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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庄有恭善待众洋商 广东口岸遭受重创

        洪瑞与魏宙发生矛盾,麦克鼓动洪瑞加盟东印度公司;浙江巡抚庄有恭善待外商,大摆宴席款待洪瑞等英国商人;广东口岸的龙头地位摇摇欲坠,总督杨应琚懦弱无能,只会上奏折恭请皇上明示;严济舟企图挤走潘振承,叫潘振承上宁波开办洋行;宁波的客栈爆满,潘振承为住宿发愁,他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美貌女子,却神秘地消失了……

        

试航浙江



        乾隆十九年隆冬,澳门一幢绿树环绕的葡萄牙洋楼里,东印度公司广州大班麦克与二班喀喇生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一边品着中国红茶,一边筹划浙江贸易。

        浙江是中国的富省,早在康熙朝中期,东印度公司就梦寐以求与浙江通商。浙江方面与西洋通商的愿望亦非常迫切,康熙三十七年,浙江仿效广东的定制,在舟山群岛的定海县增设海关总口,在城外兴建了一座九楹的红毛馆。

        一七零零年(康熙三十九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派出萨拉号前往浙江贸易,下榻定海城外的红毛馆。萨拉号满载浙江质优价廉的生丝绸缎返回普利茅斯港,轰动了整个英国。第二年,竟有伊顿号、特林鲍尔号、麦士里菲尔号、孟买商人号等四艘英国商船来定海贸易。问题随即产生,英商的呢绒销不出,他们采购的丝货茶叶也迟迟交不了货。浙江与英国的贸易长期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浙江海域鲜有英国商船的踪影。

        “原因说千道万,最根本的一条是进不了宁波。”麦克踱着方步,手里扬着董事会恢复浙江贸易的指示说道,“定海只是一个渔港,市场太小,根本无法与广州相比。定海缺乏能够吞吐大宗货物的富商,也没有能够容纳足够外商的商馆,连一个懂欧洲语言的中国通事都找不到。”

        喀喇生说道:“一七三六年(乾隆元年),公司派出诺曼顿号前往定海,乔治总管与汉森船长乘快艇去宁波城,被浙海关粗暴地拦截。宁波城来的地方官员声明他们是奉朝廷的命令,禁止他们进宁波城通商。这以后,再也没英国船前往浙江,英国船全都转向广东。广东的贸易条件远远好于浙江。”

        “现在的形势起了变化,广东的贸易环境日益恶化,当局越来越不把我们当人,横征暴敛永远没有尽头。”麦克紧握着拳头高高举起,仿佛在宣誓,“我们无论如何得恢复浙江贸易,打破进宁波通商的障碍!”

        住冬季节,东印度公司没有一艘商船在中国,公司宠大的商船队,约有三成商船回了印度的贸易港,另七成在世界各地航行。麦克把目光投向葡萄牙商船。自从广州恢复通商后,澳门的贸易地位一落千丈。澳门的中国官员为葡籍商船限额编号,二十五艘定额的猫殊船此时只剩下十艘,并且不是葡商经营,而是通过租赁赚取菲薄的租金。麦克租下一艘名叫霍尔德内斯伯爵号的猫殊船,从澳门留守处搬了一些压仓的洋货上船。喀喇生出任试航浙江的总监,在起航的前一天,中国通译李查士突然不干了,“我不能拿我的老命去冒险,我害怕将来会受到广东官府的惩罚。”

        以往东印度公司去浙江福建贸易,聘请的是通晓汉语英语的葡籍通译。葡萄牙是第一代海上霸主,英吉利后来居上,不断在东方排挤葡国的势力,澳葡当局曾多次刁难来华贸易的英商。东印度公司认为,公司在闽浙贸易的失败,与葡籍通译阳奉阴违有直接关系,葡籍通译不可信任。澳门有六名持有官方执照的中国通事,他们拒绝前往浙江,担心会受到官方的严厉处罚。眼看恢复与浙江通商的计划行将胎死腹中,麦克和喀喇生急得火烧眉毛。这时,他们听到一个消息,东印度公司前通译弗雷特回到了澳门。

        东方公主号趁黑冒着暴风骤雨顺利通虎门关口。洪瑞与魏宙就船只往何处去发生激烈的争吵。洪瑞主张前往福建,“看看离兆奎是否真的回了福建晋江老家,如果真能碰上他,要么逼他偿还五万鹰元,要么叫他拿出价值五万鹰元的茶叶。”

        “弗雷特,你太自以为是了,晋江是福建的内陆,福建官方能让我们进去吗?”

