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弗雷特对儿子说:水手不是人做的,你要做东印度公司职员;小弗雷特来澳门学习汉话,起汉名洪瑞,洪瑞学会了汉话,却跑去做海盗,老弗雷特气得要吐血;洪瑞张牙舞爪的翻译风格,把麦克大班的鼻子都气歪了,洪瑞丢了饭碗,改换门庭做了散商的通译;李关宪登船量船,洪瑞按西洋礼节向李大人行礼,关丁踹洪瑞一脚,按着他的脑袋,逼他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通译洪瑞
詹姆斯·弗雷特(James·Flint)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首位中文通译。
弗雷特学习中文不是东印度公司的特意安排,而是缘于他父亲渴望儿子做人上人。
老弗雷特是普利茅斯号的水手,来过三次中国。他印象最深的是中国人的等级观念。像公司职员、货商船长之类的上等人可以去广州,居住富丽堂皇的商馆,享受着近乎欧洲上流社会的优越生活。而水手厨子是中国人眼里的下等人,他们被禁止进入广州,只能呆在黄埔港,如果不肯贿赂中国人,连下船的权利都要剥夺。老弗雷特尤其气愤的是,中国人把他们和黑人水手一道列为贱人,无视他们是高贵的大不列颠王国的臣民。
当然,水手想进广州还是有办法的。他们充当快蟹桨手,护送同胞中的上等人去广州,按惯例可以住一两个晚上,享受上等人味美可口的食物和舒适无比的棕绳床,还可以到十三行附近游玩。充当快蟹桨手,成为船长激励船员为他卖命的法宝,老弗雷特的堂兄杰森,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船长,到死都没有实现进广州的愿望。
广州是欧洲人眼里美丽富饶,神奇无比的东方城市。进广州成为水手回国炫耀的资本。老弗雷特很幸运,获得两次进广州的机会。老弗雷特总结他进广州的四大印象:一是造型奇特的木结构建筑;二是琳琅满目、巧夺天工的商品;三是制作精美、美味可口的饮食;四是商馆职员养尊处优的生活。公司职员吃中国厨师做的风味特别的中西大菜,吃口味与英国相差无几的面包蛋糕,居然还能喝上牛奶。奶牛从欧洲运来,放到珠江南岸饲养,商馆的中国仆人每天清晨把新鲜牛奶送来,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水手不是人做的!”回到普利茅斯,老弗雷特对儿子说道。
“你要做东印度公司职员。”老弗雷特向儿子道出底层英国人可望不可及的梦想。东印度公司蜚声全英,连美洲大陆的欧洲移民都如雷贯耳,肃然起敬。
“父亲,你不是说梦话吧?”小弗雷特怀疑父亲在白日做梦,像他这样生活在贫民窟的孩子,未来的出路不是做海员,就是做码头工。
“不,父亲清醒得很。”老弗雷特讲述他的一次经历。他充当快蟹桨手送广州办事处主任文森和货物管理员惠灵顿去十三行。他们谈到中国通译阳奉阴违,利用外商不懂中国话,按照通译自己的意愿翻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弗雷特知道澳门虽然有懂中国话的葡萄牙人,然而东印度公司却不敢雇用他们,担心商业机密泄露给葡萄牙。
“你去澳门生活几年,拜一名中国神甫为师。”
一七四四年,詹姆斯·弗雷特以船客的身份来到澳门,几经周折拜一名叫李查士的中国神甫为中文老师。李查士是北京人,雍正年间禁洋教,逃到澳门避难。李查士是个流浪儿,从小接受天主教洗礼,他没上过中国的学堂,只能教弗雷特一些常用的中国字。李查士按照弗雷特的发音,为弗雷特取汉名洪瑞。三年过去,洪瑞不仅能用北京话和李查士交流,广东话也无师自通。洪瑞心想,到了向英国东印度公司毛遂自荐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主教佩雷拉把弗雷特召去谈话,向他灌输为宗教献身的崇高理想。主教说虽然中国皇帝禁止传教,但中国皇帝的声音到达不了中国的最底层,同中国底层民众接触的最好方式是行医,为他们治好病,很容易吸收他们加入天主教。主教介绍一位法国籍的教士做弗雷特的老师,勉励弗雷特迅速掌握常用的医学知识。这次谈话令洪瑞恐惧不已,他不但实现不了进东印度公司的愿望,耶稣会禁止神职人员结婚,如果去中国内地传教,意味着得过一辈子艰苦而没有安全感的生活。
洪瑞神秘地失踪了。
洪瑞上了一艘停泊在澳门十字门海域,补充淡水和食品的探险船。海上探险,曾使无数欧洲有志男儿和潦倒穷汉热血沸腾,发现新大陆或者寻找到宝藏,意味着荣誉和财富。洪瑞想,如果自己被国王封为爵士,一个东印度公司的职员算得了什么?
