倒回通州请工匠,黑灯瞎火,折腾到天亮才修好,一路奔驰而来,人疲马乏,到午门外都快瘫倒在地。”

        和珅不等娄知耻解释完,假装慢腾腾地回到乾清宫,跪奏道:“奴才和珅启禀万岁,广东巡抚、护贡使李湖押送的夷国贡品已经在午门外。皇上,是送到内务府验收,还是直接呈送进殿?”乾隆仿佛遇到救星,心中窃喜,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端起玲珑玉碗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略有所思道:“既然到了午门,还是直接进殿吧?先睹为快,先睹为快啊!”

        “宣广东巡抚李湖护贡进殿”的声音一站一站传到午门外。李湖听到声音脸色陡变,他同赵石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均惶恐不安。

        经午门、内金水桥、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门,进入乾清宫广场。打前的李湖陡然发现乾清宫檐廊下,站有数十个身穿番族服装的人。“莫非今日皇上接受土司番酋的朝觐,这些番人是他们的随从?”李湖赫然醒悟,吓出一身冷汗,“原来皇上下谕令催贡,目的是要近番远夷同朝贡物?十八箱泥土倘若弄进大殿,后果不堪设想!”

        李湖叫抬贡品箱的绿勇太监在大殿外恭候,叫赵石稍后抱小号贡品箱进殿。自己先进殿看个究竟,寻找机会向皇上禀明情况。

        李湖三跪九叩:“广东巡抚、护贡使李湖恭祈圣安。”

        乾隆和蔼道:“李爱卿平身。”

        “谢皇上。”李湖平身,目光落在四个番爷及地上的贡品上。大殿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李湖身上。李湖收回目光,一颗心嘭嘭大跳,像鼓槌猛敲他的心房。

        和珅躬身道:“皇上,我大清威加四海,恩泽九夷,夷酋番使,莫不臣服我天朝皇帝,惟恐贡品不足以表其归顺之心,贡品一年多似一年,一年好似一年。”

        “李爱卿,还不呈献贡品让朕瞧瞧。”乾隆话中的含义,自然是让四个番爷瞧瞧。

        李湖在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不如半路上跟娄太监挑明。皇上提前知道真相,就不会安排他与番爷一道进贡。

        娄知耻疑惑不解地瞪着心神不宁的李湖,李湖不是说运来一大堆奇珍瑰宝吗?

        赵石抱着小号贡品箱进殿,放到李湖身后。赵石跪了下来,嘴唇哆嗦着,像哑巴似的向皇上磕头。

        没人关注赵石,众人的目光落在小贡品箱上。和珅催道:“李大人,还不恭请皇上御览洋贡。”

        李湖情知无法逃避,转身猛然掀开小号贡品箱的箱盖,说道:“这就是夷国贡商敬献的方物。”

        站贡品箱旁的朝臣脸上显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阿睦旺扯了一下库亚喀的手,四个番爷围上前看,贡品箱里有八音盒、小圆镜、西洋小刀、布娃娃、布白熊、西洋画。和珅急忙把箱盖合上,叫道:“娄公公,还不呈给皇上御览。”

        娄知耻抱起贡品箱穿过空道,拾级上须弥座,把贡品箱放乾隆面前的龙案上,轻轻打开箱盖,悄悄退到皇上身后侍立。乾隆看着箱子里寥寥无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西洋玩意,惊愕多于失望。

        其实,箱子里还是有一两样比较珍贵的方物的,比如英国敬送的袖珍珐琅彩自鸣钟,立起来是钟,放袋里是表,价值一万八千两。加上其他零散方物,总价值约两万两。然而,跟番爷进的方物相比,就显得太寒碜了。事已至此,李湖即使点明桃木盒子不是八音盒,而是珐琅彩袖珍钟的盒子,也无法彰显万国朝觐,踊跃贡物。

        李湖略微抬头,怯懦地看了看皇上惊愕的表情:“启禀圣上,微臣不敢欺君,只能将代收到的洋贡据实转呈。”

        阿睦旺哈哈大笑:“太少了,太少了!”

        库亚喀冷嘲热讽道:“夷国贡使,怎么拿得出手哦?”

        巴旺笑道:“这不是欺我大清皇帝笑纳夷贡,饥不择食吗?”

        阿睦旺叫道:“列位大臣睁大眼看哇,我天朝皇帝,威震四海,万国朝圣,踊跃进贡啊!”

        刁土宛诡诘地笑道:“万国朝贡只收到一点点方物。”

        阿睦旺指着李湖道:“亏你还如获至宝收下,这不明摆着要咱们皇上好看吗?哈哈哈!”

        乾隆一脸怒气盯着李湖,李湖深感不安,不敢抬头。

        和珅早已跑到殿外,叫护贡绿勇和迎贡太监将十八只贡品箱送进大殿。绿勇和太监列成长队,抬着贡品箱鱼贯进入大殿。娄知耻伸长脖子愣愣看着贡品箱,身子猛然颤抖,他已经悟出那十八只大贡品箱其实装的都是沙土!

        和珅喜形于色道:“皇上,李湖果然打有埋伏。”和珅用手指贡品箱,对李湖道,“李大人,您想抛砖引玉,不是吗?”李湖稳住情绪,镇定说道:“李湖不是魔法师,不会抛砖引玉,恐怕只会抛砖引土。”

        乾隆一脸疑云:“你越说越玄乎了,究竟怎回事?”

        李湖躬着身子奏道:“皇上,在微臣打开贡品箱前,容微臣禀明实情。俗话说,真言逆耳,谎言悦耳;真言缘于忠君,谎言实为欺君。皇上,您是想听真言,还是想听谎言?”

        乾隆疑虑地盯着李湖:“你这是何意?难道朕一直处于谎言之中?”