        “为什么不可以?”洪瑞喝得醉醺醺的,瞪着血红的眼看着魏宙,“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我们损失了五万墨西哥鹰元。离兆奎是福建人,福建官方能坐视不管?”

        “别喝了!”魏宙气愤地夺过威士忌酒瓶,“我问你,如果福建官方和广东官方一样,你怎么办?”

        洪瑞高举起拳头:“我要强烈抗议!抗议他们包庇罪犯!”

        “你以为你是谁,正像闻通事说的那样,我们是中国人眼里的野蛮人。闻通事还说过,我们只能在中国人面前表示出恭顺谦卑,我们才有可能获得友好的接待。可你,把大英帝国臣民的骄傲搬到中国来。我们在广州受到的所有不公平待遇,包括那五万鹰元的丢失,责任全在你。我才是荷特奈斯号(东方公主号)的股东代表,你是我手下的翻译,你欺我不懂中国话,事事自作主张。许多决定,在我还不知真相前,你早就擅自决断了!”

        魏宙把他的不满一古脑儿发泄出来。东方公主号停泊在澳门十字门海域,魏宙和洪瑞上了岸,但他们没有共同行动,魏宙在海边郁闷地散步,洪瑞钻进了一家葡人开的酒吧。

        澳门是个弹丸之地,麦克和喀喇生很快就得到这个消息。

        东方公主号的遭遇应验了麦克的预言:“谁用了弗雷特,谁将跟着倒霉。”麦克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悦,他担心道:“弗雷特到底适不适合担任霍尔德内斯伯爵号的翻译?”

        “我看行。公司的这次行动是一次远征,我们正需要这种有闯劲的翻译。”喀喇生是试航浙江的总监,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好吧,我们重新聘用弗雷特。他好出风头的毛病,你以后多提醒督促他。”

        麦克和喀喇生在酒吧见到愁眉苦脸的洪瑞。洪瑞前途不妙,他同拉夫脱闹翻,随时有被解雇的可能。洪瑞听麦克说明来意,声泪俱下感激公司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

        “不行!”魏宙闯进酒吧大声叫道,“弗雷特是东方贸易公司的人。我们的合同还没有满,他还要随我去追讨那笔巨额货款。”

        麦克微笑着请魏宙坐下:“拉夫脱,不是我说话冷酷,事实证明你们追讨货款的方式是失败的,联合东印度公司才是中国官方承认的贸易集团。你们追讨货款的请求必须通过公司的广州办事处转呈才有效,至于广东官方是什么态度,必须建立在证据确凿的基础上。”麦克的话既含糊其辞,又极具诱惑力。麦克的内心巴不得英印自由商人在中国惨遭失败。

        魏宙沮丧的脸色泛现出红光,他激动道:“我代表东方贸易公司的董事们感激麦克米伦,感激联合东印度公司。”

        喀喇生道:“拉夫脱,我们带弗雷特走你不会有意见了吧?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麦克米伦和我决定租用荷特奈斯号,当然,这必须是霍尔德内斯伯爵号试航成功后。”

        洪瑞吃够了没办船牌遭致海关惩罚的苦头,他提出非办船牌不可。喀喇生通过一名澳门通事贿赂澳门海关书办四十枚老鹰大洋,顺利办妥了通行浙江的船牌。

        

善待洋商



        暮春四月,一艘三桅西洋猫殊船闯进舟山群岛海域。驻扎在宁波的浙江水师提督武进升顿时忙碌起来,一面派战船护送猫殊船进定海碇泊;一面派快骑直奔杭州,向巡抚兼浙海关监督周人骥飞递急报。

        周人骥为直隶天津府人,雍正五年进士。周人骥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年老时在北方任职。进京述职面圣,这番夙愿哽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皇上问起云贵改土归流反复的痼疾,周人骥提出自己的见解,颇得乾隆帝的赏识。

        “皇上不会把我派到云贵吧?”在回程的官船上,周人骥提心吊胆。在德州馆驿,周人骥意外地遇到结束丁忧、进京候命的前江苏巡抚庄有恭。两人是老相识,寒暄过后立即手挽手进了酒肆。

        “滋圃,你我官秩同等,可你的身份硬过我十分,你是状元,做过皇上的侍讲。你进京候命,想任啥职可以直接跟皇上说,没有官缺皇上也可给你腾空。”

