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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有为辞官彩珠谢世 圣旨催贡填土蒙混

        彩珠听长子有为说拍卖贡品罪可杀头,惊恐万分猝亡;潘振承忍着悲痛,千里迢迢追赶李湖;李湖遇到前所未有的怪事,皇上一路下旨催促;李湖担心空贡箱在通州启岸转运时露馅,决定在箱子里填泥土;潘振承追上李湖,带翁七扮演傻爷买不同颜色的泥土;迎贡钦差接贡,马匹受惊,贡箱从马车上摔到地上,贡箱破裂,流出了泥沙,钦差欲取李湖的脑袋!

        

彩珠谢世



        彩珠接二连三遭遇揪心的事情。首先是流放到琼岛崖州的孔义夫回到广州。

        五年前,臬司雷之俭判孔义夫流徙云南烟瘴地。按刑律,“流”指罪犯流放,“徙”指举家迁往流放地,按罪名轻重流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四千里以上不等。孔义夫是挑起查抄夷物的元凶之一,罪可凌迟,判四千里流徙罪算是从轻发落。不久,陈用敷接任广东臬司,在潘振承积极疏通下,臬司衙门接受了孔妻冼茶花的捐赎,改判孔义夫的流罪,发往广东崖州服役,赦免孔义夫家人迁徙。

        茶花和儿子的生计靠彩珠接济,彩珠经常在潘振承耳边唠叨,要潘振承去求臬司,放孔义夫回来与家人团圆。潘振承找过陈用敷,陈用敷道:“广东官员和商人对孔义夫恨之入骨,本司改判流二千里,不知有多少人戳我的脊梁骨,倘若放孔义夫回来,本司的脊梁骨恐怕得戳断了。”布政使姚成烈升任广西巡抚,皇上着陈用敷改任布政使。陈用敷卸任按察使前,终于答应潘振承的恳求,赦免孔义夫流役。

        孔义夫的妾筱香娇在孔义夫落难时,远走高飞不知去向。孔义夫回到黄黎巷的家,问茶花和小贵这些年怎么过。茶花说全靠干爹干娘接济,小贵读书也是干爹干娘出的钱。孔义夫生出愧疚,后悔他当年报复潘振承所做的龌龊事。孔义夫没其他营生本事,到南海县衙外摆了个代写家书、讼状的信摊。

        正巧洋镜店彭老板上县衙办事,他认出形容委琐的孔义夫,一把揪住他的胸:“你就是孔义夫?好哇你,你带官兵砸了我的店,我跟你没完!”彭老板一掌把他打倒。孔义夫跌倒在地,跪拜四方:“我不是人,是猪是狗。”孔义夫打自己的嘴巴。

        钟店区老板拨开人群:“让开,让开。”他挤到人群前面,手戳孔义夫额头,“孔义夫,你还我老爹!你带官兵砸了我家店铺,老爹一急之下跳江啦!”

        孔义夫朝区老板磕头:“大爷你骂我,唾我,以息心头之怒。”

        区老板破口骂道:“想得倒轻飘?爷要揍扁你!”

        “大爷请息雷霆之怒,小的……小的给你钻胯。”围观的民众起哄:“钻呀,钻呀!”孔义夫像狗一样爬着,在众人胯下钻进钻出。

        却说潘振承送走李湖,上同文夷馆露台朝楼船消失的西关江面眺望。以前皇上只在京师坐等西洋的贡物,而今年皇上亲自下谕。李湖带十八只空贡品箱进京朝圣,岂止是凶多吉少,而是毫无赦免的可能!

        潘振承浑身颤抖,冒着冷汗。他转过身想叫小山子端杯热茶来,发现馨叶坐在太阳伞下。

        “你都站了一个时辰了。”馨叶扶潘振承坐下,安慰道,“你急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是该听天由命,只当我们不知道李大人带去的是空箱。馨叶,我想出去散散心,老闷在广州会憋出病来。”潘振承喝了一口西洋口味的柠檬汁茶,“景德镇瓷行年年邀请我去做客,我年年推辞——”

        “你别说那么多理由,你还是放心不下李大人。你想去就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主意。”

        潘振承回潘园,见茶花坐彩珠面前抹眼泪。茶花叫了一声:“干爹。”急忙过去帮潘振承取下顶戴,脱去官袍。

        “茶花你哭过啦?”潘振承问。

        彩珠道:“她能不哭吗?就算他们没有夫妻缘分,可他好歹是小贵的爹。”

        “又是孔义夫的事?我管不了!”潘振承心烦意躁道,“广东百官对他恨之入骨,有多少人要杀他的头。我为了保他脑袋,赦免他终身服役,费了多大精力。”

        彩珠道:“你知道他今天怎啦?他挨了打,被人吐一身一脸的痰,还当众钻胯。”

        潘振承鄙夷道:“我原来佩服他的清高和骨气,现在才发现他是贱骨头。”

        “我不想让他在街头丢人现眼。也许我不该同情他,但我必须顾全我爹的面子。孔义夫是我爹私塾的关门弟子,也是我爹最器重、倾注心血最多的弟子。他现在这般落魄,我爹在九泉之下都难得安身。”

        “如果我拂了夫人的面子呢?”

        “我就自己出马,去求督台、藩台、臬台、道台、府台、学台,以及番禺南海的县大爷。”

        “这不行,满天下沸沸扬扬,你叫我的老脸往哪搁?”

        茶花哭泣道:“干爹干娘,你们为难就算了。”

        潘振承长长叹一口气:“好吧,让我试一回,我这就去求知府。明天一早,我要去景德镇参加瓷商老彭的新窑出瓷典礼,你给我收拾收拾。”

        潘振承前去拜访知府格木善,正好府学教授颜光磊在座。知府衙门每年都能得到十三行的捐输,对潘启官的要求,格木善未作推辞,和颜光磊稍作商量,决定让孔义夫到府学做誊录的书胥。

        第二天清晨,彩珠、馨叶、时月上海幢寺码头送潘振承。小山子带衣包先上船,潘振承和馨叶单独交谈了半个时辰才上船。棚船带帆,一边有八个桨手,争取三天内赶上李湖乘坐的楼船。桨手吼着号子,飞速朝西划去。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棚船早就消失在波光迷离的江面,馨叶回转身,满脸忧郁。

        “你跟振承谈些什么?我好像听你们提到李抚台。”彩珠满腹疑团问道。

        “承哥不是去景德镇,是去追李抚台。”馨叶不得不向彩珠说实话。

        “我也觉得振承好像不是去景德镇,他这些天有魂没魄,夜里睡觉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彩珠惴惴不安道,“李抚台带空贡品箱进京,你们想到好主意没有?”

