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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走出去

        过颊即空。在一个被无限拉伸的经济变革背后,其丰富的底蕴远远不是经济与政治的裂变乃至突变那么简单。而周大虎所经历的种种看似荒诞不经的事实,其实都有时代的痕迹。

        年终的一天,有感于温州以及整个国家较之头年的日新月异,英国权威的财经杂志《经济学家》称,这是“中国大放光彩的一年”。

        当然,所有出去的人中,张碎唐的决心则似乎更大一些。他把四层楼和一份殷实的家业交给亲戚看管,带着妻子孩子去了尚且少有华人,其父亲甚至怀疑“地球上没有这个地方,担心儿子被骗”的阿根廷。

        那时候,他一天能收到接近10万只打火机的订单。而若干年后,由于李中坚、周大虎为代表的先行者的领跑效应,温州打火机已发展为“小商品,大市场”的产业集群。有位温州老板这样自豪地说:“我想做德隆那么大,177个子公司,搞几十个产业,可几百万不够。我就做打火机弹簧,有300万足矣,我一点都不小。”在市场上单枪匹马难以生存的中小企业,正是在这个被市场经济催生的草根模式的庇护下,有了披荆斩棘的韧性与力量。

        

藏富于民



        ……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非如意。下半年,洛杉矶白人警察殴打黑人事件导致十几万黑人抗议暴动。社会动乱、市面萧条,康龙公司处于停业状态。再后来,先是养鱼,失败;空运香菇,失败;合股办种菇场,再次失败……难以接受重重打击的叶康松萌生自杀的念头,“甚至想到采取什么方式自杀”。

        看到一张温州三轮车牌照被炒到五六万,惠阳一带没有动静,他借钱购进100多辆三轮车,准备在惠阳申请牌照,然后“坐地分钱”。希望仍旧没有来得及实现。三轮车刚到惠阳就遭没收,身在深圳的林立人被告知,“拿10万元赎车”。

        周大虎出身温州一个干部家庭。“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母亲下放到乡邮电所,初中毕业的他不得已插队农村。“乡下生活根本没有办法维持”,在同乡带领下,他悄悄去了西安郊区一个工厂做钣金工。

        这一年,把公司开到美国的叶康松再次成为温州城的名人。距离他的上一次声名鹊起,已然五年。

        阿根廷曾为西班牙殖民地,居民多是西班牙后裔,保有互赠礼品的传统。张碎唐选中礼品街上的门面,打出“温州礼品行”招牌,经营温州小商品。

        如同海德格尔那句:“人人各奔前程,却又都在林中。”中国经济的态势虽然参差不齐,但毕竟已是五彩缤纷。假如《经济学家》杂志的编辑稍微大胆一点: 和往后中国的10多年相比,1991年的光彩又能算得了什么?

        三块二,不贵,我心嘀咕了一下,决定:“来一盒阿诗玛。”拿过烟,看看包装,原封未动,装潢也精致,正宗“阿诗玛”。

        奢华的外表下,每一个暴富者的身后,都有一段灰色、隐忍的故事。夏天,偿清债务,孤独的林立人选择南下深圳。巴丁街2号,朋友简陋的出租屋内,他开始了睡水泥地板的日子。极短的时间内,林立人找准了二次创业的方向,做房屋中介。内地政策限制,他特意到香港注册一家名为“立业”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海风裹挟着大洋彼岸的气息在瓯江口激荡,让人徒生向往。

        

细节与洪流



        命悬一线之际,叶康松用残存的希望,从事“中国货美国卖”,经营打火机;和“美国货中国卖”,在温州开设西洋参专卖店。他的事业终于渐现曙光。

        经济变幻莫测,有时需要左右回环于多重政策之间,甚至背道而驰。而个体命运与经济改革两个层面跌宕起伏。那么,有多少官员甘愿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去尝试这种激活经济的实验?除非他们知道参与其中将会缔造出伟大的成果。这么做,牺牲个人之利;可不做,背上的或许就是历史的罪名。所以说,史上所有人物都是侥幸留名。这句话洞悉了世事的一半真相。

        几乎在林秋兰到达法国的同时,比她小17岁的陈钱康选择去了美国。他先在一家服装厂打工,利用业余时间到语言学校学英语。一年后,他通过语言关,开办了自己的第一家服装厂。随后,生意越做越大,在香港地区以及法国、意大利等国家都设立了分公司。

