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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高手过招巧设圈套 严济舟冤死测大势

        天上掉馅饼,英吉利发现朵瑞大银矿,以后要把大量的洋货运到朵瑞去换银子,百万银两的英国货霎时成了香饽饽;行商开会商议承接洋货,潘振承碰巧生病,支撑不住离席;严济舟署理总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不管蔡逢源如何为自己和启官争配额,严济舟先满足自己和章黎二人;不料,严济舟一脚踏进陷阱,一棋下错,满盘皆输,连性命也搭上了!

        

巧设圈套



        中英贸易,东印度公司靠输入中国商品获得丰厚的盈利,却导致英国白银大量流入中国,形成巨大的逆差。

        从康熙五十三年东印度公司在广州设立商馆起,中英贸易走过六十五个年头。中国出口英国及英属殖民地的商品,以茶叶、丝货、瓷器、蔗糖、大黄、白铅、土布等为大宗,数量与年俱增,其中以茶叶出口增速最快。然而西洋的进口商品,惟有棉花称得上大宗,其他商品如香料、木材、海产品、农产品、药材、皮货、自鸣钟、平板玻璃、玻璃器皿、玻璃镜、毛织品、哔叽、羽纱、印花布、黑铅等均为小宗。在乾隆朝前期,西洋货以原材料为主,其中许多冠以西洋货的香料、海产品、象牙犀角、珊瑚、胡椒等,产地均为东南亚、南亚、非洲。乾隆朝后期,工业品逐年增多,原因是英国发生了工业革命,当时的中国对外界的变化浑然不知。

        英商在广州贸易中唱主角,中英贸易占整个中西贸易的七至八成。英国的对华贸易又为东印度公司垄断,广州商人把东印度公司的船简称为公司船,英印散商的船叫港脚船。乾隆二十五年十三行公行成立,来广州的公司船为十艘,以后大体以年增一艘的速度平稳增长。这不仅仅是船只数量的增加,平均每艘船的吨位也在增长。

        东印度公司赚得盆满钵满,却导致了英中贸易的严重逆差。英国本土没有一项大宗商品能为中国吸纳,反倒英属印度殖民地,靠印度洋棉的大量出口,维持硬通货币的平衡。印度洋棉支撑起不断扩充的广东织造业,印度洋棉占广州整个西洋货进口总额的三成。

        一七六零年(乾隆二十五年),英国工业革命首先在纺织业拉开大幕。中国土布不及英国印花布平滑美观,却结实耐穿,深受劳动阶层的欢迎。曼彻斯特纺织商联名上书首相诺思勋爵,要求设立贸易壁垒,大幅提高中国土布进口关税。内阁及国会承受着贸易逆差的巨大压力,一再敦促东印度公司多输出英国商品。东印度公司在商言商,行动迟缓。东印度公司有难言的苦衷,他们销往广州的英国呢绒花布,净亏损百分之十,惟有印度棉花可以盈利。财政及通商大臣对只顾把银铸英镑输出的东印度公司非常不满,他们打着“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的旗帜压服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东印度公司伦敦总部在没有知会加尔各答商站和广州办事处的情况下,指派公司常务董事、东方贸易部副总裁罗杰斯子爵率领四艘满载棉毛等工业制品的商船直航广州。

        四艘商船途经东印度洋时,在夜间遭遇热带风暴,诺思勋爵号与布莱滋号不知是迷失方向,还是沉入海底。罗杰斯子爵决定在马六甲等,马六甲是通往中国的必经之路,所有来往的欧洲船都要在这里停靠补充食品和淡水。一星期后,偏离航向的诺思勋爵号找到马六甲海峡。罗杰斯子爵决定再等,并把一封信交给去广州的汉堡船。

        广州的初冬阳光明媚,天高气爽。往日商船云集、桅杆林立的黄埔港日渐空荡,大群的候鸟或浮在水面觅食,或在港湾上空盘旋。这是朝贡期进入尾声特有的景象,空旷的黄埔港只剩下四艘西洋船,两艘公司船,一艘瑞典船,一艘丹麦船。公司船已经装满茶叶丝绸瓷器,中国买办指挥着苦力把活猪活羊吊上商船,以保障水手在航途中能吃到新鲜肉食。两艘公司船明早就要离港,宣告公司全年的贸易结束。麦克站在商馆露台朝澳门方向眺望,那里居住着他的留守夫人凯瑟琳。在宽大豪华的公寓,俩人伴着明媚的烛光品尝丰盛的晚餐,然后听凯瑟琳脚踩风琴,弹唱优雅的英格兰民歌,那是多么的温馨和惬意。

        汉堡船的到来,把麦克的计划全打乱。他收到罗杰斯子爵的信,头都大了!

        即使布莱滋号永远消失,也有三十万英镑的工业品运来广州,约折一百零八万中国白银,加上运费及税费,总售价一百五十万两才能保本。问题是广州的行商根本无法承接这么多洋货。三十万英镑的工业品在英国离港前已经付清货款,这意味着盈亏都得由广州办事处承担,最为严重的是,即使亏本卖,行商都会拒收。麦克连夜召开特选委员会会议,大家商量的结果,仍采用百试不爽的办法,以配额换配额,你进了我多少洋货,我就买你多少茶丝瓷。特选委员兼办事处副主任凯尔有个绝妙的建议,利用中国人对外界世界的无知散布假讯息,诱惑行商上钩。

        五个委员立即去拜访刚刚下榻的汉堡商人,汉堡商人非常犹豫,说上帝会惩罚他们。麦克米伦说欧洲有太多发现新大陆的传言,最后证实百分之九十都是谣言。凯尔威胁道,你们不答应可以,以后凡是日耳曼人的商船休想通过马六甲海峡。英国皇家海军控制整个东方航线,别说四分五裂的日耳曼,就是强大的西班牙和法兰西都得在英吉利面前俯首帖耳。

        英吉利发现新大陆的谣言在十三行悄然流传,新大陆以英国探险家朵瑞的名字命名,朵瑞地广无边,盛产白银,像墨西哥那样的大银矿有十八个,朵瑞土著人吃饭的碗都是银子做的。这种谣言很容易使中国人信服,中国人虽然顽固地坚持天朝样样第一,却不敢说银子第一多。西洋人搬山似的运银子来中国买货,其中大部分是墨西哥老鹰大洋。