        “莲峰(周人骥号),你希望我上哪任职?”庄有恭微笑着问道。

        “官复原职,再任江苏巡抚。你我邻省,互相也有个照应。”

        “行,就怕候命要等两三年才补上实缺。假如皇上有意让我再任江苏巡抚,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西洋商船北上,你不要全部截留到浙江口岸,让江苏口岸分一杯羹。”庄有恭把丁忧期间在广州口岸的见闻说给周人骥听,“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广州的外商会被逼跑,上另三大通商口岸寻找出路。福建对待洋商一向刻薄,江苏海程又太远,那么外商的首选口岸就是浙江了。”

        周人骥没想到庄有恭的预言这么快就应验。浙江水师提督飞传急报:“三桅红毛猫殊船一条,碇泊定海城外码头,标下着红毛大班喀喇生、洪瑞等入驻红毛馆。猫殊船载员五十八人,番银二万四千元,洋呢一百匹,自鸣钟二台,香料四十箱,洋酒十三箱,洋烛六十箱,生铁红衣大炮六尊。”

        这是振兴浙江外洋贸易的极好机会。只要这条猫殊船满载而归,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猫殊船开进宁波口岸。周人骥立即回信,督促提督署、海关署善待红毛:“飨以牛酒面,保障粮油菜蔬供给。”周人骥把信交给提督信使,把师爷召来,商量下一步安排。

        然而,周人骥振兴浙江外洋贸易的宏愿尚未施展,他便结束了浙江巡抚的使命。皇上着他改任贵州巡抚,浙江巡抚由庄有恭接任。

        庄有恭宣旨后,扶周人骥起来,微笑道:“莲峰兄,你不会怀疑愚弟挤了你的位置吧?我想复任江苏巡抚皇上不让,皇上说浙江正好有空缺,你是水利行家,来年朕要去视察浙江海塘,淹了一亩地拿你是问。”

        “皇上叫你来修海塘?”周人骥招呼庄有恭进西花厅坐。

        “海塘当然要修,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红毛猫殊船,就不知是哪一国的红毛?”庄有恭坐在雕花椅上,风尘仆仆却一尘不染,这位状元出身的巡抚有洁癖,想他先进客栈浴身更衣。

        “愚兄不知是哪国的红毛。”周人骥捧着盖碗茶想了想,“红毛大班一个叫喀喇生,一个叫洪瑞。”

        “果然是英吉利商人。”庄有恭大喜过望,“你恐怕不知,英吉利东印度公班是西洋最大的商团,广州黄埔港有一半洋船都是他们的。这下好了,浙江的外洋贸易肯定会兴旺发达。”

        庄有恭不等办完交接,轻装简行,骑马直奔宁波海关署。

        闽江浙三省海关归地方节制。闽海关由福州将军兼,江海关由两江总督兼,浙海关由浙江巡抚兼。然而,三省海关署都不在省治,日常关务交地方道员护理。

        宁绍台道分巡宁波府、绍兴府、台州府,道署设在宁波城。宁波的海商和牙商习惯把宁绍台道称作海关道。护理监督罗源浩,湖南长沙人,乾隆二年进士,五十八岁的矮胖老头,一副弥勒佛的福相,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

        罗源浩知道庄有恭有洁癖,拜过抚台后带庄有恭去宁波最好的澡堂。

        “不,你立即召集海关八房,以及在宁波的关口主事来关署开会。”

        庄有恭叫罗源浩带他到关署外的小摊吃面,回到关署,八房及关口主事坐议事厅恭候他。

        受过礼后,庄有恭直奔主题:“英吉利商船来我宁波口岸,是给广东口岸逼的。”庄有恭把他在广州的见闻大致作了介绍,关胥听到东方公主号的牛面酒只有酒水一小杯时,忍不住哄然大笑。浙海关给猫殊船的牛面酒是两头壮牛,两大筐精面,两大坛醇酒。

        “这没什么可笑的,浙江过去的做法,并不比现在的广东好到哪里去!”庄有恭白净的面孔聚起怒容。

        “康熙四十年,定海一下子来了四条英吉利船。据说这一年来中土的英国船全部集中到定海,这本是壮大浙江外洋贸易的上佳机会。海关及地方官员以为普天下的红毛商人非得来定海不可,变本加厉勒索额外杂税。定海的宁波商人抱成一团,联合压洋货的价,抬高土货的价。互市之根本是互利,光想到自己赚钱,对方还愿跟你做生意吗?洋商来浙江赚不到钱,能不把浙江视为畏途?本关要你们牢记这点,互惠互利,善待洋商,浙江方可吸引更多洋商。这是其一。