        摊主笑一笑,直言不讳。

        早开张、晚打烊,节假日不休息,“温州礼品行”很快搏出位: 一家四人忙不过来,“雇来一对台湾夫妇帮忙”。一年后,张碎唐把礼品店交给孩子打理,自己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最繁华的地段筹备餐馆,取名“金州餐厅”,经营中、西自助餐。依托礼品店名气,餐馆开业后,客人往往排队等候才有座位。再后来,他和朋友投入30万美金,同样于布市黄金地段开了一家可同时容纳300人就餐的“大世界酒家”。充满东方情调的酒家吸引了大批客流,甚至连阿根廷国家政要、各界名流也经常慕名光顾。

        1989年1月18日,全国私营经济系列研讨会在温州召开,温州市人大常委叶康松发表讲话。当时,温州之外的安徽,“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久雇佣工人数突破八人限制,引发全国一片喧嚣。叶康松却在发言中干脆地认为,“雇工越多贡献越大!”两个月后,《报刊文摘》把叶的话延伸成了头版标题: 一个共产党员说,雇工越多贡献越大。

        

天下瓯商



        1991年4月,市民集资,政府配套服务,18万温州人搬进新房。中国房屋建设开发公司提供的房价统计资料表明,温州商品房价格仅为全国42个大中城市商品房平均售价的一半左右。

        人人皆知“温州模式”,温州人自己并不认为“模式”万古不朽。他们试图不断延伸温州的商业轨迹,幸运的是其间并没有政府行政的预先设计。1991年2月,一批农民个体工商业主,以资金、实物、技术等自愿投股组合,建立农民股份合作企业。

        许多城市中房子翻修一新……美发店到处都是。俱乐部、迪斯科舞厅和卡拉OK酒吧,使原来单调无聊的夜生活活跃了起来。

        “阿诗玛什么价?”

        年初,某位一无所有的温州人,为了逃票混上了一艘闷热的货轮。整整颠簸了七个月,货轮终于停靠在巴西的一个港口。迈着浮肿的双腿,他抵达这片无亲无故,甚至一无所知的国度。在未来十数年内,这位温州人将扮演一位孤胆英雄,尝尽辛酸冷暖。他尝试了许多当地人眼中很卑微的职业,受了无数的委屈,最终靠着“提包”(用大书包装着赊来的小商品、小礼品挨家挨户推销小商品,巴西华人称为“提包”)生存下来。

        一份聚焦经济的权威大报很少会把地方官员作为采访对象,刘锡荣是个例外。过去几年,温州修铁路、建机场。经济一路扶摇,无数草根享受其中并发家致富,而刘锡荣的家没有多大变化,依旧住在那条不起眼的胡同。

        其后,黄作兴再次背上编织袋去寻求合作。又逢温州货“声名狼藉”,降到谷底。他四处碰壁,了然无希望。最后,江南造船厂看上了黄的这项发明。双方合作创办上海江南造船阀门有限公司,他的事业才从此走上了正轨。1997年秋天,黄作兴发明的防火型三合一多功能阀再次荣获尤里卡金奖。此时的温州经济业正在逐步摆脱粗放型的发展模式,高附加值的科技企业正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如黄作兴所言:“以前,一火车皮的阀门拉出去才卖100万元,现在我们卖出去两个阀门就值100万元。”

        作为一名商人,大都走不出这样的轮回: 可以战胜强大,可以战胜弱小;可以战胜成功,却少能战胜“失败”的宿命。

        走出温州,将目光放置于中国乃至世界,大洋之外的德国《商报》正在用惊奇的眼光记录下本年度中国一扫沉闷,而蔚为壮观的惊喜变化: 生活水平明显提高……

        曾经一位新华社记者撰写张碎唐报道时说,“看名字就知道他是平民出身的温州人”。张碎唐确实“平民出身”。张氏兄弟三个,全靠父亲卖柴养大。因为经济拮据,小学毕业后张碎唐成了“瓯江上的挖沙人”。

        走去,走进来,交锋在所难免,一次次生死轮回,温州表现出让人意外的朝气。

        次年春天,邓小平视察浦东,在杨高路上走了几步。这条路身价马上见涨。上海市将其改造列为重点工程,市政府一掷千金。数月之间,陈氏兄弟选中的地块变为黄金地段,店铺租金直线攀升。五年时间,他俩净赚300万元。