        麦克带领商馆职员按原定计划回澳门住冬。谎言编织得天衣无缝,广州商馆的职员们在澳门安心等罗杰斯子爵率领船队来澳门。

        英吉利发现朵瑞新大陆的消息在十三行沸沸扬扬,大部分行商笃信不疑,这意味着英吉利人将会运来更多的番银来购买他们手中的茶丝瓷,为他们创造更多的发财机会。严济舟半信半疑,去问尚未离开广州的夷商。欧洲商人相互间斗争得很厉害,但他们共守默契,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他们不会站在中国人一边。

        潘振承对这个消息很冷淡,自从馨叶和有智出走,郁郁寡欢的潘振承很少来十三行,会所事务交严济舟署理,同文行则交给伍国莹和潘有仁打理。殷无恙曾跟潘振承说过这样一个有趣现象:“按道理,控制了南美洲大银矿的西班牙应该最富强,然而,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是国土面积小,人口数量少,又没有什么资源的英吉利。”朵瑞的大银矿是否真的超过墨西哥?潘振承不敢轻易相信任何外商说的话,他唯一相信殷无恙。殷无恙带易经通去嘉应旅行,不知何时会回广州。

        麦克一边跟凯瑟琳温存,一边等待罗杰斯率领的船队。两星期后,三艘公司船停泊在澳门十字门海域。罗杰斯告诉麦克米伦,布莱滋号可能遭遇了海难。罗杰斯向麦克米伦讲述公司总部在英国承受的压力,总部不指望这批英国货能够盈利,如能保本就是最大的胜利。广州的外洋贸易基本结束,为了尽快赶往广州,麦克拿出五十枚西班牙双柱大洋给中国通事,贿赂澳门海关的关胥,只等了一天就拿到三张准许进入黄埔的船牌。麦克等广州商馆职员再次跟留守夫人告别,乘坐公司船来到黄埔。

        第三天便是行商例会,行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积极,早早来到会所,互相交流听到的消息。潘振承、严济舟、蔡逢源三位老行商的儿子今天也列席例会。

        潘振承神思恍惚坐在行首席上,双手颤抖着捧着精瓷青花碗喝茶,茶水从嘴角溢出,顺着胡须滴落在浅蓝色的竹布衫上。严济舟和蔡逢源坐潘振承左右,严济舟不动声色用眼睛斜睨潘振承,蔡逢源敲了敲台面:“大家静一静,今天的例会商议公司船的承接,大家听总商如何安排。”

        潘振承正在沉思,蔡逢源用肘子碰一下潘振承:“启官,说话呀?公司船如何承接。”潘振承好像伤了风,喉咙满是淤痰,话音瓮然:“朝贡贸易都要扫尾了,一下子冒出十多条公司船。”

        “没那么多,是三条。”蔡逢源轻声提醒道。

        潘振承瞠目结舌:“是你昨晚说有十多条,怎么变成三条?”

        “我是说三条公司船,比过去十多条公司船载的洋货还多。”蔡逢源说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潘振承呆若木鸡沉思。仆役小山子提着药罐匆匆进来:“老爷,你没喝药就来十三行了,夫人叫奴才赶紧送来,要你趁热喝。”

        潘有仁把药倒碗里,潘振承颤巍巍捧起碗呷一口,放下碗骂道:“还趁热喝?比北方的雪水还凉!拿回去热了再拿来!还有……还有……服药口里要含……含姜……别忘了带……带一块姜来……”潘振承突然接不上气,捂着心口痛苦不堪,喉咙咕噜咕噜怪响,折腾了许久,潘振承咬破舌头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潘有仁赶紧用手帕接痰,惊慌失措叫道:“爹,你吐血啦!”

        蔡逢源急道:“有仁,快扶你爹回府,叫大妈侍候你爹服药。”

        潘振承一脸苍白,用嘶哑的声音同严济舟道:“济官,行首还得交你署理……实在……实在不好意思……”潘有仁和小山子搀扶着潘振承,缓缓离开公堂。

        蔡逢源忧心忡忡道:“启官自从馨夫人和智儿出走后,身子骨远不如以前了。”

        严济舟百感交集:“一个是爱妻,一个是亲子,怎能不伤心?好,言归正传,今年承保权归公,不管这三条公司船的洋货接还是不接,接多还是接少,船总是要先承保。承保事宜昨天老夫以会所的名义办好,现在的问题是接货。总价一百五十万两的洋货,老夫不敢擅自主张,还是倾听列位同仁的高见。唔,源官,你先说说。”

        蔡逢源已跟潘振承密谋好,怂恿严济舟接下洋货,但他不能流露出丝毫怂恿的意思。蔡逢源手里捏着鼻烟壶,正准备撮一坨放鼻孔,不得不把烟丝又塞进鼻烟壶,一脸愠气骂道:“麦克这个老狐狸,越来越刁滑,他掐死了行商想多卖茶叶丝货的软门,拿洋货来要挟我们,说不进他们的洋货,他们就不进我们的土货。”

        章添裘道:“蔡源官,这回你可不能诬赖麦克,麦克没逼我们接下他们的洋货,他说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大批的洋货运来广州。我们要不要他的货,他好像无所谓。”

        “他会运到朵瑞去。”说话的是陈寿年。陈寿年开会一贯心猿意马,这次特别上心,支楞着耳朵听大家发言,这多年来,陈寿年的生意一直不景气,受到潘振承训斥后,发誓东山再起。

        “哟,陈焘官好聪明。”章添裘用讥讽的口气说道,“朵瑞的土著人连吃饭的碗筷都是银子做的,洋货运到朵瑞,肯定能卖高价。”

        “章添官,你笑话陈焘官,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去。”说话的是陈寿年的族亲陈原全,“章添官,你说朵瑞的土著人会使筷子?筷子是天朝独有的,西洋夷商来广州这多年,还不习惯使筷子。”

        章添裘不服气道:“反正朵瑞银子多,比墨西哥还多得多。朵瑞是英吉利发现的,英吉利向来霸道,不会准许其他西夷去朵瑞做贸易。我听汉堡大班穆德说,朵瑞在修大码头,盖大货栈,到明后年就可以接纳大型商船。运往朵瑞的洋货越多,来广州的洋货就会越少,价格就会一路走高。陈全官,是不是这道理呀?”