        馨叶幽黑明亮的眼睛黯然神伤,抿了抿发白的嘴唇,努力挣出笑容说道:“李抚台和承哥都是聪明人,我想他们不会有事。”

        馨叶随后去海幢寺烧香拜佛,这加剧了彩珠的恐慌。彩珠凭直觉认为拍卖贡品是杀头的大罪。夫婿事后突然决定追赶李抚台,明摆着大事不妙,情况比有度透露的还要糟糕!

        彩珠的心仿佛给掏空,失魂落魄捱到了天黑。彩珠没心事吃晚饭,去馨园问馨叶的话。馨叶自己都处在惶恐中,她又不得不假装泰然自若安慰彩珠,说有为在京师做章京,人脉很广,有儿子帮衬,就不会有事。

        有为是彩珠的长子,出生于吕宋马尼拉。潘振承因富而贵,但他的顶戴毕竟是捐纳来的。潘振承和彩珠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于后代。有为刻苦攻读,从未让父母失望过,乾隆三十三年院试第一,被选为优贡;乾隆三十五年皇帝六十诞辰,各省加一场乡试,有为考取恩科举人;三十七年参加会试殿试,金榜题名,荣身进士,被皇上钦点为内阁中书。内阁共有三殿三阁: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体仁阁。内阁首官为大学士,品秩很高,实权不大,清廷的权力中心仍是皇帝直接掌控的军机处。内阁中书,即是三殿三阁的文牍人员。

        乾隆三十八年,《四库全书》正式开馆后,在大学士刘统勋的大力荐举下,纪晓岚被任命为《四库全书》馆的总纂官。纪晓岚点一批硕儒做分目纂官,再点了一批进士出身的下级官员做编修校对,其中就有潘有为。

        潘有为跟众多进士出身的官员不同,同僚把仕途看得很重。抱有升官发财欲念者,亦不乏其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当时吏治的真实写照。偏偏潘有为看淡钱财,究其心理,一是潘家实在太有钱,二是潘有为秉性清高。不过,秉性再清高的官员,到时候都很难抗御钱财的诱惑。潘有为无须为钱财烦恼,他是父母的骄傲,潘振承每年都会托人捎去一笔银子供儿子花销。无欲则刚,潘有为从不看上司的脸色行事,时与上司发生争执。一天,潘有为看过《四库全书》总目,建议总纂陆锡熊收入《西学凡》、《西方要纪》等十多部西学书籍,潘有为说他在广州看到的西洋商人及器物的种种印象,“他们的某些文明可与中土媲美。”潘有为的言论受到众多纂官和编修围攻,他们痛斥潘有为一派胡言,“獠貘之人谈何文明?”潘有为在京师郁郁不得志,写信给父亲,父亲担心儿子再这样下去会招惹横祸,劝他回来做寓公,倾心他喜爱的诗词书画。

        却说彩珠离开馨园回府,馨叶那番安慰使彩珠惶然不安的心稍稍安定,有为在朝廷做官,是皇上钦点的内阁中书,能和内阁大臣朝夕相处,据说还能经常见到皇上。在彩珠看来,顺利通过乡试会试的有为无所不能,夫婿到京师有儿子帮衬,一定能够转危为安。

        彩珠万万没想到有为在这节骨眼上辞官回广州,彩珠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子,没有显露出往日的喜悦:“你是皇上钦点的京官,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辞官回来了?”

        “是爹爹劝我回来的,说既然在京不称心,不如回家吟诗作画。”有为在家书中从不向母亲透露官场失意,除了抱怨饮食不合口味,都是拣母亲高兴的话说。

        “碰到爹爹没有?他今早晨乘快蟹走北江,你正好从北江下来。”

        “没碰到,江面那么阔,船舸不知凡几,我呆在箬棚里喝闷酒。”有为说着笑了笑,“其实不是闷酒,独斟独饮罢了,适才听管家说爹上景德镇参加开窑礼,倘若碰到爹爹,我也想跟去看看那些精美的瓷器是怎样烧出来的。”

        “他哪里是去景德镇!”彩珠愁肠百结道,“他是去京师,十三行大祸临头。有为,你人脉广,认识好些内阁大臣,还能晋见皇上,你爹还指望你能帮他一把。”

        “究竟出了何事?”有为从母亲的表情和语气感觉事情不妙。

        彩珠语无伦次叙述拍卖贡品的经过,在同文行做总办的有度也证实到现在为止,皇上还没有下过拍卖贡品筹银赈灾的圣旨。

        有为闻之色变,半晌说不出话。

        彩珠用哭泣般的声音问道:“你怎不说话?你在朝廷做过官,见多识广,拍卖掉送给皇上的贡品,皇上会不会定他们死罪?”

        有为噤若寒蝉道:“矫旨盗卖贡品,岂止是死罪,还会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彩珠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接上,倒在地上咽了气。

        “娘!娘!”潘园响起一片痛哭声。

        第二天,潘振承接到报丧,立即停止追赶楼船,赶回广州给夫人办丧事。

        

贡箱填土



        贡船出鄱阳湖口,进入浩荡的长江。贡品免关税,一路上仍有榷关胥役强行登船,检查是否挟带私货,当他们看到十八只空贡品箱,大惑不解。李湖不作任何解释,斥令胥役滚下贡船。

        水路旱路均有驿站,逢驿可给驿,照官职的大小和随员的多寡享受食宿或支取钱粮。李湖为了赶路,几乎不跟驿站打交道。驿站和榷关不同,榷关是做收钱的差事,驿站是做贴钱的差事,官员过往不打扰驿站,驿站巴不得。然而,到了广陵驿就不同,早早有驿胥驿丁在等候。广陵驿设扬州城东的运河边上。贡船从长江拐进北运河,岸上的驿丁朝贡船招手大声喊道:“喂,是不是广东来的贡船?”

        赵石高声答道:“是!我们不需要给驿!”

        驿丁道:“有圣旨,广东巡抚李湖停船接旨!”

        贡船停靠广陵驿码头,赵石带绿勇架起跳板,陆驿丞带数个驿丁上船,李湖肃衣正冠跪在陆驿丞前面,陆驿丞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广东巡抚李湖日夜兼程,护送洋贡进京。钦此。”

        李湖谢恩领旨,陆驿丞将一面绣有黑龙的黄旗交给李湖:“将此旗悬于船头,一路畅行无阻。”

        李湖问道:“陆驿丞,为何皇上亲自催促贡品?”