        “其二,洋商及海关都看出定海墟市太小的症结。乾隆元年,英国夹板船来到定海,大班要求进宁波贸易,宁绍台道以上谕禁止红夷入宁波城互市为理由拒绝了洋商。本关丁忧期间,把能看到的邸报公牍查了个遍,没看到朝廷下过禁止红夷进宁波城互市的上谕,倒看到圣祖(康熙)、世宗(雍正)皇帝禁止红夷进广州城互市的上谕。粤海关和广东督抚极善变通,不能进广州城,就在广州城外的十三行通商互市。宁绍台道愚不可及,宁波市面的繁荣仅次于杭州,倘若在宁波城外辟出一块模仿十三行集市,定海墟市太小的症结便可迎刃而解。

        “其三,本关要说到护理监督。本关来宁波处理关务时才是浙海关监督,除此之外,庄某是浙江巡抚。宁绍台道要负起护理监督的责任,该断则断,切忌优柔寡断。雍正六年,粤海关监督杨文乾向洋船征收百十税,引发洋商强烈不满。次年,英国公班派夹板船大西洋号来定海贸易。宁绍台道梁思应竟要等浙江巡抚李卫来宁波量船,没有量船就不准开舱卸货贸易。结果等了两个月,等李卫赶到宁波,大西洋号英国船早就离开定海。从康熙三十九年英船首航浙江,迄今有五十五年,总共才有八条英国商船来浙,其中只有四条完成贸易,另四条空载而归。而同期广州,接泊的英国商船不知凡几!

        “广州的优势摆在那,航程比浙江近三千余里,各方面设施完备,广州本身又是大清屈指可数的大商埠。本关现在要谈到第四点,师广州之所长,重新甄别贸易行的牙商,殷实户颁发行商执照。倘若宁波的牙商不愿充当行商,可引进外省的行商。只要宁波的外洋贸易有利可图,不愁没有外省行商移地宁波,尤其是广州的行商,他们带来的不仅是资金,还有数十年积累的经验。扬长的另一面是避短,只要我们克服广东口岸的弊端,浙江的外洋贸易一定能压过广东!”

        四月二十九日,在庄有恭的安排下,定海把总萧凤山率领衙役护送喀喇生、洪瑞、货物保管员唐纳、会计师艾德礼等四位英商来到宁波,下榻宁波海商李元祚的行馆。

        李元祚有浙江船王之称,手下有一百多条绿眉船,几乎包揽了浙江至日本、吕宋的海洋贸易。李府建在甬江边上,高脊飞檐层层叠叠,巍峨壮观。行馆与李府连成一体,外表跟普通的行馆没什么两样,走进接待贵客的附楼,奢华雍贵,令人叹为观止。喀喇生一行在李府受到不可想象的贵宾款待。更叫他们不敢想象的是,浙江巡抚亲自设宴为他们接风。

        洪瑞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性格开朗,还懂得中土礼节,见人抱拳作揖,甚至能行三跪九叩大礼。浙江的官员商人莫不喜欢同他打交道,都把他当成红毛商人的总班主。庄有恭也误以为洪瑞是洋商的首席大班,亲热地挽着洪瑞的手,安排洪瑞坐他身旁。四个洋人分四桌坐,庄有恭陪洪瑞,罗源浩陪喀喇生,水师提督武进升陪唐纳,宁波知府陪艾德礼。霍尔德内斯伯爵号的船长大副没进宁波,他们是租赁船只的葡籍人士。

        庄有恭端起酒杯,喜气洋洋道:“洪大班是振兴浙江外洋贸易的大功臣,也是你们英吉利公班衙扩大对华贸易的大英雄。本关这杯酒先敬洪大班。”

        洪瑞激动万分:“谢谢庄抚台,早知如此,老洪早就该来浙江。”

        庄有恭接着敬喀喇生等三位洋大班:“列位洋大班,中国有句老话,客至如归。你们来到我们浙江,就像回到你们自己的家。本关保证你们在宁波过得称心如意,还能满载你们需要的生丝茶叶回国。你们回去可以大胆地说,浙江是中国最负盛名的丝茶产地,你们需要多少,我们供应多少,本关还可以保证以优惠的价格同你们交易。”

        