        陈原全讷讷道:“理是这个理,可我的洋行,年前进的八十匹洋呢,到现在还有二十匹没有出手。”

        黎南生道:“陈全心贪,当然会压仓。我接手的一百匹呢绒,四十匹洋布,加价一成,次年朝贡期尚未开始前就销得一干二净。”

        这批洋货,约七成是呢绒、毛哔叽、棉哔叽、细布、印花布、羽纱、毛毯、地毯等织品。织品会不会压仓,成为众人关心的焦点。列席例会的严知寅忍不住插话:“老爸,我们泰禾行进的洋货从来没压仓,多进洋货可以多卖茶叶丝货,我认为可以吞下这批洋货。”

        “你懂什么!”严济舟斥道,“洋货没压仓,是老爸筹划周全。列位同仁,老夫总在纳闷,朵瑞究竟有多大?会不会大过西班牙的南美?还有朵瑞的银矿,如果确如夷商所说,别说是三条船的货,再加一倍也不怕。过去,英吉利的货一半要销往北美,再加一个朵瑞,整个西洋货的价格都会走高,到时候囤积了洋货的行商就可以坐享厚利。”

        严济舟说得大家欢欣鼓舞,催促严济官接货。严济舟静神沉思,脸上浮现出担心和犹豫:“适才只是老夫的假设,万一失算,后果不堪设想。”

        蔡逢源立即附和道:“济官所言极是,事关重大,千万不可草率。朵瑞虽然发现大银矿,不是说开采就开采得出来。末商一个亲戚想去粤北开采锌矿,一张牒子,办了十年户部才批下来。更何况,朵瑞最初出于汉堡商人之口,我等又没有眼见为实。夷商诡计多端,言而无信,他们的话岂能轻信?”蔡逢源采取欲擒故纵术,假若直接怂恿严济舟,严济舟绝不会上舵。

        章添裘叫道:“喂喂,蔡源官,那么你的话就可轻信?”黎南生接过话茬反问道:“夷商都说大武士河(泰晤士河)的船有广州的省河这般多,船只比广州的还要大。你没去过大武士河,信不信?”

        蔡逢源道:“这个老夫相信。东印度公司今年到广州的商船就有三十二条之多,都是些庞然大物。”

        这时,通事冼家宝行色匆匆从外面走来,站在公堂门槛外。严济舟急忙离座走到公堂外,把冼家宝拉到一旁,冼家宝轻声道:“麦克叫我办去澳门的船牌。”

        严济舟迟疑道:“才来三天就要走,是何意思?”

        冼家宝道:“他没说,大概是担心货没销掉,还要先缴一笔船钞吧?”冼家宝的通事帖是严济舟帮办的,为报答严济舟,只要他认为稍有价值的讯息,都会及时向严济舟通风报信。

        “这几天麦克,还有那个叫罗杰斯的总部大班,都在做什么?”严济舟问道。

        “喝酒,弹风琴,下西洋棋,好像特别的高兴。”

        严济舟回到公堂,坐下后仍在思忖:英商运来百多万银两的洋货还不着急,看来朵瑞大银矿是真的。严济舟抬起头,说道:“适才家宝给老夫透了个口风,麦克见我们迟迟没有决断,叫家宝去办船牌回澳门。是准备明年开春再来,还是转道去朵瑞,老夫猜不透。这批货接不接,老夫不敢一个人独断,还是听列位同仁的。”

        章添裘、黎南生不约而同举手:“可以接。”

        陈寿年叫道:“严济官,你婆婆妈妈的,我要是你,早就拍了板。”

        “严济官,快接呀!”众行商争先恐后举手。

        蔡逢源最后一个表态:“看来老夫过虑了,今年虽然多进了洋货,可明年是空档。唔,说不定以后几年,来广州的洋货锐减。不多积些货压仓,到时候真会后悔莫及。”

        受众人情绪的感染,严济舟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老夫是署理行首,配额的分配,由老夫先提一个方案。”

        

启官装病



        广州冬季的晴日温暖如春,秋冬少雨,原先浸泡在江水里的河滩裸露在阳光下,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芳草。草滩上停了七八顶轿子,潘振承坐进一顶暖轿,微阖着双眼,把伍国莹向他反映的情况细细滤了一遍。伍国莹安排夷馆买办暗中观察麦克和罗杰斯,麦克和罗杰斯时不时脑袋贴脑袋神情紧张地叽哩咕噜,其他夷馆职员弹琴唱歌,哈哈大笑,怎么看都像装出来的。潘振承由此作出判断,朵瑞银矿子虚乌有,这是英商精心炮制的圈套。潘振承跟蔡逢源合计后,决定接过这个圈套让严济舟钻。

        万一判断失误了呢?怂恿严济舟接下货,反倒成全了他?潘振承顺想后又反转设想。还没理清思绪,潘有仁喊一声落轿,掀开轿帘,搀扶父亲下轿。

        小山子知道老爷是装病,拎着药罐跟在老爷后面晃荡晃荡走。“小山子,快来扶老爷。”潘有仁扶着父亲,扭转头训斥道。小山子仍跟在后面晃荡晃荡走。跨进潘园大门,潘振承突然摔开潘有仁,步履轻盈地大步行走。潘有仁惊奇道:“爹爹,你病好啦?”

        “我没病。”潘振承的语气流露出对义子的不满,跟义父朝夕相处三十多年,连这点变化都看不出。

        潘有度鬼猴急地跑进潘园,高叫道:“爹,爹!”

        有度是潘振承和彩珠的亲血脉,在谪子中排行老三。老大潘有为是乾隆三十七年进士,在京师任内阁中书。老二潘有勋为发妻黄淑敬所生,随生母长期居住在福建。老三潘有度获得秀才身份后,只参加过一次乡试,名落孙山便辍学经商。潘振承没让他进潘氏同文行,借他一千两银子做本钱,自谋生路。有度在西关开办茶庄,茶叶一半卖给本地的茶铺,一半批给十三行洋行。经过几年的打拼,有度的茶生意渐入佳境。

        “孩儿听说爹爹病了,就赶了过来。”有度喘着气道。

        潘振承道:“你回来也好,爹有话要问你们两个。”

        潘家父子进了客厅,潘振承坐在宽大的皮椅上,接过彩珠递来的茶,慢吞吞喝了一口说道:“这些时,朵瑞的传言满天飞。我们不管是真是假,英商贸然运来百多万银两的洋货,我们先假设朵瑞大银矿是真的,这将会出现怎样的情景?唔,有仁是老大,有仁先说。”