探险船与海盗船在很多情况下,没有本质区别。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国王,只问结果不问手段。只是到了十八世纪,该发现的新大陆发现得差不多了,唾手可得的财宝也都掠夺得所剩无几。唯一的办法,就是向高山密林的纵深挺进。恶劣的气候,不明的疾病,地狱般的热带雨林,土著人的反抗,水手为争宝藏互相残杀。洪瑞死里逃生,两手空空辗转回到普利茅斯。
老弗雷特气得要吐血,他说现在早已过了哥伦布、德雷克时代,要想富贵只有通过海上贸易。老弗雷特带儿子上伦敦的东印度公司董事会,正巧碰到曾经担任过广州大班的文森董事。文森略懂中国话,他当场考了弗雷特,凭感觉认为弗雷特的中国话比他地道。
詹姆斯·弗雷特成为英国东印度公司历史上第一任汉语通译。
洪瑞成了来华西人中的上等人,十二名桨手划快蟹专程送他进广州。洪瑞想起他的老爸,为获得一次做桨手的机会而感到莫大的荣幸。快蟹本来不需要这么多桨手划,桨手多的原因是为了满足水手进广州的迫切愿望。洪瑞住进了豪华的客房,吃上了中西口味的大菜,早晨还能喝上香气扑鼻的新鲜牛奶。唯一不满足的是大班麦克米伦对他不够热情,提醒他要注意保持英吉利绅士应有的温文尔雅。洪瑞是个没有心计的人,他还不知道麦克对他的印象有多么糟糕,麦克认为弗雷特的言行举止俗不可耐。如果不是会说中国话,令人崇敬的帝国公司怎么会让出身下贱,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轻而易举就成为公司职员?
由于长驻广州,洪瑞不急于外出看广州的街景。中国话荒废了几年,洪瑞一天到晚缠着夷馆里的中国仆役说话,每天都有惊人的进步。洪瑞总结出一条经验:学中国话就得厚颜无耻,不要怕闹笑话,更不要怕说不准遭对方耻笑。公司那些职员学不会中国话,就是不肯放下英国绅士的架子。
洪瑞的中国话该派用场了。麦克带洪瑞上总督衙门,要求取消禁止洋人骑马的命令。
广东官府下这道禁令,与一匹叫亨特的英吉利马有关。
汗血宝马
一六七八年(康熙十八年),葡萄牙特使本多·白勒拉进京朝贡,贡品是一对非洲狮子,在京的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充当通译。南怀仁深受康熙帝青睐,出任正五品钦天监。有南怀仁推荐,葡国特使很幸运地受到康熙帝的接见并赐宴。白勒拉向康熙帝提出澳葡商人到广州贸易的请求,由于当时海禁,康熙委婉地答复朝廷会慎重考虑你们的请求。两年后平台,康熙下诏开海贸易。来广州贸易的西洋商船碇泊澳门十字门,澳葡商人坐拥地利直接参与广州贸易。
这件事,曾一度引发欧洲商人纷纷效仿。欧洲的珍稀野生动物少,西洋所贡的动物大都从非洲、南亚及南洋购买。但是,都没有取得葡萄牙特使进贡狮子的效果,这股进贡珍稀动物的风气才渐渐冷了下来。
乾隆十四年,杨应琚初任广东巡抚,曾萌发过贡洋马的奇想。他巡视十三行夷馆区,无意中发现英国商馆陈列了一具马骨骸。杨应琚长期在西宁任职,爱马也懂马,凭感觉知道这匹马高大无比,健步如飞。严济舟介绍说,这是英吉利首任驻广州大班亨利的座骑,马名叫罗伯特,在东印度曾经救过亨利的命。亨利把罗伯特当儿子宠爱,罗伯特死后,亨利将它的骨骸保留在商馆当神供奉。
旗人靠铁骑夺天下,旗人爱马崇马。内务府设有专门饲养御马的上驷院,马场养着西北蒙族及番族进贡的良驹,上驷院每年还派相马行家到西域寻访购买名马。杨应琚想,皇上若见到英吉利大洋马,定会喜出望外。
杨应琚叫严济舟同英吉利大班交涉,来年进贡两匹洋马。不久,杨应琚改任甘肃巡抚。甘肃地广无垠,一直延伸到今日的哈萨克斯坦。杨应琚奉钦命派相马师到西域寻访汗血宝马,均无功而返。相马师说他们寻访到古代传说中盛产汗血宝马的大宛贰师城(今土库曼斯坦阿斯哈巴特城),当地牧民根本就没听说过跑起来浑身流汗血的马。有个阿訇说汗血宝马是汉人虚构的神话,马边跑边流鲜血一样的汗水,岂不会把血流干?
杨应琚第二次任广东巡抚,东印度公司终于运来了两匹大洋马。
署理总督班第是蒙古人,爱马如命。他来广东赴任一路骑马南下,到广州后,每天都要骑马。杨应琚跑去把英吉利人进贡大洋马的喜讯禀报班中堂,夸洋马高大矫健,头尖颈细,四肢修长,毛色油亮水滑,跑起来风驰电掣。
“你骑过?”班第饶有兴趣地听着。
“进贡给皇上的宝驹,奴才怎么敢骑?”
“英夷都骑过,你是天朝的巡抚大人,有何不敢骑的?御厨给皇上做菜,御厨尝了,太监还要尝,最后才让皇上享用。”
杨应琚呵呵地傻笑:“卑职没考虑到这一层。”
“听李永标说,西夷不到我中土一半大的地方,挤了几十个蕞尔小国。英吉利人既然有这么好的马,为何没有一统西夷?”