        

寓言



        1989年到1991年,温州经济发展面临诸多困难,汪洋一片。刘锡荣忍辱负重,试图恢复民营经济。他宣布“市委、市政府三年内不买车、不建房”。为争取海外投资,他了解到国学大师南怀瑾祖籍乐清,其在海内外有不少功成名就的弟子。他以极具人情味的政治智慧,感动了南怀瑾,筹资到约5亿元人民币。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温州民营草根经济波澜壮阔,但与外界的交流却仅靠一条公路维系。于是,张碎唐购置四辆大货车成立运输社。几年间,运输队不断壮大,成为温州地区五大运输公司之一。期间,一位旅居巴西的朋友回乡探亲。酒席间,两人聊“合计想搞信用社”。可信用社的批条迟迟不下,朋友不得已返回巴西,临行前建议张碎唐“出国看看,两三万美元就可开一个店,干脆在国外开创事业”。

        当时的奥康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王振滔说服了一些亲属及小企业主,以股份合作形式开始了第一次生产扩建,当年产值突破100万元。

        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小饭店。花几块钱就可尝好几种四川的辣味菜肴。在它们的附近有美食殿堂,大多是香港企业搞的合资项目。海鱼、对虾、小虾等从南部空运到内地,供应美食家的殿堂。几年前,不论是地方上的还是北京的国营餐馆,晚上7时30分后就不卖东西了。现在就是凌晨2时,在成都也能毫无问题地在外面吃到饭。

        1991年,30出头的陈九松终究也没能耐住寂寞,告别家人,远赴13000多公里外的西班牙,开始一段天马行空的人生旅程。

        下海后的第一次沉重打击让叶康松感到寻找新路的紧迫性。一位负责外贸的官员建议他到国外搞农产品经营,于是,叶康松产生了赴美的念头。

        ……还是温州人,仿佛总能在宏大的“社会叙事”中,通过细枝末节而嗅到新商业的价值。尽管有人把这叫做投机,有人也称之为眼光。总之,他们穿插于城市变化的每一个故事中,成为众人嫉妒且羡慕的对象。

        没有一板一眼的行走规则,在自发秩序下,温州人以摸索前行的心态,创造着市场经济的实践样板。他们会觉得学院派里的经济理论深不可测,甚至就干脆无暇打听他们的经济形式是否符合他人的经济理论。但他们有着最原始的生存渴望——为简单的生存或创富欲望驱使,不管是自觉的还是为政策提倡的,他们都以最彻底的草根姿态,冲破藩篱。

        命运着实奥妙无穷。明明到了绝境,小小的打火机却帮助叶康松找到了回旋的余地。

        只是命运捉摸不透。明明都是同样的努力付出,有人一帆风顺,有人则苦苦挣扎;有人翻云覆雨,有人却需要长久忍耐孤独。

        无独有偶。同年,《经济日报》的一篇《温州买烟记》,无疑是给温州人并不算好的口碑雪上加霜: 出差温州,正巧兜里没烟,顺道路过小烟摊旁,摊主热情招呼:“先生要盒烟?中华、云烟、阿诗玛……”

        一年内,林立人资产翻倍上涨。钱挣得太容易,他的心态开始膨胀起来。

        故事的开头毫不起眼,可结局的确豪迈得震撼人心。辗转腾挪15年,这位温州人已为里约热内卢四大华商之一。故事主角的名字叫季岳仁。

        1981年12月,刘锡荣配合的第一任温州一把手是袁芳烈,随后辅佐董朝才。他几乎全程经历温州民营经济的惊心动魄,其间目睹无数大起大落和大悲大喜。对温州人来说,幸运的是,漫天风云中,刘锡荣认定了前两任坚持的路子。

        别的地方,有些应该做而很难做的事情,到了温州,却做得出人意料的简单自然。

        1991年1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元旦献词《为进一步稳定发展而奋斗》:“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要继续专心致志抓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不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能放松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一切工作都要为经济建设服务。”