追因究责



        烈日高照的夏日,一个灾难性的消息在广州口岸流传。听宁波来的浙商讲,自三月起,先后有三艘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前往宁波贸易。第一艘是小型的猫殊船,只装了二万四千枚番银作试探;第二艘是中大型东方公主号(荷特奈斯号),装有二十万枚番银;第三艘葛刺芬号装有十二万枚番银和六千包印度洋棉。听东印度公司大班洪瑞讲,以后还会安排更多的公班船来浙江。

        消息传到李永标耳里,他立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东印度公司在广东口岸举足轻重,少一条西洋船,就意味着少一万多两税银的收入。不像沿海的中国船,船小货少,少来几条影响不大。李永标镇守粤海关以来,上缴的国帑和内帑与年递增,这成为他连任的重要资本。倘若给户部和内务府的银子少了,他惟有灰溜溜走人。

        李永标乘轿赶往总督衙门,杨应琚听到这消息呆了好一阵。粤海关完不成国帑和内帑的指标,肯定会压缩资助地方的捐输,那么,广西儒生急盼的兴学计划就要泡汤。

        “是谁把洪瑞放跑的?”杨应琚瞪着鱼泡眼问。

        李永标不敢说实话,他上黄埔量船的当天晚上,东方公主号为逃避横征暴敛离开了黄埔;还有,猫殊船赴浙的船牌是澳门海关给办的。至于后两艘英国船没有办船牌去了浙江,李永标只能猜测洋船绕过沿岸的水师关口,直接进舟山海域。他听说西洋船不必像中国船那样靠着海岸线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也不会迷失航向。

        “你怎么不说话?”杨应琚追问道。

        “十三行迟迟不给东方公主号担保,洪瑞来到黄埔却进不了广州。如此怠慢,洪瑞能不恼羞成怒,愤然离开黄埔去别的口岸贸易?”李永标想把责任推给十三行。

        杨应琚同李永标去十三行,正遇到十三行例会。

        “是谁把英商放跑的?”杨应琚仍然揣着一肚子的疑团。

        会所公堂鸦雀无声,没人回答这个问题。杨应琚的目光在行商中徜徉,最后停留在严济舟身上。严济舟知道躲不过去,站起来说话:“洪瑞是被协兵逼跑的。据那天在黄埔的人讲,协兵欲上东方公主号勒索,双方发生冲突。洪瑞害怕报复,迫不得已弃粤赴浙。”

        杨应琚眉头紧锁,协标参与驻防,这件事的背景太复杂,协标副将是阿努赤,阿努赤是二等公策楞的旧属,还是军机大臣班第的亲戚。杨应琚不想在协兵的问题上纠缠,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香茗,定了定神问道:“你们为何不给洪瑞担保?洪瑞想入住十三行,想追查那五万番银的货款,还想继续在广州贸易,倘若你们替他担保,他怎么会弃粤赴浙?”

        严济舟答道:“十三行已有人替东方公主号担保,就是回福建老家暴卒的离光华,他儿子离兆奎没来信说明放弃担保,情况不明,会所不敢自作主张草率地取消滋元行的保商资格。像谁拥有保商资格这种大事,掌握在关宪大人手中。”

        严济舟水波不兴地把矛头暗暗指向海关。东方公主号离开黄埔港的直接原因有两个,一是协兵欲上船勒索,二是海关骇人听闻征收暴税。严济舟不敢直接道出海关作孽,无奈之下用承保来影射海关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永标道:“本关宣布取消滋元行的保商资格。”

        杨应琚取出手帕擦汗,焦虑道:“现在谈保商资格没任何意义,洪瑞人都跑掉了。本督不明白,东方公主号在黄埔时,海关和十三行究竟做了什么?洪瑞为什么放弃广州贸易?”杨应琚瞪着眼袋下垂的鱼泡眼,看看李永标,再看看严济舟,“严济官,还是你先说。”

        “十三行没有人再给东方公主号担保,还能做什么?至于海关量船时做了什么,来广州贸易的浙商都有传言。”严济舟打住,打开折扇摇风,用眼梢的余光悄悄斜睨李永标,看他如何作答。

        李永标轻描淡写道:“量船时,货物稽查发现许多洋酒洋面什么的,误以为是贩来广州贸易的洋货,就打算征收货税。本关可以保证,只要能够证实是自用的食品用品,一律不得征税。”