        陆驿丞答道:“卑职不知情,卑职只知奉旨办差。”

        陆驿丞带驿丁下了船。赵石把黄旗悬于船头,船夫抽掉跳板。李湖一声令下:“起锚开船!”

        陆驿丞站岸上叫道:“广东贡船八月九日巳时四刻途经扬州广陵驿,即时启程。快驿飞递。”早有一个驿丁备好马在岸上的官道等,他跃上马背,策马飞驰。驿丁将一段一段往下传,最后将讯息传到皇上手中。

        皇上为何要亲自催贡?李湖想不明白,赵石也觉得不可思议。

        李湖凝思片刻道:“准是和珅在瞎捣鼓,打着皇上的旗号去拍皇上的马屁。”

        一切似乎都在李湖的猜测之中,和珅借助龙威催贡,沿途驿站连夜间都有人在运河边关照,贡船一到,便派驿丁骑马往下一站传递讯息。

        沧州驿站,驿丞竟搭了个芦苇棚在运河旁恭候贡船,棚外站了二十多个驿丁,还有备好马鞍的驿马。“广东贡船到!广东贡船到!”驿丁大叫道。

        张驿丞出了芦苇棚,叫道:“广东护贡使李湖听旨。”

        李湖急忙下船,张驿丞传皇上口谕:“着广东护贡使李湖日夜兼程护贡北上,至通州与迎贡钦差汇合,改旱路护贡进京。钦此。”

        “臣领旨叩谢天恩。”李湖起身问道:“张驿丞,缘何改在通州起岸?”

        “听说通州至京师正在疏浚河道。”

        李湖顺着跳板跑回贡船,大声吼道:“解缆启程!”

        张驿丞叫道:“广东贡船八月二十八日申时一刻通过沧州,日夜兼程驶往通州。八百里马上飞递京师。”

        驿丁早就坐在驿马上,重复一遍驿丞的口信,扬鞭绝尘而去。

        贡船驶离沧州,李湖黧黑的脸膛布满焦虑,广东任何一次洋贡押送,都不像今次这样,一路下圣旨催逼。奏报贡船行程,在扬州是五百里飞递,过黄河为六百里,到直隶竟是八百里加急。一道道敕令,就像一张张索命符。李湖将性命置之度外,他最为担心的,是祸及广东口岸的官员和官商,甚至祸及口岸本身!李湖开始怀疑他最初的判断,这不是和珅借助龙威催贡,而是皇上亲自过问。否则,和珅不会这般张扬。皇上缘何如此重视贡品,实难揣测。

        是皇上被和珅左右了?听在朝廷任大臣的同年说,皇上做的不少事情,都是和珅精心策划捣鼓出来的,最后得到皇上的赞同与赏识,像“议罪银制”就是如此,和珅一下子把内务府银库填得满满的,皇上给和珅晋官加爵,连户部都交给和珅打理。

        是皇上老而昏聩?历史上好些个功勋卓著的君主,年迈时却做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李湖打了个寒噤,不可这样揣测皇上,皇上乃亘古未有的一代明君。

        赵石侍立在李湖身旁,看着抚台焦虑惶恐的表情。抚台做事向来泼辣胆大,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李湖的情绪迅速传染给赵石,赵石惊恐道:“李大人,标下觉得会出大事。空无一物的贡品箱,见到万岁该如何交差?”

        李湖叹道:“我现在最为担心的,还不是面圣,而是无法面圣。贡船到通州,钦差迎贡,然后一道乘马车直奔京师。”

        “钦差若发现贡品箱没有重量,事情在通州就会败露。”

        “若就地正法,无法面圣,我连最后一线机会都没啦。”

        “我们无论如何,要把机密遮掩到京师,遮掩到金銮殿。”

        “老赵,我想在贡品箱加重量。钦差只是迎贡,不是验贡,有了重量,就有可能把盖子捂到紫禁城。”

        两人商量好接应地点和接应方式。赵石换上便装,上了岸后雇了一辆骡车,朝北急驶。他到集市上买了两把铁锹、三副箩筐,把三根竹杠扎在一块,挑着箩筐铁锹朝北走。

        夜幕降临,赵石走到一片黑蒙蒙的荒滩,附近没有村庄,偶尔有车马行人通过。赵石决定在这里取土,他把竹杠插在运河边的湿地里,脱下白色的布褂,绑在竹杠上。然后瞪大眼睛看北上的行船。

        黑暗中,楼船渐近。李湖见赵石和白褂标志,吩咐船工靠岸,熄灭所有的灯。李湖带八个绿勇上了岸。两个绿勇站两头把守,禁止任何行人通过。另六个绿勇随赵石去荒滩取土,李湖带船工在船上接应。

        星光微明,一辆马车在运河边的官道上急驰。潘振承坐在车夫身边,亮着焦灼的梭子眼,看运河里的船只。小山子跪在潘振承身后,伸长脖子朝水面探望。按照潘振承最先的安排,他在清远至英德的北江就能追上贡船。彩珠突然去世,潘振承悲痛不已,当得知夫人是替他担心而死,更是痛不欲生。馨叶劝慰承哥节哀,要他多想想一大家人,想想十三行,想想广东口岸,想想冒死护送空贡品箱进京的李抚台。

        潘振承重新启程去追赶李湖。乾隆三十八年,潘振承以粤海关协办的身份护贡进京,跟运河沿岸的驿站多有交往。潘振承一路问驿丞驿丁,不但了解到贡船的行程,还打听到皇上催贡。在沧州驿站,张驿丞说皇上派迎贡钦差在通州接贡,潘振承心中骇然,立即乘坐驿站的马车连夜追赶。

        小山子眼尖,看到泊在河边的楼船。官道上一个绿勇挡在路当中,斥令马车停下。小山子叫绿勇的名字,绿勇一看,是潘启官主仆二人,兴奋地大喊:“李抚台,赵千总,潘启官来啦!”

        潘振承掏出一把铜钱给驿夫,叫驿夫往回转。

        潘振承急匆匆朝贡船走去,李湖踏着跳板从楼船下来,惊愕道:“启官,你来做什么?”

        “接急信上京城办一批北货,恰好巧遇。”

        “你哄三岁毛孩去吧,你是不放心我。”

        两个绿勇抬着一箩筐泥土翻过河堤,潘振承笑道:“看来我确实过虑了,李大人现在做的,和我在一路上想的巧到一块了。”

        李湖责备道:“潘翁呀,我怎么说你呢?你跑几千里冤枉路,就为了告诉我在空箱里填泥土?”