班第这个问题远远超出杨应琚的认知范围,杨应琚一脸茫然:“大概英吉利徒有宝马,不擅骑马射箭吧?”杨应琚凭自己的想象讷讷道:“不过,依卑职在青海做道员时的骑马经验,英吉利大洋马确实是俊马。”
“大洋马能胜出天朝的汗血宝马?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马和人一样,不一定个高腿长就跑得快,就能够耐长途。是驽马还是俊马,得牵出来遛遛。你派一个骑手从广州至花县跑一个来回,倘若一个时辰跑完,就把大洋马进贡;倘若毙命,这样的马不贡也罢,只当没这回事。”
杨应琚派骑手骑大洋马试跑,还没跑到花县便倒毙。
杨应琚觉得班中堂对大洋马的要求过于苛刻,汗血宝马虽然神奇,可是没有谁真正见过骑过,怎么能按汗血宝马的标准来要求洋马?广州至花县来回约一百八十里,按驰驿的要求,八十里设一个驿站,二十里设一个歇马亭,只有神马才能一口气飞驰两百里。
本来事情算是了结了,洋马不符合班中堂心目中的贡马要求。两匹洋马,本来就是作为贡品运来中国的,一匹跑死了,剩下的一匹,杨应琚不敢牵走做自己的座骑,便留在英吉利夷馆不闻不问。
英吉利是个爱马的民族,骑马是贵族的高尚娱乐活动。巡抚大人抛下这匹名亨特的马不管,麦克求之不得。他天天给亨特喂马料,给亨特洗澡,牵亨特出来遛腿。
一天傍晚,麦克骑着亨特来到宽阔的东校场,正好碰到班第也在东校场遛马。班第凭多年的相马骑马经验,惊叹这是一匹俊马。麦克微笑着用生硬的汉话说:“班总督,马的,恭请你的,骑。”
“好啊。”身材矮壮的班第仰头欣赏高大健美的洋马,欣然答道。
“你的,要先学我们的,英吉利口令的,否则的,它不听你的。”
“是好马都通人性,洋马来我中土,就得听中土的驭马令。”
洋马四肢颀长,脚镫悬得老高,班第在戈什哈的搀扶下上了马。还未等班第作出驾驭的任何表示,桀骜不驯的洋马就仰天嘶叫,暴躁地蹶后蹄。班第“唩唩”地企图使洋马安静下来,亨特愤怒地打着响鼻做回应,猝然高悬前蹄,猛窜飞奔,把班第摔了下来。戈什哈朝班第跑去看主子的伤势。一个戈什哈拔出剑,欲刺进洋马的前胸。
“亨特!”麦克用英语喊道:“快跑!”亨特撒腿便逃,夜幕中如一道黑色闪电倏然消失。
几个戈什哈杀气腾腾地将麦克围住。
“住手!”班第斥喝道。蒙古骑士的规矩,被马摔下,迁怒于马或马主人,会被天下人耻笑。
班第被戈什哈扶走,麦克站在东校场发愣。亨特跑了回来,麦克搂着亨特的脖子,身子剧烈地颤栗。
杨应琚和李永标得知消息,心急火燎赶到总督府。班第被洋马摔伤,很没有面子,拒绝杨应琚和李永标探望。戈什哈奉命出来回话,声称班大人在后院舞剑,二位请回去。
事情与李永标无关,李永标笑话杨应琚:“老杨,你整出来的好事,无论班中堂是否摔伤,你都逃不脱干系。”杨应琚回到抚院的寓所,越想越害怕。第二天下了一道抚令:禁止洋人在广州骑马。
麦克觉得巡抚这道禁马令莫名其妙,去向严济舟交涉。严济舟道:“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祸?如果不是班总督宽宏大量,你和你的亨特早就没命了。”
朝贡期结束,麦克回了加尔各答,严济舟请了一个马夫照料亨特。第二年初夏,麦克回到广州,顾不得休息就上马厩看望亨特,亨特没有掉膘,见到麦克不安分地嘶叫。麦克解开缰绳准备牵亨特出厩遛圈,想起巡抚的禁令,叹一口气,叫马夫牵亨特在小广场遛弯。
麦克安顿下来听到一个消息,班第被召回北京,杨应琚调往北方的山东省做巡抚,总督巡抚分别由策楞和苏昌担任。下达禁马令的总督巡抚走了,策楞是广东的老总督,麦克曾与他打过交道。麦克心想撤销禁马令的机会来了,委托通事闻世平去户部给他和三等秘书洪瑞办进城关牒,理由是拜访策总督。粤海关下设算房、库房、稿房、单房、船房、票房、柬房、承发房等八个办房,承发房书办不敢做主,请示李关宪。李永标想:“兴许有什么礼品要当面赠送给策制宪吧?”