        李湖瑟瑟道:“微臣不敢揣度。”

        乾隆陡怒:“你说!在你的心目中,朕是个爱听谎言的昏君不成?”

        李湖伏地跪拜叩首:“微臣有罪,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和珅发现毛豆腰间挂着一串钥匙,钥匙镌有数字,从一排到十八,贡品箱也编了号。和珅拿一号钥匙去开一号贡品箱的锁,揭开贡品箱,脸色陡变,急忙合上箱盖。开第二只箱,又急忙合上。和珅跑到最后一只箱前,打开,急合上,跌倒在地上。

        和珅面如土色,拿出帕子擦汗。

        站皇上身后的娄知耻汗流满面,双腿像在筛糠。

        众臣交头接耳,轻言议论。湖南巡抚刘墉在和珅开箱时,看到贡品箱里装的是泥土,心中既疑惑,又担心。

        刘墉乃军机大臣、大学士刘统勋之子,乾隆十六年进士,钦点庶吉士、翰林院编修,迁侍讲学士。刘墉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乾隆二十年,父亲因政见触犯乾隆,刘墉受牵连革职入狱;任太原知府时,因属僚贪墨失察,发往西北戍军台。不过刘墉每次受罚,不久又重新得到皇上器重,累官户部、吏部侍郎,继李湖之后接任湖南巡抚。刘墉做过乾隆帝的侍讲学士,与皇上关系较为密切。刘墉进京述职,对和珅操办大礼单略有耳闻,没想到大礼单最后变成十八箱泥土。

        阿睦旺大步走到和珅面前:“和大人,你究竟看到什么?看到毒蛇,还是看到妖怪?”阿睦旺揭开箱盖,抓起一把泥土,惊喜若狂叫道:“是泥土!哈哈哈,夷国进贡的是泥土!”另三个番爷也跑去开贡品箱,抓起泥土,喜形于色。

        库亚喀抓起一把细沙,细沙从他手指缝流下:“哈哈,是沙子,和回部瀚海一样的沙子!”

        巴旺抓起一把褐色的泥土,用庆幸口气说道,“哈!小金川也有这样的泥土,本司进殿前心里还在打鼓,担心皇上嫌我朝贡的方物太薄,不讨皇上心欢。”

        刁土宛努力挺直佝偻的身子,长吁一口气说:“我也一样,现在总算把心头的石头放下了。”

        库亚喀道:“亚木图是个穷地方,本伯克原本打算驮几袋葡萄干进京朝觐,考虑再三,还是从回商手里买下一块玉石王。如此看来,穷其财力邀宠悦圣,多此一举,多此一举啊。”

        阿睦旺道:“早知如此,本郡王的活物贡品,本该整数启程。到京师不够数,本王就拿臭烘烘的牲口死尸凑数。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就要臭不可闻、臭气熏天、臭飘四海、臭名昭著呀,哈哈哈!”

        面对着番爷的嘲讽,刘墉大声道:“皇上,臣有话要说。”

        “刘爱卿请讲。”

        “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不管近番还是远夷,只要心意到就行了,贡礼轻重,实不重要。”

        乾隆点头道:“刘爱卿言之有理。”

        阿睦旺抢过话头:“对,言之有理,言之太有理!既然贡礼轻重不重要,那么,来年本郡王朝贡的宝物,就要换过啰。换啥好呢?列位王公大臣,你们说说,草原上除了骏马牛羊骆驼,还有啥最多?”

        满朝文武未出声。

        阿睦旺大声喊道:“骏马牛羊骆驼下的粪!”

        另三个番爷跟着阿睦旺大笑。

        乾隆龙颜大怒,把怒气发泄到李湖身上:“李湖,你做的好事!”

        李湖脸色陡变,颤颤说道:“皇上圣明,微臣绝无戏弄圣上之意,微臣这样做,实在是有隐情,容微臣一一禀明。”

        乾隆怒不可遏叫道:“欺君大罪,实不可赦,把他拉下去,打入天牢!”

        侍卫拖起李湖往外走,李湖大喊:“臣不惧死,臣实有隐情,皇上听罪臣说完再杀不迟!”

        侍卫把赵石等一干人拿下,拖出大殿。

        刘墉猜想李湖必有隐情,否则决不会弄来泥土冒充贡品,刘墉奏道:“皇上,臣恳求……”

        乾隆不等刘墉禀完,将龙案上的什物打翻在地,怒气冲天而去。

        “退朝……”娄知耻慌乱地喊道,跟在乾隆后面,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文武大臣神色黯然地退朝。

        四个番爷神色活现,大摇大摆走出大殿。

        和珅仍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刘墉走了过去:“和大人,走吧。不是你谗媚取悦皇上,李湖哪会招惹杀身之祸,皇上哪又会受番族酋尊的羞辱?”

        

欺君无罪



        养心殿是皇帝的寝宫,又是皇帝办公、接见臣子的地方。

        后殿共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正间挂有“乾元资始”的匾额,靠北墙是炕,皇上坐炕上用早膳,他只喝了半碗粥,叫娄知耻撤下。若是往常,娄知耻会阿谀奉承劝皇上多进食,或者叫御厨做过膳食。娄知耻心中有愧亦有鬼,端走食盘便不见了踪影。西梢间额题“华滋堂”,摆有一张颠鸾倒凤的龙床。西次间的南窗下是通炕,北墙设雕龙柜,乾隆偶尔在此批阅奏折,近几年,皇上常把和珅召来,侍奉他饮茶,听和珅叙说外面的趣闻。东梢间额题“自强不息”,内设龙床,床额“又日新”。“自强不息”和“又日新”是何意,或许只有皇上一人才深有体会。东次间靠北墙下设有宝座,宝座上方的匾额题有“天行健”三字。