        潘振承不好意思笑笑:“我这把老骨头,白白受罪,我夜里睡觉都在车上颠着。”

        “你还是打道回府吧,人都瘦成老猴了。面圣无论发生什么,由我一人担待。”

        潘振承转身看抬箩筐的绿勇:“停下,我还没检验你们弄的泥土呢。”潘振承伸手去抓泥土,“不行,泥土太湿,还净是草筋草根。”

        “怎么不行?有重量就行。”

        “湿土装入空木箱,箱板遇潮发胀,即使不胀裂,也会渗出水来。”

        “这一层我倒没想到。这个赵石怎么搞的?”李湖指着一个绿勇,“去把赵千总叫来。”

        潘振承道:“不必叫赵千总来,叫他们停止取土。李大人,这一带是低洼地,黑灯瞎火的,一时难找到干土。这样,取土之事交我来办。至于接应地点嘛……”

        “静海以南有好长一段荒滩,前不落村,后不着店,岸上有个风雨亭,名字好像叫未名亭。三年前我进京述职,还上去喝过茶水。”

        “三十多年前我带贡品进京,在未名亭买过熟食,还——”潘振承没往下说,乾隆九年潘振承带玻璃彩球追少东主,在未名亭救过馨叶母女俩。

        李湖果断道:“就这么定了,我们明晚天黑后在未名亭汇合。”

        第二天上午,潘振承带小山子来到静海县城南三十里处的一个墟市,两人又乏又饿,决定找个地方办事兼食宿。潘振承朝小山子耳边叽咕,小山子忍不住发笑,又赶忙屏住笑容,带着傻模傻样的潘振承进了一家小客栈。

        小山子叫了一桌酒菜,潘振承傻乎乎地盯着饭桌上的蚂蚁看。小山子夹一块鸡肉到潘振承碟子里:“老爷,这是凤凰肉。”潘振承傻笑道:“好好,好好。”

        小山子给潘振承倒酒:“老爷,王母娘娘赏给你的美酒。”潘振承端起杯美滋滋喝一口:“王母娘娘的酒好,比上回老夫喝的玉皇大帝赏的酒好。”

        老板、老板娘、店伙计、食客哄堂大笑。

        伙计托着一盘菠菜过来,叫道:“油淋嫩菠菜来啰——”

        潘振承伸筷子去挑菠菜:“土,土。”

        老板走近解释道:“没错呀,菠菜是土里长的,不会长在水里,也不会长在天上。”

        潘振承挟起菠菜根:“土,土。”

        老板道:“客官,菠菜根没有土,土都洗干净了。菠菜留根油炒,味道鲜美。”

        潘振承急得龇牙咧嘴:“土,土。”

        小山子猛然醒悟道:“奴才明白了,老爷此趟出来,是要买土。”

        潘振承呵呵地傻笑。

        老板惊诧道:“买土干吗?满世界都是土,你们取就得了,用不着买。”老板娘站老板后面,伸手拽他的衣下摆。老板醒悟过来,转口说,“不过嘛,我们这一带,土是多,但土都有主儿,土地是庄稼户的命根儿,动了他们就会和你们拼命。”

        小山子道:“我们会付银子。”

        老板喜笑颜开:“那好,那好,老哥愿意效劳。就不知你家老爷喜欢啥样的土?”

        小山子道:“老爷出门前有交代,土要干干的。干干的土,长出的花才干净;土还要五颜六色,长出的花也就五颜六色。”老板心想这个南方口音的老爷傻得吃屎,他忍着笑容问道:“你家老爷需要多少土?”

        “十八袋,每袋颜色要不一样。”

        老板心想好办,拿两种土掺兑,颜色就不一样了,老板忙不迭地应道:“中,中!”

        小山子拿出三粒锞子:“这是三两银子,给你做定金。黄昏前必须把十八袋土给我家老爷弄齐,我再付你五两银子。还有,帮我们雇好两辆大车,一辆装土,一辆坐人。脚钱由我们跟车夫结算。”

        天上掉下一笔横财,老板欣喜若狂:“好嘞,老哥这就去办。”

        吃过饭,小山子叫老板娘开房。连日连夜的奔波,两人倒床就呼呼大睡。黄昏时,老板把潘振承和小山子叫醒,小山子付清土钱,带着像梦游似的潘振承,在楼下吃了两碗面条,坐上骡车上路。

        太阳西沉,广袤的北方大地收去最后一抹晚霞,湮没在茫茫苍苍的夜幕中。两辆骡车在乡间的泥路上行走,一辆堆着土袋,一辆带篷,坐着潘振承和小山子。

        前面就是未名亭,那是潘振承与馨叶初次见面的地方,一群衙差追杀馨叶和二姨。小馨叶的伶牙俐齿和哀求的泪眼打动了潘振承,潘振承出手相救,从而引出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打从馨叶从宁波迁来广州,潘振承越来越依赖馨叶,他数次陷入绝境最后化险为夷,馨叶帮承哥筹划,激励承哥。这次出远门,将又是一场大灾难,潘振承特意把鸳鸯玉佩带在身上,鸳鸯玉佩成了他的护身符。潘振承从脖子上取下鸳鸯玉佩,放手中抚摸,小馨叶送鸳鸯玉佩的情景历历在目……

        “咕辘”一声响,篷车几乎要颠翻,小山子急忙扶住老爷。车夫跳下骡车察看,说道:“客官,车轱辘掉坎里了,有劳二位下来。”原来是庄稼户开的走水沟,车夫叫小山子在后面推,车夫在前面赶骡。潘振承和小山子绕到车篷后推车。车夫吆喝着骡子,骡车越过沟坎。

        两个车把式搬土疙瘩填沟坎,后一辆骡车慢慢通过沟坎。

        潘振承和小山子重新坐进车篷,伴着车厢的摇晃,潘振承的思绪又回到三十多年前的未名亭。潘振承没想到那个自称是馨叶二姨的妇人是馨叶的母亲,说起来,她还是我的丈母娘。潘振承没想到她隐居在广州河南的靖灵庵,操纵女儿报仇雪恨。幸好老太太最后大发慈悲,放有智回家,让有智和父母团圆。有智比以前成熟多了,能背诵许多圣贤的文章。有智继续拜外婆为师,随外婆出远门云游天下。馨叶一家有许多潘振承不知晓的秘密,就是馨叶本人依然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潘振承把手伸进脖子去掏鸳鸯玉佩,他猛然记起下车时,鸳鸯玉佩捏在他手上。潘振承浑身上下摸索:“糟了糟了,玉佩掉了。”

        “看看车上有没有?”小山子趴在车篷里摸索。

        潘振承道:“不会有,我记得方才推车前,我还用丝带套在手腕上,准是落那里了。”

        小山子道:“奴才替你去找。”