        彼时的深圳,吸引着大批心比天高的人蜂拥而至。房屋中介无疑是个一本万利、以小搏大的买卖。生意火暴的林立人“一不小心,就成了民营租房中介公司的祖师爷”。而“祖师爷”林立人又发现楼花比房产中介更赚钱——一套楼花能赚5000~10000元。

        这样鱼龙混杂、光怪陆离的市场里,不谙规则的人得道升天,而坚守信念的周大虎却濒临破产。幸运的是,市场规律总会主持正义。随着时间的沉淀,3000多家打火机生产厂家只剩数十几家。品质最终还是让“退到创业起点”的周大虎赢回市场。

        他为人低调,不事张扬。在记者的笔下,书记刘锡荣的家:“一套三间单元房,住着5口人。水泥地、白灰墙面,床边贴墙处糊着报纸。没有录像机、电冰箱、洗衣机,唯一家电是台日本松下彩电……窗外阵阵刺鼻药味,胡同之隔的对面,正好是医院病房,窗户对着窗户。”记者感叹说:“这样的摆设,这样的环境,难道就是一位省委常委的家?难道这就是一个‘富名满天下’的温州市委书记的家?不必与温州那些耗资10万元、20万元营造的华丽私人住宅相比,即使与冰箱、彩电、录像机、新式家具满堂灿然的温州中等水平的居室相较,刘锡荣的家也实在差得太远。”

        所有隐忍似乎都是为了等待爆发。

        这种穿透时空、令人激越的事件不是小说,而是温州人带来的真实撼动。1991年,有太多类似于季岳仁的温州人走出国门,在“自我救赎”中寻找“脱胎换骨的更新”。

        过完春节,邓小平在浦东发表讲话,“闭关自守不行,开放不坚决不行”,“希望上海人民思想更解放点,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

        这群年轻人还是被抓回了温州。带头同乡以“黑包工头”的罪名被枪决,周大虎也进了监狱一个月。关押结束,他开始到处流浪,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顶替母亲进入邮电局。流浪的经历让他分外在意工作,即使扛邮包,“也要扛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好”。所以,若不是妻子意外下岗,他极有可能在邮局工作一辈子。

        牛仔服、时装和出口转内销产品在人行道上的“时装店”里都有出售。

        一遍遍观看中,人们好像从剧中人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大环境的变化始终让人无奈,从而催生出酸甜苦辣的诸种情绪。倘若将错综复杂的情绪带到1991年的温州,用心挖掘,稀奇古怪的事情总也不断。

        熊彼特的经济史价值谱系里,企业家是世界的英雄。然而在中国,商业在社会习惯的压力下仰人鼻息,并未获得真正的主动。于这样的氛围下,经商本就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因此,当“觉得人生总要做点什么”的永嘉上塘镇党委书记叶康松提交辞呈,搭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回家,并用政府发放的910元退职金承包零星荒山、兴办水果试验场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为镁光灯下的焦点。

        房地产开发蔚然成风,林立人显然赶对了时机。他用做房屋中介赚的钱,“按揭”买下东乐花园的30多套商品房,拉开职业炒楼序幕。“潘多拉魔盒”就此打开。今后数年,一个以温州人为代表的炒房团将掀起波澜,其间引发喧嚣争议无数。

        1991年1月,温州电刷镀设备真空包装机厂登上《经济日报》,这个厂推出的不少产品在国内外连续获得金奖。

        文章中,叶辞职的几个细节被描述得栩栩如生: 永嘉县委书记提议系个“保险带”——编制、户粮关系保留在县农科所,不成功也有后路。“但叶康松坚决要求要下就下得彻底,不留尾巴”;辞职前他发现患糖尿病,治病的医生特地来劝说“叶书记,下海后再没有公费医疗”,那天医生开够了一个月的中草药。随后,《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相继跟进。一系列媒体的视角中,叶康松被刻画为“弃官下海第一人”和“改革开放的弄潮儿”。

        顺应市场需求横空出世,却未能一路坚持不懈走下来。某种程度,林立人就是一个时代、一群温州人的表征: 张扬与狂放,模糊与混乱,即使山穷水尽,却不死心。

        国家工商总局统计,仅一季度,温州共有企业44757户,股份合作企业占41.17%。

        ……最后,这位吃了温州人“亏”的记者感慨地说: 像这种产品在温州还不仅是香烟。

        1993年,深圳推出“买房子送户口”政策。林立人觉得政策对温州人会很有吸引力,于是《温州日报》刊登“买深圳房子,送深圳户口”的广告。广告登出,买房人络绎不绝。但不久,深圳买房入户政策突然取消,林立人“温州小区”项目没开工就已经结束。