        严济舟道:“是否自用,应该有个标准。像当下的标准,洋酒超过十瓶,麦粉超过一百斤,牛油超过一百两,奶酪超过十块,洋烛超过一百支,肯定会把自用的食品用品列入税单。洪瑞是个酒鬼,有时一天都要喝几瓶酒;一百斤麦粉,还不够船上水手一天的食量。”

        “标准可以放宽,以一千斤为界线好不好?其中,洋麦粉还可以放宽到一万斤。”

        “其实事情远不止这些。二位大人未来之前,我们议了议,违例待夷不仅时有发生,并且十分严重。”外商与行商是利益共同体,损害了外商的利益,必然会影响行商盈利。难得总督大人过问十三行事务,严济舟索性把问题摊到桌面上,希望杨制宪行使朝廷赋予他的稽查权。

        李永标脸色一沉,横眉怒目道:“严济官请直言。”

        “行商一向看关部的眼色行事。关部的作为,我们不敢讲,也不当讲。不信,叫在座的行商脱下裤子看看,哪个的屁股没有痂茧?还望李关宪督促属下自查反省。”

        杨应琚没想到逼跑洪瑞的主要责任在海关。杨应琚万般为难,他不便指责海关,他的广西兴学计划还得倚仗李永标鼎助。杨应琚露出愠色:“你们不要紧逼海关了,李关宪上要对皇上负责,下要关照方方面面的利益,你们应体谅关宪的难处。就算下面的关胥偶尔犯错,指出叫他们改正就是。你们十三行事事都做得那么完善?就没有差错?就不要负责任啦?”

        看来李永标和杨应琚商量好了来找茬的,严济舟不得不妥协,卑躬卑怯道:“末商定会牢记二位大人的训言,督促行商自查反省。”

        “那好,本关与杨制宪洗耳恭听严行首自查反省,就从十三行所欠洪瑞银债查起。”

        李永标猛然挑起银债案,严济舟心中格登一下,他喝了一口茶水,恢复常态道:“李关宪,话可不能这样说,洪瑞银债乃离光华父子所欠,怎能一竹篙打着一船人,说我们十三行欠他的?”

        李永标穷追不舍:“银债是离光华欠下的,可他是十三行老行商。事情的要害还不在于谁欠谁的银债,而是洪瑞因为损失巨银,你们不闻不问,他追讨无门,不得不挥泪离粤。”

        严济舟努力保持镇定道:“李关宪,你怎么把责任全推到十三行?”

        李永标板着面孔道:“严行首,本关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潘振承静静地坐在末席聆听,平心而论,严济舟和李永标都有责任,但主要责任在海关。潘振承一时猜不透制宪和关宪追究十三行责任的背后,还有什么行动,会不会像前关宪硕色那样,动辄惩罚十三行。

        眼前,严济舟要落居下风,潘振承不计位卑言微,站起来说话:“列位大人,末商不揣愚钝,发表一点陋见。洪瑞弃粤,是多种原因造成的。银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有待进一步观察判断。末商以为,我们似乎夸大了洪瑞的作用。他仅仅是一个曾经被东印度公班解雇的通译。弃粤赴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在短短的两个月,总共带去三十多万番银,不作精心策划和充分的安排能成吗?在贵族当家的东印度公班,洪瑞的地位实在太卑贱,他怎么可以左右庞大而高傲的东印度公班?东印度公班为何要弃粤赴浙,显然是对广州的贸易环境感到不满意。”

        严济舟朝潘振承投来感激的一瞥,立即附和道:“潘启官言之有理,英商弃粤赴浙的根本原因——算了,本商不便说,其实,在座的诸位心底都很明白——”

        李永标冷笑道:“严大人吞吞吐吐干吗?你直说海关横征暴敛好了!”

        严济舟有潘振承那番话做底气,不肯示弱道:“李关宪,有关海关作为的街谈巷议难道还会少吗?”

        李永标拍案而起,窜到堂中央,指着严济舟的鼻子:“你说清楚,我李永标横征暴敛怎么啦?跟你明讲了,加征税费乃万岁爷钦准,为的是充盈大清国库!”

        严济舟冷笑几声,也站了起来:“李监督,上蹿下跳不嫌累吗?还是坐着说吧。老夫知道你替皇上当差,可是,体恤远夷也是皇上一贯的怀柔胸怀,总不能弄得夷商亏损累累、怨声载道。”

        杨应琚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公堂中央:“二位都不要争了!”