        后殿东耳房为“体顺堂”,东与东围房相接,是皇后的居所。后殿西耳房为“燕喜堂”,连接妃嫔的居所。

        后殿藏着皇帝的隐私,别说朝臣,就是股肱大臣也极少有人进过后殿。傅恒的姐姐为乾隆的发妻孝贤纯皇后,傅恒平步青云,做上领班军机大臣。傅恒是乾隆前期唯一可以确定的进过后殿的大臣。和珅是乾隆后期进过后殿的大臣,和珅像乾隆孝顺的心肝宝贝儿子,乾隆龙体染恙,他甚至可以坐在龙床的一角侍奉乾隆服药。

        皇上心情不佳,为皇上排忧解愁是后妃的天职。然而,自从皇上宠幸和珅,后妃渐被冷落到一边。婉妃来过一趟,皇上怒发冲冠,摔掉茶碗,把奏折掀了一地。婉妃叫太监去请和珅,太监回禀,和珅在养心门外跪着。

        落暮时分,乾隆坐西次间的通炕上吃了小半碗米饭,喝了一碗汤,食盘上的菜也都尝了一口。小太监裘自贱收拾碗筷时,小心翼翼道:“皇上,和大人仍在养心门跪着。”

        “让他滚进来!”乾隆余怒未消。

        和珅一路爬行,从前殿到后殿,磕头如捣蒜。

        乾隆坐在东次间的龙座上,怒不可遏斥责:“都是你一手安排,今日在銮殿,让朕的脸面都丢尽了!”

        “奴才知罪,奴才该死。”和珅白净的脸颊现出土灰色,额头红肿。

        “不是你,那几个番酋,怎敢在銮殿公然犯上?朝廷的天威何在?”

        和珅搧自己嘴巴:“奴才罪该万死,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孽深重,罪不当活,罪不可赦,罪当砍头,罪当腰斩,罪当车裂,罪当凌迟,罪当戮尸……”

        “你有几条命?又是砍头,又是腰斩。”

        “回皇上话,奴才狗命一条,君要臣死,臣万死不辞。”

        乾隆改用稍稍和软的口气:“起来吧。”

        和珅知道皇上赦免了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叫太监赏和珅一碗粥,和珅含泪喝下粥,躬立在皇上面前,嘴巴微微嚅动,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说?”

        “皇上圣明,洞察一切。奴才愚蠢之至,有一个疑团始终琢磨不透,乞望万岁点拨。”

        “你快说呀。”

        “李湖缘何要送泥土来?这不是找死吗?”

        乾隆沉吟道:“朕也是这么想的,恐怕他真有隐情。”乾隆转眼看小太监裘自贱,“娄知耻呢?”裘自贱垂首低眉道:“回皇上的话,娄公公两宿未睡,侍立在门外靠着柱子睡着了,贱奴于心不忍,扶他到值房休息,恐怕还未醒呢。”

        乾隆气恼道:“恐怕是办砸了朕的差事,不敢见朕。去,把他拽起来!”

        约一炷香功夫,娄知耻一脸惊恐地进来,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道:“皇上,传奴才来有啥吩咐?”

        “和珅,你替朕问他。”

        和珅站到娄知耻跟前,娄知耻慌忙跪下。和珅悄悄看一眼皇上,乾隆面无表情,和珅轻咳一声,厉声斥道:“娄知耻,你身负皇命钦差,迎贡迎来十八箱泥土,该当何罪?”

        娄知耻连忙磕头:“奴才该死,罪该万死。”

        乾隆道:“又是一个罪该万死的。朕看你是老糊涂,箱里头装了泥土都不知。”

        娄知耻惶然道:“回皇上话,奴才……奴才未敢开箱验贡。”

        “朕派你迎贡,你怎么也得打开一箱瞧瞧。”

        娄知耻惊骇不已,很快镇定下来,说道:“奴才不敢说,还是请和大人说。”

        和珅惊惶地并跪在娄知耻一旁:“奴才唯恐耽搁时间、节外生枝,在娄公公动身前就多了一句嘴,叫他不必验贡,接贡后立即护送京师。奴才臭嘴,臭不可闻;奴才该死,罪该万死。”和珅用力打自己嘴巴,打得噼噼啪啪响。

        “又是臭嘴又是该死,朕讨厌以死逼朕。都起来吧。”

        “谢吾皇浩荡天恩。”和珅和娄知耻站起身垂手躬立。

        乾隆来回走动着说话:“都是和珅做的好事,倘若在通州开箱验贡,怎会把泥土细沙弄进銮殿,丢人现眼?”

        看来皇上还不知迎贡的细节,启贡不是在通州,是在漷县。娄知耻道:“奴才若发现箱里是泥土细沙,早就请出御赐宝刀,就地正法,拎李湖的人头来见皇上。”娄知耻说着手脚冰凉,在漷县码头摔破贡品箱的情形令他不寒而栗。乾隆没注意到娄知耻的表情,仍然不安地走动着:“就地正法倒不必这么快,仍让李湖进京代夷朝贡,待事情过后,严惩不迟。”

        和珅在心里揣摩圣意,说道:“皇上神算妙计,诸葛再世自愧弗如。泥土倒掉,空箱运来。皇宫里有的是西洋宝器,别说装满十八箱,就是一百八十箱也不够装。”

        娄知耻道:“就算不用往年的西洋宝器,不让近番远夷同朝进贡,事情也就遮掩过去了。”乾隆默不作声,娄知耻看一眼乾隆,畏畏瑟瑟道,“奴才该死,奴才犯了宦官不可参政议政的祖宗成法。”

        乾隆盯着娄知耻:“你是宦官,你还是迎贡钦差。朕问你,从通州来京的路上,李湖向你透露过什么没有?”