麦克带着洪瑞,在闻世平的陪同下顺利进了油栏门。
麦克道:“闻通事,你可以回去了,洪瑞不是我的秘书,是东印度公司的通译,他的北京官话比你还标准。”闻世平担心道:“麦大班,以后东印度公司不用通事了?用通事,这可是有规定的。”
“通事费照样给,但是我们以后不需要你了。中国通事做翻译缺乏起码的职业道德,不忠实双方的原话,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翻译,阳奉阴违,简直就是一伙语言骗子……”麦克气愤地用英语说道,闻世平没完全听懂,一脸疑惑。洪瑞用汉话译出,他的情绪比麦克还激动,张牙舞爪大声吼叫,眼瞪着闻世平像要打人。
闻世平吓得逃之夭夭。
麦克注意到洪瑞情绪化的翻译风格,他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东印度公司的通译不能像中国通译那样在中国官员面前低声下气,卑躬屈膝。中国的通译喜欢“和稀泥”。“和稀泥”在英文中没有对应的词,麦克曾请教过一位葡萄牙汉学家,他说:“和稀泥的意思,大致相当于无原则地调和矛盾,这种翻译风格,会使交流的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
麦克和洪瑞乘轿来到总督衙门,洪瑞上前跟策楞的戈什哈交涉。
外商求见中国官员通常都会吃闭门羹,策楞也不打算接见麦克,但他听戈什哈说英国通译能说一口北京话,便来了兴趣,破例接见他们。
麦克和洪瑞进了总督值房,恭恭敬敬向策总督行礼。
“尊敬的总督大人,请允许我代表东印度公司广州大班麦克先生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这套谦词是两人在路上商量好的。策楞脸上浮现出微笑,他从小生活在京师,洪瑞的汉话虽然不够流利,但京腔的韵味让策楞听起来倍感亲切。
突然,洪瑞的表情异常严肃,他义正辞严道:“总督先生,我们要向你严重交涉。你们的巡抚下的禁止洋人骑马,是一个光当(荒唐)的决定。我们之间是平等的,中国人可以骑马,外国人为啥就不能骑马?咋啦?肌肤(欺负)祖宗!他姥姥的!”洪瑞脑袋里突然闪现李查士有一回生气时的骂人话,他没有理解粗口的复杂含义,随口就说了出来。
策楞瞠目结舌,麦克也瞠目结舌。弗雷特还没等他说话就抢先说,麦克扯了一下洪瑞的西服下摆,用英语问洪瑞:“弗雷特,你说了要求总督撤销错误决定没有?”
洪瑞稍稍收敛激动的情绪,用英语向着策楞说道:“总督先生,我们强烈要求你撤销错误决定。”
麦克用英语生气地叫道:“你用中国话说呀。”
“总督先生,我们强烈要求你撤销错误的禁马令,允许我们骑马!你们禁止我们骑马是忌妒大英帝国的马,大英帝国的马高大,跑得快,你们的马矮小,跑得慢。忌妒,你们忌妒!……”
洪瑞手舞足蹈正说着,只听得“呯”的一声,策楞怒发冲冠,攥紧拳头砸在案桌上,案桌上的茶杯跳起来,掉地上摔成碎片。“一派胡言!堂堂大清,岂容刁蛮小夷责三道四!”
不等策楞下令,戈什哈一拥而上,推推搡搡把麦克和洪瑞逐出总督衙门。
“抗议!”洪瑞站总督衙门前叫喊。
麦克把洪瑞拉到一旁,严肃地问道:“弗雷特,你刚才说了什么,总督为什么怒不可遏?”
“我说大英帝国的马高大无比,快如闪电;中国的马又矮又小,跑起来慢吞吞的。你们忌妒英国马,所以就做出错误决定禁止我们骑马。”
麦克错愕不已:“你怎么能这样说?在中国千万不能说大英帝国,你说中国的马矮小跑得慢,也是不能说的,你这是有意挑起总督发怒。”
洪瑞也错愕不已:“这也有错吗?我都是照你的话说,在来的路上,你骂中国骂得够狠毒。”
麦克挺拔的鼻子都气歪了,嘴唇乌紫埋怨道:“我们单独说的话,你怎么能当中国总督的面说?还有,是我和总督交涉,你总是抢在我前面说话,到底是我是主席,还是你是主席?你仅仅是个充当翻译的低级随员,只能做双方的传声筒,你懂不懂一个翻译应该遵守的起码规则?”
洪瑞跟李查士学习中国话,李查士没按通译的要求来训练洪瑞,也没讲中国社交场合尤其是官场应该遵守的规矩。麦克这才意识到,一个翻译光懂得语言是远远不够的。
麦克悻悻恨恨闷声不响打前走,心想请求中国总督撤销禁马令没指望了,只能等贸易季节结束后,把亨特弄到澳门去,澳门虽然也有中国官府,但要相对自由很多。麦克在心里自我安慰:“不骑马就不骑吧,以前没有马也过来了。”
麦克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群中国衙役来十三行张贴总督、巡抚和户部的联合禁令,禁止夷人在广州任何地方骑马乘轿。
“怎么连我们乘轿的权利都给剥夺了?”麦克气呼呼跑到泰禾行。严济舟在通事蒋瑞星的陪同下,正和丹麦商人费莱姆谈生意。严济舟中断洽谈生意,听麦克的投诉。严济舟苦笑道:“禁令不止是针对外商。你没看到贴在夷馆区的中文禁令,帮夷人雇轿和为夷人抬轿的中国奸民,也要杖责三十。”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越来越不把我们当人?”
“这得问你昨天到总督衙门做了什么,本商听闻通事讲,你不让他跟去总督衙门。”
麦克把昨天的情况大致道出,严济舟道:“根子在你们,你们太狂妄,禁止你们骑马乘轿,是要让你们明白,在我们天朝,你们不但是蛮夷,还是下贱的蛮夷。华夷有别,你来中国好多年了,连这点也没搞明白。”
“我们要去请愿!”麦克扬起拳头高叫道。
严济舟不气不恼,微笑道:“你们不怕报复就去吧。这里是天朝的天下,你们越不驯服,越没有好果子吃。”严济舟重提去年的夷妇禁,“如果夷妇老老实实在夷馆里呆着,督抚海关怎么会想到驱逐夷妇?”
麦克哑口无言,气急败坏回到商馆,破口大骂洪瑞:“都是你造成的恶果!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带和稀泥的中国翻译陪我去!”