        众人静下来,看着杨应琚。

        杨应琚道:“今天询商暂告结束,事情就这么办。”

        众人脸呈狐疑,直瞪瞪看着杨应琚。

        严济舟问道:“杨大人,你说事情就这么办,究竟要我们怎么办呀?”

        杨应琚愣了一下,手足无措道:“哎,难办难办,此事太棘手,本督还没想透该怎么办。”杨应琚背着手走了两圈,猛地击掌:“有办法了,上折子,恭请万岁爷圣裁。”

        严济舟与众行商啼笑皆非。

        

赴浙考察



        潘振承奉严济舟之命去宁波考察。

        杨应琚的奏折未能阻止洋船赴浙。乾隆十九年到广州的洋船二十七艘,乾隆二十年减至二十艘,乾隆二十一年洋船再减,只有十五艘。洋船锐减,行商洋商的承饷总额不见减少。名目繁多的税费,令行商不堪重负,十三行有四家洋行倒闭,剩余的十二家勉强维持着。严济舟作出重大决定,由潘振承代表十三行前去宁波考察,申办一个由十三行商人合股,潘振承牵头的洋行。

        “与其坐守待毙,不如自寻出路。”严济舟带领同仁上码头为潘振承送行,严济舟语重心长拍着潘振承的肩膀,“启官,十三行的前途命运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潘振承心里明白,移地宁波开办洋行,如果获得成功,十三行商家人人有份;倘若惨遭失败,严济舟损失少许参股金,却能达到挤走自己的目的。此时的潘振承,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他想证实浙商带来的传闻,看看庄有恭有哪些吸引洋商的招术,移地开办洋行是否真有必要。

        洋船航速快,只需二十天就能到达定海。潘振承乘坐的是浙商的绿眉船,在海上颠簸了一个半月才进入群岛环绕的舟山海域。绿眉船在青山绿水中滑行,处处可见打鱼的乌篷船。船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六艘宽大的西洋船横在定海港湾,高高的桅杆比身后的定海城楼还高。

        定海的作用如同广州的黄埔,只供洋船碇泊,交易地点在宁波。高大的洋船下漂浮着十几艘绿眉船,苦力在洋水手的指挥下,用杠吊把货箱吊到绿眉船上。装满洋货的绿眉船随即撑离大船,将洋货运往宁波。

        定海城外是繁忙热闹的码头街,形形色色的店铺鳞次栉比。这是黄埔无法相比的,潘振承顺着石阶上了码头,看到七八个洋水手坐竹苫茶铺悠闲自在地品茶聊天。再过去是一个小酒店,屋檐的荫凉处支着几张桌子,洋水手们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喝酒吃菜,不时爆出欢快的笑声。潘振承边走边看,迎面过来一架凉轿,上面居然坐着一个大胡须红脸膛的洋人,一只脚放在踏板上,另一只脚架在膝盖上,得意洋洋地一抖一翘。

        在广州绝对看不到这幅图景。早在六年前,广东督抚把禁止夷人骑马乘轿的地方法规上奏朝廷,乾隆帝见折朱批:“既有实效,江闽浙皆可循广州。”潘振承目送乘轿的洋人远去,在心里寻思:“难道闽浙督抚没有收到录副奏折?庄有恭吃了豹子胆,真的敢抗旨不遵?”

        前面围了一大群人,一个约十岁的女乞丐跪地上,身上缠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卖身葬父”。一个洋水手站她身旁拉小提琴,一个洋水手敲着洋鼓,潘振承认出这几个水手,他们是东印度公司哈德威克号的。二副尼克森端着小乞丐的破瓦盆募捐,用生硬的中国话叫道:“可怜,请,请……”围观的中国人有的朝瓦盆里扔铜钱,有的悄悄溜走。

        潘振承挤上前,朝瓦盆里放了一枚鹰元。

        尼克森认出潘振承,惊喜地道:“Puankhequa(潘启官),is you(是你)!”