        “你错过了深圳,你还要错过大亚湾吗?”大亚湾很快转移了并未吸取教训的林立人的视线。惠阳一家房地产公司准备和他合作开发房地产,利润七三分。然而,地基刚打好,国家宏观调控开始,银根紧缩,林立人贷不到一分钱,“温州大厦”成了烂尾楼。

        “三块二一包,多要可便宜一点。”

        一位浙江籍记者外出开会。会议闭幕后东道主招待就餐,奉上56度高粱酒助兴。不胜酒力的记者以“雪碧”代替。一位客人多次询问记者籍贯,记者答曰绍兴。有人接话说,“以为你是温州人”。记者不解,另一人解释:“君之府上既然不在温州,又不在温州谋事,何以如此善于搞假冒骗。”

        未来充满变数,被动地等待曙光乍现,是最省力也是最颓废的生存方式。命运怎么扭转?走出去,成为该年度温州人给出的答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万念俱灰的林立人“心都在滴血”。

        世界摇曳多姿,这是前所未有的好年景,目眩神迷。

        军旅生涯,他熟练掌握了一套车、刨、铣、切的钳工技术。四年后,带着技术退伍回家的黄作兴,被安置进温州市永中制冰厂。黄天生性格内敛,搞供销不是他的特长。没过几年,黄作兴放弃了这个人们都“十分羡慕的好工作”。

        1991年,互不认识的李中坚和周大虎不约而同地选择做打火机。承平的岁月,两人既是对手,更是朋友。而11年后,他们将共同面对欧盟打火机生产商联合会提出的反倾销诉讼。但是,这一年,李中坚才刚刚走出高中校门。他先在一家街道企业跑供销,接着开厂生产电磁炉,没多久赶上打火机热潮。这个因饰演邓小平一夜成名的小个子拿出所有积蓄,开了家东方打火机厂。一年后,兄长携21万美元加入,引入进口设备。仅仅两年,李中坚的生意迎来“鼎盛时期”——每三只出口的温州打火机,有一只产自“东方”。

        诸如此类的插曲总是挥之不去,沉淀于严肃冗长的温州私营经济浩荡的历史岁月中,勾起人们关于财富和人生的种种遐想。许多人听完后,心潮澎湃,似乎置身其中,自己倒成了故事的主角。

        竞争的激烈和政策的空白,必然造成经营的无序。源自草根的温州民营企业主们,从诞生之日便自觉不自觉地陷入野蛮中生长的状态。他们面临着经济环境的双重性: 政策阴晴不定,政府主管部门冷热不明,伸展拳脚的空间忽大忽小。一切不确定的因素,让许多人成惊弓之鸟,犹豫、观望、徘徊,自始至终心有余悸。

        1991年6月28日,市委书记刘锡荣的照片登上了《经济日报》。

        这位出身革命家庭——抗战中牺牲的中共第一任浙江省委书记刘英的遗腹子——的温州当权者,给温州人留下了太多值得尊敬和追忆的故事。

        这其中,李中坚和周大虎风头最劲。

        引子

        而试图通过“走出去”改变命运的温州人中有一个叫林秋兰的女人。反复几次考虑终于下决心后,她只身飞往巴黎。在那里,她租了一间小阁楼,买来缝纫机,昼夜加工皮包。

        异国谋生免不了五味杂陈。刚开始,语言不畅的陈久松只能在一家餐馆的后厨做帮工。为攒钱,六年没有回家探亲。之后,他辗转波兰,摆地摊卖服装。小有积蓄后,重回西班牙,和一群温州老乡抱团做鞋类生意。

        不过,当信河街上排满了手提现金等待提货的外国人时,温州打火机市场疯狂起来了。粗制滥造的事件层出不穷,有人在箱子里放上块砖头就让老外提走。恶性竞争骤然成为常态,周大虎的100多个熟练工人被轻易“挖”个精光。因为,按他的质量标准,工人一天最多只能做150个打火机,生产劣质打火机的厂家可以做到500个。工人薪水按件计算,在周大虎厂里工作,薪水少,没有吸引力。