港脚商人
东印度公司坐拥英王特许的东方贸易专权,但想完全独享其利却十分困难。贸易垄断违背自由竞争的法则,公司垄断性贸易特权在国内倍受争议,加上自由商人背景复杂,东印度公司如果一味地封杀的话,势必激起公愤,于是,加尔各答商站特许部分自由商人参与中印贸易。广州人把英印自由商人称为港脚商人,港脚商人的处境就像十三行的中国散商,受到种种限制。
一个急风暴雨的夏日,荷特奈斯号港脚商船直接越过虎门稽查口,闯入黄埔外洋港。荷特奈斯号的船东与货东是东方贸易公司,这帮利物浦股东们的后台是倡导自由贸易的格莱斯顿议员。凭借格莱斯顿的私人信件,东方贸易公司代理人拉夫脱在加尔各答商站拿到特许执照。荷特奈斯号在加尔各答装载了八千包印度棉花起航,洪瑞仅仅是一名普通的船客。洪瑞受不得麦克的冷眼,有意不和麦克等公司职员一道搭乘公司商船前往广州。洪瑞的语言特长和豪爽的性格,引起拉夫脱的浓厚兴趣。洪瑞毫不隐瞒他对东印度公司的不满,拉夫脱听洪瑞谈他的广州经历,认为洪瑞受到公司高级职员的打压,根本原因是瞧不起洪瑞的平民出生和教育背景。
拉夫脱邀请洪瑞加盟东方贸易公司,洪瑞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洪瑞建议拉夫脱给荷特奈斯号取中文名东方公主号,拉夫脱取中文名魏宙。魏宙和洪瑞担心东方公主号在澳门就受到东印度公司的阻挠,决定直接闯关。东方公主号顺利进入黄埔港,接下来的事,却处处不顺。
洪瑞和魏宙乘坐快蟹前往广州,在黄埔关口就被海关巡役截下。巡胥邓宝华声称东方公主号没有办理入港部票。魏宙提出派人回澳门补办,邓宝华说你们必须有离港部票才能去澳门。那就办离港部票吧。邓宝华说只能由保商替你们办。那就请保商吧。邓宝华说没有入港部票擅入黄埔,没有哪个行商敢承保。
“你们是有意刁难!”洪瑞扬起拳头吼叫道。
在稽查站的凉亭,邓宝华叫关丁给两个夷大班凉茶喝,不气不恼向洪瑞解释这是规定。“二位先回洋船,我会尽快向户部禀报。二位也可写信给你们的夷目麦克,最好给十三行首领严济官也写一封信,求他们替你们斡旋。”
邓宝华态度诚恳富有耐心,他说东印度公司排斥港脚商人,十三行和粤海关不排斥,洋船越多,十三行的盈利和海关的税银也就相应增多。
拉夫脱向广州特委会主席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哀求麦克米伦准许他们在广州贸易。信中还委婉提到詹姆斯·弗雷特在广州时几乎无事可干,能否借用弗雷特为东方贸易公司服务。麦克洞悉出拉夫脱的弦外音,弗雷特已经加盟东方贸易公司。对于弗雷特的选择,麦克不觉得惋惜,他放不下贵族的固有偏见,一个水手的儿子,一个曾经做过海盗的人跻身绅士之列,是东印度公司的污点。
对于弗雷特的背叛,广州特委会的委员们一致认为必须给予惩罚,逼迫拉夫脱解雇弗雷特。
“不,我太了解弗雷特了,拉夫脱以后尝到他的滋味,会替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麦克也不同意部分委员封杀东方公主号的主张:“我们必须正视荷特奈斯号的后盾是格莱斯顿。诚然,公司在国会及内阁的代言人可以列举数十个,爵位职位也远比格莱斯顿高。然而格莱斯顿代表的是自由贸易潮流,这股潮流在民间的呼声越来越高涨。我们完全可以借荷特奈斯号没有遵守中国官方的规定驱逐它,但我们不能做授人以柄的傻事。”麦克主张采取冷处理,能拖则拖,并且多加限制,迫使东方公主号赚不到盈利,最后自动退出远东市场。
严济舟在同一天也收到魏宙的中文禀帖。魏宙的信由黄埔通事闻世章和洪瑞共同译成,洪瑞不会书写中文,闻世章尽量按照禀帖的格式和口气书写这封信,恭敬地把需要严大人关照的意思表述出来。严济舟是个讲求实际的商人,他打心眼里欢迎西洋大客商。以前来广州的外国散商基本是游兵散勇,他们资金薄弱,来货和走货数量都很少,来去搭乘本国或他国的商船,最多大家合起来包租一艘二三百吨的小型商船。
东方公主号竟然是自己的大型商船,这伙港脚商人想必来头不小。严济舟想,如果不考虑东印度公司,十三行应该全力帮助东方公主号,让他们满载而归。那么,就会有越来越多实力雄厚的港脚商人来广州贸易。
然而,港脚商人实力再雄厚,也比不上实力日益增长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占据了西洋诸国贸易额的半壁山河。严济舟本来可以直接上海关交涉,恳求李永标放东方公主号一马,严济舟没这样做,他不能不照顾东印度公司的情绪。