        潘有仁在十三行公堂听众行商议论过此事,他特别欣赏章添裘、黎南生的观点,不假思索答道:“英商会派出好多公司船,把洋货运到朵瑞换银子,尔后再运银子来中国买茶叶。以后即便有洋货运来广州,价格也会飚升,倘若趁洋货没涨价前,吞进一批货,来年稳赚不亏。”

        “不见得吧?”有度反驳道:“西洋诸国都出这样那样的洋货,就算英商以后运来广州的洋货会减少,其他外商会趁机多运洋货来广州。此消彼涨,况且朵瑞能销多少洋货还是个未知数,这个时候冒冒失失吞进超出常量的洋货,弄不好压仓压几年都销不掉。”

        潘振承微微点头,说道:“有度能想到的,严济舟肯定也能想到。我们再作一个假设,根本就没有朵瑞,自然也就不会有大银矿。这种假设,处事谨慎的严济舟不会不考虑。一句人人都知道的陈词滥调:物以稀为贵。多了,就是瘟疫,沾都沾不得。”

        有度道:“爹爹的意思,不管朵瑞是真是假,都不能沾?”

        有仁惊诧道:“朵瑞会是夷商捏造出来的?这么多人都在传,不可能吧?”

        潘振承道:“假讯息不一定是有意编造的谎言。爹少年时在福建同安老家,堂叔上山开荒挖出一个银元宝,不出三天,漳州泉州传出文圃山是银山的奇闻,成千上万的人涌上文圃山挖宝,结果全部空手而归。奇就奇在一年后同安发现银山的讯息还在传,仍有人源源不断赶来挖宝。”

        东印度公司是同文行的大客户,有仁是同文行的副总办兼总买办。在流言没有完全证实前,潘振承不想轻率地戳破东印度公司的圈套。将心比心,潘振承不认为麦克的手法有多么卑鄙。商人惟利是图,行商跟外商做生意,也经常散布虚假讯息,说福建加征进入广东的茶税,说茶乡遭灾茶叶减产——目的是诱惑外商买他们手中的高价茶。行商还利用官商的强权,严厉禁止外商在广州打探行情。

        潘振承回到最初的话题:“不管是洋货土货,量少价涨,量多价跌。道理虽然人人都懂,但人的贪婪,常常会使人做出错误判断。适才会所情景,有仁都看到了,绝大多数行商对朵瑞大银矿笃信不疑,跃跃欲试,这很容易影响严济舟的判断。”

        有度道:“爹爹是行首,如果爹爹在,就得爹爹拿主意。”

        “爹爹没有办法,只能把难题推给严济舟。你们两个说说难在哪里?”

        有仁有度相觑一眼,有度说道:“假设严济舟认为洋货能赚大钱,他出于公心,就会害苦所有进货的行商,到时候,受损惨重的行商会恨他一辈子;如果他出于私心,那么他的洋行进货越多,他输得越惨。”

        有仁瞪着双眼道:“爹爹的意思是,无论他出于公心私心,都是两种坏结果?”

        潘振承叹一口气道:“爹爹惟有选择逃避。”

        “爹爹装病装得真像。”有仁叙述父亲在会所装病的情形,有仁和有度笑得前仰后合。潘振承淡淡地笑了笑:“装病是最愚蠢的伎俩。严济舟老谋深算,按常理他一眼就能看出。话又要说回来,严济舟一向认为启官精明过人,不会使出装病的愚蠢手法。所以偶尔用之,他反而会信以为真。”

        有仁道:“倘若爹爹跟大家讲明利害呢?”

        有度立即反驳:“为何要讲明?严家父子害爹爹害得还不够?”

        潘振承看着有度,灰褐色的梭子眼流露出赏识的表情。

        彩珠一直坐在客厅的一角,听父子三人说话。彩珠从丈夫的表情,知道他对有度的表现很满意。彩珠过来冲水,索性坐到丈夫旁边的皮椅上。有度看母亲一眼,笑道:“我发现娘这些时对生意越来越关心,坐旁边聚精会神聆听。”

        彩珠呵呵笑道:“生意上的事,我就不能听?”

        潘振承笑着对儿子说:“你们不知道吧,这些年,你们的娘常帮我想辙。”

        彩珠的胖脸浮现红晕,不好意思道:“我哪能想出什么辙,你们爹逗我玩的。不过,生意上的事和我们上菜市买菜一样,越想买,越要装出不想买。”

        潘振承击掌道:“好辙,越想要的东西,越要装出不想要;越不想要的东西,越要装出想要。可惜我现在不在会所,不知蔡源官怎么推掉烫山芋?”

        彩珠催道:“还不快去和他通个气呀?说那批洋货,别人要,他不能要。”

        “有仁跑一趟。”潘振承起身从桌上拿了一只水葫芦,递给有仁,“你带上凉茶葫芦,叫蔡伯一人出来,什么都别说,喝光葫芦里的凉茶就返回。快去快回!”

        潘有仁揣着一肚子疑团来到十三行会所,还没进公堂就听到蔡逢源大叫:“不行,不行!你们这样做,老夫的配额太少了!”

        三艘公司船,严济舟承接一艘,章添裘和黎南生合接一艘,剩下的一艘由其他没有保商资格的行商联手承接。按行规,洋船保商可以接下一半的洋货,该船购买的土货保商也可占到五成。剩下的五成货,由其他行商分配,一等行占一股,没有保商资格的二等行占半股,新入行的三等行占四分之一股。严济舟的安排,首先顾全了自己的利益,同时也适当关照了二三等行的利益。

        严知寅从后座绕出来,站到公堂中央大声嚷道:“蔡源官,以前潘总商对你够关照了,你总不能处处插一手。”严济舟骂儿子:“你懂什么?启官照顾我们这些年过花甲的老朽带儿子出席例会,是让你们学习列位世叔伯,不是让你们逞能的。要逞能,等我们这些老朽死了再说!”