        潘振承道:“还是我自己去。你跟装土的车赶往运河边的未名亭,我怕李大人等得着急。我最多晚半个时辰赶到未名亭。”

        楼船黑灯瞎火,静静地停泊在运河边。李湖和赵石站未名亭里焦急地等着。

        李湖道:“老赵,待会骡车来了,截住它,不让车夫靠近。另外,叫弟兄脱掉外套,扮成百姓模样。”

        赵石照李湖的吩咐去做。约二更天,一辆装土的骡车终于出现。

        小山子跳下骡车,朝未名亭跑去。李湖和赵石疾步走出未名亭。小山子喘着气道:“土都运来了,用中号麻袋装好的。启官掉了一件宝物,回去寻找,半个时辰就会赶来。”

        李湖道:“老赵,你带弟兄去搬土袋,我上船接应。”

        赵石和绿勇全都穿着便装,风风火火去扛土袋。小山子站在河堤土坎,朝黑沉沉的荒野眺望。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远处的两岸游动着两条火龙,看样子是什么人打着火把朝这里赶来。

        赵石惊慌道:“难道启官取土走漏了消息?!”

        李湖说:“启官做事牢靠,不可能的。准是我们耽搁了一天,驿站没等来贡船,派驿丁来接我们。”

        土袋全搬空了,赵石叫绿勇赶快上船。

        小山子从河堤跑下来:“李大人,启官还没赶到。”

        李湖站在船舷边说道:“你留下照看启官,把情况告诉他,叫他回广东去。”

        

圣旨催贡



        在前清时期国人眼里,中土皇帝富有天下。然而,清廷绝对控制的只有设置了州县制及八旗制的地区,要维护大一统,只能靠朝贡来体现。

        朝贡体系的第一层,即西南西北的土民部族,以及未实行八旗制的外蒙,朝廷规定番王土司等分批定期朝贡。第二层即属国或藩邦:如朝鲜、琉球、安南、南掌、苏禄、暹罗等国,番王对朝贡乐此不疲,祈求获得远甚于贡品的回赠,致使朝廷不得不对他们的朝贡年限作严格限制;当然也有拒绝朝贡的藩邦,像缅甸,不但不进贡,甚至还跟大清叫起板来。第三层就是远夷了:康熙六年,荷兰人来华恳求中国皇帝准许两国贸易,经地方官员“润饰”的“红夷上贡表”云:“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国飞埃,异域之勺水蹄涔,原属天朝漏露。”照此理论,不管你远在十万八千里,反正你的疆土是天朝飞过去的尘埃,你的臣民就是天朝的臣民,中国君臣想当然地把他们纳入朝贡体系,把西洋商人叫做贡商,西洋商船叫做贡船,海关征了他们的税,就叫贡银。

        最令大清皇帝头痛的不是日后成为中国强敌的西洋列国,而是内番和近番。雍正年朝廷在西南推行大规模的改土归流,然而到乾隆时期,土司的势力仍未从根本上铲除。苗蛮不断地滋事,不把朝廷派来的流官放在眼里。清代没有细分民族,笼统把没有统一头人的土民称为苗,头人割据一方的土民称之蛮,由于界限模糊,通常合称为苗蛮,另外还有苗裔、苗夷、苗彝等称谓。

        改土归流,恩威并重,敬酒不吃就罚酒。黔东南改土归流剿苗八百余,滇东北地区被杀的反抗苗蛮万余,幸存者多被斩手剁足。其实最难办的还是与缅甸接壤的滇西南地区,你剿他,他就躲到缅甸去,缅甸连前明的数万遗民都敢收留,还不敢收留几个土司?车里(在西双版纳)宣慰司刁维屏就逃到缅甸去,他名下的土民照常向他纳钱粮。朝廷革去他的从三品宣慰司,乾隆四十二年,着曾经被裁的老土司后代刁土宛复袭宣慰司。其实每个土司都不是省油的灯,加上中缅没有明确的边界,两地通婚普遍,像刁土宛的两个小老婆都是缅甸人。朝廷既要利用他们,又必须防他们。

        刁土宛首次来京师朝贡,乾隆皇帝不打算怠慢。云贵的土民不像江西、福建、广东、湖北的土民,人少势弱,头人来贡,随便打发就可以。刁土宛还在路上行走,皇上就叮嘱理藩院尚书恒泰租好一处园子供刁土宛下榻。恒泰向云南籍官员打听土民习俗,他们说滇南的土民喜欢泼水洗澡。为此,恒泰特意修了个大池子蓄水。

        乾隆晚年自诩“十全老人”,一辈子打了十大胜仗,故叫“十全武功”。后人评价,至少有一半战役“不全”。像大小金川之役,赢得叫人脸红。

        金川在今日川西,山高人稀,居住分散。土司的印信本来是朝廷册封赐予的,乾隆十一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夺取小金川土司泽旺的印信。这还得了!乾隆龙颜大怒,发兵痛剿。殊不知,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三万清军精兵打不过莎罗的千余士兵,皇上又派大将军岳钟琪率三万精兵去。莎罗奔授降,皇上赦免其死,仍做土司。这次战役,动用兵力七万五千,耗银两千万两。乾隆二十三年,大金川又侵占小金川的土地,对四川总督阿尔泰的劝告置若罔闻。乾隆再一次恼怒,派阿尔泰率九土司的兵力进剿。其后战事停停息息,各土司或联合,或火拼。朝廷先后出兵十二万五千余人,阵亡一万四千,其中死亡文武官员九百零八人,受伤者无计其数,调派民夫四十六万,耗银六千一百六十万两,相当于两年征收的国帑。

        战后,对擒获、授降、归顺的土司土民,按照朝廷恩威并重的方略处置,有的凌迟或斩首,有的发往内地,有的继续在原地做土司,有的还封官晋爵。军机大臣兼钦差阿桂对出勤出力或授降立功的土司和头人犒赏。梭磨土司协助清兵征战有功,由从五品安抚司升为从三品宣慰司。巴旺、布拉克底从征小金川有功,乾隆着巴旺掌管巴底安抚司印信,加赏布拉克底土司宣慰司之职。

        乾隆给阿桂下圣谕:“欲俟两金全定后,令各土司仿照回部伯克之例轮流入觐。使其扩充知识,得见天朝礼法。”朝觐的最终目的是让土司归顺臣服,朝廷并不看重你敬献了多少土货给皇上,皇上的回赠那才叫大手笔。会闹的孩子多吃奶,像粤、赣、闽、鄂等省的土著头人,祖祖辈辈服服帖帖,别说能得到丰厚的回赠,通常连进京朝觐的资格都没有。