        娄知耻竭力保持镇定道:“回皇上话,李湖啥都没向奴才透露。他日夜兼程,坐马车上鼾声大作,奴才没机会与他交谈。宝殿朝贡之后,奴才方知铸下大错。皇上,奴才百思不得其解,李湖为何要送泥土来?难道他活得不耐烦,来找死吗?”

        乾隆沉默一瞬道:“方才和珅也有此番疑虑。”

        娄知耻与和珅对了一下眼。

        乾隆道:“朕在銮殿上既疑惑,又担忧,李湖口口声声说有隐情,究竟是何种隐情?”

        和珅献媚道:“皇上圣鉴烛照,洞悉万里,知其确有隐情,却不让他当番族酋尊的面说出,赶快把李湖拖出殿外。”

        “还是和爱卿懂得朕的心事,朕正是这层考虑。如果隐情没啥不妥的,说出来无妨;朕担心的是隐情糟糕透顶,只好封他的口。”

        和珅问道:“皇上,李湖该如何处置?”

        “去刑部大牢。”乾隆说罢便走,和珅紧随其后。

        娄知耻目送乾隆与和珅出门,长长地嘘一口气,发现汗水湿透衣衫。

        却说李湖关在刑部大狱,手铐脚镣,身套暗红色囚衣。李湖用手铐击打着牢笼木栅条:“我要觐见皇上!放我出去觐见皇上!”

        巡狱的典狱冷笑道:“觐见皇上?嘿嘿,死了这颗心吧!”

        李湖央求道:“我有实情禀圣,确有实情亟待觐见圣上。”

        “这是死牢,你是死囚,省点力气去见阎罗王吧。”

        李湖叫累了,坐在光板床上暗自悔恨,恨自己太糊涂,皇上一而再,再而三下旨催贡,怎么老想到是和珅邀宠悦圣,而没想到皇上另有安排?皇上天颜扫地,朝廷天威受损,护贡使难逃其咎,罪可凌迟。

        李在心中自责:“又川啊又川,你口口声声说不畏死,可是你护贡进京面圣,不是来试胆量的。你死了一了百了,可广东口岸在劫难逃,十三行将有血光之灾!”

        一头是皇上的天颜和朝廷的天威,一头是十三行和广东口岸,两头都没顾上。李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太出乎他的预料了。李湖猛然悟识到,潘启官死活要尾随他,试图接近他,是有话要说。莫非启官早就猜出皇上催贡的目的?李湖悔断肝肠,他不是没有机会同启官接触,他甚至可以拉启官做伴,声称十三行首商潘振承是护贡成员。

        李湖脑海闪现过潘振承与馨叶为他饯行的情景:潘夫人馨叶送他一只锦囊,声明不是锦囊妙计,又说价值一万三千金。李湖接过锦囊想拆开看,被馨叶制止,声明“非得拆开的时候再拆开”。

        “眼下我陷入死境,走投无路,是打开看的时候了。”李湖喃喃自语,从贴肉布褂掏出锦囊,用牙齿咬破锦囊口,取出一张纸。

        纸上写有三个字:“欺君罪”。

        李湖凑油灯下看这三个字,心想馨叶本想写四个字,空一格未写,那么“欺君罪”缺口中的字,是“有”字,还是“无”字呢?

        “欺君无罪!”李湖脱口而出,幡然大悟。李湖在心中惊叹道,“好聪明的女子啊,欺君无罪是不能写的,倘若锦囊被狱卒搜去,仅凭这四个字,就足以判我死罪。”李湖马上联想到自己,“倘若我没有遇到这事,看到锦囊中的字条,也会认为大逆不道。”

        李湖把纸条吞口里咀嚼,紧张地寻思化解之策。

        监狱值房,一群狱吏狱卒围着桌子下石子棋。皇上与和珅突然出现,狱吏狱卒吓得跪地磕头:“奴才叩见皇上。”

        和珅道:“好啦好啦,都起来。皇上问你们话,那个广东巡抚李湖怎么啦?”

        典狱答道:“回皇上与和中堂话,李湖是钦犯,奴才既不敢优待,也没虐待,一顿一碗米饭,可他不吃,口里大喊带他去见皇上,说有隐情要当面禀圣。”

        和珅谄媚道:“皇上英明,李湖确有隐情。”

        李湖面壁坐在光板床上,背朝牢门口。

        快到牢笼时,乾隆驻足不前,和珅会意,站皇帝身后,朝典狱做了个手势。典狱趋步走到李湖牢笼前,隔着木栅问:“罪臣李湖,怎不叫了?”李湖仍然面壁而坐,说道:“不叫了,你们不把本官的话带给皇上,死罪。”

        “喝,口气还不小?给钦犯捎话,是卑职分内职责。不过,皇上愿不愿见你,卑职可说不准。”

        “皇上不愿来,将悔之莫及。因为本官死了,不会再有破解泥土代贡之谜的人。”

        “泥土代贡之谜,有那么重要?”

        “此谜不解,番族的酋长们,还得继续看皇上的笑话,拿朝廷天威开涮。”

        典狱训斥:“李湖你大胆!”

        李湖仍然背对着典狱,“本官胆小,夷国贡商胆大,朝贡竟敢送泥土,大清天威何在?皇上天尊何在?这是为何啊?”

        “为何?你说呀。”

        李湖冷笑道:“说给你这个末吏听,荒唐之极,可笑之极。”

        乾隆与和珅均探头窥视。稍许,乾隆咳嗽一声,典狱假装大惊,跪下瑟瑟道:“奴才该死,不知圣驾幸临,未能到狱前恭迎。”乾隆道:“免了免了。”面壁而坐的李湖闻之,立即翻身下床跪在地上:“罪臣李湖,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道:“早朝在銮殿,你口口声声说有隐情,现在讲予朕听。”

        李湖道:“罪臣并无隐情。”

        乾隆生气道:“你方才还对典狱说,要面圣解开泥土代贡之谜?”