        蔡逢源内心不希望占半股配额,故意脸红耳赤为自己争配额。眼下,虽然严济舟已经做出接货的决定,但他有个习惯,在每次签约前,他都会瞻前顾后计较得失,重新在心底评估风险。蔡逢源现在能做的,就是造成他非常希望吃进洋货的假相,以此来麻痹老奸巨猾的严济舟。

        蔡逢源指着坐后座一直没吭声的儿子:“世文,你过海去看看你潘叔的病好些没有,倘若还撑得住,千万要过来一趟,说章添裘硬把你潘叔的一股拿下。”

        黎南生叫道:“不是添裘一人说要拿下启官的配额,启官每年的贸易额,差不多占整个十三行的一半。我们二等三等行,没一个说公平。”

        “南生你不要说了。老蔡口口声声说我办事不公平,往年你靠启官的关照,占了便宜没听你吭一声。”严济舟忿愤然说道,叹息一声,“好吧,就依了蔡源官,去请启官来。承保和配额不是老夫一个人定的。启官来定,他不能不照顾众同仁的情绪吧。”

        蔡世文得到严济舟的许可朝外走,章添裘冲过去拦住,气汹汹叫道:“不能去!启官病了要在家调养。”

        潘有仁站在公堂大门一侧,叫行役楞仔请蔡逢官出来一趟。

        严济舟捧着茶花碗沉思良久,抬头见章添裘和蔡世文还在拉拉扯扯,厉声斥道:“添裘,不要拦世文!”

        章添裘松开蔡世文,疑惑不解看着严济舟。

        严济舟话音颤抖:“这么大的事情——”严济舟只说了半句话,摇摇头,满眼茫然。

        楞仔走了进来:“蔡源官,潘有仁说要见你。”

        蔡逢源赶到会所外面,见潘有仁站在照壁前。

        “有仁,令尊有何吩咐?”蔡逢源急切问道。

        潘有仁拿起水葫芦喝水。

        

兵不厌诈



        潘振承和蔡逢源四两拨千斤,终于使一贯深思熟虑的严济舟落入麦克编织的圈套。签了约,付了定金,到傍晚时,第一批洋货从黄埔驳运到十三行。

        蔡逢源安排伙计接货,带上世文匆匆过海来到潘园。

        潘振承焦灼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看蔡氏父子的神情,知道大功告成。潘振承招呼蔡氏父子坐,灰褐色的梭子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源官,今天多亏了你。不是你替我扛着,我将一筹莫展。”

        蔡逢源道:“老夫当时真怕戏演不下去,心里一股都不想要,嘴里却拼命争取多得配额。”

        彩珠端着茶托给蔡氏父子上茶,潘振承道:“有仁、有度,你们笑你们娘不懂生意经,看到没有,她说出的买菜小九九,跟蔡伯的谋略如出一辙,越想买的菜,要装得越不想要。好,爹不多说,你们两个洗耳恭听。第三步棋全靠蔡伯随机应变,源官,你说给这些晚辈听。”

        蔡逢源谦虚道:“老夫王婆自夸了。这第三步棋最难走,要不早不晚,掐准火候。表面上看严济舟决意已定,驷马难追,但他仍有可能随时幡然醒悟。故而,必须险棋险走,奉劝他悬崖勒马。”

        有仁惊讶道:“奉劝他悬崖勒马?不是诱惑他钻圈套么?”

        蔡逢源道:“老夫现在问你,如果认定洋货生意是险途,最稳妥的办法是什么?”

        “不做。”有仁思忖一瞬答道。

        蔡逢源问:“有度、世文如何看。”

        有度道:“坚决不做。”

        蔡世文道:“作为行首,不仅要自己不做,还要整个十三行都不做。”

        蔡逢源道:“做与不做,想必严济舟很矛盾。如果他一个人静下来深思,启官和我都认为他会放弃。然而有那么多行商,尤其是章添裘、黎南生,还有他的儿子严知寅,都认为这是一单包赢不赔的生意,即使压仓也是囤积居奇。这必然会干扰严济舟静下神来思考,而我时不时跳出来搅局,好像天上会掉横财,拼命为自己和启官争配额,这会促使严济舟多朝赚钱方面想,而忽略风险。”蔡逢源说到这,拿出鼻烟壶,歉意地笑笑,“老夫的烟瘾又犯了。”蔡逢源用壶盖小勺舀了一撮烟丝,捏成烟仁塞进鼻孔,闭眼品味,惬意地打个响鼻。

        “我说到哪了?”蔡逢源拍拍满是皱褶的脑门,“严济舟决意已定,就在准备拿定金去跟麦克签约前,他犹豫了,说他要瞻前顾后想个透彻。”

        潘振承道:“他是个聪明人,也是谨慎之人。现在就要看蔡伯的功夫了,蔡伯一定会拿出杀手锏。”

        蔡逢源道:“铩手锏其实是启官交给我的,启官常跟我讲:严济舟有个致命的弱点,他做什么事,都很在乎潘振承。因此,只要你用潘振承来激他,他很容易丧失理智。我马上说,济官言之有理,老夫这就去潘园,叫启官过来,你们一块商量。众行商议论纷纷,逼我说出启官是真病还是装病。我说八成是在装病,事情明摆着,百多万银两的洋货,吞下来要担多大的风险。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启官很有可能临阵逃脱,把万斤重担推到济官肩上。济官做对了倒没什么,万一济官做错了,不但要害得大家赔钱,还要担下骂名。”

        潘振承插话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蔡伯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源官和启官的关系向来密切,众行商准会一头雾水。”

        蔡逢源笑道:“连严济舟也一时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向着我。我这时就说了一句非常明白的话,方才潘有仁叫老夫出去,不是他爹叫他来问同文行的配额。潘振承绝不会进一两银子的洋货,不仅他不进,他还要劝说大家都不要进。潘有仁求我转告严济官,说潘启官恳求严济官,放弃这单生意,以免后患无穷。”

        蔡逢源说到这,拿出鼻烟壶又放进袖袋里:“老夫得忍一忍。话说当时公堂鸦雀无声,众行商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严济舟。严济舟站起来,对着老夫冷笑道:蔡源官,是你得少了配额,眼红别的行商赚钱吧?哼,严某岂会上你们联手设的圈套?这单生意,五雷轰顶我也不会放手!严济舟的反应,连我都感到吃惊,他说完这话,义无反顾立即去英国馆跟麦克签约。”

        潘振承放下茶:“妙!妙!妙!妙就妙在先诱惑他走到陷阱旁,然后把圈套明明白白告诉他,奉劝他不能往前走,结果他偏要向前落入陷阱。蔡伯这一招,连外界以后猜疑潘蔡两人设圈套的流言都打消了。”

        蔡逢源道:“我这个绝招是在启官的启发下想出的。我们在一起谋划时,启官讲了一个故事:荒漠中,有两个仇家碰头。仇家甲有水,仇家乙渴得要死。仇家甲说,我不想同你斗了,你的命运由你自己掌握。仇家甲拿出两只水葫芦,指着装有净水的一只说:这只装的是净水,你尽管放心喝,不会有事;他又指着装有毒水的那只水葫芦说:这只装的是毒水,你喝下去立马七窍流血毙命。你们说,仇家乙会喝哪只葫芦里的水?”