        安抚司巴旺进京朝觐,自然会受到特别接待。满汉封疆大吏入觐,在京的吃住朝廷是不管的,巴旺是个从五品土官,享受了近乎藩邦使臣的待遇,连随从的吃喝拉撒全由理藩院包下。乾隆如此善待巴旺,是因为大小金川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倘若哪一天又有土司闹事,朝廷希望多出几个鼎助清军的巴旺。

        乾隆的十全武功,最可称道的大概要数准部之役。乾隆十九年,准葛尔部(天山以北至中亚大片地区)为争夺汗位打了起来,败北的阿睦尔撒纳率两万军民归降,请求清廷出兵靖乱。清廷在阿睦尔撒纳的鼎助下平息准葛尔内乱,维持原有的四汗格局。不久,阿睦尔撒纳欲统一四汗赶走清军,乾隆二十二年出兵讨伐,将阿睦尔撒纳赶到俄罗斯。自此,天山以北广大地区为清廷控制,简称准部。次年,准部的部分军队向天山以南进军,狼烟四起,朝廷迅速派兵进剿,控制了天山以南的辽阔地区(今南疆)。到光绪年间,清廷在这片地区设立行省,称其为新疆。

        乾隆二十四年,朝廷在西部边境实行新伯克制。“伯克”即突厥语“首领”的音译,和田参赞大臣舒赫德奏报朝廷后,废除伯克的世袭制,改为伯克由朝廷册封任免,品爵三品至七品不等。

        亚木图位于边境最西边,伯克库亚喀享受四品官员俸禄。西部的边界经常处于动荡之中,许多地方没有明确的边界,还没有纳入统一的国家,多为地方部族割据状态。对大清王朝来说,笼住了库亚喀,等于稳住了大清与突厥接壤的大片领土,意义非同小可。

        库亚喀到京师自然也会受到高规格的接待。因为来自西域,理藩院官员想当然把库亚喀当成部族头领接待。西域人能歌善舞,理藩院为使库亚喀能够耐心地等待觐见皇上,订好京城的一个扬州乐班专门为库亚喀弹奏歌舞。

        乾隆筹划受觐的还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喀尔喀蒙古郡王阿睦旺。

        清廷把蒙古称为内蒙古和外蒙古。外蒙古又称喀尔喀蒙古,地域辽阔,东临黑龙江将军辖境,西至阿尔泰山,南至瀚海与漠南蒙古诸部相连,北面是与俄罗斯接壤的无人区。喀尔喀蒙古的部族下设旗,旗长称为扎萨克,由蒙古的郡王、贝勒、贝子等贵族充任。喀尔喀蒙古又称外扎萨克蒙古。

        外扎萨克蒙古不同于蒙八旗,蒙八旗在明末与满八旗并肩战斗,入主中原,成为中国的统治阶级。康熙时期,喀尔喀蒙古出了个葛尔丹,把蒙古各部一一兼并,占据了约七百多万平方公里的疆土,企图建立大蒙古国。康熙皇帝率两百万清军御驾亲征,歼灭了葛尔丹,将内外蒙古统一到大清的旗帜下。

        由于喀尔喀蒙古地处遥远的漠北,与俄毛子的罗刹国接壤,葛尔丹虽死,难保不会出第二个葛尔丹。清廷虽然在喀尔喀蒙古派驻了统领他们的将军或参赞大臣,却无法在广袤无边的草原沙漠大批驻军。大清皇帝不敢高枕无忧,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亲与朝觐。和亲是招扎萨克为额驸,朝觐是让他们表示归顺,仍赋予他们相当大的自治权。

        土谢图汗部扎萨克阿睦旺写信给京师的皇帝,声明他要来朝觐,乾隆阅信当然非常高兴。回信给阿睦旺,说路途遥远,带几张羊皮来就行了。阿睦旺是牛脾气,“你小瞧人不是?我偏要赶来大群的牛马羊!”阿睦旺是为表孝心,还是斗气,乾隆一时揣测不透。对喀尔喀蒙古的扎萨克,不能像对满汉大臣那样,满汉大臣是皇帝眼里的贱奴才,而喀尔喀蒙古的扎萨克,皇帝非但不可把他们当成贱奴,还得百般笼络,千样怀柔。

        说千道万,还是担心外蒙的扎萨克不肯全心全意臣服。乾隆由此联想起行将赴京的云南土司刁土宛、四川金川土司巴旺、回部伯克库亚喀。他们臣服之心如何,实难预料。朝廷最担心他们仅仅是出于策略的考虑而暂时臣服。就如准部的阿睦尔撒纳,先请清军帮他平息内乱,稳定局势后,他又起兵赶跑清军。

        乾隆决定在贡品上做文章,让他们看看远夷如何恭顺天朝,如何不远万里输诚向化。远夷用比山还大的船运来贡品,转来帝京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在这四个番爷还在朝觐路上行走时,乾隆把内务府总管大臣和尔经额叫来,问今年广东的洋贡何时到达。

        和尔经额是内务府专职总管,不像和珅自从做上户部尚书后兼内务府总管事,也不像王公宗室挂总管大臣的虚名。皇上问起广东的洋贡,和尔经额竟说不知道。乾隆气恼地大骂和尔经额“渎职”、“尸位素餐”。

        和尔经额本意是不想得罪皇上宠幸的和珅,皇上再骂下去,可就要撤掉他的内务府总管的职务,皇上才不会顾及和尔经额的亲家身份。和尔经额战战兢兢恭请皇上垂询致斋(和珅字),皇上要和尔经额把和珅叫来。

        本想大功告成后给皇上一个大惊喜,现在皇上特意垂询洋贡。乾隆把和珅操办朝贡盛宴的秘密掏出来后,未说明他缘何对洋贡如此感兴趣,只是交代和珅加紧督办。

        大功告成后给皇上大惊喜的初衷未实现,和珅多少有些遗憾,心里恨死了和尔经额。和尔经额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他的女儿喜塔拉氏,于乾隆三十九年册封为皇十五子顒琰的嫡福晋,颙琰即后来的嘉庆皇帝。乾隆四十七年,喜塔拉氏在皇宫撷芳殿生下一子,名绵宁(旻宁),即是后来的道光皇帝。

        和珅认为和尔经额在皇上面前告他的黑状,告他贪权邀宠把内务府撇到一边。和珅并不把皇上的亲家放眼里,许多皇家宗室和外戚的实际地位远不如皇上的股肱大臣,尤其比不上和珅这样的宠臣。和珅马上找和尔经额的茬,和尔经额荐举的几个榷关监督,不是完不成内帑,就是有人告发贪墨。和尔经额如履薄冰。和珅与后来成为嘉庆皇帝的顒琰结下梁子,实际上是从顒琰的岳丈开始的。