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对东方公主号的到来,远没有东印度公司和十三行敏感。对他来说,仅仅是到港番船数量的小变化。他当然希望番船越来越多,船多,关税就征收得多,对他争取连任的几率就会增大。
李永标不打算驱逐东方公主号,但绝不会优待东方公主号。港脚船擅闯黄埔,必须给予惩罚。李永标驳回洪瑞、魏宙进广州的请求,让他们在燠热难当的洋船上呆着。卸货交易必须等海关发出部票。除非是有贸易记录的契约船,新到的商船必须量船后方可发放部票。
十天过去了,户部大人迟迟不来量船。洪瑞站在甲板上怒骂,骂东印度公司是商霸,骂麦克米伦故意刁难他们,骂户部与东印度公司狼狈为奸。
潘振承在黄埔税馆办完事,去港区打探东方公主号。严济舟还没确定保商,这艘港脚船运来的是洋棉,去年做洋棉生意的行商都说没赚到钱。谁做东方公主号的保商,就意味着必须承接下五成洋棉。保商都不敢轻易承保,陈寿年拥有保商资格,能否为东方公主号承保,陈寿年要承哥替他拿主意。
去年没赚到钱,今年行情就算没好转,只要价格合适,还是可以做的。潘振承来到港区,看见洪瑞站在甲板上叫骂。潘振承有过做散商的痛苦经历,他非常同情外国散商。但他认为洪瑞用这种方式无济于事,很容易招惹麻烦。洪瑞怒气冲天,想必另一个叫魏宙的大班也在气头上。潘振承正在考虑该不该这个时候登船试探,闻世章朝他匆匆走来。
“启官,晚生该如何办呀?关宪不来量船,又不准东方公主号的大班进广州,魏大班愁眉苦脸,洪大班像吃了火硝,整天暴跳如雷骂人。”
潘振承道:“洪瑞是用英语骂人,你千万得劝住他不要用汉话叫骂,骂麦克倒没什么,骂了关宪,他们的处境会更糟。”
“李关宪到底会不会来量船啊?”
“会,肯定会。你这样安抚他们,说港脚商人第一回单独驾自己的船来广州贸易,史无前例,户部不敢做主,奏报中国皇帝恳求他们接纳东方公主号,最多不超过二十天,李户部就会来黄埔量船。”
闻世章是广州总通事闻世平的胞弟。闻氏兄弟一向相信潘振承的操守和智慧,闻世章一脸喜色,拱手道:“谢启官为晚生指点迷津,晚生这就跟洪瑞说去。”
潘振承叫住闻世章:“世章你别急,我问你一件事,你听过他们谈到洋棉的价格没有?”
“他们说洋棉的离岸价是一镑一包,准备卖多少钱一包,就没听他们说。启官,我可以直接问他们。”
“不必了,问他们,他们未必就会说实话。再说,售价多少不是他们说了算,要看广州的行情,还看双方谈判的结果。”离岸价是对方的底牌,潘振承在心里盘算,一英镑约折中国白银三两三钱,刨去运输成本和进口关税,他们至少要加价两成才能维持不亏本。如果谈判能谈到五两一包,保商承接洋棉不亏不赚,但可以通过出售瓷器茶叶赚钱。
这时,一个身穿四品武官服的军官在数个兵卒的簇拥下,来到港湾边的草滩。草滩堆了毛竹和箬披,几个篾匠见到军官恭恭敬敬地打千。
这名军官叫多伦。乾隆九年,驻守黄埔的是一支混编的满汉军队,由镶黄旗佐领阿努赤率领,多伦在阿努赤手下先后任领催和骁骑校,是个骨头缝儿里都能榨出油来的角色。乾隆十年,潘振承首次来黄埔协助东主陈焘洋解决黄埔夷乱,驻守黄埔的是鄣振骆率领的绿营。潘振承没见过多伦,但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那个武官来这干什么?”潘振承问道。
“启官你不认识他?他就是乾隆九年外号鬼见愁的多伦,如今在广州副将阿努赤手下做营都司。听篾匠说,广州协要在黄埔增设一个寮棚哨所,说是加强对鬼佬的防备。”
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充满疑团,黄埔已经有抚标绿营驻守,过去是营汛,从乾隆十三年起,鄣振骆把营部迁到黄埔汛来,出了事,随时可调集其他汛兵来黄埔。潘振承不悦道:“大概是看黄埔的番银多吧?多伦来了绝没有好事。世章,你通知雇你做通事的洋船,叫他们没有要紧事千万别放下软梯。”
关宪量船
魏宙急病了,躺在舱房里三天都没露面。
洪瑞赤裸着上身在大班舱喝酒。洪瑞个头不高,但很壮实,身上一块块疙瘩肉像剐了皮的青蛙。脸形略偏,鼻大多肉,嘴阔唇厚,长了一口结实得能斩钉截铁的利齿,下巴剃得青光,上唇蓄有胡须,呈八字状十分嚣张地往上翘。他的脚下有一支空酒瓶,台子上那瓶威士忌只剩下一小半,他把剩下的酒倒进高脚玻璃杯,正要仰着脖子往口里灌酒。
闻世章匆匆走进大班舱:“洪大班,你怎么光着膀子?快快,穿上礼服,户部李大人今日赐见量船。”
“不见!叫他也等上二十天!”洪瑞伸出两个粗壮的指头,咆哮道,“二十天,整整二十天!”