        晚上夜市,类似于香港或台北,用霓虹灯吸引顾客。商贩们手持扩音器推销自己的特价商品。

        随后,一个署名皇甫平的文章皇甫平,从1991年2月15日开始,《解放日报》评论部主任凌河、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处长施芝鸿、《解放日报》记者周瑞金三人以“皇甫平”为笔名,先后发表《做改革开放的“带头羊”》、《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等四篇文章,呼吁加深改革开放,引起广泛讨论和热烈反响。对辛未羊年前溯后瞻,提出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新的交替与转折点上。

        走出去,这些林林总总的温州人某种程度上看就像是身不由己、可顽强地寻找自己轨迹的小石子。他们是经济大潮下芸芸众生的缩影——人生充满挫折却自强不息,出身卑微但敢于追求财富。他们重构、建构甚至解构着中国传统的精神世界,正仿佛叶康松,不断地挑战着世俗的神经。

        1991年6月下旬,飞行了36个小时,张家四口踏上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土地。朋友把他们安顿在一个家庭旅馆,每天50美金的住宿费让有点“小钱”的张碎唐心疼不已。六天后,他干脆把家搬进市郊的一所道教庙宇。家人一时不能适应,妻子竟流泪抱怨:“家里四层楼房不住,来这鬼地方!”

        辞职回家的黄作兴把房间一角收拾成工作间,买了工具,研究阀门。一年后,阀门生产出来,他背着一麻袋阀门去了上海。白天跑供销,晚上做改进。他几乎跑遍上海大街小巷,画图纸用掉的草稿纸足有三尺厚。花光积蓄,生意无太大进展。黄作兴只能把家里唯一的店面卖了3万元,继续投入研究。反复试验,他研制出世界上第一台高性能中压调节型蝶阀,获得世界科技发明最高奖尤里卡金奖。

        傍晚,灰头土脸的两人拎着蛇皮袋叩开了一个又一个大门。他们相中了路旁闲置不用的破房子,打算改建成铺面来销售温州小商品,愿意把营业额的20%作为地租。精明的上海人这次却没有思考太久,一份五年的合同顺利签订。

        这年5月,周大虎妻子失去工作。一个人的收入显然不够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他腾出儿子的房间,置办一些工具,招来三五个工人,制作技术含量显然不高的打火机。9元的配件,装配好10元钱卖出去,赚取差价。

        文章见报,叶康松所受压力可想而知。他当然也在雇佣工人,只是没有年广久如此好运。投资20多万元搞对虾养殖,雇佣当地人。可收获之季,一场水潮冲毁虾塘,“投资和一场心血片刻间荡然无存”。

        8月,一项温州史上规模最大的旧城改造计划全面铺开,整个工程投资3.6亿元。市政府通过房地产业开发,筹措资金。国务院清理基本建设小组到温州考察后结论基调是:“不依赖国家投资,靠吸收社会资金改造旧城,路子对头,政策合理,做法新鲜。”

        

生产力



        1991年8月,经过重重审批和多方洽谈,康龙农业在洛杉矶注册成立,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国外开办的首家私营股份合作企业。《温州日报》在显著位置刊登了这则新闻。

        端倪若隐若现,事态的变化微妙而明确。尽管在这一年还只是私下百转千回。然而,民营经济却呈沉浮逆转之势,豁然涌出而成大潮,且已然定势。

        温州请客送礼之风盛行。然而刘锡荣任职多年,收礼仅破戒一次: 泰顺一位革命前辈临终留下两只瓷瓶,嘱托老伴一定要交给刘锡荣。瓶中盛满泰顺氡泉水,愿党的干部廉洁为民,像泉水纯洁温暖。

        当然,人无完人,在温州的发展中也有不少“插曲”,但这些“插曲”并非主调。也不是所有的温州人都热衷于投机取巧:

        浙江官场长期流传如此的一个段子: 话说,浙江官员向北京领导介绍成功经验,总结一靠“警察”、二靠“妓女”。领导吓了一跳。原来,浙江很多地方的方言,“政策、机遇”的发音很接近“警察、妓女”。在相当的时间里,这个段子成为各路官员宴席上佐餐的佳品。有调侃的成分,却点出事实。一位温州官员不无感慨地说:“改革从违规开始。”谁都听得出话中挥散着的清醒、无奈和决然。不过,必须意识到,温州民营经济走投无路或者面临抉择时,温州政府恰如其分的政策,无疑帮助温州人从条条框框中找到生存的空间,最大程度上使得温州出现“藏富于民”这样的生态。不过,“藏富于民”并不意味着制定或执行利好政策的官员能够“渔翁得利”。市委书记刘锡荣的两袖清风,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一个新的商人阶层正在形成,他们像东京或香港的同行一样穿深色西服。而象征这个阶层的地位的是便携电话。

        出国风潮起,波澜壮阔,温州人将商业触角伸向异地。

        《温州日报》头版报道叶康松辞官下海的事迹。

        初中毕业,黄作兴应征入伍,在铁道兵某部做机械兵。

        瓯江口,海风激荡。

        青春细节与个人遭遇两相重叠,难解难分,李中坚这边的风景独好,却衬托出周大虎的苦闷不堪——熟练工遭遇“挖墙脚”,公司面临停产困境。更蹊跷的是,一个星期内,周大虎骑摩托车出了三次车祸。事后,他解释说,“当时压力真的很大”。最终,周大虎决定招聘一批新的普通工进行培训。而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创业的起点。

        付款,点上一支,吸两口,不对劲,这烟怎么不是个味,再抽出一支看看,烟丝也不对,黄烟丝中不但夹有焦黄的硬梗,还掺杂一些黄绿色的烟丝,怎么回事?转身问摊主:“你的烟不对劲啊,不是阿诗玛吧!”

        苍南以塑料生产闻名。几年前,苍南从事塑料编织业的作坊达上万家。规模小,同质竞争,作坊死亡率奇高。11个个体户联合起来,筹股132万元办起塑料六厂,引进先进的全自动圆织机,机械化生产,头半年创产值200多万元,税利22.5万元。

        挖沙既辛苦又不挣钱,张碎唐努力挖掘新的商机。

        当时,布宜诺斯艾利斯华人做的都是苦差事,开超市的台湾同胞就算混得不错。张碎唐把孩子送到台湾人的超市,“两个孩子白替你干,不要工钱,吃也自己带”。他则带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每天步行出去考察市场。半年时间,张碎唐做出决定,从事礼品业。

        紧接着,纽约国际发明展览会上,赵章光“101生发精”荣获金奖。与此同时,黄作兴江南阀门摘取了国际表面技术与防腐技术博览会金奖。随后几年,黄作兴获奖成为常态。

        于是,他们在政策转变的时空交错的幻觉中,体验痛苦,也感受刺激。为了生存,他们学会了不文明的商业手段,并乐在其中。可是,政策日趋完善,市场日益成熟,消费者需求日渐理性,新商业文明需要约束野蛮生长甚至为发展不惜越轨的企业行为,使其逐渐步入有序生长的轨迹。而同时,层出不穷的假货曾经让温州人颜面尽失。清醒过来的温州人已然明了: 质量,才是商品世界的主宰。

        钱,挣得相当辛苦,可毕竟是一份稳定的收入。思虑再三,周大虎辞去邮电局劳务公司经理职务,专门去工商局注册“虎”牌商标,“全心全意地要干出个名堂”。

        1991年春天开始,电视剧《渴望》风靡大江南北。黄金时间,全国观众聚在电视机前收看这档写实色彩浓重的电视片。

        那段时间,价廉的温州鞋在市场上表现得相当“剽悍”,陈九松们的生意自然风生水起。然而,因为过低的价格,破坏了当地的商业生态,不知不觉中,隐患悄然埋下。多年后一个秋天,矛盾终于爆发,西班牙埃尔切市一把大火把价值百万欧元的温州鞋毁于一旦。

        这年岁末,破落不堪的上海浦东杨高路,温州陈氏兄弟在此已游荡五天。

        林立人涉水房地产的两年,正值中国第一次房地产泡沫时期。但世界并没有跌入深渊。假若他能冷静一点分析政策,断然不会经历那么多失败。

        政策如一道壁垒,横亘在所有人面前。它能制造失败,同样也能造就成功。

        话是讲给上海听的,300公里外的温州却率先领会了精神。至于其他的地区,要到一年后才能领会话语包含的意义。而事实上,思想早已解放得“过火”的温州人,这一次将玩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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