        不久,和珅发现他错怪了和尔经额。

        理藩院尚书恒泰经常出入皇上的寝宫和军机处,有时皇上也把和珅召来商量接待事宜。云南车里土司刁土宛来得最早,一来就急着要朝觐皇上。恒泰安慰刁土宛说你吃好睡好,要有个饱满的精神觐见皇上。刁土宛想想有道理,舟楫车马劳顿,人都瘦成了猴子,给皇上留下恶劣印象,岂不白跑了万里路程?刁土宛养得白白胖胖,恒泰没了主意,向皇上禀报,皇上叫和珅代他去看望刁土宛,说皇上择吉日受觐。和珅头脑灵活,带去一个云南籍的章京。和珅跟刁土宛说,你的汉话不地道,倘若皇上听不懂,听岔了,你的贡表写得再漂亮也白搭。

        刁土宛开始跟云南籍章京学汉话。恒泰又有担心,说小金川的土司巴旺、回部伯克库亚喀、喀尔喀蒙古扎萨克阿睦旺下个月要来,如果皇上迟迟不受觐,可就要闹翻天。和珅是何等精明的人,揣测圣意满朝大臣没几个比得上他。他立即悟出皇上迟迟不受觐的理由,皇上深谋远虑,要安排广东的洋贡与番爷贡物同日同地进行!

        和珅收到粤海关监督伊龄阿的快信,说李湖于七月二日护贡启程。和珅把讯息禀报皇上,乾隆知道李湖雷厉风行的风格,没再过问。

        却说和珅从刁土宛下榻的园子回来,向皇上禀报他如何哄刁土宛,乾隆忍俊不禁。总管太监娄知耻递来六百里加急,乾隆打开匣子,取信看:

        回疆亚木图伯克库亚喀一行于太原小憩两宿,十九日启程赶赴京师。奴才探得,库亚喀贡品乃于阗璞石一块。

        乾隆这下急了,问广东的洋贡到了哪里。

        和珅说出了江西湖口,正在长江行走,估计八月上旬能进入北运河。

        “给扬州广陵驿下旨,叫李湖日夜兼程护贡进京。”

        和珅拿出拟好的上谕稿:“皇上,奴才从李湖启程日起,就一直跟进贡品护送。惟恐皇上心急,奴才事先拟好上谕稿,正准备恭请皇上御览。”

        和珅拍马屁拍到乾隆心坎里了,乾隆欣喜道:“行,行,洋贡由你督办到底。”

        

贡箱破裂



        潘振承找到鸳鸯玉佩,急忙乘骡车赶到未名亭。贡船不见踪影,小山子向老爷叙述方才发生的事情。

        潘振承坐在黑糊糊的未名亭,思考圣旨催贡的咄咄怪事。潘振承此前作过种种猜测,所有的猜测都归结到一点:和珅拍皇上的马屁。

        “不是这样的,应该另有原因。”潘振承否认了他开初的猜测,想起了德魁同他谈到的一件事。

        德魁累计镇守粤海关十一年,是粤海关有史以来任期最长的监督。德魁不是靠一味操办贡品而获得皇上的信赖,德魁操办的贡品比前任要少得多,却能靠巧取胜:第一招是投皇上的所好,操办不算昂贵但比较稀缺的洋贡;第二招是夸大洋贡的价值,动不动就说此方物乃西洋国王亲自督促宫廷匠师精制。乾隆三十三年,皇上安排德魁与西南大土司李巴尊同日进贡,李巴尊的贡物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德魁揣摩圣意,肆无忌惮地将洋贡吹得天花乱坠,说自鸣钟和八音盒里的机械为纯金打造,否则声音不会像金铃子般动听;把玻璃器皿说成是世间罕见的水晶玉,做成一件要消耗十倍以上的水晶玉。德魁这一招还真灵,果然李巴尊再不敢大咧咧地同皇上说话,转为毕恭毕敬。

        夸大洋贡的价值是德魁与潘振承的合谋。起初,潘振承还担心德魁过不了识货的万岁爷这一关,德魁回到广州把他的奇遇说给潘振承听,两人都哈哈大笑。此后,德魁三次出任粤海关监督,与当西南土司的面胡吹海夸洋贡的价值有相当的关系。

        潘振承恍然悟识:皇上亲自催贡,八成与番爷贺表进贡有关系,番爷不是一个,或许有好几个,并且都是些不太安分的番爷。潘振承一激凌站起来,叫道:“小山子,快,我们追李抚台去!”

        潘振承这才感觉到冷,北方的初秋夜就像广州的冬夜,潘振承晚上要穿西洋绒衣。

        “小山子,衣包呢?”潘振承注意到小山子没带衣包。

        小山子道:“昨晚老爷你同李抚台谈妥了带奴才去取土,嫌衣包碍事,叫我交给毛豆存放在楼船。”

        “李抚台叫我们回广东,你该把衣包拿下来呀。”

        “楼船走得好急,大家都忘了。”小山子脱下自己的外褂,“老爷,你怕冷穿奴才的粗布衫,明天到墟市买一套。”

        潘振承没做声,他问衣包的真正目的,是顶戴和补服在衣包里面。他穿上官服,便于跟李抚台接触,甚至可以上楼船。李抚台过于耿直缺心眼,潘振承担心他还没有悟出催贡的真正目的,稀里糊涂把装有泥土的贡品箱弄进紫禁城,番爷可就要看皇上的笑话。这个后果,比矫旨拍卖贡品还严重!

        两人沿着运河走到静海县城外,租了一辆驴车,心急火燎催促车夫快走。日出时分,终于看到蒙在粉红色晨曦中的楼船。

        眼前的情景着实让潘振承吃了一惊:运河左边是驿丁,约有四十多个;右边是漕兵,约八十来人;贡船前后簇拥着漕船,船上的漕兵均手执长矛竹篙,站最前面的,是穿六品武服的漕标千总,大声吆喝来往的船只避让,避让稍慢,漕兵就一竹篙横扫过去。潘振承的驴车跟在驿丁后面,受到断后的驿丁的粗暴斥喝。驴车不得不落下五六丈远不徐不疾地跟着。

        小山子道:“老爷,我们喊李大人,上贡船去。”

        “不行,你没看到两岸都有漕兵驿丁,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贡船。”