        李湖道:“和中堂在此,罪臣不愿说亦不敢说。”

        乾隆愣住:“何出此言?”

        李湖道:“罪臣担心细说隐情时,和大人搅浑水,以致罪臣不能如实道出隐情。”

        和珅气恼道:“李湖,和某打道回府,成不成?”乾隆把手放背后摆动,示意和珅回避。

        典狱开了锁,乾隆进了牢笼。

        李湖与乾隆低声说话,乾隆侧耳倾听,脸上露出微笑。

        和珅在另一侧屏息偷听。

        约摸一刻时,乾隆出来,对典狱道:“去弄一席酒菜。”

        李湖道:“皇上,微臣手铐脚镣,不便把盏使箸。”

        “给他解了,用完餐再戴上,唔,加一副枷板。”

        和珅走到栅门前,得意地笑道:“李湖,你转得倒快,先前还自称罪臣,现在就自称微臣了。跟你说,你还是罪臣。你想戏弄皇上,皇上现在已经破解了泥土代贡之谜,赐你枷板上法场。你还蒙在鼓里,可笑可笑。”

        乾隆道:“朕是有让你上法场之意。不过,是死是活,明日再做决断。你的性命,一半捏在你手中,一半捏在朕手中。”

        

戏说贡土



        次晨早朝,三呼万岁后,乾隆帝赐众朝臣平身。站第一排的均为军机大臣和王公世爵,四位番爷也站在第一排。

        和珅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乾隆隐隐不悦,把目光役向和珅:“和爱卿,怎么啦?昨晚又干了声色犬马苟且之事?”

        和珅的小白脸红若樱桃:“奴才一向忠心耿耿替万岁办差,声色犬马,只是闲暇时偶尔为之。”

        “朕不信,给朕撞上了就说偶尔,没撞上,你日日笙歌,夜夜燕语。”乾隆与和珅按照昨晚的密谋一唱一和。

        和珅委屈道:“奴才冤枉,奴才实在冤枉,昨夜,奴才奉万岁旨意,夜审罪臣李湖,穷究隐情。”

        乾隆目光闪烁道:“朕是有此意,可没向你下旨呀?”

        和珅跪下:“奴才该死,奴才擅自夜审李湖,望皇上饶了奴才……奴才最怕的就是——怕死。”和珅的模样逗得众臣忍俊不禁,皇上也笑起来:“起来吧,朕饶你不死。你说说,李湖有何隐情?”和珅欲开口时瞟了刘墉一眼,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朝臣酋尊不可听之隐情,这贡品箱里的泥土嘛,是这么回事……”

        刘墉打断和珅的话:“臣启禀皇上,和大人之话不可信,让他道出李湖隐情,皇上您就是偏听偏信。”刘墉的耿直一如他父亲刘统勋,刘墉年长和珅三十岁,长期在皇帝身旁做侍讲,对和珅的发迹史了如指掌。刘墉不太瞧得起溜须拍马的和珅,倚老卖老,常与和珅抬杠。

        刘墉打横炮在乾隆与和珅的意料中,他们演双簧的目的就是要逗引刘墉介入。由刘墉来问李湖的话,不管能不能取信于番酋,他们相信刘墉会不遗余力维持朝廷的威望。“此言何出?”乾隆不温不火地问道。

        刘墉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和中堂昨夜擅自独审李湖,李湖究竟说了什么,是黑是白,全凭和中堂一片如簧巧舌。”刘墉的真实意图不是贬低和珅,他昨天就感觉李湖藏有隐情,可惜皇上盛怒之下,根本不愿听下去。

        乾隆问:“刘爱卿的意思是让李湖自己讲?”

        “正是此意。微臣出此谏言基于两点,第一点,李湖昨天就大喊有隐情禀圣,既然如此,就应该让李湖当皇上的面禀陈;第二点,微臣相信李湖的性格,直言不讳,诤言不避,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见风使舵,颠倒黑白。”数位大臣出班:“恭请皇上由李湖自己讲,李湖刚正不阿,敢吐真言,欲说之词,断舌也不会改口。”

        乾隆把目光投向阿睦旺等人:“列位,你们的意思是?”

        阿睦旺道:“泥土是李湖送来的,如有隐情,当然得他讲。就怕他不能自圆其说。”

        刘墉道:“李湖还未道出隐情,阿王爷怎知李湖不能自圆其说?”

        另三位酋尊道:“微酋希望李湖如实自言隐情。”

        乾隆正言道:“带罪臣李湖!”

        “带罪臣李湖”的声音在大殿内外回荡。

        李湖身着灰色囚服,手镣脚铐,肩负枷板,在侍卫的押送下,进入大殿。李湖跪伏:“罪臣李湖恭请吾皇圣安。”乾隆肃然道:“和珅夜审李湖不算数,钦定的重犯,岂能私审?刘墉,你替朕当廷审讯罪臣李湖。”

        刘墉走到李湖前面:“罪臣李湖,昨日你在宝殿大喊实有隐情,是何隐情?”