        潘振承和悦道:“尼克森先生,谢谢你的仁爱之心,请继续。”

        洋华混杂,和谐相处。这幅图景曾在数十年前的广州出现过,从雍正帝谕促两广总督查禁广东洋教起,对洋人的限制一步步趋紧。潘振承非常同情在广州的洋人,希望广州回到洋华和睦相处的岁月。他佩服庄有恭的胆识,同时又为庄有恭担心,若是在广州,早就受到同僚的攻讦,严守华夷之辨的缙绅早就闹翻了天。

        定海到宁波有八十里水路,潘振承第二天下午到达宁波。

        甬江码头连绵十余里,江心百舸竞流,江边密密麻麻排着大小船只。潘振承注意到一艘绿眉船,苦力背着货箱踩着跳板上码头。货箱标有BEIC英文字母,这是英国联合东印度公司的缩写;货箱的另一面写着Lilac(丁香)。码头的另一侧是行馆、仓库、饭庄、杂货店、客栈。其中一幢行馆挂有“元祚行”的巨匾,潘振承看到一扇窗户里有洋人的脑袋在晃动,还有丝竹吟唱声传来。潘振承心想洋大班在宁波过得有滋有味,就不知是李元祚请来的乐班,还是洋商自己招妓?

        潘振承正想进行馆看个究竟,听到有人大声喊他:“老潘,潘启官,潘大官商!”

        洪瑞骑着毛驴晃晃悠悠过来,他下了毛驴,笑容满面朝潘振承抱拳打千:“潘启官,别来无恙呀?”

        潘振承不冷不热道:“洪大班满面春风,讨回银债啦?”

        “银债虽没讨回,三年来我在宁波受到贵宾礼遇。巡抚庄大人、道台罗大人每年都要宴请所有来浙的外商,庄大人特意请我坐他旁边,敬我的酒,夸奖我是推动浙江外贸繁荣的大功臣。”洪瑞手舞足蹈说话,八字胡须得意地翘动。

        潘振承嘲讽道:“不是你带头背叛广东口岸,浙江口岸哪有这般繁荣?洪大班,恭贺你啊。”

        洪瑞愣了一愣,张开大嘴巴露出结实的牙齿笑:“背叛?对,我是背叛,幸亏中国有四个通商口岸。你赶来宁波,不是也要背叛广东口岸吗?”

        “我是来看热闹的。”

        “不是吧,江苏福建两省的行商,如今纷纷跑来宁波开办洋行。潘启官,你的行动可要快哟。”

        潘振承冷淡道:“我该如何做,用不着你来教。”

        洪瑞热情似火道:“要不要我带你进城上浙海关衙门?牛皮不是吹的,宁波没人不认识我老洪,我上哪都没人敢阻拦,连路引都不要,都知道老洪是庄抚台的朋友。瞧,这头毛驴是庄抚台送我的,虽然没马跑得快,可它比马听话,像我的乖乖宝贝。”洪瑞捧着毛驴脑袋,叭的一响跟毛驴亲了个嘴。

        潘振承联想起在定海看到洋人乘滑竿,猛然开悟。庄有恭这般赏识和感激洪瑞,送他毛驴不送马,恰恰钻了上谕的空隙。皇上下谕夷人不得骑马乘轿,他就改让洋人骑毛驴坐滑竿。广东天气炎热,达官贵人出行都很少乘帷幄暖轿,而在北方,暖轿凉轿却是身份贵贱的标志。庄有恭让洋人骑毛驴乘滑竿,既方便了洋人出行,又不会给攻讦者落下口实。

        洪瑞看着愣神思考的潘振承,拍打着潘振承的肩膀:“潘启官,犯啥子傻?是不是为见不着海关大人犯愁?罗道台是我老洪的大哥,老洪引荐你去见我大哥。”

        “谢谢。”潘振承摔开洪瑞的手走开。

        洪瑞冲着潘振承的背影大叫道:“喂,老潘,不要摆广东官商的臭架子,这是在浙江。本大班送你一句忠告:来宁波开办洋行,如果还是以往的恶劣作风,就没有一个外商愿与你们做生意。”

        潘振承进了宁波城,连走了三家客栈,门口都挂着“客满”的木牌。潘振承站街头发愣,宁波口岸兴旺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没想到竟如此兴旺。移地宁波开办洋行,这步棋算走对了,可眼下,上哪找住宿?

        行人如织,穿梭往来。有穿着绫罗绸缎乘坐凉轿的富商,有光着膀子挑担的民夫,有悠悠晃晃的公子哥儿,也有婀娜多姿的靓妹艳妇。潘振承茫然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人流中有个穿绿荷裙的俊美女子在街道另一侧行走,轻盈似水,吸引了潘振承恍惚不定的目光。

        绿裙女子下意识地朝街这边看,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傻愣愣地注视着她,她嫣然一笑,放慢脚步,似笑非笑仿佛要倾诉什么。

        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炯然闪亮,一声清脆的响鞭,一辆马车辘辘地从潘振承眼前碾过。潘振承再去看那女子,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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