        有仁道:“喝净水。”

        蔡世文道:“喝毒水。”

        有度接着道:“喝毒水。”

        潘振承道:“有度说的不算数,拾人牙慧。我和蔡伯想出的答案都是喝毒水,因为仇家乙根本就不相信仇家甲。”

        彩珠恍然大悟:“原来叫有仁带凉茶葫芦去见他蔡伯,是这么回事?”

        有度开玩笑道:“娘,你说仇家乙会喝净水,还是喝毒水?”

        彩珠嗔道:“你别拿你娘穷开心。”

        潘振承对蔡逢源道:“近来,我的彩夫人对生意特别感兴趣,半夜里都要揪我起来,洗耳恭听她对生意的高见。”

        蔡逢源拱手道:“巾帼不让须眉,好事呀。潘夫人,假如你是仇家乙,会喝哪只葫芦里的水?”

        彩珠思索片刻说道:“如果是我,净水毒水都不喝。荒漠缺水,那么仇家甲也得喝水活命,仇家乙看仇家甲喝哪只葫芦的水,他就跟着喝。”

        潘振承道:“依照我推测,彩夫人想到的应对之策,严济舟醒悟后才会想到,他会想,潘振承不进货我也不进,他进货我跟着进,他进多少我也进多少。他一旦醒悟,悔之晚矣。”

        蔡逢源道:“启官你可不能小觑你夫人,彩夫人这个答案,老夫不曾想到。”

        彩珠乐呵呵笑道:“多承源官夸奖,我是瞎猫逮着死老鼠。源官和振承捣鼓的计谋那才叫绝,讲明了是个吊死鬼的圈套,他偏要往里伸脖子,死了都怨不得谁。”

        潘振承道:“夫人说得这么吓人,我与源官哪里是设什么吊死鬼圈套?只是胆小,怕担重任,不敢决断洋货生意而已。”

        蔡世文道:“兵不厌诈,即使是圈套,已经做得光明磊落。”

        潘振承不由对蔡世文刮目相看,蔡世文有心计,也不乏胆量,比潘有仁强多了,“源官,你是怎样教育世文的?”

        “老夫要他每天晚上,把潘叔的一言一行,琢磨个透彻。”

        潘振承面向蔡世文:“好,潘叔现在考你,你说潘叔下一步要怎么走?”

        “潘叔会鼓动我爹下狠心,处理今天接下的一股洋货,越快越好。不要考虑能赚钱,因为动作晚了,到时候即使出血甩卖,都销不出去。”

        潘振承道:“你只说了半句话,还留有半句不便说。有仁,你一直跟着爹学做生意,你说爹爹会怎样做?”

        有仁略带犹豫道:“蔡伯要做赔本生意,我们好像应该有所表示。”

        潘振承皱了皱眉头:“回答不果断,什么好像应该,就是应该!蔡伯为了我们同文行才接下这一股洋货。我们要义不容辞承担蔡家的全部损失。”

        蔡逢源道:“怎能由你们赔钱?”

        潘振承果断道:“不要争了,立即行动,这就去找买家!”

        

死不瞑目



        驳船穿梭往返于黄埔与十三行,十三行洋溢在忙碌欢乐的气氛中。泰禾行一家就吃进三十二万银两的洋货,严知寅在黄埔起货,严济舟带领伙计在货栈收货,苦力把一包包洋呢绒、洋花布堆到了仓梁。严济舟突然打了个寒噤:潘振承一两银子的洋货都没进!

        严济舟顿时像兜头泼了一桶凉水,从头顶凉到脚心。严济舟暗自叫苦不迭:“我真蠢,蔡逢源拼命为潘振承争配额,不管朵瑞大银矿是真是假,我都该成全他们。他进我也进,他不进我也不进。这几十年来,好像只有潘振承吃进的洋货没有压过仓。”

        潘振承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病得实在蹊跷。严济舟不敢往下想,他叫巢细毛陪他上太平门外的酒铺,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严济舟一头扎进府里的佛堂,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泰禾行平平安安。严济舟跪了约一个时辰,跪得双膝麻木,叫巢细毛搀扶他起来。冬日的阳光仍白得耀眼,严济舟站阳光下又打了个寒噤:“越慌越乱,越乱越出差错,眼下最要紧的是抢先把吃下的洋货脱手。”严济舟叫巢细毛赶紧去备轿,他更衣出了宅院门,看到章添裘坐在一架滑竿上,由轿夫抬着连奔带跑过来。

        “济官!济官!”章添裘不等落轿,用带哭的声音喊道,“蔡逢源,还有陈寿年、石如顺按进价把吃进的洋货全部脱手了!”

        严济舟闻之骇然:“老夫上当啦!”

        严济舟顿觉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蔡逢源等人的抛售在十三行引起连锁反应,其他行商纷纷折价抛售,价格下滑,打七折都没人要。行商急得叫天骂娘,涌到英国商馆,质问麦克和罗杰斯,朵瑞大银矿是真是假。麦克习惯性地耸耸肩:“我不清楚,罗大班也不清楚。罗大班带领的船队比汉堡商船早两个月离开欧洲,他们迷失了方向,跑到果阿去了,被葡萄牙人扣了两个月。有关朵瑞大银矿的消息,我们也是听汉堡商人说的。”

        汉堡商人为赶贸易风,装上预定好的茶叶瓷器,已于昨天离开黄埔港。讯息无法证实,行商们转而埋怨严济舟,责备他办事轻率,这么大的事情,竟不和启官商量。指责严济舟意气用事,启官派他的义子潘有仁来十三行,奉劝严济舟不要接下洋货,严济舟刚愎自用,偏要接下明知会压仓的洋货。这不是把我们往火炕里推吗?几个行商憋了一肚子气上十三行街的酒铺喝酒,想想无法挽回的损失,越说火气越大,借酒装疯撒野,破口大骂严济舟。

        然而,事情还未了结。西洋织品低价倾销直接冲击本地货。署抚李湖和藩司姚成烈从粤北考察茶园回广州,一群广州佛山的织商在大北门等。李湖火冒三丈,立即带姚成烈直奔十三行。