        “关于夷国商胥朝贡的隐情。”

        “本官要你就事论事,就谈贡品箱里的泥土。”

        李湖胸有成竹:“孔圣人曰:名不正则言不顺。首先得为箱中泥土正名,那不是一般的泥土,是贡土。”

        “贡土?”刘墉若有所思道,“请继续讲。”

        “天上地下,除了天子,还有何物至尊?土也。土可以生长万物,造福苍生;易经新释,土有五色,君临九州,是为九五之尊,自古臣民把皇帝龙体称为九尊之躯,意出于此。天子若无土可守,便是亡国之君。边疆战事,乃夺土之争。有土,方有皇帝的天下;有土,方有番王夷酋之依托。”

        九五之尊确实出自易经,然而李湖却把意思歪曲了。李湖出身进士,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他的贡土之说,本来就是糊弄番酋的。

        乾隆点头道:“说下去,朕许你站起来讲。”

        “谢皇上。”李湖站立起来,继续侃侃而谈,“罪臣以为夷国酋王恭遣商胥朝贡其土,其意胜过敬献异器宝物。贡土之意,乃表示夷酋愿永世臣服我大清皇帝,愿永世甘为我天朝帝国之远夷属国。正如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刘墉赞许道:“听李湖这般破解贡土之谜,我等茅塞顿开。”饱读经书的刘墉,自然意识到李湖的贡土之说未免牵强,谬误昭然。但西北西南番爷在此,维护中央王朝的天威,彰显大清皇帝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刘墉率领众臣高唱:“吾皇威加四海,臣服九夷,天下归顺,洪福齐天。”

        乾隆阴晦的脸膛,露出稍许和悦之色。李湖道:“皇上,容罪臣继续禀陈,春秋战国,多有献图割地之事。夷国尚不开化,不知绘图,只好献土以示俯首屈膝、耿耿归属之心也。”

        阿睦旺跳了出来,冷笑道:“好好好,原来泥土那么宝贵,来年朝圣进贡,本王也献土。”

        李湖正色道:“此土非彼土。蒙古草原,乃我大清疆土之内,大清九土之一也。”李湖提高嗓门,声音像雷暴:“你若献土,死罪!”

        阿睦旺亦大声吼叫道:“大胆,一个罪臣,竟敢如此与本郡王说话!”

        李湖双眼突暴,暴烈地叫道:“本官是罪臣,但本官是大清的罪臣,是大清皇帝的罪臣,死了,乃大清的鬼魂!而你,却不配做大清皇帝敕封的郡王!”

        阿睦旺叉着硕壮如牛的腰身:“喂,有何不配?”

        李湖走到阿睦旺面前,咄咄逼人道:“本官问你,你仿效夷国献土,献的却是大清之土,岂不把我蒙古草原当成夷国的疆土?裂土分疆之心,昭然若揭!”

        阿睦旺色厉内荏:“如果本郡王真的贡土呢?”

        李湖突暴眼凶光四射:“按我皇朝万古不变的定例,对胆敢裂土妄称王者,剿!”

        乾隆立即唱和:“对!对所有裂土分疆者,本皇绝不心慈手软!”阿睦旺显出惊慌之色。乾隆板着铁青的脸道,“阿睦旺,你不想想我大清的番地头领,臣服者显爵厚禄、荣华富贵;裂土分疆者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何去何从,你自己抉择。”乾隆说着用镇纸拍打着龙案,阿睦旺慌忙跪下:“本郡王……不不……微臣有罪,微臣该死,微臣绝无裂土称王之心。”

        乾隆口气缓和:“朕知你无独立之野心,起来吧,朕赦你心直口快无罪。”

        阿睦旺磕头:“谢吾皇宽宏大量恩赦微臣。”

        乾隆道:“还不给广东巡抚、护贡特使李湖解锁卸枷。”

        乾隆对另三位酋尊说:“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三人互看了一下,回部伯克库亚喀出班说道:“微酋有个疑问,为何往年夷国献的贡品,一国与一国宝物珍器各有千秋,而今年全都进贡泥土?”川西安抚司巴旺、滇南宣抚司刁土宛出班:“启禀皇上,我们四位西北西南番酋,献的贡品都不一样。”

        乾隆暗暗焦虑。

        刘墉额头冒汗。

        和珅翻着白眼。

        众臣都看着李湖。

        李湖心中暗急,敷衍道:“恭禀皇上,隐情之中还有隐情。”

        阿睦旺大叫:“那就快说呀?!”

        刘墉斥道:“阿睦旺,李湖在回皇上的话,你插什么嘴?”

        阿睦旺挺了挺胸道:“本郡王快人快嘴,就这副脾气。”

        众大臣大声痛斥阿睦旺,阿睦旺抬眼看一下乾隆满脸的怒容,垂下头。

        李湖趁众大臣怒斥阿睦旺,终于想出应对之策,启官老谋深算,他准能应付番酋的考问。李湖道:“皇上,有关隐情中的隐情,微臣略知一二,惟恐说不全,不能令皇上满意。但有一人,尽知隐情。”

        “何人?”乾隆问道。

        “广州十三行商首潘文岩,夷国贡品由他替皇上代收。潘文岩先微臣一步来京师,据说是来办北货。按照以往惯例,他下榻京师的广东会馆。”

        乾隆下旨:“宣广州十三行商首潘文岩觐见。”

        潘振承哪像李湖猜测的那样,下榻广东会馆?今天凌晨,他才从通州监狱释放出来。

        九月二日晚,迎贡钦差娄知耻手下的侍卫把行踪异常的潘振承和小山子逮住,交给通州州判。衣包落在贡船上,又被赵石带走,潘振承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被州判作为盗贡疑犯拘押。潘振承向狱卒打听通州的官员,意外地打听到原沧州州同冼正华如今是通州知州。冼正华是广东番禺人,他的哥哥冼正刚在潘振承的洋行做账房。冼正华求学,潘振承资助过他的学资。冼正华当时在天津府办事,闻讯后连夜赶回通州,释放潘启官,还用官府的马车送潘振承主仆二人赶往京师。

        乾清门侍监朱九戒引着潘振承在迷宫般的大内行走。

        潘振承焦虑地问道:“朱公公,皇上宣愚叟觐见,是为何事?”

        “不知道。”

        “广东巡抚李湖怎样啦?”