“哎哟,你怎么不明白,户部肯来黄埔量船,证明他饶恕了你们擅闯黄埔的过失。让你恭候算是格外开恩。别说是你,就是公班衙的文森和麦克大班,都得恭候好多天才能见到户部。”洪瑞咕咚一声喝光杯中酒,抹抹嘴边的酒滴问道:“你不是说中国欢迎欧洲商人来华贸易吗?这哪是做贸易?好像是对待战败国的俘虏!”
“你们是贡商,是来朝贡的,懂吗?”
“朝贡?向谁朝贡?我们把你们的货运到大英帝国,那么就是你们的皇帝向英国皇帝朝贡?”
闻世章急得跺脚:“我的洪大班,说这样的话,传到大清官员耳里,他们就会下令叫你滚蛋。若是大清子民,那是要杀头的。”
洪瑞一肚子的疑团:“我的话错在哪里?”
“英吉利王怎能妄称皇帝?世上只有一个天子,岂能二皇并立?”
“我没错,错的是你们,你们根本了解世界。”
“你错了,你错在不懂中国,不尊敬天朝。你学汉话的时候,你的中国老师没跟你讲?天朝就是坐拥天下的王朝,中国就是万国景仰的中央帝国。懂了吗?”
洪瑞拍拍脑门:“我明白了,哈哈,中国人钻到井底看天,把天看小了,还学蛙叫,哇—哇—哇—,自夸自大。”
闻世章叹道:“你嘲笑我们井蛙观天?唉,我所见识的夷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冥顽不化,认死理的。”
“你叫我夷商,我懂得夷字的含义。如果我叫你们中国蛮夷,你们该有什么感想?”
“我不和你争,李户部马上要上船,去不去恭迎随你。到时候吃了大亏,别怪我没提醒你。”
闻世章拂袖而去。
李永标今天没坐楼船。策楞奉旨赴京,李永标执意要用海关楼船送策制宪。李永标能够连任,与班第、策楞在皇上面前说他好话有直接关系。算算日期,东方公主号碇泊黄埔二十天整。李永标辰时二刻从海关码头出发,巳时四刻快蟹到达酱园码头。
闻世章和戈登船长在甲板上恭候,看到海关扒龙在湾口露面,闻世章吩咐戈登放礼炮欢迎。十八响后,扒龙泊在高大的东方公主号下面。洋船水手抛下缆绳,缆绳两头是环形的绳结,扒龙桨手套住扒龙。戈登船长命令水手摇动缆车,缓缓把扒龙吊上来。
李永标始终坐在扒龙中央的红木雕花靠背椅上,这是关宪大人的谱。扒龙升到与洋船甲板一样平,李永标在关丁的搀扶下慢慢起身,跨上船甲板。黄埔口的关胥等一干人则爬软梯上船甲板。
两个关丁抬着红木雕花椅安放到甲板中央,李永标抬眼看了看悬在帆绳上的米字旗,掀袍坐在红木雕花椅上。一个关丁撑着银顶绿边的伞盖,站户部大人身面,一个关丁在户部前面放了只杌子,一个关丁将一杯茶放杌子上。
洪瑞披着海蓝色的船副制服,站在舱门边,满不在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洪瑞去年曾参与过户部大人出席的量船仪式。那是在帝国公司的商船上,李户部乘坐一艘漂亮的中国楼船来黄埔。洪瑞按照麦克米伦的安排,向李户部行礼时递交了一份两年前就准备好的中文禀帖,内容有四点:“要求取消保商制度;通事买办免向官员送礼;制止海关人员勒索和粗暴态度;英商可随时谒见中国高级官员。”听麦克米伦说,户部一项都没满足,还把保商严济舟叫去臭骂一顿。洪瑞心想,这次得趁向李户部行礼的机会询问他,为什么对英国商人的合理要求置之不理?
通事闻世章、买办冼阿金走到李永标跟前行跪礼:“小的恭请李关宪大安。”
“起来吧。”
闻世章起身后退到一旁,用目光示意洪瑞:“Flint,Quick(弗雷,快)。”
洪瑞胳膊一伸,将双臂套进制服里,大跨步迈上前,准备给李永标行礼。闻世章急忙用英语提示:“Flint,Button(弗雷,纽扣)。”洪瑞很随意地笑了笑:“Sorry,Sorry。”然后不慌不忙扣纽扣,整了整船副制服。
洪瑞做了个立正的姿势,说道:“户部李永标先生,请允许大不列颠王国东方公主号通译兼贸易代理人洪瑞,用国际通行的礼节向您致敬。”洪瑞一只手平放在胸口,身子前倾行礼。
全船的中国人瞠目结舌。闻世平吓得脸都白了,海关监督亲莅“接贡”,虽然没有洋商行跪礼的定例,但是,行跪礼却能赢得关宪大人的好感。闻世平跟洪瑞打过招呼,东方公主号擅闯黄埔惹了祸,行跪礼除表示恭敬外,还是认错致歉的表示。这个洪瑞偏偏不听!闻世平急得朝洪瑞做手势,洪瑞一脸茫然。
李永标对去年那件事仍记忆犹新,那叫什么禀帖?简直就是胁迫。英吉利小夷居然要求天朝取消保商制度,不知天高地厚!李永标一脸煞青,把手中的茶杯往杌子上重重一放:“国际通行礼节?我大清礼节就是国际通行礼节!会说天朝话,却不懂天朝礼仪,来人呀,教教这个无礼的蛮夷!”