        正值每旬一次的行商例会,潘振承尴尬坐在行首席,如坐针毡听行商诉苦埋怨。署理巡抚和布政使不期而至,潘振承急忙离座,带领众行商参拜。李湖一声不吭,坐到行首席上。潘振承不顾年迈之躯,颤巍巍拎着大肚茶壶冲茶,亲手捧着茶碗放李湖面前的桌上:“李大人请用茶。”

        “启官你不要忙,坐本抚旁边。”李湖铁青着脸,话音挟着一股寒气,他指了指右边的椅子,“姚藩司也请坐下。”

        潘振承猜想巡抚藩司是来追究责任的,眼下唯一可以脱身的办法,就是让严济舟担下责任。严济舟病卧在家,严知寅是最合适的替罪羊。潘振承温和地看严知寅一眼,关切道:“严少东,令尊贵体康复否?”严知寅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潘振承:“别绕着弯子说话,家父给你气病了来不了。本商全权代表泰禾行,代表严济官。”

        姚成烈拍了拍几案:“列位静一静,恭听李中丞训示。”

        “本抚无话可训。”李湖气昂昂说道,把身子侧向潘振承:“启官,你是怎么弄的?为何要进那么多洋货?”

        潘振承有气无力道:“本商近来体弱多病,未尽行首职责……”

        李湖厉言斥道:“你轻飘飘一句未尽职责就完了?你们十三行干的好事,吃进百多万银两的洋货,大多是呢绒、哔叽、棉布等织品,价格压得那么低,广东的织工织商还要不要活命!”姚成烈补充道:“据广州和佛山织商上的条陈,由于低价织品的冲击,已有半数织造工场歇业或破产,剩下的皆半死不活。织商怨声载道,纷纷指责十三行。”

        李湖恨恨道:“本抚顶着重重压力,不遗余力扶植本省外销产业。十三行的职守,就是通过外洋贸易鼎力配合:广东有的,要少进口、不进口。潘翁,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潘振承道:“末商说过,末商家庭不幸,久愁成疾,很少来十三行公所。决定是否超额承接洋货那天,末商告病休假。”

        “谁是署理行首?”李湖瞪着眼,打量坐下首的行商。

        严知寅不敢吱声,耷拉着脑袋,所有行商的目光全部聚在他身上。

        李湖喝道:“严知寅,你抬起头来!”

        严知寅抬起头,目光怯懦,手足发颤。

        “你方才说全权代表严济官。好,本抚问你,署理行首都干了些什么?”李湖眼珠突暴,话音似打雷在公堂轰轰作响,“存心破坏广东的外销产业,明摆着要与本抚对着干!”严知寅离开座位,跪地上哀求道:“李大人请息雷霆之怒,容驽钝把原委一一道出,您再罚严济官不迟。”

        李湖用稍稍缓和的语气:“你讲吧,唔,还是坐回去讲。”

        严知寅坐了回去,双眼恶狼似的盯着潘振承:“李大人,罪魁祸首乃潘振承。他明知责任重大,临阵逃避,称病离开公所,把万斤重担压到家父一人肩上。而蔡逢源,与他一唱一和,一个劲地唆使家父接下所有的英国货。”

        蔡逢源道:“严少东,你不要一篙子打着一船人。老夫和启官奉劝严济官悬崖勒马,可他偏要一意孤行。”

        严知寅冷笑道:“你们会奉劝家父悬崖勒马?你们恨不得把他推下万丈深渊!”

        李湖听得莫名其妙:“到底怎回事?由其他行商讲。”

        石如顺站起来,躬着身子道:“末商可以证实潘启官确实称病离开公所,但启官并未逃避责任,他回家后特意派他长子潘有仁来公所,委托蔡源官转达他的口信,忠告严济官放弃洋货,以免后患无穷。严济官像赌气似的,说五雷轰顶也不会放手,立即跑去英吉利夷馆签契约。”

        陈寿年幸灾乐祸道:“可惜啊,济官一心想发洋财,不听启官忠告,洋财没发上,还自食其果。”

        那些接下洋货蒙受损失的行商纷纷站起来指责严济舟。严知寅蹦起来,凄厉叫道:“不,不是这么回事,全是潘振承密谋好的圈套!”

        姚成烈斥道:“严知寅住嘴!现在由其他行商说。”

        章添裘站起身道:“李抚台、姚藩台,鄙商敢担保那是潘蔡二人设置的圈套,是一个精心策划、杀人不见血的大阴谋。”黎南生接嘴道:“圈套的高明毒辣之处,就是明里说服济官放弃,实际上是在怂恿。害得严济官误入歧途,铸成差池。”

        姚成烈道:“章添官、黎南官,你们的话怎么叫人听不懂?启官若要设圈套,他会派儿子来传话劝阻吗?你们两个追随严氏父子,一直搞启官的小动作,本官不是不知道。现在济官明明犯下大错,你们一个劲地庇护他,不惜凭空诬陷启官。这,是不是与济官联手密谋的圈套?”

        章添裘与黎南生吓得低头不语。

        “事实已经很清楚,严济舟铸成大错,死不悔改,为逃其咎,派严知寅出席行会,凭空诬陷潘启官。”李湖大喝一声,“严知寅,你站堂中来!”

        严知寅站到公堂中央,双脚像筛糠瑟瑟打抖。

        李湖正言厉色:“你全权代表严济官。本抚问你,严济舟蓄意颠覆广东百业,陷害同仁,对抗本抚,该当何罪?”

        严知寅扑通跪下,泪流满面哭泣道:“李大人,家父绝不敢蓄意颠覆广东百业。您想想,泰禾行盘下最多配额的洋货,一再削价还卖不出去,已是血本无归。家父再傻,断不会不顾倾家荡产而蓄意颠覆呀!至于对抗抚台大人,家父即便吃了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啊!”

        潘振承离席同严知寅跪一起:“李大人,请您收回成命,不再追究严济官责任。严济官只是一时糊涂,并没有任何恶意。”蔡逢源接着跪下:“请李大人收回成命,宽恕严济官一时的差池。”

        严知寅气得发颤,指着潘振承:“你——好你个奸诈小人,你猫哭耗子,没安好心!离我远点,假惺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姚成烈道:“严知寅,你怎么不识好歹?乃父欲接下全部洋货,启官给了忠告;启官现在为乃父求情,你又断然拒绝。”

        李湖愤怒地拍着案桌道:“既然严少东断然拒绝,本抚成全他。姚藩司,你带差役立即上严府,将严济舟锁拿收监,交臬司衙门候审重判;至于这个严少东嘛,光凭诬陷启官与源官这一条,就足够判他发配琼崖!”