        在贡船上的毛豆看到潘振承乘坐的驴车,悄悄告诉主子。李湖埋怨道:“这个启官,越老越糊涂,叫他回广东他偏要跟来,这不添乱吗?”李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贡品箱蒙混过迎贡钦差,进入紫禁城向皇上禀明原因,祈求皇上宽恕其他不慎卷入贡品拍卖的官员官商,只处罚他一人。

        迎贡钦差是侍候皇上的总管太监娄知耻,老家在通州旁边的三河县,皇上念他数十年未回老家,委派他做迎贡钦差。娄知耻提前一天回三河老家,然后回到通州接贡。

        按照和珅计算的日程,贡船最晚九月二日未申时分可到达通州,通州到帝京五十八里,天黑时无论如何也能赶到。然而,接静海驿站快报,贡船八月三十日丑时通过静海驿站,照此推算,九月二日天黑都很难赶到通州码头。娄知耻决定带人带车顺运河南下,碰到贡船立即将贡品箱启岸,因为走旱路怎么都要快过水路。

        走到通州南的漷县,迎贡的队列终于碰到贡船。

        侍卫和漕兵把码头的苦力和民人驱散,数个大内侍卫簇拥着总管太监娄知耻,亲兵分别举着仪盖仪牌。贡船靠了岸,船工架设好跳板。娄知耻对一个侍卫道:“快马飞驰帝京,向皇上与和中堂禀报,广东贡船九月二日申牌时分到达漷县,即改走旱路护贡至帝京。”侍卫跳上骏马冲出人群,上官道绝尘而去。

        站娄知耻旁边的一个小太监叫道:“广东巡抚李湖听旨。”

        李湖匆匆下到码头,跪在娄知耻跟前:“臣李湖恭听圣旨。”

        娄知耻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广东巡抚李湖,会同迎贡钦差娄知耻卸贡起岸,自官道亟运帝京。钦此。”

        “臣接旨叩谢天恩。”李湖接旨起身,微笑着朝娄知耻说,“娄公公,怎由您老人家躬亲迎贡?”

        “皇上念老奴数十载未归故里,赐老奴回三河乡下祭拜祖坟。昨日忙了一天,今儿一大早,就来通州码头迎贡。唔——咋走得这么慢?”

        李湖赔笑道:“贡船太沉太大,搁了浅,黑夜里折腾了许久才出了泥淖。”李湖欲解开心中的疑团,岔过话头问道,“娄公公,缘何这次皇上如此急盼洋贡?又是下旨催促,又是派钦差迎贡?”

        “咱家是宦官,宦官不可参政议政。”娄知耻一本正经说道,心里直抱怨贡船耽误了行程。

        “快卸贡品箱!”娄知耻扬着拂尘,转身大声斥喝道。

        人群之外,一辆驴车急至,小山子率先跳下,然后扶潘振承下驴车。两人急不可耐地朝人缝里钻,挤到人群前面。

        毛豆在楼船启箱,赵石站在跳板旁,指挥绿勇抬着贡品箱上码头,轻放到马车旁边。

        娄知耻朝贡品箱走去,李湖的神色不由紧张起来。“李抚台,里面都装了些啥?”娄知耻指着贡品箱问道。

        李湖努力保持镇定说:“当然是西洋贡品,自鸣钟、八音盒、珐琅彩瓶、镀金雕像、银质器具、玻璃器皿、琥珀饰物、香脂香水、鼻烟壶、模型航船、千里镜、西洋镜,等等,等等。”

        娄知耻狐疑道:“一只箱里装这么多?”

        李湖愣了一下:“是……是分箱装的。”

        娄知耻轻轻拍拍箱盖,微笑道:“成。”

        一个中年太监抑扬顿挫叫道:“第一箱贡品安全起岸。”绿勇将贡品箱抬起,马车上站了两个大内侍卫,接住箱子安放在马车平板上。李湖轻嘘一口气,下意识地看了看警戒圈外的民众,眼皮猛地一跳,他又看到了潘振承。

        潘振承朝李湖眨眼睛,李湖无动于衷,在心中暗暗祈祷,护贡钦差千万别开箱验贡。

        小山子大声叫道:“潘老爷你内急,奴才带你上客栈方便。”

        站旁边的漕兵指着写有“肃静”的仪牌低声斥喝道:“瞎嚷嚷,找死不是?”

        潘振承朝漕兵拱拱手,让小山子牵着出了人群。小山子气馁道:“老爷,李大人根本不睬我们。”

        只有趁卸贡的短暂机会,才有可能同李湖私下接触。看情况,钦差不会开箱查验贡品,这意味着迎贡这一关将顺利通过。最大的难关是京师,潘振承想告诉李抚台:“皇上催促贡品,极有可能是展示给前来朝觐的属国使臣或边疆番爷看。在去京师的路上套钦差的话,倘若确定,无论如何都不可将贡品箱抬进朝觐的銮殿。万一说服不了钦差,就把贡品箱装有泥土的机密道破。否则,皇上天颜及大清天威扫地的后果不堪设想!”

        李湖根本不想同潘振承有任何接触,潘振承不得不又挤到人群前面。两架装运贡品箱的马车,其中一只马车已装好九只贡品箱,侍卫站马车上捆绑固定贡品箱。钦差的表情很急,不等两架马车装载好,就叫马夫套车,每架车分别套了三匹壮实的役马。

        码头西角有一家酒铺张灯结彩,对联写道:“十年寒窗砺鸿志,一朝秋闱跃龙门。”是一个漷县秀才考上举人摆谢师酒,新科举人喜气洋洋站在酒铺前,迎接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不过,酒铺的吸引力仍不及码头大。漷县不像通州那样的大码头,人们从未见识过钦差大臣迎接贡品。

        “洋贡到底啥样呀?弄得神神秘秘的。”站潘振承旁边的一个姑娘好奇地说道。和姑娘手拉手的一个少妇说:“谁知道呢,送给皇上的宝物,只有皇宫里的人才能看。”

        中年太监抑扬顿挫叫道:“第十七箱贡品安全起岸。”

        还剩最后一箱了,潘振承观察李湖的表情,李湖黧黑的脸膛露出微笑。潘振承的心直往下沉,李抚台恐怕还没意识到更大的难关在后面!

        最后一只贡品箱抬到马车后面,轻放下。绿勇抓住两头的铜环抬起贡品箱,上面两个侍卫伸手去接贡品箱。这时,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码头西角的酒铺,新科举人向他的业师跪拜叩谢师恩,家人燃放鞭炮和冲天炮。声音震耳欲聋,役马受惊,仰天长嘶,拉着堆满贡品箱的马车奔跑。

        役马很快被制服,然而,站马车上的侍卫连同手中的箱子翻滚在条石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摔裂的贡品箱,流出黄色的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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