一个关丁猛地踹一脚,洪瑞跪了下来,膝盖碰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旋即,两个关丁按住洪瑞的脑袋,前额碰甲板磕了三个响头。
关丁松开手,洪瑞愤怒地咆哮:“抗议,我要抗议,抗议户部暴行!”洪瑞蹦了起来,攥紧拳头,怒目而视。忽地,从后面伸过一把利刀架他脖子上,正面两柄长矛对准他胸口。闻世章急得用蹩脚的英语提醒他:“Dispassion!this is in a!(冷静!这是在中国!)”
洪瑞紧攥的拳头放松,不再咬牙切齿。
李永标摆了摆手,大刀长矛收回。
闻世章走洪瑞面前耳语:“洪大班,你们想不想贸易啊?”洪瑞很不情愿地点头,闻世章推了洪瑞一把。洪瑞向李永标深深地鞠躬:“夷商洪瑞冒犯户部大,请原谅。”
李永标傲慢道:“知错就好,本关就不追究你怠慢朝廷命官的过失了。”
闻世章恭敬道:“草民代表夷大班感谢关宪大人宽宏大量。”
李永标绽开一丝微笑点点头,闻世章退到一旁,李永标站起来:“英吉利夷商洪瑞听旨——”
闻世章对洪瑞:“下跪呀。”洪瑞一头的雾水:“又要跪?去年都没跪!”洪瑞看着户部威严的表情,单腿跪下。李永标庄严肃穆道:“皇上口谕,天朝雨露,惠泽远夷,贡商舟楫劳顿,赏赐牛面酒。”
原来是牛面酒。去年赠送牛面酒的情景历历在目,两头牛,两坛酒,两筐面。洋船太高,两头黑褐色的老水牛当洋人的面在草滩上杀,剔出骨头,把牛肉送上来。酒不够大家喝,牛肉面正好每个水手都有一大碗。这是他们来中国,唯一不用自己花钱的食品。
洪瑞眼睛四处瞄,没看到酒坛,只见户部身边的一个随从手里拿着一只扁扁的小锡瓶,朝一只小酒杯里倒酒。洪瑞闻到一股奇异的酒香,大鼻翼不停地抽搐着,兴奋地喃喃自语:“好香,好香,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在洪瑞喝酒的时候,关丁在李七十三的授意下,悄悄在牛肉面里撒了一把辣椒末,用筷子搅拌。洪瑞喝光酒,李七十三给他递上一海碗牛肉面。洪瑞去年吃过牛肉面,香喷喷的,味道好极了。洪瑞坐在绞盘上,拿筷子吃面,辣得哇哇大叫。他放下面碗:“我不吃。”
“我的夷二爷,不吃不行,这是中国皇帝赏赐给你的。”闻世章说道。
“皇帝?皇帝在哪里?”洪瑞转着脖子四处看。闻世章悄声道:“李户部就是代表皇帝的钦差大臣,你不吃,要杀头的。”闻世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洪瑞辣得眼泪鼻涕俱下,狼狈不堪,船上的关胥关丁哈哈大笑。
李永标也忍俊不禁。“开始量船吧。”李永标收敛笑容说道。
量船是征税的一个重要环节。粤海关的税收分正税、杂税两大类。正税由货税和船钞两大块构成。船钞征收分三个等级,具体计算办法是将甲板长宽相乘,得出平方尺除以十,得出征税“基数”,然后用基数乘以不同等级的征税额度,得出的就是整艘船缴纳的船钞。像西洋船只,通常都得缴纳一千多两银子的船钞。
量船由关部船房主事李四十一和黄埔口主事刘贵瑛共同执行,他们在洪瑞等一干人的陪同下,由前甲板丈量到后甲板。闻世章悄悄跟洪瑞说,经常往返广州的洋船,量船仅仅是个象征性的仪式,船只的等级和船钞已经固定下来,不必再量。东方公主号首次来广州,量船事关以后每次到港缴纳的船钞数,因此非常重要。
“牛面酒什么时候拿上来?”洪瑞突然问道。
“你已经吃过了。”
“我的水手还没吃到,去年都是两头牛,两坛酒,两筐面。”
牛面酒被海关克扣下了。闻世平不便回答,用手肘碰碰洪瑞:“注意看着他们量船。”
量船官丈量到船尾,准备量船甲板的宽度,两个量船官咬了一下耳朵,刘贵瑛道:“闻通事,你问问洪大班,想照内舱丈量,还是量船舷外沿?”
“这是啥意思?”洪瑞不等闻世章翻译,直接问道。
闻世章说:“想照内舱丈量,就得给量船官每人二十枚鹰洋。不想给的话,他们就量甲板的最外沿,你至少要多缴七八十两中国白银,也就是说你得多掏一百来枚鹰洋。”
“你们这是公开勒索!”洪瑞气愤地叫道,挥舞着拳头,“我要到户部面前控告你们!”李四十一和刘贵瑛都笑起来:“你去呀,户部大人在前甲板,有种就去啊。”
闻世章附在洪瑞耳边悄声道:“这两位量船官是李户部的侄子和外甥,他们敢这样做……弗雷特,剩下的话卑职就不好说,你自己掂量,给他们四十枚鹰洋划算不划算?”
洪瑞气得鼻孔冒烟,在心里恶狠狠诅咒。洪瑞又不得不屈服,因为事关以后每次来广州应缴的船钞数。洪瑞叫二副去见魏宙,取来四十枚鹰洋孝敬给量船官。
洪瑞和闻世章都没料到,这仅仅是开始,还有一双饿狼般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东方公主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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