        潘振承叫道:“李大人、姚大人,请听愚叟一言,严济官病入膏肓,危在旦夕,经不起折腾。”蔡逢源恳求道:“严家不慎做了大单洋货生意,亏损严重,濒临破产,严少东心情不好,话语虽然冲撞,却无意诬陷启官和末商。”

        行商纷纷下跪:“请李大人收回成命。”

        李湖沉默片刻:“承接洋货一案,本抚不予追究。”旋即双眼突暴,话音如吼:“以后有哪个行商胆敢乱进洋货,破坏本抚的富省大计,本抚要他的脑袋!”

        李湖和姚成烈走了,行商也渐渐散去。公堂空荡荡,一只麻雀落在天井的檐口,瞪着溜圆的眼睛朝里窥探。潘振承蜷缩在椅子上,浑身作寒。蔡逢源叫小山子把煲茶的炭炉搬出来,放到启官的膝下。

        老冤家严济舟成了巡抚藩司眼里的罪人,潘振承没有感觉到丝毫喜悦,手脚发麻,陷入到痛苦、内疚、忏悔之中。“启官,看来我们做事做过头了。”蔡逢源拨弄着炭火说道,“严济舟输了钱财,还输了理,在巡抚和藩司眼里,他成了蓄意破坏富省大计的罪人。”

        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黯然神伤,愧疚不迭道:“责任在我,是我筹谋的馊点子,你是我拉进来的。我怎么就没把事情考虑周全?”潘振承把手放到炭炉旁烤,“我光想到整垮他的泰禾行,出一口怨气,就没想到会给广东织造业带来灾难。我才是破坏抚台富省大计的千古罪人……”

        蔡逢源劝道:“启官你不要过于自责。严济舟接下洋货,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是老行商,还是前行首,说听信了我们怂恿才犯了大错,谁能相信?严氏父子即便长了一千张嘴,也无法说服他人相信潘蔡二人设了什么圈套。”

        “天会知道的,良心会责备只图报一己之恨,而不顾同仁利益的潘振承!可我却没有勇气承认我设了圈套……”潘振承话音哽咽,灰褐色的梭子眼满是自咎的泪水。

        良久,良久,潘振承长长吁一口气:“别无他法,我作为行首和首行,只有找机会多照顾同仁的利益,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天色渐渐黑下,两人久默不语,暗红的炭火映照着两张凄楚而苍老的脸。

        凄蒙的星光下,严知寅像掏空了五脏六腑,游魂般地在冰凉的夜风中高一脚浅一脚行走。严府的宅院门照例悬着八只灯笼,迷蒙着血光一般的猩红。严知寅没听从父亲的劝告,执意要参加例会,戳穿潘振承的阴谋诡计。事情的结果如父亲所料,斗不过潘振承。罗牯为争夺徽州茶贸易同潘振承叫板,落败后也想戳穿潘振承无中生有的奸计,最终落得身败名裂。

        严济舟形容枯槁躺在病榻上,回忆承接洋货的整个过程,悔恨万分,心如刀绞。他掐断思绪,眼睛不安地看着那扇垂有珠帘的门。门外响起迟缓沉重的脚步声,严知寅一脸灰青走近床沿,坐小圆凳上。

        “你到底参加了例会?”

        “嗯——”

        “你未能戳穿他们的阴谋,你还落得个诬陷的罪名?”

        “嗯——”

        “潘振承假惺惺为我们说好话,好人让他一人做了。”

        “嗯——”

        严知寅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你哭吧,哭吧,哭过会好受些。”严济舟浑浊发黄的眼仁也蓄满泪水,他强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严知寅泣声道:“孩儿未听老爸忠告,自取羞辱。”

        “老爸不责备你,你为的是老爸一生的名节。事情到这种地步,老爸是有责任的。”严济舟悔恨长叹,“一棋落错,满盘皆输啊。”

        “潘振承奸诈毒辣,蔡逢源为虎作伥。”严知寅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他们这一手厉害,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连抚台藩台也信了,把罪责全推到我一人头上,老爸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与损失的钱财相比,这才是老爸最为无奈,最为痛心的。”

        “那些接下洋货的行商不是个东西!老爸出于好意照顾他们,他们当时个个感激涕零。一看形势不对头,他们骂——”严知寅刹住话,没说下去。

        “老爸知道,他们在骂严济舟,说潘振承的好话。你要看到这点,虽然老爸输在潘振承脚下,输惨了,输掉钱财还输掉名节,然而龙虎相斗,两败俱伤。你等着吧,十三行栽在洋货生意上,以后他做行首的日子不会好过。”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你耐着性子看吧,老爸恐怕看不到了,但老爸的话会灵验。”

        “孩儿不明白,老天为何总是偏袒潘振承?”

        “老爸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轻敌。原先轻视陈焘洋,后来又轻视潘振承。陈焘洋城府不深,但他知人善任,总有贤良帮他。你听我一句话,不管泰禾行如何困难,也要帮助章添裘和黎南生渡过难关。”

        严知寅饮泪点头:“孩儿会记得牢牢的,一个好汉三个帮,孩儿最怕做孤家寡人。”

        “是这个道理。”

        “人多势众,群策群力,我们三人豁出老命跟潘振承斗到底。”

        “不行——不行——”严济舟急得咳嗽,脸憋得乌紫,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严知寅喂汤药给父亲喝,严济舟推开药勺,“记住,我走后,你千万不能与潘振承斗,你斗不过他——”

        “不跟他斗,记仇还不成吗?”

        严济舟眼里放射出仇恨的光,“仇恨已刻骨铭心,想淡忘也不成,你只有饮恨……饮恨,懂吗?”

        “孩儿会刻骨铭心。”严知寅咬牙切齿道。

        严济舟半眯着深陷的眼,陷入纷杂错乱的往事中。许久许久,他眼仁忽轮一转,捏着儿子的手:“老爸有一事托你,老爸会睁大眼睛离世。你不要给老爸阖上眼睛,老爸在阴曹地府笑看潘振承喝下他酿的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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