        “奴才真不知道,奴才不在乾清宫当差。”

        太监总管娄知耻站乾清宫正殿外候着,朱九戒带领潘振承匆匆而至。娄知耻问道:“朱九戒,搜过身没有?”

        “回娄总管,搜过了。”

        “草民觐见,过每道卡都得搜身。”

        “是是,奴才再搜一遍。”

        娄知耻推开朱九戒:“去去去,毛手毛脚,本总管不放心。”

        娄知耻从上到下搜身,轻声对潘振承道:“李湖破解了泥土代贡之谜,夷国贡土以表归顺大清。剩下的事,你随机应变,可得为皇上长脸。”

        潘振承轻声道:“公公放心,末商明白。”

        娄知耻搜完身,大声道:“未藏凶器,潘文岩,请入殿觐见。”

        娄知耻引着潘振承进入正殿,潘振承伏地跪拜:“广州十三行末商潘文岩恭请圣安。”

        “平身吧。”

        “谢皇上。”

        乾隆道:“潘文岩,这几位番爷对洋贡尚存疑虑,广东巡抚李湖解释不了,他说你知道隐情中的隐情。”乾隆说话时,潘振承趁机与李湖交换了一下眼色,李湖故意摆动双手,表示他已经解去手铐。

        潘振承答道:“回皇上,这多年,代收夷国朝贡品,海关一直交末商操办,就不知番爷究竟有何疑虑?”

        “还是让番爷问你吧。”

        阿睦旺走到潘振承面前:“潘文岩,本郡王问你,为何往年远夷进贡各种各样的宝贝疙瘩,今年统统的改为进贡泥土?”

        “进贡泥土有什么不好吗?贡土之大义,表示夷国归顺我大清,忠心耿耿。”

        “既然为表归顺之心,为何不早几年贡土?”

        “此话问得好,此乃隐情中之隐情。”

        潘振承搜索枯肠,陡然开窍:“话说在西洋各夷来我大清的海道上,有一群黑皮黑脸的汪洋大盗。汪洋大盗乃葫芦麻苦麻胡地三十八部落总酋长所派,乘坐三十八艘木舟,专门打劫金银珠宝、奇物异器,别的一概不要。众所周知,黑鬼比红毛鬼还不开化,如何能战胜夷国商胥水手?”

        和珅道:“夷国的商船可有火枪火炮哇。”

        刘墉道:“和大人,今日你审还是我审?休得插科打诨。”

        潘振承从容不迫道:“此话说来就长了。葫芦麻苦麻胡地有个叫玛哈多多罗士的巫师,会念毒咒施毒雾。毒雾事前施放在洋面,等夷国商船进入此海域,夷船上的人个个昏迷不醒,于是海盗就把船上宝物洗劫一空。待夷国商胥水手醒来,海盗早不见人影。当海盗劫宝的消息传到西洋诸夷,夷国酋王聚会商议,决定敬献贡土,这样就可以避免海盗劫宝之灾,并且更能表示臣服之心。”

        潘振承这番胡言乱语说得番爷许久哑口无言,不料,刁土宛冒出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本司有个疑问,为何昨天广东巡抚李湖献上一只小木箱,说木箱里装的就是西夷献圣的方物?”

        潘振承迅速与李湖交换一下眼色,李湖一脸茫然。潘振承头脑转得飞快,立即答道:“这就对了,小木箱中的方物正是西夷觐献。”

        阿睦旺笑道:“哈哈,你也与李湖一个腔调?看你们如何自圆谎言!”

        潘振承此时已经考虑好答词,镇定自若道:“李巡抚说过什么,本商不知。本商只会实话实说,无谎言可圆。小木箱里的方物,为大吕宋西班牙人所献,所走航线,不是西洋,而是南洋。因此,就有个别夷商敬献洋货,而绝大多数夷商敬献国土了。请问列位番爷,你们知道来我大清的航海线路吗?”

        潘振承话锋陡转,也提出个刁钻的问题。番爷一头雾水,都说不知道。

        和珅讪笑道:“既然不知,还问什么问?”

        阿睦旺固执道:“不知就不可问吗?不知才要问!”

        乾隆不悦地放下盖碗茶:“既然他们不厌其烦,让他们问吧。”

        阿睦旺招招手,与另三个番酋聚一块小声商量。阿睦旺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他走向潘振承:“请问潘老哥,这十八箱泥土,分别是哪十八个夷国所贡?”

        “你能说出哪十八个夷国,我就能答复哪个夷国所贡之土。”

        阿睦旺大咧咧说道:“皇上,请把贡土抬入宝殿。”

        贡品箱里的泥土早就被太监奉旨倒掉,连贡品箱砸个稀巴烂。乾隆冷若冰霜道:“有这必要吗?你既然要考潘文岩,眼前没有贡土,岂不更能考倒他?”

        西洋有哪些国家,别说番爷,就是朝中大臣,能够说出三个国名的人寥寥无几。阿睦旺愣神想着,猛记起十年前他随老扎萨克进京朝觐,老扎萨克上广东人开的洋货店买了两匹洋呢,听掌柜说是英吉利哔叽呢。

        “英吉利。”阿睦旺叫道。

        潘振承答道:“那箱黑土是英吉利夷使所贡,黑土盛产洋麦,英吉利人喜吃面包;黑土水草茂盛,适合养羊,英吉利剪羊毛织呢绒,英吉利哔叽呢比任何西洋夷国的品质都好。”

        潘振承的回答令阿睦旺无话可说,他又跟另三个番爷聚一块商量。

        “红毛鬼国。”阿睦旺转过身,兴奋地大叫。

        “红毛鬼是西夷人的别称,最初称荷兰人、葡国人为红毛鬼,后来泛指所有的西夷。请问阿王爷,你问的是哪一国的红毛鬼?”

        阿睦旺被潘振承问傻了,呆若木鸡想了好一阵,猛然醒悟:“想起来了,罗刹国,本郡王同俄毛子将军一道饮过酒,称兄道弟。”

        “对不起,罗刹国与广州尚未通商。十八箱贡土,自然无罗刹国所贡之土。阿王爷,你问了本商这多话,本商只问你一句话:你与俄毛子将军饮酒作乐,称兄道弟,是何居心?”

        “说,是否勾结俄毛子,乱我大清边境?”刘墉终于抓到反击阿睦旺的机会,声色俱厉问道。

        李湖突暴眼怒睁,气势汹汹叫道:“里通外国,分疆裂土,该当何罪?!”

        众大臣斥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阿睦旺罪当斩首!”

        “阿睦旺当千刀万剐!”

        “列位大臣请息怒,微臣虽同俄毛子饮过酒,也打过仗呀。”阿睦旺畏惧地说道,跪了下来,“皇上,微臣绝不敢勾结俄夷。”

        乾隆板着脸训斥:“料你也不敢!你起来。”

        阿睦旺起身,躬着身子乞望着乾隆皇帝。乾隆满脸愠色道:“你既为考官,就得比考生水平高。自己肚里没货,朕看你是有意刁难!”

        阿睦旺惶惶道:“微臣不敢,微臣没有疑问。”

        乾隆龙颜大悦:“潘文岩,你不愧朕的夷务吏,既然番爷没有了疑问,你告退吧。”

        潘振承跪安后,与李湖交换了一下欣慰的目光,倒退着出了乾清宫。

        乾隆轻咳一声,吸引众臣的目光。

        “朕今日召西北西南四位番尊进殿,是有要事。”

        和珅宣读赏赐:“吾皇洪恩齐天,体恤我大清疆民。本部堂奉旨宣读上谕,阿睦旺、库亚喀、巴旺、刁土宛进京朝觐,朕深感诸番尊输诚归顺之心,赐川西小金川安抚司巴旺银器十套、洋呢八匹、茶饼二百箱;赐滇南车里宣抚司刁土宛长白山千年老参八支、杭绸十匹、景瓷四十箱;赐回部亚木图伯克库亚喀南京土布四十匹、茶饼六百箱;赐喀尔喀蒙古扎萨克阿睦旺茶饼二百箱,白米白面各四万石。所有赏赐之物及礼单,均由理藩院尚书恒泰及内务府总管大臣和尔经额亲自送至各处皇驿。钦此。”

        四位番爷跪拜:“微臣谢主隆恩,微臣愿世世代代臣服我大清王朝,效忠我大清皇帝!”

        乾隆道:“理藩院尚书恒泰,你替朕送四位酋尊回各处皇驿,厚礼盛宴款待。明日,朕请四位贵客去南苑围场。”

        恒泰引四位番爷退出。

        乾隆道:“二品顶戴补服,归还李湖。”

        李湖伏地:“臣叩谢皇恩大赦!”

        “李湖,朕是想杀你。护送贡土,事先未作通禀,其罪难赦,但你替朕长我大清天威,消弭西北西南番族头领狂傲之气,将功补过,免你死罪。”

        “皇上,微臣这次保住了脑袋,仍为微臣的贱命不堪其忧。”

        乾隆诧异道:“难道朕会出尔反尔?”

        “皇上您想,葫芦麻苦麻胡地黑鬼总酋长手下的海盗,仍在西洋海道肆虐横行。今年西洋各夷觐献的是贡土,来年拿何朝贡?总不能年年觐献贡土?”

        “这倒是个难题,海盗不除,贡品岂不填了黑鬼酋长的贪婪之口?朕恩准豁免西洋各夷朝贡。”

        李湖伏地再拜:“臣谢主隆恩!”

        是晚,李湖、潘振承、赵石终于吃上舒心可口的饭菜。

        酒过三巡,李湖感慨万千道:“我是榆木脑袋转不过筋,我一心想到皇上圣明,只要我据实禀陈,一切都可说清楚,得到皇上宽赦。谁知是当番爷的面转呈贡品,皇上根本不愿听我道出实情。我是死到临头,看到馨夫人的锦囊妙计才茅塞顿开。在乾清宫,我胡诌夷国敬献贡土,皇上竟然相信了。”

        李湖说起馨叶字条的内容:“馨夫人说她的锦囊藏有一万三千金票,启官你看,‘欺君罪’三个字一字千金,那个未写出的‘无’字,价值万金。”潘振承平淡地说道:“欺君有罪,还是无罪,不可一概而论。有时欺君是大罪,有时皇上还需要有人欺君。因为只有欺君,君王才能欺臣子欺百姓欺天下。像万国朝贡,君臣和百姓都输不起这个面子。李大人去之前一心想戳穿弥天大谎,殊不知,弥天大谎的总后台,就是皇上本人。”

        “所以我要求赦免夷商朝贡,皇上马上就恩准。”

        “依我看,朝贡仍是不可少的。我们总不能年年欺君,说什么海盗仍在肆虐。”

        “朝贡照办,贡品少些无妨,想必以后和珅不会再下大礼单。”李湖感沉默良久,长叹嘘唏道:“此行进京,我总算参透朝贡真谛。汉代硕儒董仲舒有句鸿论:‘正其谊不计其利,明其义不计其功。’延伸到当下的朝贡贸易,即朝贡是本,贸易是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贡乃振我天朝恩威、臣服近番远夷的有力手段,我等当尽心竭力做好朝贡贸易。”

        潘振承记起李湖一句石破天惊的鸿论:“朝贡贸易的首义就是互通有无,互惠互利;末义才是朝贡悦圣,彰显大清的国威。”

        李湖观念变化如此之大,潘振承道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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